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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2009-05-21鸿

草地 2009年2期
关键词:帐篷

晓 鸿

1

就在我即将转过村头那丛酸酸果树的当儿,我扭头瞥了一眼站在房顶的父亲,他正举着左手不停地向我挥舞,在他身边站着病恹恹的嫂子,身后是整天上蹿下跳的瘦骨伶仃的侄儿。没有母亲的身影,从早晨我装东西,上马鞍开始,她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到她房间道别时,她忧伤得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真担心要是哥哥真的回不来了,她会一辈子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

我们家里一共五姊妹,三女两男。三个姐姐早在十年前就已远嫁他乡,只有我和哥哥还守在父母亲身边,眼巴巴等着家里的十亩地、二十头牦牛落到自己头上。大约六年前,哥哥娶了本村德伯家的长女格西措为妻,不到一年,生下现在这个侄儿。从此,哥哥便十分从容自信地开始打理起家里的土地和牦牛来了,我渐渐感到自己呆在家里的日子不会太久了。终于有一天,哥哥交给我一沓钱,很隐晦地叫我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县城做生意。我明白这是哥哥发出的打发我离开的信号,便接过钱,头也不回地走了。要不是畅达的通讯工具通知我回家寻找失踪多日的兄长,说不定这辈子我都不回这个家了。

穹玛打着响鼻,还不停地咳嗽。这该死的老马,年龄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要天气稍有凉意,它就会患上一种我们称为“哇呛”的咳嗽病,每当它咳嗽不止时,我们就得四处讨要鸡蛋为它治病。过去,我们这里还有人家喂鸡,但后来发现喂鸡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春天,鸡们会跳到菜地里,将刚刚冒出头的菜芽刨得漫天飞舞;入夜,黄鼠狼窜进鸡窝,被咬的和没有被咬的都在鸡舍里悲惨地嚎叫。叫声在寂静的深夜几乎传遍全村,人人都在这样的夜里被吵得心神不定,以至于第二天个个都肿着双眼,拖着步子昏昏沉沉地走路和干活。即使在大白天,鸡们也照样不能给村人带来安宁,稍有疏忽,在空中盘旋或蹲在树梢的鹰,就会箭一般的俯冲而下,猛地抓住其中的一只又风一样的回到天空,这个时候,往往地上就会出现这样的场景:鸡群在呱呱呱的惨叫声里四散奔逃,人们边跑边举着双手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在乡下,让人烦心的事本来就已经够多的了,村人当然无法忍受鸡群带来的烦躁,不出所料,就在当年正月十五跳完神后,鸡彻底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

现在要找鸡蛋,就只有到距离我们有半天路程的林场去买。那里有七八户人家,过去他们扛着油锯斧头上山砍树,现在却拿着锄头铁锹遍山种树,或带着红袖箍背着黄挎包四处巡山了。

他们的鸡蛋买五毛钱一个,不算太贵,但不知何故,马吃了林场买来的鸡蛋后变得特别容易受惊。方圆一百公里以内又没有别的鸡蛋可寻,显然只有上县城去买,不过人们粗略估算了一下,来回的车费、住宿费、伙食费,加起来总计超过两百,而这些费用的支出,只不过是因为一两个小小的鸡蛋。就让马忍受一下吧,说不定一两天就会好起来的。父亲和大伙不约而同的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到了一处平缓的开阔地,穹玛的咳嗽停止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要是这片开阔地的主人没有变化的话,它的主人应该由六家人组成,奇则的彭措,卡木梯的阿甲,夺洛的罗尔依,达加的茨仁洛伍,穷若的恩波,贡莎的昌旺。这片开阔地被这六家人种上了豌豆、青稞和麦子,看上去就像一块补了绿布、黄布和青布的大毯子。

开阔地之后又是一段斜坡,穹玛又开始咳嗽起来。我下了马,牵着它走。后来,只要一遇到上坡,我就下马牵着它走。有一天闲着无事,我屈指算了一下,结果发现我牵着马走的时间比骑着马走的时间多一倍。

2

“乌云密布的天空下,一群大雁正在急急地往南飞。”这是六岁的侄女在她的作业本上写的一句话。

那是某一年春末的一个午后,我给三姐送牛奶,看到被沉重的作业压弯了腰的侄女,正坐在临河的窗前绞尽脑汁地写作文。她一边抬头望一下窗外一边在脑中搜寻精美的词语,这时候,一团乌云正好掠过窗外那一抹平缓的山脊。我想,肯定是这团乌云激起了侄女的联想,她便写下了上面那句话。可怜的侄女,由于全球气候不断变暖的原因,已没有大雁再往南飞了,现在她只看得到满天的乌云。

三姐曾是一家鞋楦厂的工人,五年前买断工龄在河边公园开了家小茶馆,卖些泡茶、珍珠奶茶、甜茶什么的。我带着我的女友到三姐家去(我经常带我的女友到三姐家),因为她白皙的皮肤,清秀的脸庞,加上那张可以把石头都恭维活的甜嘴,颇受三姐的喜爱。她叫阿米初,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来自南方农区的小女孩。

“阿米初!”还没有看到三姐的影子,就可以听到她发自厨房的声音。往往这时候,阿米初就会朝我扬一扬她那两道令我深恶痛绝的人工眉毛,得意洋洋地跑进厨房。我在门廊里犹豫一会后,只好拐进旁边侄女的房间里去看她做作业。

今天,我和阿米初又到三姐家去,一路上,我对她的眉毛又一次表现出了我的厌恶,“好好的眉毛干吗要把它修掉?年纪轻轻的完全可以不画妆。”

阿米初仍和往常一样不和我理论,她有她强有力的支持者——我的三姐。一到三姐那儿,不管我的理由有多么冠冕堂皇,都会在三姐刀一般的目光下烟消云散。

三姐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多亏了现在便捷的通讯,家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以打电话找三姐商量,终于有一天,姐夫按捺不住了,对三姐说:“我看你还是回老家去比较稳当。”

三姐看了她丈夫一眼:“要是丈夫能够像一头牛就好了。”姐夫不解地望着她,三姐把手机啪一声合上,说:“只干活不说费话。”据阿米初说,姐夫的脸气得煞白。我想,要是以后阿米初也那样说我的话,我也会非常生气的。

今天,三姐破天荒没有叫阿米初,而是招手让我进她的卧室。她目光里荡漾着的焦虑让我不知所措。

“我弟弟你哥哥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

“总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我把心放了下来,“每年这个季节他都要到北方草原赛马喝酸奶。”

“不是,这次不是。”三姐摇着头,“父亲说最近老家偷牛盗马十分厉害,他担心弟弟的一去不归和他们有关。”

“你说怎么办?”我望着她。

“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现在我惟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回去一趟,实在不行你恐怕还得上山去找他。”

“好吧,我去看看有没有明天的车票。”

三姐默默地点点头,转身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老羊皮袍递给我:“阿米初我会照顾好的,你放心吧。一路上不知有多少苦在等着你去吃,你千万要挺住。”

从三姐家出来,我带阿米初去藏饰店为她买了串松耳石项链。“我要出一段时间远门,我不在时,你就到三姐那儿住吧。”我说。

她把项链带上脖子,歪着头看了看我,“不会是和哪个死婆娘私奔吧?”

“目前除你以外还没有找到可以与之私奔的婆娘。”我在她头上吻了一下。她小鸟依人般靠着我。我俩就这样相拥着穿过了那条长长的两边全是木椅子的步行街。

3

一想到侄女作文中的那一句话,我就有一种身在潮湿多风的某一座大山隘口的感觉。现在,当我骑着穹玛行走在四周被松林环抱着的草原

时,头上就堆起了浓浓的乌云。它们低低的悬垂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天空,看上去就像一大团浸在墨汁中的破棉絮。

这是一个兴许会在转眼间降下如柱暴雨,然后又在眨眼间落日溶金的黄昏时节,这样的场景曾被我无数次的在心中加以描绘:如血残阳、晶莹露珠、潺潺溪流、袅袅炊烟、群群牛羊、朦胧雪峰、丛丛灌木、某一个自远方而来的骑马挎枪的孤独游侠……

我在自己描绘的场景里走了不到十分钟,一顶黑色的牛毛帐篷出现在森林的边缘。

刚跨过小溪,就清晰的听到从帐篷方向传来的藏獒愤怒的咆哮。听声音估计它至少有半岁牛犊那么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俄坤,要是那条藏獒扑上来,它会后悔一辈子的,我这样想。俄坤在我手里会变成致命的武器,大约就在去年这个季节,我和阿米初到草原收牛奶,两条流浪的大獒围住了我们,慌乱的阿米初居然一下子就跃上了我的脖子,紧夹的双腿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我还是从容地抽出俄坤,以一个不太标准的姿势看似轻轻地一旋,两只老獒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集体归天了。要是你不相信,你完全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打听打听,那里的人会告诉你,那是他们从未看到过的斗狗姿势,一个男人扛着个女人居然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两条老獒洗白了。而两眼昏花的老人至今还把我当成是从天上下来的巨人。

今天这只藏獒算是有眼识珠,只站在原地愤怒地咆哮,根本没有做百米冲刺的打算,我也出于礼貌,勒马站在长满了马蹄叶的溪水边,等待主人从帐篷里出来。

大约两分钟后,帐篷门帘被人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着粉红色衬衣的姑娘。她站在门口四处瞭望。我吹了声口哨。她把目光转向我。

她把头探进帐篷,兴许她和家人正在商量让不让我进帐篷。片刻之后,她直起身子,朝我挥起手来。

“狗!”我朝帐篷旁边蹦得老高的藏獒扬了扬下巴。

“哦。”她摇摇头,走到我和藏獒之间。“没事,她是拴着的。”她带着一丝微笑。我明白她微笑的意思,因为我们这些来自山那边的人,从没在藏獒面前表现出哪怕是装装样子的勇敢。

她帮我卸下鞍鞯。我把马拴在帐篷旁边的木桩上。她过来替我松开辔头。我回头看了看,在夕阳下,我和她长长的影子,像一对奇怪的外星人,各自迈着足足占身子三分之二的双腿,在潮湿泥泞的草地和稍远一点的帐篷之间来回走动。

帐篷门再一次掀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里面走出来。

“都忙完了?”他的嗓音十分沙哑。至少这样的嗓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的,爷爷,都忙完了。”粉红色衬衣回答。

老人的目光转向我。我朝他点了一下头。

老人深褐色的脸上满是灰白的毛发,这些毛发让我想起那些长在秋天岩石上的枯草,在这些枯草的后面,是一双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眼睛。

“做生意还是放牧?”他问我。

“都不是。”我回答道。

他疑惑不解的看着我。

“我在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兄长。”

“哦。”他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为什么要找他?”

我就把兄长何时不见、兄长至今不归的原因以及我怀疑的对象告诉了他。当我说完以后,我又有些后悔,因为我不知道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说出这些是否合适。

老人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是啊。”他说,“我们这里也从来没有安宁过,十年时间,我们就有二十头牛、五十多只羊成了他们的零花钱了。”

“你们见过我的兄长吗?”我把兄长的身高相貌向他俩描述了一番。他俩一起摇着头,让我颇为失望。

一对老夫妇,加上一个小姑娘,这大概就是这顶帐篷里的所有成员。我不知道这位小女孩的父母去了哪里,我不便多问。

晚饭过后,小姑娘点上蜡烛,准备带我到外面的帆布帐篷里去睡觉。

“小伙子。”老人望着我,“我想了一晚上,有一件事我始终觉得应该给你说。”

我拉着他的手,“是关于我兄长的事吗?”

“是的。”他拍拍我的手说,“我听说他在山上放了两天牛后,便和那群牛一道消失了,奇怪的是你家的牛却无一受损。”

“这事我也听说了。”我泄气地回答。

他用双眼盯着我,火光在他的两只眼珠里不停地跳跃,“我想说的是,你应该怀疑你的兄长现在是不是正赶着乡亲们的牛群走向遥远的屠宰场呢。”

我感到血在往上涌。小姑娘走过来把我拉起来,“走吧。”她说。

我吃力地站起来。

“孩子,这些都是鬼老头的一派胡言,你别放在心上。”在我走到帐篷门口时,老奶奶满脸歉意地走过来对我说。

“没事。”我说,“真的没事。”

一弯新月高悬在天空,白帆布帐篷里被照得亮如白昼。

“你别放在心上。”小姑娘正试图把一件长衫卷成枕头。“爷爷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胡言乱语,你可千万别当真。”

“就像刚才我对你奶奶说的那样,我真的没事。”我说,“不过,我母亲也一直担心哥哥会做那样的事。”

“我想也许不会的。”小姑娘抬头望着我,“我有个妹妹在县城打工,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他。”

“好的。”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格桑。”她终于折好了枕头,“这是干净的,从没有人穿过。”

“我不在乎。谢谢。”我说,“她啥时去的?”

“就在年初。”

“哦。”我艰难地脱下鞋子,里面早灌满了黑乎乎的沼泽地里的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仓旺措,不过喊我阿旺就是了。”

“好的,阿旺,明天早早把我叫醒行吗?”

“好早?”她问我。

“鸡不叫,狗不咬,乌鸦不穿裤子的时候。”

“好的。”她一边笑一边把一件宽大的老羊皮袄盖在我身上。

4

晨曦微露,我就被阿旺从床上叫了起来。

帐篷门口拴着我的马,不仅鞍子早已备好,而且连我的褡裢都放上了马背。

一碗糌粑,三大碗奶茶下肚后,我翻身上马,挥手向他们告别。

涉过小溪,穿过繁茂的杜鹃林,一道长长的山梁展现在我的眼前。

清晨的风从后面的一丛灌木林里吹过来,抖落一路带着青草和酥油花清香的串串露珠。数十只云雀悬停在太阳升起前的桔红色的空中,啾啾的叫声让草原上的清晨显得热闹非凡。穹玛昂着头轻快地穿行在密草丛中,咳嗽声在这个清晨奇怪地消失了,仿佛它压根儿就没有患过“哇呛”病。

太阳越升越高,露珠完全消失了,这时候的草原看上去显得有些单调落寞。

已临近中午,仍然没有帐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拐过一处长满了杉树的山梁,杉树林里满是淡绿色的密密的松萝。杉树林边有一块突兀的岩石,看上去非常像一只高昂的鹰嘴,我下马攀上“鹰嘴”,站在上面向四处瞭望。

在我左边是一抹直抵天际的山梁,山梁背阴的地方,长着一簇一簇的冷杉林;在我前面,是一片无垠的草原,一条河流在上面画了无数个“s”,就像一条蓝色的巨蛇,在一张绿毡上蜿蜒而行;在我右边,同样是一抹长长的山脊,在山脊的后面,是一座座如犬牙—搬尖削的石山。

“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走,伙计?”我掉头问

穹玛。

穹玛轻轻抖抖鬃毛,默不作声。

“你这白痴。”我骂了一句,然后仰面躺下,并拉下宽边帽盖在脸上。我这样的睡姿,如果被远处巡逻的秃鹰看见,不出十分钟,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向我袭来。

旷野的风从我身边轻轻吹过。风声听上去就像一群正在草丛中急步穿行的小动物的足音,或者一条缓流的小溪,甚至有点像淌过帐篷顶上的雨声。这些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地传来,让我在烈日当空的中午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5

穹玛咴咴咴的嘶叫把我惊醒,我翻身坐了起来。

“你发什么神经。”我冲它吼了一声。

它圆睁着两眼,鼻孔里呼呼地喷着粗气,显得十分兴奋。

我四下里望了望,看到正前方一团黑影正沿着小河朝这个方向缓慢地移动。

“走吧,伙计,我们到下面迎接他们。”

等我打马下到前面的草滩时,可以看清楚那团黑暗到底是什么了。这团黑影由四个人和一群牛组成。四个人中一个人骑着马,三个人步行。

但愿他们能够给我一些有用的线索。我这样想。我没有下马,而是趟过面前的河滩直接迎了上去。

到了看得清对方眉目的地方,发现骑马的是我们村的壅忠,三个步行的人中有两个人我认识,一个是罗尔依,一个是恩波。

牛群大约有十五头,有一大半是出生不到半年的牛犊。

“那些害人的,我累得都快要死了。”罗尔依拄着一根木棍从河对岸趟过来,气喘吁吁地走到我面前。头上的汗水顺着他的长脸哗哗地往下淌,身上的裤子和衣服也完全被河水浸透了。“伙计们。我看这地方干燥,我们就在这儿烧茶!”他喘了一大口气后,朝他们挥了挥手。

“那群该死的家伙,该死的茸真!”他一边说一边沉重地坐到地上,仿佛这一坐就打算永远也不起来了。“这该死的家伙。”他说,“他都让我们倾家荡产了。”

“盗牛贼?”我问。

“是啊,就是他。四天前他带着两个人抢走了我三十多头牦牛,他们完全是抢的,三个人的枪全抵在我的后面。”他啐了一口痰,“妈的,其中一个还对我说,我们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喜欢喝白酒,喜欢下棋,心肠也不算太坏,否则,现在我们就可以送你上西天。”

他把淌着水的胶鞋脱下来倒扣在旁边的矮树上。“累死人了。”他说,“我想不通这些该死的小牛为什么那么喜欢灌木林,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数不清在灌木丛里钻了多少个来回了。”

恩波是我小学同学,他微笑着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罗尔依大叔请我们帮他赶牛,这不,都四天了,我们还没有走到一半的路程,这么难赶的牛群,我不知道盗牛贼是怎样把它们从我们那里赶出来的。”他说。

“他们有他们的办法。”罗尔依说,“他们可以星夜兼程,一口气把牛群赶到外省。”

我们在河边找了三个比拳头稍大一点的石英石,支成一个三脚炉。我们分别从自己褡裢里抓出一小把茶叶放进茶壶,以此为标志的草原上短暂相逢后的聚餐开始了。

“现在的盗牛贼比过去厉害。”那个我不认识的人说,“他们有望远镜,有手机。他们潜藏在山顶上,用望远镜观察我们的动向,一旦看出我们有离开牛群的迹象,他们就用手机通知待命的卡车到指定地点装车。和他们相比,我们简直就是聋子和瞎子。”

“他们其实人不多。据我所知,只有两三人。”罗尔依说,“他们可以轻车熟路地把我们的牛赶走,我怀疑里面肯定有内奸。”

“我也这么想来着。”壅忠说,“找到他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有国家法律,你想把他碎尸万段是不可能的。”罗尔依对壅忠幼稚的话语不屑一顾,“我开始怀疑对方有内奸是我在察西的那天晚上。当晚十点钟左右,我听到有牛群奔涌的声音,于是出门一看,借着星光看到有五、六十头牛正在穿越前面的杜鹃林。我打了声唿哨,牛群停下了脚步。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冲我喊,这不是你的牛群,你不要拦我们的财路,否则今后你就没好日子过了。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我知道他是捏着鼻子故意这么做的,怕我听出他的声音而露出他的马脚来。当时我手头有一支火药枪,我朝空中鸣了一枪,高声对他们说,我不管这群牛是不是我的,但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的牛群,所以,我有责任把它们留下来。那晚上我赢了,他们留下牛群走了。后来他们开始报复我,先是把我春天放牧的棚子一把火烧了,再就是用枪抵着我的后背,抢走了我三十多头牦牛。”

“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坏的人了。”那个我不认识的人说。

“万幸的是,他们还在途中给我遗下了这些火种。”罗尔依指指那群牛犊,“不过这些小家伙也让我出了不少的钱。”

“出什么钱?”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这些不都是你的牛吗?”

“是的,全都是我的牛。它们是在盗牛贼驱赶牛群的途中走散后,被沿途的住家户拾到的。他们带口信叫我去领牛,我去了,结果按每头牛一百元的价格付了报酬他们才放我走。”

“真可恶。”我说。“你们知道我哥哥的事吗?”

罗尔依环视了一下他的伙伴,“听说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他停了一下又说,“你这是去找他还是?”

“找他。但现在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出了口,“他会不会赶着别人的牛到其他地方去呢?”

“谁知道呢。”罗尔依说,“现在的人变得太快了,谁敢保证自己在钱的面前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6

从山谷后面刮来的席卷着红柳枯叶的风,和着潺潺的溪流,在草原寂静的午后显得出人意料的喧哗。这是一种让人萎靡不振的喧哗,在这样的喧哗声中,我和穹玛都低垂着脑袋,沿着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路缓缓前行。

我在这条狭长的小山谷里足足走了两天,两天里压根儿没看见帐篷,也没见到人迹,只偶尔碰见一些放生牛羊和大片牲畜零乱的脚印。

第三天,我在一处河湾的石滩上生起了火。天气不是很好,薄雾像一层轻纱围绕在我的四周,夹杂在其中的霏霏细雨,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就在我的头发和眉毛上结成了成千上万颗晶莹剔透的小露珠。

我到旁边的红柳树下找了一些稍显干燥的枯树枝,回到火边的时候,穹玛抬起头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并同时朝我们的左边望去。我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朦朦胧胧看见一个骑马的人朝我走来。

那人涉过河流,径直走到火边才下马。他穿一身过膝的牛毛长衫,脚上是一双土黄色的长筒雨靴。

“大老远我就嗅到你身上的臭气。”他摘下满是油污的宽边呢帽,啪啪地抽打着身子上的露珠。

“你鼻子真够灵的。”

“那是当然,要不,别人怎么会叫我尕足尕尔恰呢。”他嘿嘿地笑着。

“你果真是尕足尕尔恰,那只臭名昭著的狐狸?”我仔细看了看他,零乱的头发下面,果然是过去那双狡黠的眼睛。“你终于从那里面出来了?”我说。

“是啊。”他蹲下来把手伸到火上。

“在里面有十年了吧?”

“差三天十年。”

“我听说十年前有人借宿别人家中,结果把母女俩给干了,这件事不会是第二只狐狸做的吧?”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眼中刚燃烧起来的火苗黯淡了下去。他摇着头说:“当时我还以为遇上了一个好客的人家,后来才知道那是陷阱,母女俩邀来了很多的人,我们喝了一个通宵的酒,结果我醉了,醉得连举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第二天我被连续晃动着的东西摇醒,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已被送上了警车,而我白天买牛得来的三万块钱一分也没有给我剩。”

“你的意思好像你是被冤枉的?”

“我也说不清,尽管我因这事受到了惩罚,但直到现在我都不清楚我到底做没做那样的坏事。”

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你想喝点什么?”

“茶、酒?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润润嗓子?”

“对不起,我只有茶。”

“那当然更好。”他点着头说,“酒,我已经戒了十年了。”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喝茶,直到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他问我到什么地方,我说找哥哥,但现在还没有线索。他建议我到西北方的小镇去,因为那里是大地的十字路口,众多南来北往的人会带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信息。

“那么你呢?”我问。

“我也打算到那个小镇去,这么多年了,那里要骟的牲畜估计都可以装几卡车了。”他哈哈地大笑,好像这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别的骟匠了。

“你这断子绝孙的活计准备啥时歇手?”

“在里面我就想过歇手,但出来后才发现还不到时候,母亲和兄长都以我为耻,根本不让我进家门。”

7

从西边传来了沉闷的雷声。

“得赶快找一个避雨的地方。”尕足尕尔恰一边说一边用双眼在四下里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

除了光秃秃的草地,周围连一块高过人头的岩石都没有。我掉头朝西边望去,看到那个方向的山脊上层叠着厚厚的雷雨云。

“也许还来得及,它们离这里大概还有个把小时的路程。”我说。

“也许吧。不过还是快一点为好,看在老天的份上。”尕足尕尔恰说完,双腿一夹,飞马疾驰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出现了数十头牦牛,接着越来越多,几乎黑压压的一片。让我们高兴的是,在靠右的山洼里,出现了一白一黑两顶帐篷,其中一顶黑牛毛帐篷还冒着炊烟。

就在我们低头钻进帐篷的一刹那,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帐篷里坐着三位老人,他们安详地围坐在温暖的炉火边,手拿佛珠和经筒轻声诵经。在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里,他们的存在让人倍感温馨。

主人是一个年纪大约在五十或六十岁之间的高大男子,他有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滚圆的眼睛,显然他是一位热情好客的人,因为他几乎没有问我们从何而来,便用他那厚实宽大的右手取出两只瓷碗递给妻子。

“走南闯北久了,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尕足尕尔恰低声告诉我。这自作聪明的家伙。

奶茶清香怡人,显然是用新奶做的。

“你们看见我的牛群了?”

“看见了,在离这儿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尕足尕尔恰回身指着我俩来时的方向。

主人点点头,“我现在人手不够,时常有牛羊走失或被盗。这让我整天愁眉不展。”

我朝尕足尕尔恰使使眼色,他会心地一笑,“大叔,你想没想过雇一个人帮帮忙什么的?”

“想过,但他们要的工钱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

“雇他吧,你一定不后悔,他是一只价廉物美的骚公羊。”我说。

“真是这样?”主人用有些不相信的眼光看着尕足尕尔恰。,

“是这样的。”尕足尕尔恰说。“我只要管吃管住,然后再有一点零花钱就行了。”

“这没问题。”主人略一思索,随后双手一拍,“好吧,就这样!”

“这下让央可以腾出手挣点别的钱了。”三位老人中的一位说。“几年来这百把头牛把你拖得够呛的了。”

“没事的,爸爸,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主人说,“如果诸事顺利,明年我就可以带您到拉萨去了。”

“谢谢,我的孩子。”老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雪白的头发。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密,雷声越来越响亮。有一阵,我们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只能靠双手像聋哑人那样相互交流。

女主人出去了一会儿,接着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让央,好像有人在赶我们的牛。”她说。

让央急忙站起来,从帐篷的角落里抓起一把火药枪,快步走出帐篷。我和尕足尕尔恰也跟了出去。

透过朦胧的雨幕,我们看到让央的牛群像牵了线似的穿过南坡那片矮小的小叶杜鹃林。很明显,有人在后面驱赶着牛群。

让央朝空中鸣了一枪,并高声警告。

对方也在开枪,有一两发子弹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擦过,他们一定是朝着我们的方向在开枪。

“躲在柴垛后面。”让央说。我们都蹲到了柴垛的后面。

“好像是四个人。”尕足尕尔恰在一根圆木的后面探出了半个脑袋。

“这帮狗娘养的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让央疑惑不解,“他们的武器还真不一般。”

“为什么?”我问。

“他们有一支步枪、两支小口径运动步枪、一支单筒猎枪。”让央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好像还有一支五十四手枪。”

“你怎么知道?”尕足尕尔恰说,“你不会都看见了吧?”

“听出来的。”让央告诉他,“我当了六年的兵,几乎所有的枪我都能凭声音判断出它们的型号。”

“不简单,这简直就是神话。”尕足尕尔恰不失时机地奉承起他的新主人来。

“也许还有别的枪他们还没有用呢。”我说。

“也许。”让央若有所思地回答说。抬头看了看那帮人已经走远,便骑上马朝牛群方向走去。

尕足尕尔恰犹豫了一下,随后也骑上马追了上去。

晚饭时,让央递给尕足尕尔恰一条鞭子,“我的眼睛从没骗过我,你今天的举动让我相信你是一个诚实的人,你的雇期就从今天算起。”

尕足尕尔恰接过鞭子,朝我笑笑,“我的活计可以息手了,看在老天的份上。”他说。

“是的。”我说,“所有的母牛都会因此感激不尽的。”

他摇摇头,最后把目光定在了飘忽不定的炉火上。

8

尕足尕尔恰慵懒的站在帐篷门口。

“我有一个家了。”他一个劲地朝我笑,“别忘了我请你带的口信。”

“放心。”我翻身上马,朝尕足尕尔恰和让央一家挥手道别。

我沿着让央告诉我的小路走向小镇。这是一条在草丛、冰碛石和红柳林中忽隐忽现的冬场小路,我很难想象在小路另一头的繁华和喧嚣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儿是群山起伏的高原,时值夏季,绿茵如毡,山上点缀着杜鹃丛。

翻过一道小山脊,前面就是直抵天际的大草原。草原中央,有一团闪烁着银灰色光芒的建筑群,我估计那就是我要去的小镇。

经过冗长的夏日旅行,大约三天后,我终于抵达小镇,那个有可能让我找到哥哥的希望小镇。

我随一群骑马的牧民走进小镇。一排低矮陈旧的砖木结构的建筑进入我的视野,在这些建筑物的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用朱红色的宋体字写的最高指示。一条泛着白光的土路在建筑物的面前渐渐变宽,直到最后在镇中心附近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一群流浪狗吐着长舌,在炎炎夏日里

为一些失落在街头的饼干或者骨头吵闹不休,以至于像我这样的陌生人从它们身边走过时,它们都无暇顾及。偶有一团小小的旋风突然出现在路边,裹挟着它能够带走的所有小东西,但还没到路中央,它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你还没回过神来时,它又在稍远的小河边,正卷着积雪在结冰的河面上来回游走。由于它的神出鬼没,当地人始终把它看成是神灵和鬼怪的化身。

牧民们在一家看上去有点像超市的地方下了马,我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家叫做香格里拉的茶楼门口才停下来。

正像让央所描述的那样,这是一座只有五层楼的小楼房,茶楼在二楼向阳的南边,巨大的白底红字的招牌几乎占据了整个楼的三分之二。

我在背阴的地方把马拴在一根木桩上,整了整衣着,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像一位本地人。

那是一个大房子,十多张桌子全被黑压压的人群占据着。每张桌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斗地主,笑声、骂声、烟气、面味、炒饭味几乎让我止步不前。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在墙角处的一个空位上坐下。半晌,一位小姑娘走过来问我喝什么,我随便朝茶单上一指,“就这个。”我说。“好的,请您稍等。”小姑娘躬身退了回去。

也许天下的茶楼都是一模一样的,至少在这里,我想。中间是大厅,两边是雅间,大厅里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在那里玩牌聊天,雅间里通常是那些有钱的人在里面一边打麻将一边密谈。白天茶楼,晚饭饭馆,深夜茶楼。这几乎成了大部分城里人的生活轨迹。“但愿我要的线索不在雅间。”我说。

我环顾四围,突然有两个人的神态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是矮小的胖子,一个是尖下巴的高个子,我们之间是一桌正在大呼小叫兴奋地斗着地主的五个青年男女。他俩隔着桌子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不停地朝我张望。

“我有什么不对吗?”我用眼角瞟了一下自己,没看出异样。

“也许他们看出我不是本地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样想,并摸了摸腰间的俄坤。我摸腰间的俄坤就像美国西部牛仔摸自己腰间的枪一样让人心里塌实。

我并没有把目光移到别处,而是紧紧地看着他们。他们犹豫了片刻,最终把目光移开了。他俩在一个劲地说话,我仿佛听到其中一个提到了扎洛这个名字。我突然激动起来。我和哥哥是除了双胞胎之外长得最像的兄弟,难道他们……

小姑娘端着我要的东西走过来,“这是你要的鲜榨西瓜汁。”她把一个盛满了红东西的杯子放到桌上。杯子之高,足有一尺。“鲜榨西瓜汁?是我点的吗?”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怎么随手要了一杯只有娘儿们才喝的东西。

小姑娘准备转身离开,我叫住了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她躬身问我。

“真是一台机器人。”我心里说。我招手示意她靠近一点。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走过来把头伸向我。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

“知不知道你背对着的那两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她回头看了一下,“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们。”她说。“你不是本地人?”

“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她摇摇头,“你打哪儿来?”

“察西尔。”

“察西尔?我是加戈玛的,我们是邻居。”她说。

“是的,尽管中间隔了一座山。”我笑着说,“你们住在哪条沟?”

“斯达纳,就是尽头有一大片石滩的那个。那条沟里只有我们一家。”,,

我想了想。“我猜你肯定就是那个格桑了?”

“格桑?你怎么知道我是格桑?”

“阿旺说的。”

“是这样。”她点点头,“你去了我家?”

“是的。”我说,“你姐姐告诉我你在县城,可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老板闹翻了。”

“扣你工资?”

“不是。”她说,“他冤枉我,说我偷了店里的饮料。”

“你没偷?”

“你不信?”

“我没说不信。”

“我想也是。”她说,“我要过去了。”

“你得帮我打听一下那两人是从哪儿来的,如果可以的话顺便再问问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看着我。”

“我想一定是他们觉得你很酷罢。”她说。

“别开玩笑,把人笑死是要偿命的。”

她见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强忍住笑转身跑了过去。

他俩不时地朝我这里看上一眼。我站起来装着上洗手间的样子。我用余光瞟着他们,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我在洗手间里呆了一会儿,出来时发现那里的座位已经空了,他俩是离开了吗?

我在这方面没有丝毫的经验,我该怎么办?我是该尾随他俩还是另寻它路?我是不是有点神经过敏了?

我苦恼地喝着那该死的鲜榨西瓜汁,格桑走了过来。“我帮你打听到了。”她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他俩来自北边的茸隆牧场。”

“打听到他们是干啥的了吗?”

格桑点点头。她告诉我,他们替别人赶牛,两周前,他们和其他人从北方赶了一大群牛到南方,途经小镇的时候,还在小店里买了几十瓶酒,“肯定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她说。

“也许是的。”我说,“我在找我的哥哥,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你见过他吗?”

“没有。”她摇着头,“好啦,我得过去了,要是让老板看见非得把我开了不可。”

“好的。”我把钱递给她,“顺便帮我把单给买了,这样老板也就无话可说了。”

她会心地朝我一笑。很明显,从她明亮的眸子里可以看出,她是一位热心肠的好姑娘。

9

我走出茶楼,在小镇的阳光下站了一会儿,随后骑上马到小店里补充了些茶叶、盐、面粉和蔬菜。

是的,我已经打定主意独自跟踪茸隆牧场的那两个人了。

第二天,我在路边一群晒太阳的老人那儿知道了他俩的去向,他俩一个骑着青马,一个骑着黑马,朝着北方去了。

我循着两人的足迹一路向北,天气晴朗,无风无雨,特别适合跟踪。

两天后,在一丛矮树丛边,我发现两人在此分道扬镳。我下了马,研究着地上的马蹄印,一个向北,一个向西。到北方的也许是回到茸隆牧场,而向西的去干嘛呢,由此向西不足百里就是外省了。

我决定碰碰运气,跟上了那个向西的蹄印。

越往西走周围变得越荒凉,渐渐的青青的牧草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柳包和阵阵沙尘。我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这样荒凉贫瘠的地方。也许他知道我会跟踪他,所以把我带到这里,然后设下圈套,让我自投罗网?我不敢肯定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仅仅只是我的幻想,它们对我寻找兄长究竟有没有用?

多少让我放心的是,直到现在,对方仍然还是一个人。一天黄昏,我终于决定动手,因为他就在山下的冲谷尽头露营了,而且我发现,越往前走,地形就越复杂。

天黑前,我站在山谷上面(如果那也叫山谷的话),确定了自己的进攻路线。我把穹玛拴在远处的杜鹃林里,以防它的咳嗽惊动了那个人。入夜,我悄悄地沿着冲谷的边沿摸了过去。

是那个矮小的胖子,他在一处背风的洼地里生了一堆火,正若有所思地坐在火堆旁边的马毡上,手里拿着的瓷碗里冒着热气。

我手里提着俄坤从火光外的黑暗里走出来,

他看到我后暗暗一惊。

“坐在原地别动。”我说,“这样我们还可以好好谈谈。”

“你要做什么?”那个在茶楼上不断打量着我的人问道。

“向你打听一件事。”我站在火堆的另一边,“干吗在茶楼上老盯着我?还有,你怎么和你的伙计分手了?你到西边干吗?”

“这不关你的事。”他说,他的态度很不友好,而且可以看出他随时都在寻找拿枪的机会。我看到在他用来做枕头的马鞍下面,一只长枪的枪托露在外面。

“是不关我的事。”我说,“当初要是能够把让央的牛群赶走,也许你就不会在这儿,对吧?”

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安,随即右手慢慢地移向马鞍。我右臂一挥,俄坤挟着火光向他飞去。他大叫一声,痛苦地捂着被击中的右手。

“我希望我俩能够愉快地交谈,而不是现在这样。”我说,走过去把他的枪抽了出来。一把松鼠牌单筒猎枪。

“看到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他轻声呻吟着,两眼紧紧盯着我手中的猎枪,“我们六个人在山那边偷了一群牛,大约有五十多头,我们赶着牛刚翻过那座山梁,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追了上来。他很固执,我们多次鸣枪让他退后,他都充耳不闻,后来我们终于忍不住了,在一处松林里设下埋伏并擒住了他。也许他是个软蛋,也许是条汉子,谁知道呢,总之我们抓住他以后,他表现得很平静,很顺从地跟我们走了。”

后来他们带着他一路北行,并决定把他带到南方买给煤矿的私人老板。只是随后发生的事打乱了他们的计划,一天晚上,他们把从小镇买来的几十瓶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借着酒兴开始争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最强的,直到后半夜还没争出个结果,情急之下,居然有人给110打了电话请警察来评判,结果一伙人被警察带走了。

“真要把我笑死了。”我说,“你怎么没有被带走?”

“幸运的是我没有和他们一块喝酒,我只是在睡觉,在离他们很远的林子里。”

“那个被你们抓住的人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看见远处的警车我就逃走了。”

“知道他名字吗?”

“好像叫扎洛。”他抬头看了看我,“你们不会是兄弟吧?”

我点点头。“你那伙计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现在夺科不干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沮丧地说,“现在他和我分手了,那晚跑出来后他还雄心勃勃的。”

“那个尖下巴的高个子?”

“是的。”他说,“我们把我的表弟叫上,还到外省买了一些枪支,只是几次出马连根牛毛都没捞着。现在这桩生意不好做了,家家户户都和政府签订了合同,我们一动弹就有一张网向你罩来。都是那件事惹的祸。”

“你还向西去,为什么?”

“那地方还没人签合同,也没多少人管,而且还听说那地方的人不怎么团结,我准备到那里碰碰运气。”

“你怎么不到东边?”

“东边?”他咽了一下口水,“那是地狱,那地方的人太可怕了,他们抓住盗牛贼后也不报案,而是私下里用刑,你说那样的地方谁还敢去?”

第二天,我带着他上路,临近中午,在一处长满了红柳的地方,突然从树丛里飞出几只山鸡,它们呱呱呱地大叫着飞上半空。我们的马蹦跳起来,胖子在我的眼角一头栽到地上。当我终于控制住受惊的马,发现胖子仍躺在地上。我下马走上前去,见他双眼紧闭,嘴里气若游丝。我迅速下马,用手捧住他的脑袋,双膝抵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提,随着一声轻响,胖子吐出一口气来。

“你差点到那边报到去了。”我说。

“妈的,这该死的马,自从离开了以前的主人,不知把我摔了多少回。”他揉着脖子踉踉跄跄站起来。

在小镇,我把他交给了一位正在巡逻的警察,并顺便问了问那天晚上抓获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扎洛的人,他们说已经移交到县上了,让我自个儿问问他们。我在街边找了个电话向那边的警察询问,他们说没有这个人。

看来又得从头做起了,我想。我走进香格里拉茶楼,格桑迎了过来。

“今天不会再喝西瓜汁了吧?”她说。

“不会。”我笑着摇摇头,“来一杯素茶就行了。”

“好的。”她说。

我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几分钟后,格桑端着托盘走来。

“找着你哥哥了吗?”她把茶杯轻轻放到桌子上。

“没有。”我说。

“哦,真遗憾。”她叹了口气。

“不过,很快了。”我朝她点点头。

她朝我笑了笑,“慢慢喝。”她说。

阳光穿过窗玻璃照在我身上,我一边喝茶一边享受着高原阳光的抚摸。在这里,可以望见广袤的旷野,旷野尽头连绵起伏的雪山。

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在楼房拐角的地方,照例坐着一群晒太阳的老人。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骑着马,匆匆穿过街道,然后从那群老人的身边打马走了过去。我吃了一惊,是那个矮小的胖子。很显然,他们把他给放了。

10

我决定先住下来,打听消息。

我付了茶钱,我问格桑附近有没有干净便宜的旅店。

“有。”她说,“出门向右拐,离这大约五百米远的街口有一个小店,许多做小生意的人都住那,后院还可以拴马。”

旅店是一座只有三层楼的小楼房,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坐在总台看电视。

“有房间吗?”

“有,你要多少钱的?”她目不转睛地盯看着电视屏幕。

我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那就要一间五十的吧。”

“最近客人多,你不介意在你房间里安别的客人吧?”

“不会。”我说。

她把开好的票递给我,“上面有服务员,你让她开门吧。”她的两眼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视屏幕,那是一部冗长得让人昏昏欲睡的韩剧,此时,我相信这个小镇上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坐在电视机前或哭或笑。

放好东西拴好马,太阳开始慢慢西沉。街上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那是一些附近牧场开始归家的牧民。

我在这些杂乱的马蹄声里走进一家小饭店。那里,有一大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块、一壶浓浓的奶茶在召唤着我。

当我吃饱喝足回到房间,夜幕已爬上了窗户。和夜幕一同到来的,还有一位身材颀伟的中年男子。

他坐在床头,目光阴郁地看了我一眼。

他叫昔扎,是来报案的。昨天,他的六十七头牛被盗了。

“肯定是茸真那伙人干的。”

“茸真?那个盗牛贼?”

“是的。确切地说,是一个杀人犯。那个天杀的。”他说,“他曾经是个有工作的,因为偷鸡摸狗进了班房,出来后仍恶习不改,最终被单位开除了,四年前回到村子后不久就干起了偷牛盗马的勾当。他是一个孤儿,偷牛盗马的事显然需要人手,因此每一次出去他就带上一两个人,现在弄得村上所有的年轻人都成了他的帮凶。”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几周前他就骚扰过我们,他带着手下人,大白天撞进我们的牛棚子,用枪逼着我们弄吃的,还扬言要报复所有拦他财路的人。”

“这么长时间就没有人抓他??

“警察去了几次都没抓着,村里人袒护着他,因为自己的子女。”

“你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先前那伙人都被警察抓走了,除了他还会

是谁呢?”

他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可以从那里盯看出他的牛群来。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离开了。五点过十分,我看见红红的阳光铺洒在窗户外面的山坡上,我翻身起床,正准备洗脸,这时候,响起了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我打开门,是茶楼上的格桑。她裹着一条鲜艳的围巾。

“真是太好了。”她径直走进房间,“一路上我就担心你会不会天不亮就走了。”

“没有。”我有些诧异,“你这是?”

“我听到一个消息,也许是你哥哥的。”

“什么样的消息?”

“昨晚有三个人到茶楼喝茶,我听见他们在谈论一个人被盗牛贼抓走的事。”

“那个盗牛贼是谁?”

“他们没说。”她摇摇头,“不过他们提到了一个村子的名字,那个村子我知道,在小镇西北方大约五十公里的地方。”

“看来我得动身了,不管那人是不是我哥哥。”我说。

“我也这么想。”她说。

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问她。

“多少?”

“两千块,我身上没多少现钱了,再说,在这里我认识的人也只有你。”

“我得回茶楼去拿。”

“我在茶楼下面等你?”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我用她借给我的钱买了一斤半贝母、一副墨镜、一件衬衣和一根领带,随后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在这个季节随处都可以看见的药材商。

11

夏日炎炎的中午,空气中满是牧草被烈日炙烤后散发出的刺鼻的怪味,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色烟雾。

我走过一片积水的草地,然后在一处红柳树旁边拐上山坡。

山坡呈倒“V”字形向上延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沿着山坡上面平坦的山脊一直向东北走三天左右,就可以抵达让央的牧场。

在山脊中央,我遇见了一座湖,它停泊在一处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山洼里,在湖泊的上游,是一道绵延数十公里的灰色冰山。我在湖泊南岸找了一块平坦的,四周满是小叶杜鹃林的草坪,作为当晚的露宿地。

我拾了一些枯树枝,生起一堆火,我得给自己烧一壶香喷喷的奶茶。

桔红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深蓝色,两颗明亮的星星在我左边的天空闪烁。山风挟着对岸冰川的寒气,围着我的营火打旋。终于奶茶开了,当我把热腾腾的奶茶倒进碗里,抬头一看,黑夜也随之降临了。

临近黎明,两只饿极了的大灰狼酝酿着准备袭击我,我从它们发颤的嚎叫声中听出了它们的图谋。我退到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背靠冰川。它们循着我的足迹来到岩石下面。其中一只呲着牙从正面向我发起了进攻,而另一只,则在岩石的后面心急火燎地寻找能够攀上岩石的路径。我用俄坤击退了饿狼的四次进攻,当它发起第五次攻击的时候,俄坤准确无误的击中了它的左肋。它惨叫一声,落荒而逃。

“它活不过明天的。”我望着另一只仓皇逃窜的饿狼,对穹玛说。

我给穹玛喂了一袋混和着茶叶和糌粑的饲料,给自己做了顿丰盛的早餐,我俩都算打了一次牙祭。太阳出来前,我又继续上路了。

“尕足尕尔恰?他刚赶着牛上山了。”第三天早上,我来到让央的帐篷门口。让央掀开帐篷,告诉我。

“我找着哥哥了。”我说。

“是一件好事。”他说。

“可现在还在别人手里,我得请他帮忙。”

“大概几天?”

“我也说不准。”我说,“不过你放心,我会按你给他的工钱来补偿你的损失。”

让央没有说话,不知是拒绝还是默许。

12

“什么?”尕足尕尔恰迅速勒住马,“你是说你哥哥被茸真抓去了,那个婊子养的恶魔?”

“我想是那样的。”

“消息可靠?”

“十有八九。”

“你这是让我送死,不,是让我们大家送死。”他情绪激动地说,“看在老天的份上,也许你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的口头禅是什么吗?既然杀了一个就不在乎杀第二个第三个甚至第一百个,你看,这是人话吗,这简直就是魔鬼的咒语。”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愿去了?”

“对不起,伙计。看在老天的份上,我从那里面出来以后,就打算让自己好好享受享受外面的阳光。”

“好吧。”我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你能帮助我取下恶人头上的帽子。”

他转身打马离开。我沿着山边那条小路向西走。我在山坡南面的水塘边停下来饮马。一阵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嘿嘿,伙计,我怕再也追不上你了。”

“不会的。”我两眼盯着一只在水里疯狂地打着旋的牛虻,连头都没抬。

“我怕让央笑话,所以还是决定跟你去,这一次我可是说一不二的。”

“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可别后悔。”我说,勒起马头,趟过那片水塘。

我俩飞马急驰,我打算在天黑前抵达科村。

科村是一座有三十多户人家的村子,当我们到达科村的时候,一抹残阳还停留在村子北边的山脊上。

我们牵着马,沿一条布满了牛蹄印的道路缓缓进村。

“你们家有贝母虫草买吗?”我拉住一个从前面跑过来的小男孩。

“我不知道。”他摇着头,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木屋,“旺扎是做生意的,你们可以去问他。”

那是一座小卖部,和乡下随处可见的所有小卖部一样,它敞开的窗户上同样钉着一排铁栅栏。

“听说你有贝母和虫草买?”我把头凑到窗口。

一个白花花的脑袋从货架后面探了出来,“你是谁?”他问。

“做小买卖的。”我回答。

“谁告诉你我有贝母虫草买?”他有些不高兴。

“只是听说,说旺扎有贝母虫草买。”

“这些该死的家伙。”他骂了一句,“你们找错人了,我没有贝母虫草,只有这些。”他指着货架上的东西。

“看来我们真的搞错了,不过现在天快黑了,回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你能告诉我们这地方哪儿有吃和住的地方吗?”

“这一下算你问对人了。”他说,“你们一直向前走,直到在你右边出现了一个大空地为止,那儿吃的喝的全都有。”

我们照他说的一直向前走,果真在我们右边出现了很大一个空地。空地的两边停满了车。

“都是些外地来的游客。”尕足尕尔恰说。

我们找了个地方拴好马,然后朝坐落在东边的一座房子走去。夜幕已经降临,四周闪烁着令人眩目的霓虹灯。三三两两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不时从我们身边走过。

推门进去,一股热浪裹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扑面而来。

“啊,我的心脏要爆炸了,这该死的歌厅。”尕足尕尔恰在我身后抱怨。

“伙计,你得忍着点儿。”我说。“今晚我请客,吃的喝的你想什么点什么。”

我们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

“我们到这样的地方来干吗?”

“也许一会儿就有答案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用目光仔细搜寻着酒吧里的每一个角落。

歌厅的包间几乎都有人,坐在大厅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外地的游客。我和尕足尕尔恰每人只喝了两瓶啤酒,尕足尕尔恰就嚷着要上洗手间。

我一个人坐着,一会儿,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

肩膀。我抬头一看,是那个矮小的胖子。

“别那样看着我。”他说。

他挪开我身旁的软椅,坐下。

“不是一个人?”他指着尕足尕尔恰的杯子问我。

我点点头。

“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现在跟茸真一块?”

“看来你的消息够灵的了。”

“然后抓了一个人?”

“那事我没有参与,都是我来之前的事,不过……”他凑到我耳边,“那人的确是你哥哥。”

“你看见他了?你肯定是他?”

“昨天的午饭就是我给他送去的,我还告诉他你在找他。他不像你,是一个沉不住气的家伙,整天嚷着要去报案,让警察来抓我们。”

“你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我满脑子的疑惑,“你这是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玩别的花招,反正我看你也乐于做那样的事。”

“因为你推迟了我去那边报到的时间,我可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他说,“再说,茸真想把他卖到外省,我可不想卖人,卖牛可以,卖人可是要下地狱的。”

“卖有生命的东西,都得下地狱。”我说。

“不过你把我交给警察那事我会找机会感谢的。”

“我也不会让哥哥失望的。”我向他举起酒杯。

“我不在乎。”他抓过酒瓶喝下一大口啤酒。

我身后包间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五、六个人。

“我们要走了,你在这儿干吗,其洛?”一个黑黑的高个子朝矮小的胖子喊道。

“我遇上了一个朋友,茸真。”其洛说。

“朋友?”茸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他鼻尖上那颗大黑痣让我觉得十分眼熟。

“该死。”我低声说。这就是茸真,那个曾经在我们县城四处溜达的传说中的万元户?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他问我。

“做点小生意。”

“什么生意?”

“比如收点虫草贝母什么的。”

“收虫草贝母?我估计你在这儿什么也收不到。”他看了看他的伙伴,然后大笑着说,“其洛,你就替你朋友问问我们这儿的虫草贝母愿不愿意被陌生人收走。”

他带着那伙人走出了大门。

“你哥哥关在村西的一间木屋里,有两个守卫,木屋是漆过的,很好找。”其洛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这下我们谁也不欠谁了。”

在洗手间磨蹭了大半天的尕足尕尔恰走了出来。“那家伙是谁?”

“答案。”我说。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就不能对我明说?”尕足尕尔恰说。

“是茸真那伙。”

“该死。”他骂了一句,张皇失措地朝四周望了望,“你看天都这么晚了,我们还是去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吧。”

“今晚不用睡觉了,狐狸。”我说,“天亮前我们就离开这里,带着我哥哥。”

“今晚?”

“对,就在今晚。”我说,“看见白天进来时关在棚栏内的马了吗?你的任务就是骑上我们的马,再顺手从马群里牵走一匹,然后赶到小路交叉处的河边等我。”

“牵马,你那不是叫我偷吗?”

“告诉你吧,那些马都是茸真或抢或偷得来的,你不是去偷,而是顺手带一两匹走。”我说,“不过你得小心,要是被发现了,茸真会发动全村人把我们撕成碎片的。”

我看看时间,还差十分钟才到凌晨一点。

“咱俩再等等,两个小时后动手。”我说,“时间还早,要不一人再来两瓶?”

“行。”尕足尕尔恰挥挥手,“反正我已经喝通了。”

13

空中挂着一轮满月,这真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清凉夜晚。

我隐身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轻步向前。偶尔有一两声猫头鹰的低吼从远处传来,把原本就已十分寂静的高原之夜映衬得更加寂寥空旷,在这样的夜晚行走,你得格外小心,哪怕折断一根细小的树枝,其声音都会传出数十米远。

我踮着脚尖走过一片无遮无拦的开阔地,其洛说的那座小木屋出现在前面的一块台地上。

我躲在暗处仔细观察,只发现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另一个人始终没见他的影子。

这可难住了我,其洛说有两个守卫,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另一个人到哪儿去了?

我在距离木屋十多米远的地方转了一圈,没发现第二个人。

也许今晚只有一个人,我想。

我从木屋的北面弓着身子悄悄靠过去。在木屋转角处,我直起身子探头看看,那人抱着枪,正打着瞌睡。

我抽出俄坤,轻轻走过去。他听见了声音,睁开眼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迅速挥动右臂,闪着寒光的俄坤绕过他的脖子。我用力一拉俄坤,他双臂一张,像要展翅飞翔一般一头栽倒在我的脚下。

“别出声。”我提起他的衣领。

他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圆瞪着双眼,还愤怒地用双脚踢我。

“你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我照准他的脑袋狠狠一拳,他哼也没哼一声,脑袋一歪,不动了。我用他的腰带捆住他的双手,嘴里塞了一团破布。并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小木屋的钥匙。

“扎洛。”我走进木屋低声喊道。

“班丹,我在这儿。”我顺着声音看过去,扎洛蜷缩在木屋南边的角落里。

我快步走过去。“扎洛,快起来。”我说,“我们回家去。”

他站了起来,但一下子又跌倒在地上。

“怎么了?你受伤了?”我蹲下身子,将他的手臂放到我肩上,我感觉到他在轻轻打颤。

“你来了真好。”他说。

“现在我们走吧。”我吃力地将他扶起来。“我们得想办法走出这个村子,至少在第二个人出现之前。”

“我会尽量的。”他说,

出了小木屋,没有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我松了一口气。

走出不到一百米,我就听到扎洛在痛苦地呻吟。“我不行了。”他摇着头说,“几天前,他们用木棍抽我的腿,之后腿一着地就钻心地疼,直到昨天我才意识到一定是断了。”

我看了看四周,倘若直接穿过村子,可以很快到达我们会合的地方,但村子里数目众多的狗们绝不会让我们轻松通过。远离狗群不惊动村子的惟一办法就是绕过村子后面的小山坡。

“放我下来,班丹。”扎洛拍着我的肩膀,“让我自己走吧。”

“你就省下力气呆会儿用来骑马吧。”

圆月正在缓缓向西滑落。寂静无边的草原上,除了我的脚步声,我还听到霜冻降落在草尖上的沙沙声。

“班丹,我在这儿。”一个黑影从树丛中钻出来。

“马呢?”

“在那边。”尕足尕尔恰,“怎么那么长时间,我都快冻出病来了。”

“帮我把他放下来。”我说,“他的腿断了,得麻烦你把马牵到这儿来。”

尕足尕尔恰从树林里牵出一匹灰马。

我们把扎洛扶上马,村子那边突然传来了几声狗叫,接着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快上马离开。”我说,“他们发现了我们。”

尕足尕尔恰翻身上马,朝村子方向打马冲去。

“这该死的家伙,到底要搞什么鬼名堂。”

我扶着扎洛趟过小溪。我听见尕足尕尔恰在喊叫,“来吧,我在这儿呢,来吧。”他一边喊一边打着唿哨。我勒马回头,看到一团黑影穿过树林,朝和我们相反的方向奔去。

“尕足尕尔恰把自己当饵了。”我说,“他想把狼群引向东边。”

“尕足尕尔恰是谁?”扎洛问。

“机村尕足家的措崩,尕足尕尔恰是他外号。”

“他出来了?”

“是的,他在里面呆了十年。”我说。

喧闹声越过山头,在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渐渐消逝在远山的后面。

我们已走了近十公里的路程,兴许已经离开了危险。但谁知道呢?在没有完全确定之前,我们不能有丝毫地松懈。我们小心地尽量贴着森林边缘前行。

第二天,我们到了让央的牧场,没有尕足尕尔恰的影子,我开始担心起他来。

让央默默不语地帮我把扎洛扶进帐篷。

“他的腿伤了。”我说。

让央低头查看了一下伤势,“断了一根骨头。”他说。

他出去了一会儿,接着手拿一把新鲜的红柳树皮和两片松木板走进来。

“我要给他接骨了,你得帮我按住他。”

我抓住哥哥的双手,让央抓着扎洛的脚腕,用力一拉,随着咔嚓一声轻响,扎洛像被人扎了一针似的弹了起来。

“放松点。”让央说。他先用两片松木板固定住断腿,然后又用红柳树皮自上而下将整个断腿紧紧捆住。

“至少两天以后你们才能走。”他说,“一旦错位以后就成瘸子了。”

“好吧。”我说。“顺便可以等等尕足尕尔恰。”

当天黄昏时分,或者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大雨。

我们在澎湃的雨声里一直坐到天黑。临近午夜,嘈杂的雨声里传来马蹄声,我和让央起身走出帐篷,是尕足尕尔恰,他俯在马鞍上,人和马仿佛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

我们把他平放在他的床上,见他胸前有一大片血迹。

“他们用枪打中了我。”他微笑着对我说,“可我还是在众人的面前溜掉了。”

“你命大。”让央说。

“我也这么想。唉,伙计,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们能不能够先给我弄点水喝。”他说。

我递给他一碗水,他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后抬眼看着我,他微微打着颤,脸色煞白。

“你们还没走?”他问。

“没有,让央说我们两天后才能上路。”

“那样也好。”他抬起身子看了看前胸,“你看我还这么清醒,这伤不算很重是吗?”

“是的。”我说,“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带你上医院。”

“我不喜欢医院,那里面的气味令人作呕。”

“我会找东西替你堵上鼻子的。”

“那样感觉肯定不错。”他说,“伙计,要是我今晚一觉睡下再没醒过来,你可别忘了我托你带的口信。”

“你放心。”我说。我握着他的手,感觉就像握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半夜,我被外面的一声响动惊醒。好像已经到了下半夜。我打开手电,侧头看了看哥哥,见他正睁着双眼望着天窗外面漆黑的夜空。

“在想什么?”我问。

“这一切经历让我觉得好像是一场梦。”他说。

“告诉我你是怎样走进梦境里去的?”

“那都是你离开以后发生的事。”他说,“邻村有几户人家受不了盗牛贼无休止的骚扰,打算低价买掉自己的牛群。我得到这个消息后也赶了去,买了六十多头回来,打算养一段时间等牦牛价格涨了以后再卖掉。”

“你手头紧?”

“不是,我想用这些钱中的一部分带父母去朝圣,另一部分给你娶妻子。倒霉的是几个月后被盗牛贼给偷走了。我跟着他们,我想要回来,不管有天大的困难我都想要回来。”

我心里一颤。

“知道妈妈是怎么想的吗?”沉默了一会儿,我说。

“她怎么想的?”

“她整天都生活在矛盾中,你到底是被盗牛贼杀了还是像村里人说的那样赶着别人的牛群跑了?”

“你是怎么想的?”

“那还用问,当然是替妈妈找到答案,无论最终是希望还是失望。”

“真有那个必要?”

“是的,不管好坏,我不希望那个答案的惟一拥有者再也无法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也不希望我那瘦骨伶仃的侄儿从此忘了爸爸的长相。”我说。

我听到哥哥翻了一下身,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蓝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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