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弟子
2009-05-21陶晓跃
陶晓跃
子贡
孔子在内心深处其实是非常喜欢子贡(端木赐)的,子贡年纪较小,入门也较晚,然而就是他,在许多的场合为孔子赢得了身前身后的荣耀。孔子曾用极为赞赏的口吻评价子贡:“汝。器也。”“瑚琏也。”瑚琏者,端然于宗庙之上的祭器也,雍容高贵、清澈精洁,自非寻常人可以当之。虽然这一评价,和孔子心目中的“君子不器”的颜回还有一定的差距,但子贡在孔子的眼里,早已非同一般了。
子贡在《论语》里,显山露水的机会远远多于孔子的其他弟子,在学识方面,他可能是作为颜回的一种陪衬,一种烘托,但他的形象也绝不会因为有了颜回而暗淡。孔子曾给子路、子贡、颜回出了一个主观题:“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的回答是“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贡以为“知者知人,仁者爱人”,颜回的答案是“知者自知,仁者自爱”。虽然孔子最后给颜回判了个“明君子”的最高分,可子贡的“知者知人,仁者爱人”,这一“士君子”的理解即使现在拿出来,它的光辉依旧照人,不可磨灭。
子贡曾就“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这一问题向孔子求教,孔子说:“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于是子贡便立即联想到《诗经》里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使得孔子连连点头:“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在孔门弟子中能够就《诗经》与孔子对话的人,实在寥寥。
更为重要的是,子贡的学习,不仅仅读进了书里,他还游刃有余地从书中走了出来。他不像颜回固守着读书人的一种人生姿态:“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结果因贫困而英年早逝,留下了人生的许多遗憾。而子贡更多的是将自己的学识圆融在生活的多方面的体验里。
子贡无意从政,可他却有着惊人的政治才能。那一次,田常“移其兵,欲以伐鲁”,子贡受命于鲁国危难之际,游说于数国宫廷之内,谈笑问就让那些春秋的王们、侯们、将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掉进他预设的陷阱,诸侯版图也就随之而改变了模样。《史记》中记载:“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虽然司马迁此说可能有夸大之嫌,春秋五国格局的变更,还应有着诸多深层次的背景,然而子贡斡旋在数国之间,留下的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的宏论,实实在在体现出了一个成熟的外交家的非凡气质。
子贡最热衷的。是经商,“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用现在的话就是说,子贡喜欢在东西便宜的时候买来贮存,等到这东西升值了就再把它卖了出去,从中赚钱。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绝不容易,要是什么时候看走了眼,说不定也就赔了个精光。可子贡眼神好使,行情看得准,他利用与孔子在各国辗转之际,买进卖出,很快就家累千金。弄得孔子也不知是批评他好还是表扬他好,“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意思是子贡不守本分去经商,推测市场行情却让他屡屡猜中。后来子贡更是显达,“七十子之徒,赐最饶益,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抗礼”,子贡受到了各国君王如此的礼遇,也就有了机会到处传扬孔子之道。“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司马迁的这一评说实在耐人寻味。
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从某一种意义上说,是子贡凭借着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经济实力,支撑起孔子那“道”的一片蓝天。经济是基础,这样一个极富哲学意味的命题,两千多年前就由子贡的生活实践所应验。可惜的是孔子未能意识到这一点,子贡也忽略了对自己这一生活最为真切体验的总结。
子贡太敬重孔子了,他过于注重孔子对自己的评价,乃至有的时候却迷失了自己。子贡曾说过一句话:“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不想别人强加于自己什么,这完全是一种可贵的自我意识的体现;也不想强加于别人什么,这又是出于对他人人格的尊重。这该是人生的一种极高境界,可孔子的一句点评:“赐也,非尔所及也。”便使他在实践这一人生格言时,打了太多的折扣。
孔子死后,一时曾有“子贡贤于仲尼”的传言散播了开来,就是同门学弟陈子禽似乎也滋生出这样的疑惑。为了维护孔子的尊严,子贡不惜贬低自己,说自己只是及肩之墙,深浅厚薄,一窥而尽;而孔子乃是数仞之墙,普通人要叩及门都难,哪里知道里面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而当叔孙武叔有意诋毁孔子时,子贡更是义正词严地给予迎头痛击:“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子贡还不时在形形色色的场合,坦坦荡荡地披露心迹:“臣终身戴天,不知天之高也。终身践地,不知地之厚也。若臣之事仲尼,譬犹渴操壶杓,就江海而饮之,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海之深乎?”其心之诚,皇天厚土共鉴。
无疑,孔子的死。最为痛心的是子贡,“众弟子守孝三年而去,独子贡留,又庐墓三年”。这绝非是子贡有意识地标榜自己,用现代的新词儿,就是“作秀”。子贡根本无意用孔子的名望来提升自己,他只是觉得唯有如此,才能表达自己对师长绵长不断的哀思。在为孔子整整六年守陵的期间,子贡栽下了一排排的树,那丛丛的绿阴无不寄托着子贡的心绪。试想平时结驷连骑,风度翩翩往来于各国之间的子贡,这时却麻衣素服,挖坑植树,他所想所思又是什么呢?也许他会惊喜于这远离尘嚣的清新,也许他会痛悔不曾早点抛开俗事来到孔子膝前,也许他还会想起那个黄昏,孔子拄着拐杖,拖着长长的影子立在门口,久久的守望着弟子的归来,“赐,汝来何其晚也?”“赐,汝来何其晚也?”
在孔子那苍老的声音中,子贡走向了无数后人的心里。
子路
子路(仲由)实在是一个个性突出的人物,他追随孔子的时间很长,年龄也仅小孔子9岁。在所有孔子的弟子中,子路什么事都抢着头里,当然也免不了要遭孔子的齿冷。可子路是不怎么看孔子的脸色的,依旧是风风火火,莽莽撞撞。子路平时总喜欢“持剑”,那种架势让孔子浑身不舒服,于是,言语中也就多少带了一点不满的意味:“由安用此乎?”子路快人快语:“善,古者固以善之。不善,古者固以自卫。”其实,在许多的场合里,除了子贡常常与那些看不上孔子的上流人士礼尚往来地唇枪舌剑,更多的时候还须子路的长剑出鞘,对付那些有意找茬的无赖恶徒。“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在这一点上,孔子还是实话实说的。
在学识方面子路似乎不及颜渊和子贡,他的水准仅达到“登堂”,距离“入室”还很遥远。可在其它方面子路绝对可以与他们比肩,甚而还在他们之上。“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欤!”断案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子路却能出语就使人信服,可见他自有超人之处;“子路无宿诺”,这是说他没有隔夜的承诺,说到做到,俨然一真君子矣;子路“尚勇”有加,一生志向便是统率三军纵横天下,这与孔子的礼乐治邦的理想有些南辕北辙;而子路对个人理想生活的建构,也有别于其他学弟的什么静以
修身、什么君子固穷、什么束带立朝,而是设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享富贵繁华。虽说有点“俗”,但那不脱的江湖义气,倒也不失几分“真”。
在孔子的弟子当中,敢于当面与孔子顶撞,而且言辞犀利难于入耳的只有子路。这不,那次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在孔子的心目中“端正名分”是至关重要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可子路不管什么名分不名分的,他只求一吐为快:“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意思是:有这种必要吗?你是过于迂腐了吧?端正它们做什么呢?听听这话是什么味儿?直气得孔子七窍生烟,指着子路的鼻梁大骂也不觉解恨:“野哉,由也!”当然孔子还没忘了借此好好教导子路一番。还有一次,孔子去见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南子名声不太好,子路很不高兴,虽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就那样生生地摆出一张脸,这张脸肯定是难看极了,孔子受不住了,于是急急地向子路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如果我有什么歪念,就让老天爷来惩罚我!就让老天爷来惩罚我!
虽然孔子对子路时有不满,甚而也常常对子路“哂笑”之,但这丝毫不影响师生二人的情谊。许多的时候,孔子还将子路视为自己倾诉隐情的对象,尤其是在屡遭坎坷挫折之余,内心深处的软弱也就在不经意中浮出水面。那次“去叶,反于菜”,路遇隐士长沮、桀弱,被他们一番冷嘲热讽,孔子心中极为委屈,也只有对着子路怃然而叹:“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还有一次,孔子病得很重,他当时已经不是大夫了,因此也就没有了家臣为之料理,子路叫门人们充当家臣,以慰师心。夫子病势转轻时,几句话说得很是伤心:“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只愿在子路等弟子们的环绕下死去,这也折射出子路在孔子心目中的位置。
对子路,孔子曾寄有过厚望:“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大道难行,编竹木代舟漂浮于海,倒也不失为急流勇退之上策。只可惜这样的一种愿望,只能停留在愿望的这一层面上。孔子太了解子路了,子路质朴的心地,子路刚烈的生性,子路卓而不群的处世方式、为人之道,一定会对生命作出另外的一种诠释。“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孔子曾如此断言,像子路这样,将会不得好死。尽管这不是孔子内心所希望的,但事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谁也无法躲避。
对于子路的死,《史记》记载得十分详细。大意是说卫国因为争夺国君之位而发生内乱,挑起这场内乱的一个重要人物是卫国的大夫孔悝。子路当时担任孔悝的采邑家宰,而孔悝发动叛乱时,子路恰好不在卫国。子路闻讯后飞驰前往卫国,这时城门已关闭,子路遇到子羔,子羔劝说子路。要他别进城,白白去送死。子路没听从子羔的劝告,一意孤行地混进了城。子路赶到了孔宅,当着靠叛乱而登上国君之位的卫庄公的面,扬言要焚烧高台,杀死叛贼孔悝。结果在混战中,对手“击断子路之缨”。原凭子路的万夫不当之勇,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杀出重围,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可就是没想到,这时的子路却异样地意淡神闲,还煞有介事地说道:“君子死而冠不免。”于是,“结缨而死”。子路选择了一种最有风度也最具道学意味的死法,其意义远远超越了死的本身。子路曾奚落过孔子“正名”之念的“迂”,却万万没想到自己最后为“正冠”而死,其“迂”更甚于孔子。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一种“迂”,让历史有了沉沉的分量。
颜回
颜回(子渊)在《论语》舞台上,出场的次数看似不多,却有着他人怎么也无法取代的地位。这一地位的确立,有孔子对他的盖棺之定:“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不迁怒”,就是在自己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时,决不把这种不快转嫁他人;“不贰过”,就是同样的错误决不犯第二次。无疑,颜回抵达了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可高处不胜寒。于是他便在自己英年之际,匆匆丢下夫子,丢下一切去了另外一个他所陌生的天地。孔子对于他的这一别,比丧子还痛不欲生:“噫!天丧予!天丧予!”其声之凄恻,萦耳不绝。
孔子何以对颜回如此厚爱?绝不仅仅因为颜回的父亲颜路,是孔子儿时的玩友,是孔门的第一个学生:孔子看重颜回,更多的是染上老夫子个人的主观色彩。颜回好学,而且有着极高的悟性,他对孔子的片言只语有着其他同门弟子所望尘莫及的觉解。孔子曾就“志向”这个话题问过子路和颜回。子路是快人快语:“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回却说得委婉含蓄:“愿无伐善,无施劳。”而这样的一种人生的理想境界,完全与孔子的“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一脉相承。孔子在颜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疑这给予了孔子心灵上最大的慰藉。
颜回讨孔子喜欢,还在于他的极善解人意。那年他们师徒几人被围困于陈蔡之间,当时是子路“愠”而子贡“色作”,弄得老夫子心里很不痛快:“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老夫子对自己竟然沦落到这样的困境百思而不得其解,他不停地询问弟子,也反复地问自己。而此时颜回一改既往在夫子前的慎言少语,他侃侃而论:老师的学说极其弘大,所以天下没有国家能够容纳。即使如此,老师推广而实施它。不被容纳怕什么呢?正是不被容纳,然后才显出君子的本色。老师的学说不修明,这是我们的耻辱;老师的学说已经努力修明而不被容纳,这是当权者的耻辱。不被容纳怕什么呢?不被容纳,然后才显出君子的本色。
颜回的这一番话,立时驱散了老夫子心头的乌云,老夫子欣然而笑:“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可惜孔子的这一愿望,终究未能成为现实。颜回没有能够发什么财,就在贫病的一点一点地咬啮下,化为一阵清风一吹而过。“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简单的饮食,水瓢里映照着的是朗朗青天:简陋的居室,瓮牖上悬挂着的是皎皎的明月:简朴的生活,却能够安之若泰,自得其乐。这就是颜回定格在历史深处的形象。
颜回视“贫如富,贱如贵”,他以自己的一生,解读着孔子的大义微言。他总是让更多的光芒照耀在他的老师身上,“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这是颜回式的谦恭;“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颜回式的景仰。可也正是他对孔子如此的谦恭和景仰,也就在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中迷失了自己。借用庄子的话说就是“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
孔子曾对颜回说了这么一句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用时下的话解说就是。如果有人重用我,我就实实在在去作为一番,如果没人重用我,我就只好隐藏起来了,只有我和你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这话实在耐人寻味。在孔子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藏”的。颜回也有“行”的大志,他曾经就怎样治国安邦的问题寻问过孔子,这就折射出他也有意在政治领域一展才华的抱负。谁知天不予人,最终竟让他死于穷病。
惜哉,颜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