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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路计划

2009-05-21顾光燧

三角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支书修路李家

顾光燧

上篇

李家富站在院子间,搓着手,哈着气。新世纪的头一年,虽说暖冬,也没有呼啸的寒风,天还是很冷的。他望着东方才升起的那似镰刀样的下弦月想,今天是腊月二十几了?快过年了,要办的事太多了!

院外有什么响声,像狗或猫在“依依唔唔”地叫。他拉开院门,一个人影儿出现在面前,随即闻到一股刺鼻的酒酸味。他吓了一跳。

这是光棍李邦全。李邦全打着踉跄,说话有些结巴:“支书,你……你,还没……没睡呀?”

他说:“什么时候了,没睡?你在哪儿混的?”

“还……不到半夜……半夜吧?”李邦全在腰间摸索,拉出BP机,看。

他笑:“摆什么谱!鬼打你的BP机。”

李邦全解释:“我看……时间。看不……不清。”

他说:“看什么看,四点多了,再过两个多钟头天就亮了!还不睡去,冻死你了!”

“冻不死的!有你支……支书,有你们共产……党……就冻不死的。”李邦全从怀里掏出酒瓶,拔着瓶塞:“就有喝……喝不完的……完的糟。”

他一把夺过酒瓶,扔出去老远,骂:“还喝!滚回家去!”

不知道是骂的效果还是酒瓶砸破的惊吓,李邦全说话一下子利落了:“哎哎,李支书,我这可是花钱买的,你欠我半瓶酒钱了,你记着!”

“我记着。”李家富冷笑:“嘿嘿,你这算什么酒?闻着味道,就不纯正!这种酒,别喝!”

“这你可说对了,不纯正!”李邦全像老朋友似地凑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头:“支书,你也会喝酒的,这龟孙子李之茂卖的就是假酒!”

他厌恶地让开,严正地说:“你不可以瞎说。你怎么骂人家,他能做你的父亲!”

“我偏骂他龟孙子!按我们李家排行,他是我孙辈,对不?”

他不想再和李邦全扯下去。扯下去的话,说不定这个醉汉会说出我还是他的侄辈呢。他耐着性子说:“好了好了,回去养养精神,什么时候我赔你酒行不?”

李邦全没有走的意思。突然,苦巴巴地说:“支书,是好人,再给我想点办法,我袋子又空了,喝酒钱真的没了哇。”

他说:“好好。马上——过了春节要修路了,知道不?有人不出工愿出钱。你顶工去干,工钱不低的,怎么样?”

“不苦吧?”

“不算苦的。”

“好好。我干。”李邦全走了才几步,又回转头:“还有,帮我找个老婆吧,我要求不高,能干那个事就成。你说,没老婆,夜里我能睡得着觉吗?”

这不是好随便答应的。没等李家富说什么,李邦全远远地扔过一句话来:“你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是吃在嘴里,盯在锅里呀。支书,你别瞧我不懂!”

话里有话!他心虚嘴硬地骂:“胡说!”

李邦全走了之后,李家富忽然觉得这么早站在冷飕飕的夜空下有些糊涂。再多的事情,起这么早也不好去办!睡不着觉可以躺在被窝里养养神呀!他不情愿再回到床上去。妻子睡得死死的,和她谈不上什么话的。再说,四岁的外孙女正勾着妻子好睡,他不能用冰凉的身子去侵扰可爱的孩子。好,冷就冷吧,到村子里转转再说。

他把院门合上,走出家门。他信步走上一条小路。小路灰白,踏上去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这是踩霜的声音。霜好重呵,今儿准又是个暖天。路边有几棵小树,小树光秃秃的。哦,走到自家责任田来了。他跨下田,蹲下身子,看看。麦子长得稀稀拉拉。人家腊肥都追了,自己的田没上一担粪,一担灰。自己没工夫,儿子又不做。想起儿子,怒气又来了。

“我看你还是早一天下台吧!”儿子叫喊声又晌在耳边:“你改名字吧!什么李家富?一,我们李村没富,二,我们家没富!李家富?李家穷!”

儿子的话伤着他的心。他咆哮着,要打儿子。妻子抱住他。儿子骑着轻骑走了。

“你有本事你去发财!你永远别回来!”他对远去的儿子跺脚大骂。现在,想起一夜未归的儿子,他仍然余怒未消:老子还要干半年呢!要干出名堂!你不支持老子,还讥讽,你算我儿子吗?

李家富的“名堂”,就是村人皆知的修一条连乡的砂石路。现在,他正在一步一步地实施他的修路计划。今天,他要解决几个最棘手的难题。儿子不体谅他的难处,只知道到了结婚年龄,好容易谈了个对象,责怪他不肯把钱吐出来!他在心里和儿子说话:先公后私,轻重缓急,你小子懂不?

他继续向前,走到田角。田角有几个小小土堆。那是他家的祖坟。这里埋着他的祖父母、父母,还有一个光棍伯伯,一个早死的哥哥。坟的一角还空有一小块地,是留给他和妻子的。哼,那是不孝儿子的事了。

修路碍动几家坟茔。他倚在坟地的一棵柏树上想,这工作难做呢,但有把握做好。他想起了陆莲子,这个使他魂牵梦绕二十多年挥之不去的女人!这就是醉汉李邦全说他“吃在嘴里。盯在锅里”的那个女人!一想起她,他的心跳就加快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呀!陆莲子是寡妇。她丈夫的坟就在他要修的路中。他今天要去找她,她会带这个头的。他们相距并不很远,但他却很少去找她,很少和她说话。他想见她,又怕见她。这种心理有时煎熬得他寝食不安。现在,他可以去敲她的门呀,他起这么早就是为这吗?现在他可以去敲任何一户农家的门,就是不能去敲她家的。他不能给人落下口实。他是支书,怕有影响。

李家富回到家时,太阳已经树头把高了。他从祖坟、自家责任田走出之后,悠转了许多地方,每走一家门前屋后,就会引起几声狗叫。狗叫像点响的爆竹一声接着一声,在全村蔓延开来。不少人家的灯火亮了,那是赶早的人们要上市去做生意。他遇到几个村民,他们点点头,打着招呼,脚步匆匆。他在豆腐店王老四家喝了一大碗葱花麻辣豆腐脑,浑身热乎了好久。他看到一个大个子的身影猫着腰从他眼前闪过。他想不起这是谁?是偷还是奸?他走到大队办公室——他总是这么叫,不叫村部或村委会办公室,看到有一间屋亮着。他想:小孙支书这么早干什么呢?

小孙叫孙卫华,是大专生下乡任职锻炼的副支书。他不想进去看看。他路过村主任张国进还有团支书兼妇女主任的高秀梅家门口。他们两家都黑灯瞎火,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想,干部一当就懒!他想把张国进喊起来聊聊,手举到门上,还是停住:他是个不争气的!和他聊也是白聊!

在他赶早悠转着的时间里,最让他感动的是俊老爹。那会儿天已大亮,他往回走。老远老远地,他就看到俊老爹。俊老爹是村里五保户,老贫农,七八十了。俊老爹起早是老习惯,一年四季如此,不奇怪。老人起早是拾粪。过去拾牛粪,现在拾狗粪。狗粪难找。老人有法子找到。老人拾粪,一边拾,一边骂。看到什么骂什么,想到什么骂什么,乡村干部、周围邻居几乎没有人不被他骂了的。总之,他看现在什么都不顺眼,老说,毛主席时代好。

人们怕他,让他。李家富不。李家富是很少挨老人骂的一个。今天,李家富以为老人又在拾粪,又在骂人了,走近了,没听老人骂,一看畚箕,大吃

一惊:老人拾的是碎砖!他还没有悟过来,老人就夸他了:“家富啊,你这修路打算好哇!这才像响应毛主席号召呢!”

他说:“好是好,有些难哪!”

老人为他鼓劲:“不要怕。自力更生是不是!我也要出力,我……”

他一下子明白了,激动了:老人拾碎砖是为了支持修路,做路基。他在村广播室说过,每人五箩筐。可没有向五保老人摊派呀!

李家富就是怀着这种激动的心情回到家的。走到院门口,听到有个女人在和妻子说话。每天早上有人来找他,反映情况,解决纠纷,这是常有的事。今天他不想分心。他要集中精力处理修路计划中的几个难事。

他悄悄地走进院子。听到老婆在厨房里说:“嫂子,你等等,他马上就要回来的!”那女人说:“好的,我等!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听那女人说话,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一个常来告状的女人。她和儿媳关系不好,有着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决心不搭理,一搭理,半天工夫就可能没了。他从堂屋里轻轻地推出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车把两边有用旧棉袄袖子做成的护手套。这是妻子所为。不好看,但很实用。他把手伸进护手套里,顿觉有些暖意,出了院门,就骑上车走了。

我应该去看一下外孙女,她睡醒了没?骑在破旧的自行车上,他想:还有。我早饭没吃呢!

李家富的早饭是在陆莲子家吃的。陆莲子是他今天要找的第一人。

陆莲子把切好的小盘子羊肉、咸鸭蛋,还有殷红殷红的乳腐端出来,喊:“大支书吃呀!”

李家富推辞说:“不,我……我吃了。”

“哄孩子去吧。”陆莲子不由分说拉他坐下。他只好坐到桌里边,从屋外不容易看到他的那个位置上。

她给他盛来米粥,端来一蒸帘的大白馍头。看到这白馍头,他立即想到进屋时的那一幕。

她家没有院门,他在她家门前停下,把自行车架好。他忐忑不安,还没有想好和她说话的第一句,门开了。她说:“进来呀!”他随她进屋,顺手把门掩了。她笑,一下子把门拴上。他说:“别,别这样。”她笑着:“二十多年了,我们空担了臭名,”接下去的动作,纯乎是二十多年前的重演。她踮起脚不由分说在他的冰凉的脸上猛吻了起来。热唇的激动刚刚开始,他就不由自主地一手搂她,一手伸进了她的怀里。虽隔着衬衣,但他仍能触摸到热乎乎、软绵绵的乳房。像个馍头!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接下去他就有些晕了。很快,他有些怕。他抽出手,要去开门。陆莲子已经先他而去,门大开。她说:“不要掩。让村里人看看,这才是陆莲子和李家富真相好呢。”

她大声叫嚷,使他既不安又心动。他努力使自己镇定,坐在门口的一张长凳上,拿出一个本子,翻着,装着公事公办的样子:“我来,是谈村里修路的事。我们李村,村穷,村子又偏僻,没条好路……”

陆莲子忙着烧火,忽然笑:“哎哎,你把我当乡长书记呀!我知道,你怕来,我要吃了你对不?没公事就不敢来?你个支书还值多少钱哪!我知道你这几天要来,没有难事你不会来找我!”陆莲子说得有些抽泣:“我算你的什么呢?什么也不是呀!”

他把本子收起来,说:“不要说这些。我有困难,你能帮,不找你找谁?”

陆莲子说:“我能帮你什么?不就是死鬼有座坟吗,修路挡道了。你支书一句话,下命令:挖!”

“不是我一句话,是让你带头,还有几户看着你。”

“要是我不带头呢?”陆莲子烧好火,说:“先不谈,吃早饭吧。”

陆莲子是个值得他爱的女人。他们过去相爱过,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他是村里文艺宣传队的一个二胡琴师。她是另一个村的女演员。他的二胡拉得不好,她的演技也很一般。但她很出众,因为长得漂亮。是她主动爱上他的。她看上他的是老实,聪明。他们爱得很深。但他们没能结合到一起。她是一个地主的小女儿。这在当时是一个很要命的事。领导找他谈话,要培养他。他的父亲——立场坚定的老贫农是决不允许有一个地主成分的儿媳的。父亲为他找了一个老老实实也长得不难看的贫农后代女儿作他的妻子。父亲说:“你如果要那个地主丫头,我就去死!”陆莲子也找到他:“你不娶我,我就去死!”后来他结婚了,陆莲子没死。陆莲子说,一定要找个贫农儿子,一定要嫁到李村来,看看他李家富能过什么好日子!于是,她就成了一个穷小子的妻子,成了一个十年前车祸丧生者的寡妇。她丈夫在世,他们避免见面,见了面,也很少说话。仅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对她的爱和愧依然如故;他也知道,她对他的爱和恨刻骨铭心。她丈夫死了,有外人在,她也装着同别的女人一样敬畏他,巴结他;没了外人,她好多次猛不防抱住他,吻他,连哭带骂:“你不是人!你害了我啊!”他努力挣脱,苦着脸:“不要这样,我是支书,我难,我永远记着你的情意。”

现在,陆莲子就坐在他对面。他们一同进餐。她说:“我早饭吃过了,我是陪陪你的。”

他很感激,大口地喝粥。

她为他搛了一大块蘸蒜末的羊肉:“你不要以为这是专为你切的,我可没打算你来吃早饭!”

他咬了一大口馍头,点点头。

她笑了:“我今儿个倒上霉了,一早上招待了你们两个支书。”

他问:“小孙支书来过?”

她说:“孙卫华来得早呢,你不知道呀?他说到县城有事,问我找平儿不?”

“平儿”是她的女儿,跟她姓,叫陆平,是孙卫华的中学同学。本来陆平在县城一家小餐馆当招待,孙卫华来村后了解到,就通过孙的同学关系,让陆平进了一个机关当了打字员。他听说,孙卫华和陆平在恋爱。他有些不信。这会儿的他不关心孙卫华的恋爱。他想:小孙到县城干什么去了呢?怎没说一声呀?他有些不高兴,现在修路筹备这么忙,分工的事不做。还有心思去谈恋爱呢。

听着陆莲子说话,他呼啦啦一碗粥两个馍头已经下肚,筷子一摊:“饱了。”

陆莲子一小碗才喝了几口,一见这情状叫了:“你呀你,谁和你抢着吃。不行,再吃一碗。”她夺过空碗去盛:“我们慢慢吃,慢慢谈闲。什么时候我们能这么亲近地坐过,谈过?”

他没有办法,倒不是不能再多吃下一碗粥,实在怕有人突然闯进来,看着他和她像一对老夫老妻一样吃着,聊着,这有多尴尬!

陆莲子的一小碗粥终于吃完,他也才能离开那饭桌,走到门边,又坐上了那张长凳。他看着她利索地收拾着碗筷,洗涮粥锅,她的身段仍有着当年的美好,她的双手仍是那样地灵巧。他问:“怎不见你勾的花呀?”

勾花是近几年流行发展起来的妇女家庭副业。女人们领来各色各种的线,按出口外销的要求,用勾针勾出各种花样的衣服或饰物。陆莲子是勾花好手,如今她成了附近勾花师傅。女人们领线交货直接到她这儿。她成了二老板,钱也就赚得多些。他问勾花,是想起他来这儿的另一个任务:向她借钱,为春节后修路垫款。

陆莲子和他几句一交谈,就猜出了他的意思:“我这钱不是好赚的!我用场也大。你们的房子不

是高大瓦房加院子,就是楼房。我呢?我家平儿要结婚,我没有两万三万哪行?村里修路我哪有钱哪!”

他附和着:“是呀是呀,你难我也难。我可不是为了儿子的事来向你开口。为自家的事,我不开口!我只为村里呀!修路要砂子石子,高头(定金)总得先垫吧?谁垫?支书垫!支书能拿出多少?”

陆莲子笑:“就算你能拿出很多,还有老婆儿子同意不呢。”

一切都瞒不过她,她透亮。他想。

见他不说话,她知道触了他的痛处,有些不忍:“你开个价,借多少?你别不好意思。我说五千。”

他很高兴。他想最多借五千,他开不了这个口。她毕竟不算我什么人,能借一二千我就满意了。她一出口就五千。他真想搂着她,狠狠地吻她。他没有。他说:“谢谢!”

她嗔怪地:“谢?拿什么谢?我不要听你说好话。拿出行动!”

他们走进过房。过房里放着勾花成品和勾花用线,摆得一摞一摞的。他们来到堂屋。他看到柜上的电话机,马上想到下一站去村里窑厂。他想先打个电话通知一下窑厂厂长张国兴。

陆莲子看出了他想打电话,便说:“这是附机,拨号在西房里。”

来到西房,他立即觉得不应该跨进这个地方。这是陆莲子的卧室,这是容易引起激动和幻想的地方。房内幽幽香气和身后陆莲子的女人气息,使他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看到了那摆在紧靠床头梳桌上乳白色的电话机。熟悉的号码使他揿了许久才有了一次正确拨号。当对方传来一个女人的亲切问话“你是谁呀”之后,他又把电话挂上了。他悟到,这个电话不能打。窑厂厂长是个滑头:你通知他,他正可以躲我呢。

正如他料想的一样,走出这个西房并不容易。陆莲子拦住了他,抱住了他。他想甩开她,那是很容易的,但他不忍。他明白她二十多年的感情是何等地煎熬!正在这时,他们听到室外有人在喊:“陆莲子在家吗?”

她贴着他耳朵说:“你别走。我去看看!”

他跟着她走出西房。他不能再待在这儿。这会使看到的人找到话柄,没有的事也会当作事实而到处传扬。他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等她。

很快,她回来了。她骂:“丧门星!”

他问:“谁?”

她笑着:“他找你汇报呢。我说你在这儿谈工作,谈修路。还有一会儿,叫他等等。他是你跟屁虫!”

他放了心,要走。

她拦住:“嗨,工作还没谈完哩。钱现在要不?坟什么时候迁好?”

他走到门口说:“钱现在不拿。坟,来得及就这几天。找几个帮工,工钱以后村上补。”

她说:“我不要补助。”

他说:“你不要可以,请的帮工可要呢。”他想起答应醉汉李邦全的事,又补上一句:“你找李邦全,迁坟,还有将来以工钱换工。”

她骂:“他无赖!”

他说:“你给钱,有酒,他就规矩。”

她点点头,拉着他掩在门旁:“你这就走了?你还没谢谢我呢。”

他看着她。她扑到他怀里。他理着她的头发,吻着。他说:“你也有几根白发了。我会谢你的。”

她说:“你今晚上一定要来。我等你谢呀!”

他说:“等我半年。半年后,我退了,……谢你。”

她说:“不行,就在今天。我要你还是当支书的时候……”

李家富出了门,看到真是陆莲子说的跟屁虫——村主任张国进,平静地问:“找我?”

张国进正扶着他那辆破永久,一看他走出来忙说:“支书,我刚到。有件事向你汇报。”

说汇报是真的,说刚到是假的。张国进已经到了好一刻儿。他先是奔李家富家,见不在,又问几个人,找了几处,到陆莲子家门前,一看到那辆破永久就知道支书到这儿了。张国进是村里很少几个认为李家富和陆莲子没有那回事的乡邻。但他还是不敢贸然进去,万一撞着什么多么难堪啊!就算没什么,人家正说话,你站在那儿算哪码子事?他决定等。才等了一刻儿,他觉得干等不妥:我老站在门口,让人看见了怎么说呢?他掩到墙角,又等一会儿,看到和自己那辆凤凰并排的破永久太显眼,就叉把永久推到墙角。支书的车全村人都认得的!支书这事做疏忽了!一切妥当之后,他就静等了。一边等,一边心里发笑,我这算什么呢?他想起昨天晚上看的电视剧,自己像个地下党,又像个坏人的保镖。等着想着又有些不安了:万一有人来到这儿小便什么的,看见了我怎么说呢?总不能说一个村主任蹲在墙角是为让支书会情人吧?就这么焦躁不安了一阵之后,有人看见他。和他打着招呼。他只得走向前,应酬着说:“啊啊,我来找陆莲子的。”于是,他就硬着头皮喊:“陆莲子在家吗?”

李家富当然不知道这些细节。他很满意张国进没有进屋,没有喊“李支书在吗?”张国进是真心维护我的,他想,我好像有了什么短事,我没有和陆莲子干什么呀?我怎么心虚得很呢!

他们推着自行车上路。路不宽,两个人并排不太好骑,就只好一前一后地推着说话。

李家富走在前头,他不时回头告诉张国进一些情况。他说,修路难是难,还是有不少村民支持的。他首先说到五保户俊老爹拾碎砖的事,接着又说到迁坟,这就很自然地扯到他来做陆莲子的工作了。他故意贬低陆莲子开始思想不通,迷信、守旧,好不容易才做通了工作。这样,才显得陆莲子不是很支持他的,显得他和陆莲子的关系很普通。一切说得合情合理。当然,他没有说出借钱的事。这个秘密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

张国进很认真地听着,不断地“嗯”呀“对的”地附和。

李家富说着说着,忽然想起问:“国进,你找我做什么呀?”

张国进这才想起自己来找李家富的目的。他说:“李支书,我是来汇报……”

李家富立即打断:“汇什么报呀!”

张国进忙改口:“不汇报,我来请示……”

“谈情况!”李家富嗓门有些高了:“都是平起平坐的。我又不摆架子,你怎么不改呢!”

张国进连声说:“对对。我记不住。不汇报请示。谈情况。情况是这样的……”

李家富打断问:“你说的与修路有关吗?”

“有关有关。情况是这样的……”张国进说,他负责的一个村民小组,有几户人家有十来棵树。树长在灌溉渠路旁。修路计划中要将渠路加宽,就碍动了这几户。他们说,要村里贴补损失,少了一分钱也不搬树。张国进说得很详细,什么人,说了什么难听的,什么人劝也不听,为首的是谁,自己如何挨了几户村民的骂等等。

李家富听得有些不耐烦,时时打断他,叫他简洁些说。听完了,他严正地说:“告诉这些人,渠路先做的,树是后栽的。渠路是村里的地,没分给谁。按理说树是集体的。这个就不谈了,谁种归谁。到时不倒,村里组织人倒,充公!你就这么说!”

张国进紧赶几步,靠上来:“李支书,有你发话,我胆大了。”

李家富批评他:“什么么支书发话?这渠上长树的事你不也懂?你就是该说该管的不敢去说去管。唉,你这老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呀!”

李家富对张国进本来是寄予厚望的。早在十

多年前,他在选拔张国进还是张国兴这两个堂兄弟入党当接班人时,就看中了肯干听话能吃苦的张国进。如今靠他十多年培养的张国进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后来,他培养高秀梅当团支书,入党。张国进感到了威胁,他还开导他:“秀梅的心思不在当村干部,会飞的。”再后来,大专生孙卫华来了,张国进就觉得自己更没有希望了。他指正他:“小孙能永远在这儿?你自己要争气呀!你那什么事都请示汇报,什么事都不敢作主的毛病要改呀!”

这会儿的张国进听了李家富的批评,连声说:“我改我改。我听你的。”

李家富又叹气说:“我还有半年了。半年的事多呢。”

张国进附和:“事是不少呀。支书,我还有一件事,向你……谈情况。”

“什么事?”

“关于我私人的事……”

李家富立即打断:“私事不谈,近期不谈私事,集中精力,只谈修路!修路是头等大事!”

说着话,他们已经看见渡口了。渡口那边有些人影。李家富停住推车问:“国进,你上哪儿呀?”

张国进说:“我,跟你……不上哪儿呀!”

李家富跺着脚说:“咳,你跟我跑这么多枉冤路干什么呀!好,你回去,干你该干的吧!”

张国进掉头骑车不久,又回转赶上李家富,喊:“李支书!李支书!”

李家富停下车,不高兴地说:“又想到什么情况要汇报请示的?”

张国进不在乎他的讥讽,凑上前低语:“支书,秀梅和小孙支书现在……好上了。”

李家富一愣,旋即笑了,说了一句使张国进琢磨了许久的话:“不简单!”

路开始融冻消霜。渡口向阳的河坎泥土由于不时有人踩踏已经变得柔软而成了泥泞。渡口三三两两地来人。他们一边享受着暖和和的阳光,一边又在骂着融冻太早,糟塌了脚上的鞋子和手推的车子。

李家富一到,人们立即和他亲热地打着招呼,随即就七嘴八舌地嚷着:“支书,这渡口什么时候能撤呀?这儿是建桥还是做坝安涵洞呀?”

李家富对人们的问话很高兴,连声说:“快了快了!修大路,这儿是第一道关口。我们说过了,不做坝,不安涵洞,一次到位,建桥!”

有人欢呼,也有人怀疑:“建桥钱多哇!不能扣我们老百姓的呀!”

李家富说:“大头不要老百姓出,我们想办法。”

那人又问:“什么办法?”

李家富笑笑,说:“你老弟多出点力可以吧?”

那人嘀咕:“当初这儿……”

别人没有听见,听了也没在意。李家富却很敏感,知道话有所指。当年普及大寨县,搞土地方整化,公社准备在他们李村挑一条直河,填老弯河,与已成方整的大河相连,并且就在这渡口建一座大桥。地处全社最东的李村不积极。时刚接任大队支书的李家富听信村里俊老爹等几个老人意见,找到公社书记算了一笔账,说挑这么一条直河看是好看,就是要荒废二百亩土地;虽说能填上部分老弯河,减少百十亩地损失,可那土层打乱,十年八年都长不好庄稼;再说,老弯河又宽又深,一个大队的土地排灌也绰绰有余。挑这条直河,除了面子好看,还有什么用呢?不知是公社书记相信了他的话,还是因为当年水利任务太重忙不过来,总之,这儿直河没挑,桥也没建,弯河还是弯河,渡口还是渡口。没想这件事后来成了他李家富反对学大寨的一条严重错误,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公社书记也作了几次检讨。李家富当时心里很不服气。我怎么会反对学大寨呢?就是现在他也仍然觉得大寨精神还是可以学的,只是不再在口头上说罢了。事情很有戏剧性。才过一年,公社通讯报道员小陈来采访,说他不搞两个“凡是”,反对极左路线。他说,他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他说他也不反对学大寨。可是他说了没用。县里公社里找典型,他的事迹就广播了,家喻户晓,弄得他哭笑不得。这些年,特别近两年,人们为着这条河,又在私下埋怨他。说他目光短浅,小农意识,说这儿挑了直河,架了大桥,交通运输便捷,哪里劳他现在修路架桥啊!痛苦的思考之后,第一次在村支委会、村民委员会上提出修路建桥设想的时候,他真狠狠地作了自我批评。村干们都说那是过去历史的局限。都说现在他顺应时代要求。副支书孙卫华说:“我看,李支书有远见!李支书保护了李村的自然风光。你们说,现在全乡、全县还有哪一条河有这么长这么多弯!有哪一条河有这么清,这么绿!有哪一条河中有这么多野生鱼虾!没有!当然,路和桥还是要建的!”孙卫华一分析,村干部们猛然醒悟:啊,这条天天见的弯河还是道风景呢!李家富不得不对孙卫华另眼相看,不得不佩服孙卫华厉害!他也不得不认可:他半年之后该由孙卫华接任!

对岸的渡船渐渐靠到这边来了。先是有人上岸。又都是认识李家富的,总是先和他打招呼,然后再和别人招呼。这些人中有几个是在乡农贸市场买卖东西回来的。李家富把他的破永久搁在一处,帮着推车接货。一个女青年推着木兰有些吃力,河坎的烂泥把车轮糊了一圈。李家富很轻松地把车推到渡船上。他把永久也推上船时。船开动了。他笑着:“姑娘,这刻儿还是我那破车好!”

女青年说:“支书,过了河,你把车扔了,到哪儿,我送你!”

他拍着他的永久说:“不啦!我这把年纪,要骑那东西,早骑了。我这永久,不中看,可中用!,

女青年说:“你的车铃都没有,按理路上不让行呢!”

老渡工李家财插过话头:“他那车子要什么车铃,骑到哪响到哪……”

大家哈哈大笑。

李家财和李家富差不多年纪,是远房兄弟,开玩笑是常有的事。李家富马上还击:“你呀,车子还不会骑呢!一年四季在这河边过日子,老婆被人偷了,可别找我支书要人。”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

李家财拉着过渡钢缆绳,笑着:“我老婆没人偷。就怕漂亮的,老交情的……”

李家富知道引火上身了,怕扯出更多影射的话题,于是岔开话头,问:“家财呀,河渡要撤了,你说好不好呀?”

李家财不紧不慢地拉着钢缆,水珠儿从钢缆滴到船舷上。他仰着脸,沉默了一会:“不好说。”

李家富奇怪了,从好处说,撤渡,他家财可以不受这份罪了;从坏处说,一年少了村补贴三千块。他身子骨好,干别的一年挣六千也有呀!使李家富始料未及的是,他那堂兄说出的是这样一番理由:

“怎么叫‘不好说呢?我说撤渡不好吧,你们都说好,这儿建了桥,来往方便,傻瓜才反对。对不?我说好呢,可我们村少了一道景致。你们不要小瞧这渡,说它落后,说它原始,说这冬天冷、夏天热。可你们想想,谁经过这儿总得停下来,等人候船。船来了,人上船一大堆,都是乡里乡亲的,上街的,买菜的,走亲眷的,谁不在这过渡的工夫说上几句。蛋价涨啦,粮价跌啦,张家有了病人,李家生了孩子,都在这儿交谈。就是骂人,也骂得痛快!邻里有了口角,我一看就知道,我还劝上几句,管用的,也有不管用的。总之,知道了比不知道好,说了比不说好,对不?渡撤了,能再有吗?建桥了,走在

桥上,谁还会慢悠悠的,谁还有这份平心静气?便捷是便捷了,可少了这一道景致!我的大支书,你说呢?”

这番话谁都没有想到!这已不是他热爱这份工作,或者保守落后能解释的了。谁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道理!就像人们不认识这条弯河自然风光一样,没有认识到这个渡口还会蕴含如此丰富的人情。李家富突然有了一种思想:这现代文明向前一步和古老传统总是这样地水火不容啊!

家财很爱他这份工作,李家富推着自行车上岸的时候想。人们都陆续走了,又有一批人从这儿上船。他慢慢跨上车,还想:路修好了,将来给家财安排个什么类似的活儿干干呢?他很负责,又热心,对,路修好了,让他管路。

李家富要去的窑厂——李村砖瓦厂就在渡口不远的弯河边上。进入冬日,制坯停了,窑厂冷清得很。李家富走了好长一段路,只在烧窑和出窑的地方遇上一些工人。工人们穿着单衣,挑着拉着,身上脸上沾着红红的砖灰。场上摆着一大堆红砖。他敲敲,砖响坚脆,是地道的甲级砖。“国兴有一套!”他自言自语。河埠下,有几只船来提货。有人在给发货员递烟,要买碎砖。发货员说:“碎砖紧张。给整砖价也不卖!为什么?张老板说了,不卖!这就是为什么!”李家富知道,张国兴是为村里留着修路的。他想:看样子,今天的谈……谈判,对,谈判是会顺利的。

窑厂办公室是一幢两层小楼,楼很普通,李家富来过几回。这回走近,才知道变化很大。楼前新辟了两个花圃,栽了几棵他叫不出名的常青树。楼外也重新粉刷和装饰了。门口挂着的厂牌也改成了“李村建材有限公司”。什么时改名了?这是没影子的事呀!他正要摸摸招牌,突然屋里有人叫:“漆没干!”

他不认识这个人。楼下是传达室、开票处、技术科、生产科,没见几个人,都是认识的。他知道厂长室在楼上。路过楼上会计室,会计室里只有女会计在。

女会计见他,就说:“呀,富叔来了,你怎不先打个电话?”

女会计是他的远房侄辈,按辈排行取名李之美。

他说:“之美,我找张厂长。”

李之美说:“张厂长不在。你先进来坐坐吧。”

他打量着屋子,屋里刚装潢过,像个机关。

他坐在门边的沙发上。李之美泡好茶递上。知道他不抽烟,也就没客套,问:“我给你打电话吧?告诉厂长,你找他。”

他连忙阻止:“不用。我不忙。等等。”

李之美伸向电话的手缩了回去。她坐在办公转椅上,时而拨几下算盘,记几笔,时而和他拉话。望着长相一般,但有着白嫩皮肤和两只大眼的李之美,李家富知道,他这个三十多岁的侄女很不简单,很得张国兴的器重。风传她和长她十多岁的张国兴关系暧昧,他想是不会假的。张国兴把她一个人安排到一人独处的会计室。而且又与张国兴办公室相连是有这番深意的。现在,他只要向这位侄女吹风,把她说通了,张国兴的工作就不难去做。即使今天遇不上也不碍事。他甚至有些高兴,张国兴不在,可以和她先聊聊。他们的谈话从家庭社会琐事、年前空忙等等开始,渐渐地就转入了正题。

他问:“窑厂要改制了。张厂长怎么打算的?”

李之美说:“全厂大会开了,说了,号召大家入股。张厂长说要带头,投大股。富叔,我是厂的小干部,哪有钱呀,你借点我吧。”

他肚子里好笑,你还要向我借吗?他说:“嗨,之美,我还想向你借钱呢。”

李之美笑出了浅浅酒窝:“那就两免了,都穷!”

他说:“窑厂还兴旺吧,我看砖头质量也好。就是运输不太方便,进出全是水路。村里想修路建桥……”

李之美说:“知道知道。张厂长说,村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支持呢!”

他说:“支持,要有行动,得放血呀!”

李之美又笑:“富叔也用新词儿了。放血,说得怪吓人的。”

他也笑:“跟电视学的。不说放血,叫赞助。”

李之美说:“我也说要赞助。张厂长说,不叫赞助。叫赞助就生分了,他说叫本份!”

听得很愉快。过去对张国兴的不满,对这个堂侄女的卖身投靠,也都化为乌有。他想说,只要张国兴大方,这桥就叫窑厂桥,或者叫李窑桥。但他现在还不能说,见着张国兴再说。

张国兴终于来了。张国兴长得矮矮胖胖,没有他那当村主任的堂兄弟张国进那样帅气。可他办事精明果断,这也是堂兄弟永远不可企及的。张国兴一见到李家富,大嗓门就嚷嚷:“嗨,李支书来了,等久了吧。有什么事,你打个电话,我上门去不就成了,还能劳你大驾。好好,到我办公室来。”

李家富知道张国兴说话虚伪,但因为求他,又因为刚才堂侄女的一番好言灌输,也就不觉讨嫌,面带笑容地进了隔壁张国兴的办公室。

啊!好漂亮的办公室呀!一张大老板桌放在屋子中间,进门的一边靠着两张雕花红木沙发,沙发间茶几上摆着盛开的腊梅。门窗下是一张精制的文件柜。朝门口的北墙上挂着一幅装裱考究的大字画,画面是一只现在乡间难觅的苍鹰,墨题八字:“国运兴盛,企业腾飞。”他辨不清字画作者名号,但他很快悟到这“国运兴盛”中把张国兴的名字嵌了进去。是馈赠这画的人把马屁拍到家了,还是张国兴拟就求人写的呢?字画下面另有两件贵重的摆设,一件是矮橱上摆着的29英寸的电视机,另一件是一座落地摆钟。钟点已经指在十点半了。他想:这钟是不是走快了呀?

正在李家富环视四周准备在沙发上落坐的时候,张国兴把办公室门关了,说:“李支书,我们到里面去谈。”

李家富这才注意到办公桌后墙角上安有一扇与整间屋子装潢协调而不易察觉的壁门。一进里间,屋子有些昏暗,定了神才看清南北两个大窗低垂着窗帘。这儿又对摆着雕花红木沙发。沙发有单人的和长条的。屋中间是长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山水盆景。墙角放着一个面盆架和一张小橱。

张国兴从小橱里拿出杯子,放上茶叶。像有心灵感应一般,这时李之美悄然而至,提着水瓶,还有一盘子水果。她沏上茶后,向李家富灿然一笑走了。

李家富觉得浑身不自在。这哪像一个村企业厂长办公的地方啊!还有,这个李之美居然掌有张国兴的钥匙。有就有吧,你也不能如此张扬呀!

他们坐在两边的沙发上。张国兴给李家富剥了一个桔子。李家富拿在手里,觉得一时话难以起头。

张国兴点了一支烟抽着,先说了:“李支书,年残月底了,都忙。我也没抽空向你汇报。我检讨。前些时,我随乡里组织的企业考察团到江南看了。嘿呀,人家什么气派?企业花园式!办公自动化!我们太落后了……”

李家富想:这装潢办公室就是学来的经验?

“……所以,我想对我们企业来个大改造。设备要更新,人员要培训。我们不能光靠卖苦力赚钱,要有技术含量的。我有个具体计划……”

李家富对这些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考虑的是修路建桥。

“……这就需要很多的钱呀。要贷款,要集资,要改制入股。没钱,我说的这些计划都是空的。喊口号和读文件是没有用的……”

李家富开始感到话不投机了:他哭穷,他没钱?李之美这东西是耍我呀!没钱,你还摆什么阔,把办公室建成了现代皇宫!

“……李支书,我说这些就是希望首先得到村支部的支持。你不要推托啊。我知道,你还有半年才退。这半年,对我们窑厂来说,至关重要哇……”

要村里支持?李家富有些气愤,坐不住了。看来,李之美说的话不实!这个张国兴在关键的时刻,要将我一军哪!他要报复我,过去没有培养他呀!他这样的滑头,好在没有培养呢。李家富想告辞了。

“……噢,我没说清楚。我说的支持,是政策支持!不是钱。有了好政策,就有钱。我不说清楚,嘿嘿,你会坐不住的!你来的目的我懂。不就是为建一条桥吗?你那侄女肯定不会瞒你,告诉你了吧?我说过:村里建桥是我们厂的本份!这话不改。先让你定心……”

李家富糊涂了:村里有什么政策可以让他们厂变钱的?他这葫芦卖什么药呀?

“……建桥的事后面说。我先说一件事,县里要下发一个文件,关于村里小窑的,不是发展,也不是整顿。你猜怎么着?是一刀切,砍!不会?是千真万确的。你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这文件早就拟了,王县长一直压着,说还要调查,还要研究。县长已经顶不住了。县长要的是生产发展,是钱!县政协的一班人听了土管局的反映,闲着没事的几个老东西就调查了,说,小窑破坏土地资源,是祸及子孙万代的事,是影响生态平衡的事。真是放屁呀!李支书,你说现代文明的哪一项成果不是对传统文明的破坏?你坐汽车好呀,汽油污染好不好?化肥高产,结果呢,土壤板结好不好?甘蔗不能两头甜!不说了,说了我就气。土管局的那班腐败分子,我们送了还嫌少呀!我们有些小窑主目光短浅,他们来了,舍不得多送。好了,这回要砍了,县长也顶不住了,砍窑的文件要下发,至迟也只在春节之后……”

这是个新情况!李家富怎么也不会想到。听了张国兴的陈述,他没有像张国兴一样满腔义愤。平心而论,县里决定砍小窑是对的。但在感情上,他也是不赞成砍的。这小窑是他任支书不久建起来的。这里有他的汗水。小窑是村里最早的企业,也是至今唯一的企业。办得虽早,后来却渐渐不景气,成了村里的一个包袱,就在他找不到一个村干愿意接手的时候,张国兴愿试试。这一试就把小窑救活了,发展壮大了。尽管他非常不满意张国兴的一些做法,但张国兴一年比一年多的上缴村款,和安排了一百多号精壮劳力,使他无可奈何。他只能默认张国兴有悖社会主义道路的做法,只能眼睁睁地看张国兴成为全村的首富。他想:小窑命运不仅与张国兴相连,而且也与村里休戚相关!可是,我一个小小的村支书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县里的文件执行呢?有什么政策能让小窑不遭此一劫呢?

“……李支书,你今天来得正巧。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就为这件事,当然还有支持修路建桥的事,那好说。昨天,我碰上小孙支书。他问:村里修路建桥给不给钱?我说一个字:给。他问:给多少?我说了两个字:不少!其他什么也没说。我要和你李支书说,你是一把手,算数的。还说对付县里文件吧。我想抢在文件下发前,我们要采取一些动作。不,不光是送送礼。光送礼没用,要重新申请领取企业执照。你看到了,我想更改厂名,叫建材公司。你看到了刚漆的招牌。挂还早些。我叫收了。我己打了一个报告,你看看……”

报告是打印的,不长,简明扼要。报告说,李村砖瓦厂目前改制已经结束,下设几个分厂,可以组建公司等等。李家富边看边想:张国兴想在一夜之间把小窑升格为建材公司,这样就不在一刀砍的范围之内了;主意倒是绝呀,可是仅凭一张纸就能批准?你的资金呢?技术呢?设备呢?

“……李支书,你担心不会批是吧?这就要你支部支持了。还有一张报告,就这份。你看,以村经济合作社名义打的。说明有合作社作后盾。上面不会来追究的,他们看的是纸面上的东西。来看实的,我就请他们吃,送上点东西。过了这阵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要在过去,李家富是不能同意的。怎么可以欺骗上级!但眼下,他不能表示反对。他想,是呀,现在许多事,有多少一是一二是二的呀!我们支持他了,又能有什么责任呢;不答应,这建桥的钱哪儿来?

事情很快敲定。他原来想,张国兴能挤出两三万就很不错了,没想到张国兴一口答应拿出五万。张国兴建议,还差的钱,再到县里乡里跑跑。

为建桥的事李家富是向上跑过的。他找过县交通局,交通局说,这不是公路桥,归水利局管。水利局说,这是乡村河道,建桥是乡里的事。负责他们东片几个村的乡副书记葛玉龙说:“老李,到时候,乡里一定尽力。”他想,有了张国兴的这五万,再加上乡里村里的,这桥就能建起来了。想到这,他浑身轻松。

谈妥了建桥款的事,张国兴陪他出来,拉住他吃午饭。他推辞了。他还要去小店李之茂家。谈房屋拆迁。走出窑厂,好一段他没骑自行车,推着走的。他觉得自己是拿原则和张国兴做了一笔交易。明天他们将一手盖章,一手交支票。难怪张国兴说:“李支书,你盖个公章,值五万呢!”狗东西,他是讥讽我哩,没有县里的文件逼着。你能爽快地拿出五万?

醉汉李邦全差不多天天光顾的李之茂小店,在村里的老灌溉渠下。一间小店本来只卖日用杂货,后来李之茂把当仓库的里间腾出来,增加了猪头肉之类的卤菜小吃。小吃成了主业。白墙上写着的就是“李家小吃”四个并不规范的宋体大红字。李之茂开店建房时打过报告,李家富也装模作样地为他到乡里找土管员申请批准。李家富为了节约土地,就让他把小店起在挨灌溉渠边上。没想到,现在要修路,这两间小店就成了障碍。

李家富来到小店,干瘦的李之茂正在给几个顾客卖东西。一见他来,忙打招呼:“叔,你坐坐!”

李家富说:“你忙你忙。我路过这儿,歇歇。”说着,在靠墙的板凳上坐下,看着李之茂营业。

李家富是李之茂的本家堂叔,他也搞不清与李之茂合着哪代祖宗,但他知道李之茂与窑厂会计李之美的堂兄妹关系倒不是太远。论年纪这李之茂比他还长两岁。他多次说过,不要叫他“叔”,但李之茂总改不了口。他也就没法,由他去。

李之茂打发走顾客,倒来一杯开水,要放红糖。

李家富连声说:“别放别放,我不爱吃甜的。白开水行的!”

李之茂另抓了一撮茶叶放进杯里,说:“这茶叶是龙井,女婿送的。”又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叔,你抽支冒冒!”

李家富本想谢绝,突然灵机一动,有了话题,接过香烟,细细看看,又放在鼻底下嗅嗅:“老茂,这烟不会假的吧?”

李之茂说:“嗨,我能拿假烟敬您叔?这红南京也是我那女婿送的。说真的,我还舍不得抽呢!”

李家富说:“这么金贵,我就不抽了。我不会,抽了也白抽,真假不分的,还咳嗽。你别害我吧。”

李之茂收起烟,就自个儿抽了起来。他搬来一张凳,靠着李家富坐下。

李家富喝茶,还是沿着真烟假烟的话题半真

半假地往下说:“现在的假货也实在太多了。你说说实话,你卖的东西有多少是假的呀?”

李之茂说:“嗨,当着叔的面我也不说假话。假货难防呀。就说进香烟吧,看包装都是真货呀,可到买的时候,总有假货夹在其中。不卖,我蚀不起,卖吧,对不起乡亲。我就打点折,便宜点卖呀。”

李家富暗笑,你李之茂有许多货就是冲着假货进的!

说话间,李之茂的老婆从里屋出来了。李之茂的老婆生得又胖又白,娘家姓白,叫白秀娥。可村里人不叫她这个名字,只叫她白娥。有人说。要把“娥”字改成“鹅”字,说她肥肥的像只鹅;有些年青人说她长得像白俄罗斯女人,应该叫“白俄”才对。白秀娥不管人们叫她白娥还是白鹅或者白俄她都答应,反正是一个音。白娥带来了满屋花露水的香气。她一看李家富便高声喊着:“呀呀,富叔来了!我和之茂还打算抽空到你家去呢!”说话的工夫,她已走近李家富,鼓鼓的胸脯挨着李家富的肩臂擦了一下。

也五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骚!李家富在心里骂她。他知道白娥的为人。她虽说长得不漂亮,但很会勾引男人。她生的两个女儿,没有一个像李之茂。李家富虽然不爱他的妻子,但他是决不会容忍第三者染指的。他就不明白,为人精明的李之茂怎么会与这样一个妻子相安无事?他当然不会被白娥勾引。他除了妻子没和别的任何一个女人有过性行为。除了陆莲子之外,他也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他的妻子。如果不是因为有事在身,他见到这个女人,会立即告辞。现在,他必须有耐心,沉住气。他面对着白娥平滑的大白脸。说:“老茂,你们找我什么事呀?我是……”他想起电视里的“脑白金”广告,笑着:“我是今年不收礼的!”

李之茂马上领悟:“收礼只收老茂的!”说罢哈哈大笑。

白娥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她说:“你支书清正,我们知道。我们找你是为前天乡工商……”

李之茂打断妻子的话:“现在不谈。你去准备中饭。叔在这儿吃,吃的时候说。”

李家富立即猜到他们要说的内容,心里暗暗高兴,故意说:“哎呀,真快中午了,我得回去。”

白娥一见,连忙死劲地拉,按他坐下,推拉中她那大白脸差不多挨在他脸上了。他只好坐下,心想,这会儿你们真要我回去,我还会赖着不走呢。他说:“好好,不走。老茂,你说说,你开店这多年了,我是第一次来吃吧?我菜不讲究,酒可要真酒呀!”

白娥抢着回答:“有有。女婿刚送的。”

李家富站起来,绕到柜台里边,看看陈列着一长排的各色酒,说:“这酒不假。吃这些酒就行。老茂,你来。”他故意拉近李之茂,压低声音说:“醉鬼李邦全说你尽卖假酒。”

返身准备进里屋的白娥耳朵很灵,一听这话就骂:“这个龟孙子!想调戏老娘不成,就拿酒做文章,他下回欠不到钱!”

李之茂厉声喝住:“你发疯了!他穷他醉,可他是我们李家人,他是长辈呢!”

白娥有些畏惧干瘦的李之茂,咕哝着“龟孙子龟孙子”,进了里屋。

小店里安静下来。李之茂给李家富添水,叹气:“唉,事情就坏在女人身上!”

李家富知道还是因为假货的事,偏问:“什么事?”

“贪小呀。”李之茂哭丧着的样子:“现在惹是非了。前天乡工商……不谈了,吃饭。”

前天乡工商所的小王到村里来,李家富发觉没烟了。李家富自己不抽,袋子里很少放,每遇到上级来人就有些不便。知道的不怪,不知道的只以为小气。他忙悄悄地喊来村部邻居家的小孩,小孩才挪步,他吩咐:“你不要说是我买的。”他想,一说是为他买的,李之茂会不收钱的。除非他亲自去,请人带是不行。过去有过几回,李之茂不收钱,送去也不要,还说没这回事。他心里有数。李之茂用小恩小惠巴结他。他不领情。小孩子买回来了。他抽出一支递给小王,小王说是假的。一抽,果然灰不发白,烟味呛人。小王把烟扔了,弄得他很尴尬。他恨李之茂心黑,也怨自己粗心不该让一个孩子去买。小王问:“这烟哪儿的呀?”本能的乡亲友情使他想包庇李之茂,但忽然想起了修路拆迁李之茂小店有着不小难度时,他把李之茂抛出来了。小王说:“李支书,你看你看,这工商不抓还了得?假货坑到你头上了。我等会儿就去,吊销他执照,罚他一家伙!”李家富只想解决拆迁问题。并不想借机整垮这个本家侄子。他说:“这类事多。吓唬吓唬就行啦。这样吧。你执法,我担保,行不?”小王笑了:“你要我唱黑脸哪!好,照你的办。不过,今后我们工作还得请多支持呀!”他说:“是你支持我呀!”小王后来怎么去处理的,他就不知道了。他一直担心,生怕小王忘了,没去。现在,李之茂夫妻一说,他就知道有结果了。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过分,像耍阴谋,但又觉得打击假货,为的是村里修路,这也没什么错呀!

中午菜平常,三个小吃冷盘,还有一个炒肥肠,一碗红烧肉,一盆蛋汤。菜口味极好。酒是真家伙。泸州老窖。一开瓶,就有一股浓郁的酒香。白娥为他倒酒,他想起了陆莲子,也想起了妻子。李家富很爱喝点酒。在家里,每天晚上,妻子总是倒一杯酒等他。今天两顿没在家吃了,得早点回家去,家里还有他牵挂的外孙女哩。他没有忘记陆莲子约他晚上去的话。他不能去。

吃饭就三个人。白娥不时跑进跑出,端菜添酒。隔一段工夫还去前面店里探看一下,是否有人来买货。李之茂不太喝酒,只是抽烟搛菜。白娥偶尔也抿几口酒。夫妻俩轮流着为李家富加酒,李家富也不敢多喝,一怕失态,二是下午还有事情要办。他是能把握住自己的人,从来没有因喝酒而误事。

李家富从李之茂夫妻的口中知道了前天小王来这里的情况。小王来时店中没有顾客。一看戴大盖帽穿制服的来了,他们忙迎上。小王问:“有烟吗?”小王看了这包又看那包。接着又问:“有酒吗?”看了这瓶又看那瓶。他们知道了事情有些蹊跷。小王说:“有人举报你们了。你们还真的有不少假烟假酒呢。怎么处理?是没收罚款找人担保还是吊销执照?”这一来,他们傻眼了。

“这王同志还真是个共产党。”李之茂感慨:“又没人在,我塞钱给他,他不收,还把我教训一顿。”

白娥说:“什么共产党?你那点钱,他看不上眼!”

李家富说:“你们这么干也太下策了。现在怎么办?”

李之茂眼巴巴地说:“这不找你了?”

白娥凑到李家富跟前,亲亲热热地说:“请富叔你担保呀!”

李家富知道该自己拿架子的时候了。他推开白娥加酒的手,站起来说:“你们摆的是鸿门宴呀!这酒我不能喝。”

白娥用白胖胖的手抓住不放:“你坐你坐。既然来了,富叔你总得帮帮侄子侄媳一把。”

李之茂说:“是呀是呀,小王吩咐,除非村里李支书担保,这保你不担,我就得关门了。”

李家富又坐下来,想了想说:“你们不骗我吧?姓王的真这么说?这姓王的是给我将军呀!说实在的,你们这个忙,不说我是村支书,就凭本家也该帮。可你们想想,我怎么帮你?卖假货,工商所的人

都看到了,我怎么开口?我去说了也不能算数呀!是不?你们不愿吊销关门,那就认罚吧!”

一说罚款,夫妻俩就想起小王说的那个大数目,又心疼起来。他们又一句叠一句地求李家富,说好话。李家富想,话到这时适可而止,装着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捧我了。我也快下台了。也不知我担保管用不管用,既是小王真这么说的,我就试试。”

这一说,李之茂马上笑容满面。他从衣袋里掏了半天,找出一张写有号码的纸片,说:“富叔,你答应了,这会儿你就给他拨个电话。”

李家富挡回纸片,说:“老茂,你个聪明人怎么糊涂?这样的事一个电话能解决?他要我给你担保,就是要留个字据。你一个字不写,我就这么打一个招呼怎行?你说是不?”

白娥说:“对对。你真是老糊涂了。听富叔的。写个东西。”

李之茂说:“这事,还烦富叔帮我写。”

李家富忙说:“写这号东西我不能代笔。你想,我还要为你担保签字。这一张纸上,都是我的字,是我写保证作检讨呀!写这东西,实打实的,多说几句自己的不是,写几条保证决心就行!你也不忙写,吃好了饭写。”

这么着,三个人就慢慢地吃,慢慢地谈。吃好了,李之茂拿了一张纸写,白娥打来洗脸水。李家富见白娥把拧干了的热毛巾递过来,也就揩了揩脸。毛巾上擦着的香皂味,不由使他多吸了几口。刚揩好脸,白娥又端上一杯热腾腾的茶。那白胖胖的手故意在他手上碰了碰。他也不多理会。坐着喝茶。不一会,李之茂把保证书写好了。

他接过保证书看也没看,便放到桌上。他想,该说他要说的话了:“老茂,你这事,我说了,拼着我的老脸,帮你去办。可,我也有一件事求你,不知你愿不愿帮忙?”

李之茂先见李家富没看保证书,也不折好收进袋里而放到桌上,心里又发毛了。听说他也有事相求,便忙不迭地说:“富叔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尽管说。”

白娥也说:“富叔你就直说吧。”

李家富说:“那好。我说。村里修路有点困难。不是借钱。你们有钱我也不借。你们的钱不好赚对不?修路的规划线已定了,有几户人家有点作梗,有的在线上起了猪圈羊舍,有的起了放杂物家伙的草屋。他们不肯拆呀!说什么来,说李之茂的小店拆,我们就拆,没二话!我说,老茂他叫我叔,他会拆的。那些人说,我们看他的。老茂,我求你的就是带这个头!我大话说出去了。你这个头带不带呀?”

李之茂一听说修路,就猜到了小店拆迁的事了。这李家富厉害呀,他是看准了我的弱点来的呀。没想到事情这么凑巧让他占了便宜。要不是碰上工商,这拆迁,他李家富不要跑十趟八趟,把拆迁费吊得高高能完事吗?看来,这笔拆迁费没了。

白娥见李之茂愣着,以为他又犯糊涂了,便说:“富叔的号召,做侄子侄媳的当然带头!”

李家富故意说:“带头就好。不管你们这事能不能带头。我给你们办的事一定去办。”他拿过保证书,眼睛一瞄,便放进口袋。

李之茂接过话头,忙说:“带头带头。”

李家富想起下午到乡里还有事要办,索性装着把人情做到底的样子:“你们给我撑腰,我也为你们跑腿。现在,我就去工商所。”

这一说,真把李之茂感动了:“拆迁,我们带头,这费用就算捐助修路建桥。”

李家富说:“你不要,是你的事,我们还得补一下,意思意思。”

李家富走的时候,夫妻俩送他到门口,有顾客喊着买东西才回去。刚跨上车,李之茂又喊了。

“富叔,你等等。”李之茂赶来几步:“你到王工商那儿给我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李邦全这东西——我真不作兴骂他呀——告了我?”

李家富立在路边想:李之茂把仇恨对准揭发他的人了,他不知道这人就是我呀!唉唉,为了这修路,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啊!他对李之茂说:“老茂,这事儿你就不要再追了,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的好。你说,小王能向我通报揭露你的人吗?就算是李邦全吧,他是个醉汉,惹急了不好。你说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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