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王之梦
2009-05-21河冰
河 冰
组织部副部长宣布洪亮为长河晚报总编的任命后,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那情形像是看了一出没精打彩的节目,又不得不拍几下手以示礼貌。
这倒是洪亮未曾料到的。望着下面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洪亮原本准备好的一腔颇有些热血意味的发言,全都咽了回去。他只是空茫地向四周点点头,非常简洁地说了几句常规性的就任词,就完了。不论是主席台上还是台下的,也没料到是这样。沉默片刻,不知是谁率先鼓起了掌,然后就响成一片,反到比先前的掌声热烈了许多。
送走副部长,办公室王主任将洪亮带到总编室。洪亮进去后一怔,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偌大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完全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洪亮离开晚报的时候,办公条件还是相当简陋的,没想到现在这样奢侈。平时到部长室汇报个事,就感觉那里够宽敞气派的了,可和这儿一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洪亮本想不动声色,以免让王主任小瞧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都这样吗?
王主任不知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情,然后才眼珠一转,恍然大悟似地说,领导班子都差不多,就这间稍大些。洪亮也就含意不明地笑笑,挥挥手让王主任退出。
四处看了一遍,发现里面还有个带卫浴的套间,席梦思沙发一应俱全。落日的余辉透过薄薄的窗帘斜射进来,将室内映照得有些暧昧,仿佛可以生出些许浪漫故事似的。
洪亮坐到老板椅上,面对阔大的办公桌,思绪有点飘飘忽忽,好半天才收了回来,定格在刚才会场上的那一瞬间。说实在的,回到阔别已久的报社,确实有些感慨万千。原本打算从他当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报社,是如何挚爱新闻事业,满腔热情地一头扎到采编之中讲起。讲他后来怎样无可奈何地离开,又如何这么多年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对娘家魂牵梦绕。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他由衷地希望这次回来能和大家同舟共济,把长河晚报办成一流的报纸。然而稀落的掌声让他感到从内心深处泛起阵阵寒意,不禁怀疑自己重操旧业是否值得了。本来摆在他面前的有好几个选择,发改委副主任、地税局副局长,都是炙手可热的好位子。这并不奇怪,组织部出来的,怎么着也是近水楼台。可当他知道长河晚报总编一职即将空出后,想都没想,便直接找到当年将他调到组织部的老部长,也就是现在的市委曾副书记,提出他的要求。曾副书记望着这员爱将,语重心长地希望他好好斟酌斟酌,舆论宣传可是个是非之地。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也许只有自己清楚,新闻事业对他意味着什么。
洪亮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报社人员名录。这上面的名字大部分都是陌生的。也难怪,毕竟十几年过去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何况这年头有能耐的跳起槽来频繁得很。当然,还有几个相当熟悉,分管采编的副总编李文就是当年他的顶头上司。这位老兄那时是采访部副主任,人虽有点迂,还是很有一股冲劲的,对他们几个新来的大学生开了不少绿灯,也背了不少黑锅。后来一直不怎么得志,最近几年才算混了上来。再翻下去,一个特熟的名字映入了眼帘,许雅萍。洪亮心里一动,不由抬起头,将身子靠在了转椅上。其实这个名字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她的人影也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但现在看到,意义就不一般了。他们将重新在一个单位工作,而且是这么一种上下级的关系。他在决定自己回到报社之后,就曾想和她见上一面,好好聊聊,然而一直忙于交接也就耽搁下来。今天在就任仪式上她来了没有?回想一下似乎没有看见,也许没注意到。
想了一会儿,洪亮还是拿起电话,按上面的手机号码拨了出去。
许雅萍正在本市最大的博海超市采访。她知道今天洪亮到任,但她不想出席那样的欢迎仪式。不管怎么说,洪亮事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给自己,这也有点太过分了。本来听到洪亮要来的消息后,许雅萍的确心潮澎湃起伏了一阵。忆及当年他们一起共事的情景,甚至眼睛都有些湿润。记得那时她和洪亮一起从复旦新闻系毕业,意气风发地来到刚创刊的长河晚报,各显神通,很是风光红火了一阵。然而好景不长,她本人因屡触雷区而受到指责压制,最终被排挤到二线部门。洪亮也由于思想开放口无遮拦,与报社领导关系搞得很僵。后因在跑组织人事这条线时写了几篇文章被组织部长看中,要将其调到手下做秘书。洪亮那时正有些心灰意懒,带着壮志未酬的遗憾走了。一晃这么些年过去,洪亮仕途之路只能算是马马虎虎。他这人个性强,看什么都不太顺眼。幸亏曾副书记赏识,替他遮挡了不少,现在还让他回报社当起了一把手。有着这样一层背景,许雅萍对洪亮的归来自然充满了些许期待。可是没想到洪亮却连个招呼也没打,就走马上任了。许雅萍失望之余,暗骂自己真贱,还在那儿自作多情呢。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许雅萍踏进总经理室的门槛。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儿了,总经理也是个女的,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挺热情,现在却像是换了嘴脸,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许雅萍心里明白,幕后交易早已完成,她再来显然已不合时宜。其实从收到读者来信,反映在超市被强行脱衣搜身。要求媒体出面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是难以解决的事情。这家超市在本地可谓声名显赫,不仅规模最大,背景也很深。况且和市里几家新闻单位关系都不错,每年的广告投放量相当可观。可以想象得到,没有哪个媒体会为区区一介平民去和这家超市过不去。虽然如此,她在看了那位读者含泪的控诉后,还是按捺不住前去了解情况。她现在的原则是,凡是自己收到的来信,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她都按事实写出报道,用不用不是她能决定的,这也算是对得起良心了。不然还能怎样?在她看来,现在的新闻媒体早已被权力、金钱与人情强暴得体无完肤,失去了起码的尊严和应有的公信力。她所能做的,唯有洁身自好,坚守住自己仅有的一点职业道德了。
许雅萍从女经理瞥过来的不屑一顾中,看到了赤裸裸的讥讽和嘲笑。一瞬间她感到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不过最终还是竭力控制住自己。她知道在这儿的任何发泄都已毫无意义。背后本应有的支撑已经瓦解坍塌,再呆下去,得到的只能是更多的鄙视和羞辱。她只是在心底里感到深深的悲哀。为媒体的堕落,为社会的势利,也为自己的无奈。她用犀利而愤怒的目光狠狠地回敬了女经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超市。
来到喧哗的大街上,许雅萍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般沉重。想到那位被侮辱的妇女还在苦苦期待自己能为她讨回一个说法,她就觉得无颜以对。尽管这不是她的责任,可谁让她披了一层记者的华丽外衣?本来以她的估计。即使稿子发不出来,至少也可以逼迫对方适当妥协,私下道个歉再给点物质补偿,也算对那妇女有个交待了。可现在不仅两手空空,还搭上自己遭了一通白眼。
一阵寒风吹来,许雅萍紧了紧上衣,一时不知走向何方。望着来来往往大多缩着脖子匆匆行走的人群,她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悲凉过后,她不禁长叹一声。心想,这是何苦呢,既然力不从心,为什么要自找这样的麻烦和嘲讽。难道自己
碰到这样无奈的事还少吗?自从干上记者这一行当以来,因为自己的刚正不阿仗义执言,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以至于一个堂堂复旦毕业的新闻本科生,十几年的奋斗努力,最后竟然被发配到一个形同虚设的群工部里当个副职。这该是何等的苦涩与酸楚。有多少次,她都告诫自己,现实一点,看淡一点,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太多的激情太多的愤怒。只要做人稍微玲珑一些,圆滑一些,记者这一行完全可以混得八面来风如鱼得水。看看周围的同事,大凡稍有些能力,哪个不是在外面人五人六的。拉广告,要赞助,办公司,搞投资,最不济的拿拿红包也够滋润的。一本记者派司在他们手中完全成了发家致富的通行证。许雅萍心中虽然对这些十分明了,可一旦事到临头,却应了那句老话,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她许雅萍眼里还是难容一粒沙子,更别说与他们同流合污了。
就在许雅萍茫然若失的时候,她的手机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她看到号码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的。待接通后才明白是报社总编室打来的。
猛一听到洪亮的声音。许雅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继而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酸酸的,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似的,涌出一股想要倾诉的强烈欲望。
仅仅一个月后,洪亮就宣布了一个决定,报社原有部室全部撤消,成立新的五大中心,即采编、副刊、广告、发行、行政中心。除领导班子以外,所有人员都实行按岗竞聘。虽然大家也有所猜测有所期待,但这还是大大地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之外。按常规,新官上任总有几把火,不搞出点新动静就显不出你的能耐。只是这动静也来得太快整得太大了些,报社乃藏龙卧虎之地,什么人色没有?要让所有人打乱原有架构重新排列组合,那还不有好戏看啊。
洪亮当然明白这一点,只是不如此大刀阔斧,不足以震撼人心,也就不能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从任命会那稀疏的掌声开始,洪亮就意识到不是一般的棘手,不少人在等着自己如何表演好看笑话呢。在来报社之前,洪亮对晚报的现状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前些年,晚报随日报一起征订,尚能够拉大旗作虎皮,向下摊派些发行指标。然而自从上边狠刹硬性摊派后,市委也只能照顾自己的机关报了,否则底下反响太大捅上去谁也兜不了。这样一来,晚报发行直线下滑,差不多就要跌跛3万份这个关乎存亡的政策生命线了。洪亮看得明白,这主要是报纸办得实在难以恭维,就像党报儿子似的一个面孔,哪还有人愿意看?对这个,洪亮还是有些底的,他对版面内容风格进行过深入研究和分析,知道应该从哪儿人手。
然而走马上任后,洪亮发觉自己过去看到的只是一些外在的现象,实际局面却要混乱复杂严重得多。总体感受可以用人心浮躁精神涣散气氛压抑来形容。看起来人人忙得不亦乐乎,其实干什么都好像是在应付。没有几个在真正搞新闻,要么跑会议,要么写点热线报料的马路消息,不痛不痒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花心思下功夫,搞些有份量见思想的热点或深度报道。与之相反的倒是广告部门的人个个精气神十足,不少是原采编人员中的高手。如此风气,难怪报纸越办越差。
临近报名的截止日期只剩三天了,从报名参与竞聘的情况看并不理想。许多人仍在观望思量,不到最后关头不肯露出声色。班子成员中,有的人显然在冷眼旁观,也有几个暗中替洪亮着急。洪亮却很坦然。他在组织部时,早就参与过一些单位的人事制度改革,对按岗竞聘这一套可以说是驾轻就熟。不管那儿原来水多深人多杂,随你玩静的动的吵的闹的,只要一动真格,到最后大都服服帖帖按新的规矩来。这里最关键的就是你一把手要铁面无私硬得起来。那些最终搞不下去或是草草收场的,无外乎领导屁股上面一把屎,怕那些耍赖的要挟你揭你的老底,与你蛮上。或是你私心偏心,拉帮结派,想扶植自己的亲信。洪亮这些全没有,他怕什么?何况他已暗中拿到曾副书记的上方宝剑,他所分管的组织人事这一块,决不为任何人打一个招呼。
果然,到了最后一天临下班前,原各部门的重量级人物都浮出了水面。凭着他们高度灵敏的嗅觉神经,知道这次洪亮是来者不善。谁再按兵不动,错过机会将彻底沦为普通采编人员。不仅颜面全无,奖金系数更是一落千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一切都在洪亮的预料之中,特别是看到许雅萍报了采编中心主任一职,他从心底里感到一丝欣慰。
那天晚上约许雅萍喝咖啡,能感觉得到许雅萍对他的冷漠。他一时有些无言以对。在离开晚报后的日子里,他与许雅萍之间的接触就很少了。这里的前因后果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因为在外人的眼中,他们两个无论相貌性格情趣志向。可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他们最终却出乎大家意料并未走到一起。
洪亮没有过多地叙旧,只是略带伤感地忆及当年的抱负,然后话锋一转,希望这次回来能得到许雅萍的全力支持。许雅萍似乎有些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默默地聆听着。虽然直到最后她都未置一词,但洪亮能触摸得到她内心里那盏理想之灯依然没有泯灭。
没错,许雅萍那晚面对好久不见的洪亮,虽然表面上冷漠淡然,其实心底里却没有片刻的平静。这个曾经同窗4年又共事2年的学友同事恋人,如今以这样的姿态坐在自己的面前,让她真的感慨良多。洪亮的眼睛里依然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并没有多少官腔。而且看得出,他此番回报社还是想有所作为的。许雅萍当然明白新闻事业在洪亮心中的份量。当年在大学里,洪亮和她还有另外一个叫达志强的,被公认为新闻系三剑客。其出众的才华及立志献身于新闻的执著精神,全系闻名。洪亮那时血气方刚,毫不讳言自己要当中国的普利策。他曾当众朗读这位著名新闻人说过的话:“倘若一个国家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新闻记者就是船头上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地发出警告。”然后他无比激动地喊道:“瞭望者!多么伟大崇高的事业!”那高昂的音调澎湃的激情至今都让许雅萍难以忘怀。其实正是那深刻的一幕令许雅萍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并由此情窦初开,暗地里对洪亮萌发了一丝爱慕。这和许雅萍的出生与经历不无关系。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父亲曾读到小学毕业,在当地算是有点文化了,难免喜欢抛头露面,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村支书,结果被村支书以莫须有的罪名整得含冤死去。是母亲不屈不挠地上访鸣冤,最终感动了一位省报的记者,写了一份内参,才得以扳倒了村支书。不仅如此,许雅萍还得到那位记者的无私资助,让她顺利地考上大学。所以说,记者这个无冕之王的形象早就在许雅萍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
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身为官场中人的洪亮,虽然重操旧业,但他还抱有那样一腔热血,保持那样一份冲动与闯劲吗?经历过太多的许雅萍已经不会再轻信任何豪言壮语,只不过她对洪亮在心底里依然保留着那样一份复杂的情感。在这样的时刻,她当然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支持洪亮的工作,更是为她自己心中的一份
信念。
连许雅萍本人也没有想到,在竞聘演说时。她会那样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开始她还按着准备好的文字稿,沉着冷静慢条斯理地阐述着自己的方案。然而说着说着,她便激动起来,渐渐就脱离了稿子,开始痛陈起报社几乎麻木不仁万马齐喑的现状,大力呼吁要以平民化的办报思路,彻底改变媒体攀权附贵吹牛拍马唯利是图漠视民生的形象。有数次她几乎因语速太快而哽塞在那儿,扶住有些发晕的额头,那情形仿佛是心中压抑了太多的郁闷和愤怒。在众评委的惊愕与震撼之中,她最终顺利竞聘上采编中心主任一职。这样的结果自然让报社许多人感到意外,但当时也未过多地与新任总编洪亮联系在一起。只是后来人们才忆起一个细节,那就是洪亮在许雅萍讲完以后,曾带头鼓掌致意。
许雅萍走马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着手策划一组大型系列报道。主题是反映平民百姓的所遇所盼所怨所恨。她的本意就是要掀起一个为普通人鼓与呼的舆论氛围。从而在读者中造成广泛的影响。她明确宣布自己将以博海超市对顾客非法搜身一事作为突破口,并要部门记者在三天之内报出各自的选题,越尖锐越有代表性越好,不要怕得罪人。
许雅萍的方案一经披露,报社自身立马有了反响。原本以为竞聘时夸夸其谈说的是一套,没想到许雅萍还动了真格。对此,赞成反对旁观者皆有。意见汇总到洪亮那儿,就相当激烈了。主要是分管广告经营的副总编钱庄言词颇为尖锐,要是不分青红皂白把广告客户都惹毛了,那全年的创收谁来完成?报社的潜规则历来是批评报道先要过广告部门这一关,无损客户利益,或是可以利用来获得客户源的文章才能见报。采编中心副主任肖如一原来是编辑部老大,在报社也是个呼风唤雨的角色。自从屈尊于许雅萍的手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对许雅萍这种被他视为出风头的做法当然不满,心想如今还有谁这么傻逼,闲了没事干去捅那么多马蜂窝。但他不敢直接向洪亮告状,而是在分管采编的副总编李文那儿发牢骚。李文只是安慰了肖主任一番,态度却比较暧昧,不反对也不说好。洪亮不免有些奇怪,李文过去也是有些个性的,当年对他们几个年轻人的闯劲非常赞赏,现在怎么对这一关注民生的选题无动于衷?再一想,也难怪,这么些年的历练和遭遇,一般人早就被岁月磨灭了激情与棱角。以晚报现有的状况看,报纸办成这样,李文恐怕也是有苦衷的。他不急于表态,很可能是在看他这个总编的态度。
说实在的,洪亮第一时间看了许雅萍的方案后,内心很有些兴奋。竞聘时许雅萍的表现已经让他深为动容,现在她又这么快提出了颇具震憾力的具体设想,证明她确实还是那个勤思敢为能有好点子的新闻人,而且依然能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过去在报社一起工作时,他们两人之间就非常了解。许多事情不用言语来沟通,完全是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这么些年过去了还这样,该是多么难能可贵!洪亮现在要的就是能迅速改变报纸四平八稳温吞水的局面,在读者心中掀起一点波澜,从而扩大报纸的影响力。以他看来,许雅萍的策划是自己整个改版计划中一个比较理想的切入点,既能引人注目,又不会触动太多的社会对立面。但是没有想到系列报道还未面世,首先就引来了报社内部的非议。
洪亮知道问题的症结最终在于利益,正如钱庄所言,批评报道要是得罪了广告商,就等于少了创收,大家的口袋里会因此水浅船低。这也不足为怪,当今社会,争取最大化的利益几乎成了各行各业至高无上的追求。连教育医疗这些原本塑造灵魂挽救生命的神圣殿堂,都无一例外地以扩大创收为目的。甚至不择手段强收暴敛,以至于和不断上扬的房价,并列成为压在普通老百姓身上的三座大山。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新闻行业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只是让洪亮摇头叹息的是,即使为了利益也不能丧失基本的职业准则,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退一步讲,利益也有眼前与长远之分。暂时失去一些广告客户,但报纸树立了威信,赢得了读者,发行势必就会上去,将来还愁没有客户上门吗?这才是真正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双丰收啊。党组会上,洪亮坦诚了自己的观点,明确表示,即使今年的广告指标受到损失,也要改变报纸自身的形象。他要大家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经历一个阵痛,置死地而后生。
见洪亮发了话,李文第一个表示赞成,还说自己早就有这些想法了,只是一直顾忌着广告的利益。钱庄白了李文一眼,说,什么叫广告的利益?那还不是报社大家的利益?你李文少拿过一分钱吗?李文顿时涨红了脸,说你什么意思,过去难道不一直是宣传跟着广告在转?钱庄嘿嘿冷笑几声,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哪有能耐让你跟着转?洪亮皱着眉头,断然打断他们的口舌之争,说以前的事不要再提,现在有反对的意见可以说出来。钱庄稍一愣怔,见洪亮盯住自己在看,只好软了口气,但依然话中有话地说道,既然洪总愿意广告指标下降,那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其他人见状也都点点头表示赞成。谁都明白,再嘀嘀咕咕就属于正面抗旨了,至少目前还没谁有这个胆量。或者说还没有真正直接触动到哪个人的利益,也就没必要跳将出来当急先锋。姑且骑着驴子看唱本走着瞧,让许雅萍先闹腾去,等撞了南墙就有好戏看了。
听说要拿自己开刀,博海超市的女老总打电话责问钱庄,怎么说话不算数了?钱庄诉苦道。那姑奶奶现在当了采编中心的主任,仗着有了靠山正要拿你出气呢。女老总嘁了一声。凭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她尝尝老娘的厉害。女老总确实不是等闲之辈,一番上蹿下跳,于是各种招呼铺天盖地而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势头。这是洪亮第一次面对如此大的压力,尽管他有思想准备,但实在没有料到一个超市的老总也有这么大的能量。洪亮一边虚以应对,一边让许雅萍的报道立即见报。他明白如果这么小小的一炮还未开打就熄了火,那这个系列如何进行下去?今后还如何实施自己更多的改革计划?事已至此,只有顶住压力将真相迅速披露,才能堵住那些说客的嘴。果不其然,面对如此恶劣的搜身行为,原先那些有头有脸打招呼的大都哑了口。而一直强硬傲慢的女老总,没想到这么稠密的关系网络最终都未能见效。当她看到报纸上白纸黑字那么刺眼醒目地刊登在头条位置的报道,虽气急败坏却也乱了阵脚慌了神。洪亮并未罢休,一鼓作气发表了大量读者来信。面对如此众口一词的抨击,女老总终于崩溃下来,不得不承认超市有错,并向受害人赔偿了精神损失。不仅如此,连原先要收回广告投放的要挟,也改口希望晚报能在后续报道中对超市作一些正面宣传,以挽回不良影响,甚至可以加大投放力度。
第一块硬骨头以这样的方式被啃下,让报社很多人既感到意外又为之振奋。特别是当那位受害妇女满含热泪,手捧一面写有“平民代言人”的锦旗送到报社时,许多采编人员被这久违了的场面所深深感动。那一瞬间,他们似乎体会到了正义与崇高的力量。
也许是受此鼓舞,采编中心的记者情绪空前高涨。一些尖锐的批评报道连续见了报,都是与普通百姓切身利益相关的,所以很快在读者群中引
起了较大的反响,当然是一片叫好声,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这些日子晚报的零售量明显上升。连一向比较挑剔的宣传部也对此表示了默许,只是在全市宣传工作例会上稍稍敲了敲警钟,无非还是要以正面宣传为主,不要过多地渲染存在的问题,以免造成群众与社会的对立。
洪亮参加市政协会议时,文化宣传口子方面的政协委员围着他,纷纷夸奖晚报近来的不俗表现,同时建言洪亮不要只动老鼠而不碰老虎,对那些政府失察失策的行为也要敢于无情揭露批评,此话题一说开,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市政建设方面的一些状况,颇有些牢骚满腹的样子。洪亮清楚,最近对这些非议的人很多,自己也颇有看法。但他知道这不同于平民系列报道,虽然从理论上讲,媒体是民众对权力进行“民主监督”的主要管道,但是作为一家市级新闻单位,在现行体制下,是不可能随便对政府行为进行直接批评报道的。不过洪亮并不想就此沉默,如果仅停留在对一些行业不轨行为及社会不良现象的抨击上,那他这个新闻人做得也层次太低太窝囊了。至少在洪亮看来,新闻媒体应该具有承载社会大众表达需求宣泄不满的功能,有责任提供一个宽松自由的平台,让人们通过这个渠道畅所欲言。尤其是当物质生活获得极大富裕的时候,人们会更注重追求丰富多彩高质量的精神生活,而言论自由,则是最基本的一个标志。当然,在新闻出版法没有面世之前,要做到这一层面是难乎其难的。但唯其难,才有去努力争取的必要。如果以较为温和的姿态,让大众共同参与政治文化经济等领域的建设,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洪亮最近就正在谋划以发动市民大讨论的形式,对某些反响大的热点问题建言献计,从而旁敲侧击提醒有关领导,要尊重科学顺应民意冷静决策。现在见这些政协委员如此慷慨激昂,洪亮便故意说道,好啊,本报愿意辟出版面,欢迎诸位大胆建言。此话一出,四周却静了下来。那些刚才还一个个义愤填膺的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一下子都闭了嘴。洪亮心想,怎么都不搭腔了?难怪有人直言批评,现在的知识分子大都空有一副精英的皮囊,根本起不到社会脊梁的作用。你们头上不就那么一顶虚幻的乌纱帽吗,稍动点真的就如此噤若寒蝉,还不如回家安安稳稳抱孙子去。正如此想着,却有一人正色道,你此话当真?洪亮一看,问话者是原文化局副局长孟舍。此公在本地算得上一文化名人,素以敢说敢为著称。他对市里正在搞的文化改造工程尤其反感,认为以所谓保护文化遗产的名义,将一些名人故居,集体迁移到一个区域加以展示的做法,简直不可理喻荒唐至极。洪亮知道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物,真写起言论来,肯定异常尖锐,到时能照本刊登吗?只是刚才一言既出,现在如何反悔?何况才从心底里瞧不起这班所谓的社会精英,怎么自己也犹豫了?洪亮感到一阵汗颜,于是面对孟舍语气坚定地说道,只要孟老愿意赐稿,本报非常欢迎。刚才一群沉默的人此时又兴奋起来,看戏般嚷着孟老一定要写。孟舍意味深长地看了洪亮一眼,说,一言为定。
许雅萍现在成了报社的亮点。原来除了少数老报人知道她的学识及能力,大多数年轻人一直都没正眼瞧过她。如今才发现,这个外貌看似柔弱的女人,内里竟蕴藏着这样巨大的爆发力和坚韧的意志力。对她自然刮目相看,各种议论也随之而来。特别是在这轮按岗竞聘中不甚如意的那些人,更热衷于探究许雅萍和洪亮过去那段颇具神秘色彩的经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被翻出来后,不免被添油加醋,越传越离谱。只是版本不一,没有一个最权威的说法。不过中心意思却归结到一点,那就是丑小鸭之所以变成了小天鹅,完全是靠着那层裙带关系。
这些话暂时还未传到当事者的耳里。随着平民系列报道的推出,许雅萍总算找回了一点新闻人的感觉。虽然四处奔波还要面对方方面面的压力,搞得身心疲惫,有几次都差点眼前发黑昏厥过去,但她看到读者拿着晚报在街谈巷议时,就觉得很值,心情也从未有过的舒畅。为此,她对洪亮在背后的鼎立支持。生出些许感动。尘封在心中最柔软的那份情感也被触动起来,常于夜深人静之际,悄然回味着往日充满温情的一幕幕。
是的,他们曾经确实有过非常美好甜蜜的一段时光。志向相同,情趣相投,心心相印。只不过这段时光在人生的长河中实在过于短暂。近乎昙花一现,就消失了,而且对许雅萍今后的生活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本以为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伤感和心痛会慢慢淡化,事实上也是如此,许雅萍已差不多在心底里埋葬了这段情感。可是上天仿佛有意在给她出难题,将几乎并无多少改变的洪亮再次放在她的面前。她的内心深处不可能不泛起一点涟漪。
情感这东西,就像经历过严冬肃杀的小草,看上去早已了无生命之痕。其实稍稍给点初春的雨露和阳光,又会拼命地冒出新绿来。如果不及时剿灭,其蔓延速度之快,有时真令人瞠目。尽管许雅萍尽力克制着自己,表面上依旧冷漠,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她有时面对洪亮谈工作时,还是会不知不觉地出现神思恍惚的情况。而她那飘忽闪烁的眼神,也难以掩饰内心的秘密。有一次在洪亮的办公室里,他们就一个策划选题谈了很久。直到洪亮的爱人打电话来问他怎么还不回家时。他们才发现已接近深夜了。洪亮拍了拍饿得咕咕叫的肚皮,主动邀请许雅萍去宵夜。许雅萍不太自然地看了看洪亮,却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以现在的心境,许雅萍真不知和洪亮在那种温馨的环境里,一旦离开了工作话题,她会不会有失态的举动出现。作为一个长期单身的女人,她的感情有时相当麻木,有时又有着强烈的需求。而最近一个阶段,她则时不时地感到要寻求一种强有力的依靠,特别是在离洪亮近在咫尺的时候。离婚这么些年来,她不是没有尝试过重新组建家庭。但她那内在特别要强的个性,实在很难有相般配的人选。其实有了当年与洪亮那段失败的情感经历,就已让她对男人不存在太多的奢望。后来成家只是拗不过母亲充满愁苦的规劝,勉强答应的,这就从一开始注定这桩婚姻维持不了许久。幸好没有孩子,这也因为许雅萍早就存了戒心,一直暗地里吃着避孕药。不然现在身边就不会了无牵挂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许雅萍忽然生出了一丝哀怨。至今在反思与洪亮分手的原因时,她还总是责怪自己的成份居多。其实真正的问题并不在她,而是洪亮以及他的母亲。她总认为是她第一次去洪亮家时,她那大大咧咧的形象让洪亮的母亲看了很不顺眼,以至后来几次再去洪亮家时,洪母总是冷眼相对。许雅萍的自尊心哪里能受这般委屈,便在洪亮面前流露出不满甚至发发牢骚。而洪亮偏偏是个有名的孝子,面对许雅萍,他不忍说出真相,那就是母亲坚决反对这个大山里来的、缺少城市韵味气质的女人做儿媳妇。夹在母亲和许雅萍之间,一向作风坚毅的洪亮,对感情却难以作出果敢的决断。许雅萍渐渐感到失望,进而主动疏远了洪亮。恰在此时,两人均在工作上遭受到打击。而洪亮居然离她而去当了逃兵,这让许雅萍对他的爱慕一下子跌到谷底。虽
然洪亮曾试图解释和挽回,但两人却渐行渐远,最终劳燕分飞。
临近下班的时候,钱庄走进洪亮的办公室。
小刘在我那儿诉苦呢,说你不重视广告中心的工作。钱庄说话的腔调有些不阴不阳的,那语气更像是他自己在埋怨什么。
洪亮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上午广告中心主任刘伟说的一件事。原来他们正在策划搞一个房地产特刊,准备宴请本市房地产业的龙头老大——宏达开发公司的老总。对方听说来了个新总编,非要洪亮出场认识一下。洪亮一听就有些恼火,样样事都得自己出面,弄得自己像个高级花瓶似的,就语气不太友好地回了。没想到这小子又让钱庄来做说客,不禁皱了皱眉头。
钱庄一看,不等他回话,就继续说道,其实他也不想去,谁愿去看这些暴发户一副施舍的嘴脸。陪喝陪唱陪桑拿,都成三陪人员了。可不去怎么办?这帮家伙可都是报社的广告大户,一家的投放量就能解决报社多少职工的福利。人家有资格和你牛啊。
看似在借机诉苦,其实有点要挟的成份。洪亮就职以来,明摆着重心放在宣传那一头。这和原来的格局正好颠了个。钱庄感觉受了冷落,抓着机会当然要出点闷气。
洪亮心里明白,所以虽然有些不快,但碍于关系,也不好再生硬地拒绝。再说,不管如何,广告是报社唯一的收入来源,这一块虽有不少问题,但总得一步步来解决。
开发商姓牛,果然很牛,言谈举止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仿佛每个毛孔里面都透着油腻腻的狂傲。还动不动就从口里溜出某某市领导的名字,显出他和这些要人们关系非同寻常。钱庄和刘伟也许是见怪不怪,依然一味地吹捧附和。大概对方也看到了洪亮的不动声色,先还有所顾忌,对他没敢过于张扬。待酒过三巡,见洪亮仍然只是拿起酒杯,象征性地抿抿,脸就拉了下来。指着刘伟说,你们不是想让我投放广告吗,只要洪总给面子,咱们一对一地喝酒,一杯十万。刘伟睨了洪亮一眼,吓得躬着身子站起来,连忙说,我们洪总酒量不行,要不我来代喝?这位老总却头一昂,眼皮子往下一掉,你一杯也值这么多?
洪亮对此君的骄横早已不满,只是一直克制着。此时见对方张狂着硬要和自己拼酒,便不卑不亢地笑笑,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现编了一则自己喝酒的故事。说还是在组织部的时候,去下面考察干部。对方热情地大摆宴席,一定要喝酒,推不过就喝了。结果人家醉酒是糊涂,我却是醉醒,也就是喝了酒大脑特兴奋特清醒。平时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喝酒后反而较真了,就说那被考察的干部什么什么毛病。结果那干部原本指望美言几句的,却被说得一无是处,提拔的事也就泡了汤。后来自己就不敢喝酒了,就怕喝得太清醒坏了别人的好事。最后搞得部里小聚餐什么的,部长们也不劝我喝酒。你说他们谁个身上没点小毛小病,要让我酒后口无遮拦地说出来那还不难堪啊。洪亮说完,自嘲地笑笑。
牛总一时愣在那儿,席间的气氛就有些尴尬。
洪亮话锋一转,玩笑玩笑,那是官场。牛总是搞房地产的,当然是规范经营,我喝得再多也挑不出你的毛病。我只是怕这喝开了头,以后别人再请我喝,说不定就害了人家了。所以还是不喝为好,牛总说呢?
牛总见洪亮绵里藏针,自己心知肚明,那些坑蒙拐骗的事比起官场来更经不起揭的,锐气自然有所收敛,也就顺势下坡,说没想到洪总为人做事这么周详。好,既然你讲仁义,那我也就不强求了。别到时落得个坏别人事的骂名。
在座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钱庄用眼角扫了洪亮一眼,心里不由打起了小鼓,这家伙可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
许雅萍和肖如一为一篇稿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稿子是为一家装潢公司唱颂歌的,带有明显的广告彩色。这类文章以前在晚报可以说是屡见不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虽也像模像样地搞过整治有偿新闻的活动,但总是雷声大雨点小。风头来时稍微收敛些,过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许雅萍一向对此深恶痛绝,但她却无可奈何。现在成为采编中心的负责人,她当然不会再无视这种有违职业道德的现象存在。在谈论报社工作时,她就向洪亮建议过,要好好抓一抓有偿新闻的事。洪亮实际上心知肚明,只是他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比较复杂,涉及报社及许多编辑记者个人的利益。再说按岗竞聘的余波还未完全消除,还是缓口气,等自己站稳脚跟,局面稍稍打开时再下手整治。许雅萍对洪亮迟疑的态度有些不满,就先在自己部门里吹了吹风。不过许雅萍虽然是主任,但主抓采访,肖如一则分管编辑这一块。平时一般的版面许雅萍是不过问的,也不好直接插手。那天正好许雅萍调看一篇批评稿的大样,无意发现那一版上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比较醒目,就多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看就有些生气,这不是赤裸裸的软文广告吗。打电话和肖主任联系,手机却没接通。因为报纸等着要出版,许雅萍就让当班编辑将这篇稿子给撤了下来。
肖如一第二天拿到报纸后恼羞成怒,那篇文章是他受广告中心刘主任之托,为了配合这家装修公司投放硬广告而写的软文,他已经暗地里拿了人家一个大红包。没想到却让许雅萍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给撤了,这还把他这个副主任放在眼里吗?压抑了这么些天的不满以此为突破口爆发出来。他先是与许雅萍大吵大闹,说你许雅萍什么东西,别以为有人在后面撑腰,就不拿老子当回事。现在把话撂这儿,这稿子要是不上,咱们走着瞧!然后他串通刘主任一起到钱庄那儿告状。钱庄这些日子正不痛快,原来老总编在位时,对他这个分管经营的可说是奉若上宾,一切以报社的经济利益为重。其他领导虽有不满,但看在钱的份上,也只能忍气吞声。钱庄因此更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而现在的反差如此之大,不仅受到冷落,还让一个中层干部直接对他的权威进行挑战,这还了得。听肖、刘两人一唱一和,钱庄顿时火冒三丈,居然失态地骂道,这个臭婊子,也太猖狂了!她以为是谁啊,一个没人要的黄脸婆,我就不信她还能翻上天。这次非给她点颜色看看!他让刘主任带上与那家装潢公司的合同,直奔许雅萍那儿,摆开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事情最终闹到洪亮那儿。钱庄他们抓住一点,根据报社原来不成文的规定,广告部门在签订合同时,可以应客户要求,采取硬广告与软文相结合的捆绑方式操作。她许雅萍凭什么自作主张撤下软文广告,谁给她这么大的权力?
洪亮明白这几人来者不善。如果是肖如一私下里的交易,许雅萍这么做他们是不会如此嚣张的,现在以公事公办的嘴脸出现,问题就有些棘手了。虽然他清楚许雅萍是什么出发点,但在没有正式废除这类广告模式之前,还真不好反驳钱庄他们咄咄逼人的责问。为了息事宁人,他让值班编辑将这篇稿子发排在当天报纸上,只是标题作了淡化处理。
许雅萍对洪亮此举大失所望,心中涌起的愤闷久久难以平息。
洪亮并没有过多地对许雅萍进行解释和安慰,只是在心里想,是该下决心解决这一问题了,长痛不如短痛。他明白这一回合以后,此类现象会有增无减更加猖獗,他决不能让钱庄他们得意太
久。在接下来的党组会上,他像没有发生过此事一样,通过纪检组长之口,提出了规范职业道德整治有偿新闻的建议,要求对原来所有涉及到的这一类规定和制度,甚至是潜规则,通通进行一番梳理,凡与新闻准则有抵触的坚决废除。
这一次的所为,有点犯了众怒,自然比上回平民系列报道带来的震荡要大得多。真要杜绝关系稿人情稿和软文广告,不仅广告收益可能要受到影响,记者编辑们也会少拿不少红包,这可是一部分人相当可观的灰色收入。为此,洪亮还是作了一些准备,同时推出每月评选好稿子好版面的举措,以奖金来弥补个人这方面的损失。至于广告创收,排一排,哪些确实因此受到影响的,列出来,酌情扣除当年指标。如此一来,虽还有些人发发牢骚,事情总算没有闹得太大,毕竟原来所为也是上不了台盘的事。
钱庄本以为出了口恶气,没想到洪亮冠冕堂皇地来了这一手,表面上没理由反对,只得私下里找刘主任商量,让他挑几个大户做做手脚,将广告收入来个大幅度的减少。他洪亮不是宁愿指标下降,也要树立光辉形象吗。那就让他尝尝没钱的滋味,看到时大家还不一起造他的反。刘主任一向对钱庄言听计从,可这时却打起了小算盘。自从洪亮来后,你和他明争暗斗,明摆着不占上风。眼看广告中心的地位一落千丈,要是再按你说的做得太出了格,他洪亮到时说我无能一撸袖子就可以将自己抹下来,倒霉的还不是我啊。只是钱庄说了,一点不做做样子,也不好交待,自己心里也有些窝囊,就暗地里先让一家关系比较铁的客户散布要撤资的信息,等看看洪亮的反应再走着瞧吧。
孟舍的文章如期寄到洪亮手中,随稿还附一便函,上面写道:拙作遵命草就,如有为难之处,权当戏言。洪亮微微一笑,这个孟老!仔细拜读以后,不由节节赞叹。文章观点鲜明,言词犀利,确是一篇早已鲜见的振聋发聩的好言论。只是针对性如此之强,如果现在单篇发出来,显然非常突兀,难免会受到某些头面人物的责难。这倒不是洪亮有了退缩之意,而是他身在其位,不能不考虑周全些。正在此时,许雅萍向他请示。她让政文室组织“我为城市建设献一言”的市民大讨论已准备就绪,是否可以开始进行?洪亮马上表态立即见报,并将孟舍的文章交给许雅萍,要她在恰当的时候与其它讨论稿一并发表。
以洪亮的想法,在众多的来信来稿中,孟舍的言论也仅是一家之言,引起的冲击波可能会小些。谁知文章转到负责编辑的肖如一手中,他读后大吃一惊,心想这个洪亮也真够大胆的,敢发这样的稿子。转而心生一计,你洪亮不是这么牛吗,那就索性让你牛一牛吧。我们奈何你不得,总有人能替我们出出恶气的。他知道这星期的报纸是李文值班终审,就故意扭曲了许雅萍转达的意思,让编辑单独在一版发了这篇言论。李文看清样稿时很惊讶,但听肖如一说是洪亮拿过来的稿子,以为有更深的背景,也没有多想就签印了。这样一来,当然是捅了马蜂窝。
就在孟舍的文章见报的当天晚上。就有无数的电话打了过来。先是顶头上司日报社长询问,是不是上面有谁授意让孟舍撰写此文。待明白这是洪亮自作主张刊登时,便换了腔调,大声责问还懂不懂宣传纪律,如此敏感问题,怎么好擅自在报上公开议论!前一阶段的平民系列报道,就已过多地渲染了社会的阴暗面,现在居然对市委市政府发起难来,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洪亮开始还辩解道,那不过是孟舍一己之见,不代表报社的意思。等明白文章是单独发在一版上时,他这才意识到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再想解释,社长早就气呼呼地挂了电话。接着是宣传部长、市政府秘书长、分管副市长等人来电,通通是一番暴风骤雨般地批评问责。最后一个电话是市委曾副书记打来的,他的口气还算缓和,说你议什么不好评什么不行,怎么能捅徐市长亲自抓的文化改造工程?那可是他更上层楼的政绩工程!洪亮早已被轮番责难搞得心烦意乱,脑袋都要胀裂开来。听到曾副书记的声音,他不由委屈地诉说道,孟舍的文章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为了保护我们城市千年的文化传统啊!怎么上面就一点也听不得不同的声音呢?曾副书记叹了口气,说,洪亮啊洪亮,你也不是一个普通干部了,怎么还如此幼稚。不同声音也不是民间才有,常委里面也有不同意见的。但这是你能在报上议论的理由吗?我当初就对你说过,舆论宣传是个是非之地,以你的个性我就知道迟早是要出问题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一夜,洪亮压根儿就未能人眠。想到自己一片赤子之心,本意是为了让上层能真正听到大众的呼声。可这些人却是老虎屁股摸不得,容不得半点不同的意见。一篇小小的言论都能引起如此巨大的震动,还奢谈什么舆论监督?如此氛围,难怪一些地方诸侯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其实作为长期在组织部工作的洪亮,不是不清楚目前的现状。只是他这个人的理想主义色彩太浓厚了,老是与周围世俗的现实格格不入。这些年来,他在组织部里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心。官场上那一套对他来讲,完全是一种痛苦和折磨。如果不是一再克制自己,麻醉自己,还真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好不容易盼来了机会,本以为回到自己酷爱的新闻战线,情况会有所好转。尽管他早已明白,自己这辈子是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普利策式的人物了,但至少可以尽微薄之力,去慢慢实现哪怕一点点的愿望。然而现实是无情的,自己还是成了可笑的堂吉诃德,手中的那把长矛是这样的软弱无力,不仅刺不了任何肮脏黑暗的东西,最终只能伤害到自己。
洪亮虽然气愤难平,可还是按照曾副书记的吩咐,连夜写了一份书面检查。第二天一上班就直奔宣传部,当面向宣传部长违心地检讨了自己的过错。宣传部长脸色铁青,也是一夜未睡好的模样。他将洪亮递过来的检查书随手一扔。直言说道,这次曾副书记也未必能救得了你。你就好自为之吧。
许雅萍得知情况后,大吃一惊,直奔洪亮的办公室。最近一段时间,报社内部关于她和洪亮的议论,她已有所耳闻。虽然她的心里很坦然,但为洪亮着想,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尽量无事少与洪亮在一起。现在发生这样大的状况,她当然坐不住了,无论如何得去好好安慰一番,让洪亮至少在第一时间感受到她的关心。因为她太知道一个人在面对如山的压力时,多么需要别人的理解和支持。她许雅萍多年来不知遇到过多少非议和压制。工作生活双重的不顺心,往往无处排解只有郁结在心里。长此以往,她的身体已不堪重负,特别是心脏会时不时地给她点颜色看看。如果这些年洪亮能在身边,给予她哪怕一丝丝的关怀,她也会感到莫大宽慰的。
然而事与愿违,许雅萍到了洪亮那儿却遭受一通不明不白的责怪。
洪亮也许是被各路批评弄得焦头烂额神经高度绷紧,一见许雅萍,仿佛找到了出气筒,顿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朝她吼了起来。说你怎么搞的,连一篇文章也处理不好。我这个总编的话还管不管用,谁让你单独发在一版的?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过瘾,很出风头?是不是这么些年过去了还在恨我,想存心要看我的笑话啊?
许雅萍开始有点懵,还想解释劝慰,可后来越听越不是滋味,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怎么连过去也扯上了。不错,我是恨过你,为你在感情上的懦弱,为你一时背叛了新闻事业。可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埋怨你的话,更别说是做伤过你的事了。没想到你自己却一直放在心里,那只能说明你有愧疚你对不起我。现在你居然这样看我说我,在你洪亮的眼里,我许雅萍成了什么样的人了?
许雅萍脑海里涌起千头万绪,一时气急攻心,只觉得胸口一阵发堵,眼前就昏暗了下来。
洪亮见许雅萍摇摇晃晃要摔倒的样子,这才清醒过来,赶紧上前一把将她扶住,顾不得忌讳什么,手忙脚乱地将她抱进里面的床上,然后用手使劲掐着她的人中。
许雅萍慢慢睁开双眼,看到洪亮心急如焚的样子,想起刚才发生的事,不知是委屈还是酸楚,两行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两人正无言以对,肖如一轻手轻脚地走进办公室。他听说事态发展如此严重。虽感到幸灾乐祸,也不免有些心虚,想主动过来解释一番。他在心里已盘算好了,只能一口咬定是许雅萍交待他这是洪亮亲自约的稿子,以为上面有精神,就发在了一版。李文也是审过的,没有提出意见。
没想到刚一进门,就看到洪亮与许雅萍在卧室里,一个躺着,一个倚在旁边,两人贴得那么近。心中本有的担心一下子变成了忌恨,原来你们果然有一腿,难怪把我这个主任整成副的。好啊,这下可别怪我不仁义了。他眼珠一转,迅速悄无声息地退出,将隔壁办公室的钱庄喊了过来。
洪亮见许雅萍并无大碍,让她喝了点热茶,便扶着她一起走出卧室,就见钱庄与刘主任正站在那儿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俩。
洪亮一怔,正想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钱庄却没事人一样,以一副很关心的口吻问,是不是上面为孟舍的文章怪罪下来了。还假惺惺地骂宣传部管得太宽,还让不让舆论进行监督啊。
洪亮镇定下来,说,刚才我已批评许主任了,让她好好查查事情的经过。她可能一时受不了,头犯起晕乎来。这样,肖主任你陪许主任先回部门,将这件事的过程书面报给党组。
许雅萍头还昏沉沉的,不过也意识到这两人不是善良之辈,就配合洪亮的话,假戏真做,索性委屈到底吧。她气鼓鼓地大声说了句,天大的事由我承担好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钱庄和肖如一见状,也随即面面相觑,讪讪地离开了。
尽管洪亮以这样当机立断的应对,挡住了钱庄和肖如一可能的发挥,但关于他和许雅萍在卧室里的风言风雨还是免不了传播开来。在这个敏感的关口,这样的流言是特别具有杀伤力的。最得意的是肖如一,许雅萍那句承担责任的话,等于为他解了套,使自己既落井下了石,又没担丝毫的风险。她想收回后悔也来不及了。当然,他也怕洪亮会秋后算帐,心里巴不得言论风波闹得越大越好。并指望着这时再发生点什么让上面反感的事情,那肯定让洪亮吃不了兜着走。
钱庄也不失时机地催促刘主任加紧行动,让这期间的报纸广告锐减,造成职工人心浮动的局面,给点颜色洪亮看看。
也是巧了,或属于俗话说的,叫做祸不单行。就在这个当口上,长河晚报被那家宏达开发公司告到市里,说他们借批评报道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
事情的经过说起来还有点复杂。许雅萍手下有一个得力记者小李,今年已三十出了头,好不容易才谈了个女朋友,只是久未见对方明确表态。经旁敲侧击,原来是女方嫌他现有住房太小,说出去挺没面子的。小李自然当了回事,四外奔波准备将原来的中套住房换成特大套。挑来选去,他看中了宏达开发公司的一个套型。一问房价却比较贵,算算结婚时还要花不少费用,手头上这点钱难免捉襟见肘。小李想到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广告中心刘主任,就请他和这家公司打个招呼,能否优惠点。刘主任知道那个牛总一般是不太买账的,但碍于小李的情面,还是打电话过去小心翼翼地说了此事。没料到牛总还算客气,说让小李直接找售楼部去谈。小李兴冲冲地去了那儿,仍然是那个售楼小姐接待的,价格倒是下降了,可每平方只让二十元。小李一算总数还不足三千块,这算什么优惠,离自己的期望值相差太远了,就感到受了捉弄。正恼怒之际,有几个拆迁户过来与其他售楼小姐发生了争执。他的职业敏感顿时来了,通过一番打听,才知道这家公司在拆迁过程中,暗箱操作克扣了不少拆迁户的利益。甚至还动用黑势力将一些态度强硬的钉子户采取了非常手段。拆迁户们还说,过去也向晚报反映过,却石沉大海毫无音讯,怎么这次倒主动来采访了。小李心想那时饯庄他们一手遮天,哪个敢得罪报社的大客户。现在情形变了,撞到我手里,倒要看看你牛总还牛不牛。他在掌握了大量材料后,便胸有成竹地去开发公司核实。这一次的身份是晚报记者而不是客户,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在与部门经理交谈之后,他要牛总亲自出面解释。
牛总当然不是好惹的角色,知道小李就是刘主任打招呼的那位记者,心想他妈的优惠你几千块了,还给脸不要脸。想找我的碴儿要挟我?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直接让黑道去修理修理小李了。只是联想到上回与洪亮喝酒时的情形,还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就咬牙切齿发狠道,既然你们晚报存心和我过不去,这回就一并给点颜色你们瞧瞧。牛总不动声色地打电话给刘主任,问,你介绍的那个记者怎么还没有来买房?都和售楼部说好了,每平方优惠二百元,再不要就卖完了。
刘主任也不知其中背景,就喜滋滋告诉了小李,说这回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牛总等于给你发了一年的奖金啊。小李心知肚明,稍稍犹豫片刻,装着也很惊讶的样子,说,是吗,没想到刘主任的面子这么大,到时一定好好谢谢你。其实听刘主任这么一说,小李确实很意外,他写这篇报道的本意实在不是为了要挟而使自己得益,最多想出口气而已。不过现在既然有了这样的结果,就难免有些心动了,这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何况牛总没跟刘主任露底,说明这家伙够聪明,是想不动声色就私了了。既如此,反正也没别人知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吧。
小李怀揣着一份不安与得意交杂的心情,再次来到售楼部。那售楼小姐果然对他十分热情,连说当时将牛总的吩咐听错了,因为牛总从来没有给谁这么优惠过,所以将二百听成了二十,挨了牛总一顿好骂。
就在小李将新房钥匙喜滋滋地交给女友看时,牛总的举报信也早飞到市里四套班子、市纪委、组织部与宣传部等单位。人证物证俱全,并引伸开来,说晚报总编也曾亲自威胁过他们,不投放广告就要给眼色看。还说现在搞的系列报道,就是对那些不与晚报合作的对象进行报复。
洪亮这期间正在省城开短期新闻研讨会,并不知情。他本来不想去省里的,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应在家平息风波等待处理。然而曾副书记却让他出去避一避,暂离这块是非之地,而且要他明确报社的工作暂时由钱庄主持。
时已初春,按说这样的季节,在风景怡人的度假村开这种松散型的研讨会,就与外出疗养差不
多,大可心旷神怡悠哉游哉。可洪亮哪有这样的心境,只是在会上不得已强打精神,一散会就要往房间里溜。没想到却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洪亮抬起头时,见竟是大学里的同窗好友达志强。两人也不顾他人的存在,充满激情地拥抱在一起。
许久,洪亮才松开手,仔细打量着达志强,说,你这家伙失踪这么些年,从哪儿又冒出来了?达志强笑说,怎么,怕我回来横刀夺爱啊。原来作为当年新闻系三剑客之一的达志强,曾是许雅萍的狂热追求者,在系里对她公开表示过爱慕,以至于都传遍了整个校园。无奈许雅萍早已心有所属,认准了洪亮,毕业时直奔洪亮老家。达志强为此伤心欲绝,与大家不辞而别,只身一人跑到天涯海角的三亚。后来他们的联系就基本中断,没想到这次居然在这儿相逢。
两人到会务组调了房间,彻夜海阔天空地畅聊起来。
据达志强说,这些年他是颠沛流离,不知换过多少单位,只是不管怎么变动,一直心系媒体。最近他在网上看到本省这家全国比较有名的早报招募人马,遂过来一试。早报一看他的履历和各种获奖证书,立马签约,委以新闻部主任重职。事后他才知道,除了他的条件确实优秀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外省单身汉。这家早报自恃是中央某新闻机构的子报,不受地方政府管辖,所以敢说敢为,素以尖锐的批评著称,在省内所有报纸中独树一帜。也正因如此,新闻部主任这个关键岗位面临各种关系所扰,就任者往往干不了多久,就不堪重压要求换岗。达志强笑称自己赤条条无牵无挂,脸皮厚抗压能力又强,早报算是找对人了。
洪亮感到非常诧异,怎么到现在还未成家?达志强戏谑地回了一句,你都将人抢走了,让我去哪儿再找老婆?见洪亮有些尴尬,就拍拍他的肩膀道,开开玩笑,我是成了家又离了。原来达志强到三亚后就和一个当地女人结了婚,想尽快以此遗忘掉许雅萍。婚后生活虽不十分满意,但还算说得过去。只是后来因为达志强常写一些批评报道,得罪了不少人,弄得那女人老是在担惊受怕之中过日子,对他劝说无效,就日生怨恨。直到有一次,达志强的文章涉及到那女的一个至亲,他也不留情面。女的大吵一场,最终离他而去。
那后来就再也没有结婚?洪亮关切地问。达志强笑道,这些年我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个女的愿意跟我这个流浪汉活受罪啊。这样也好,天马行空我行我素,不牵累任何人。虽是戏说,洪亮还是听出他话中的无奈与苦涩。洪亮一时无言。他清楚他们三个人虽然都对新闻事业怀有无比的钟爱,但达志强要比他和许雅萍都更执著率真偏激,是个真正能为理想献身的男子汉。但以他的个性,又恰恰最难在新闻单位长久呆下去。这些年可想而知他是怎么东奔西窜熬过来的。
达志强挥挥手,对洪亮说,老弟审问完了吧,也该说说你的情况了。当他得知洪亮最终并未与许雅萍结合时,两眼像灯泡似地瞪在那儿。待再三追问,明白事实确是如此后,他不由指着洪亮的鼻子痛骂起来。
洪亮只好洗耳恭听,直等到这位学兄骂够,他才叹了口气,赶紧换了话题,说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并对达志强能在早报痛痛快快做事大表羡慕。
没想到达志强对此却不屑一顾,言谈之中还是和往昔一样,充满着牢骚和不满。在他的眼里,这家报纸虽然比一般媒体多了些批评的声音,但也仅此而已,更深层次的话语权还是没有。还说改革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新闻媒体依然仅被看作喉舌和工具,老奶奶一般裹足不前,小媳妇似的唯唯诺诺。说着说着,他又忍不住大骂当今的新闻从业者太媚俗低俗庸俗,缺乏应有的一种风骨和剑气。
这一番痛快淋漓的渲泄,仿佛又让洪亮回到校园。那时,他们就是经常如此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自己不也呐喊过做一名“船头瞭望者”吗?近二十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啊!
暂时主持工作的钱庄,借宏达举报之事,对许雅萍施加了很大的压力。他让许雅萍专门调查小李变相受贿一事,采编中心日常事务则由肖主任临时负责。同时要求暂停所有的批评报道,等待市调查组作出结论后再说。一直支持许雅萍的李文,此时态度变得微妙起来。他对钱庄的决定虽有不满,但掂量过后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本来许雅萍已经在着手下一步的行动了。她的目光早已瞄向了一些存在诸多问题的政府职能部门。比如教育,乱收费现象屡禁不止。素质教育几乎缺失,一味比拼升学率,造成学生作业不堪重负,身心俱损。比如医疗,药价奇高,小病大治,大病治不起,收受红包也比比皆是。比如就业,有关部门虚报就业职位和再就业培训人数,随意发放下岗职工优惠证。比如交通警察罚款成灾,城管人员暴力执法,政府官僚吃喝成风,等等。所有这些,尽管中央及省级较大的媒体也都批评之声不绝,但大都是泛泛而谈,至多抓一两个典型,这又怎能触动基层大多数的利益群体。作为地方新闻单位,本来完全可以直面现实,针对发生在身边的各种个案,进行短兵相接的直接交锋。如此舆论监督,不会不见成效。然而这必须求得当地政府的认同和支持,否则一切都不可能。许雅萍以为平民系列打响了第一炮,接下来可以顺势而为,巧妙地推出政府行风系列报道。可是现在所有设想全都成了空中楼阁水中幻影。
也罢,先挺过目前这一关口再说。许雅萍没有马上将自己靠边站的消息告诉洪亮。她知道洪亮虽然身在异地,心中一定很不轻松,这时不能再给他添烦恼了。她决定自己将责任扛起来,先把宏达事件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小李遭此一击,已萎靡不振。面对许雅萍的询问,他开始还不愿开口。许雅萍并未过多地责怪,只是要他将事情经过说清楚。小李这才颇为委屈地说了前因后果,并十分后悔地表示,自己所为确实给报社带来了损害,愿意接受处罚。
许雅萍心中有了些底,决定暗中全力调查宏达公司的情况。她明白像这种房地产开发公司,绝不仅仅存在损害拆迁户利益的问题。她要么不动,动就要抓住七寸,给予致命的一击。她鼓励小李振作起来,好好配合自己,争取将功补过。
然而调查却出乎意料的艰难,许多原拆迁户明显是受到某种威胁,大都推翻了原先的证词。而在其他有所风闻的一些问题上,也难有实质性的线索。
许雅萍并未气馁,反复做那些拆迁户的工作。同时扩大调查范围,以图寻找到可能的突破口。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许雅萍意外地发现,牛总与徐市长的文化改造工程有关。进而从宏达的对手那儿了解到,文化改造工程所占用的土地。是宏达早就圈了下来,后又以高价反卖给政府的。这一进一出,其中利益关系不言自明,只是暂时苦于没有证据。
因为事涉市里二号人物,许雅萍感觉仅靠自己孤军奋战,已明显力不从心难以成功,还是打电话给了洪亮。洪亮听后沉默许久,才反复嘱咐她,暂停调查,千万不能打草惊蛇。对手过于强大,以免不测。一切等他开完会后再作计议。
事实上,随着许雅萍调查的深入,宏达公司已有所警觉。当牛总得知仍然是晚报在与他过不去后,顿时暴跳如雷。他立即吩咐手下了解许雅萍在
本地的关系网络,特别是亲属关系。他想看看许雅萍有无背景,然后先教训教训她的家人,给她一个明确的警告。要想和宏达作对,绝没有好下场。信息很快反馈回来,没想到许雅萍在本市竟无一亲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后台。于是牛总无所顾忌地吩咐黑道上的朋友,给点厉害让这个臭女人尝尝。
就在此时,达志强已悄然来到江城。他当晚从洪亮口中得知许雅萍的情况后,情绪相当激动。这么些年的涉恶经历,他当然明白许雅萍可能面临的危险,于是也没有与洪亮打招呼,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省城。
汽车沿着高速公路疾驶,达志强却依然感觉太慢。他的心儿早已飞向江城,飞到许雅萍的身边。自从听说许雅萍至今依然孤身一人,他就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之中。只是碍于会议还未结束,不得不压抑着尽快见到许雅萍的冲动。而现在许雅萍的处境,正好给了他一个理由。
许雅萍是在本市较有名的星光宾馆见到达志强的。当她最初听到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声音时,相当意外,也惊喜万分。特别是在她此刻最孤立无助的时候,感觉好像见到亲人一般,突然生出了一股强大的力量。
然而两人真正相见时,双方表面上却相当冷静。他们显然都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特别是达志强,见到曾经那么深爱过的女人,内心颤栗不已,硬是咬着牙关不流露出来。
许雅萍还不知道达志强目前的状况,所以先打破沉默,详细询问起来。待达志强一一回答完毕,许雅萍一时唏嘘不已。她一直自以为经历了过多的磨难,却没料到眼前的这位学兄,命运竞远比自己坎坷曲折得多。他真的是在以不屈不挠的抗争,不惜四海为家,践行着自己的崇高理想。不由对他心生敬意,进而想到,如果当初她接受了达志强的追求,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结果?
待慢慢平息了内心的激动后,达志强开始了解事情的整个概况。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他让许雅萍打电话给报社,说是老家有急事,要请几天假。
许雅萍说,没这么严重吧。再说自己去哪儿呢?难道就在江城消失了吗?
达志强告诉她,自己遭遇过多次打击报复。所谓红黑两道全领教过了。就你所说的情况,这种官商勾结在一起的,更具杀伤力,不得不高度提防。至于说去哪儿,如没有特别可靠的人,那就留在宾馆。反正接下来一切由他出面继续调查。
许雅萍望着达志强冷峻的神情,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遂点头答应了达志强。
两人接下来详细商量着如何进一步挖掘出有价值的证据,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以达志强的意思,就现有许雅萍收集的材料,不妨先在早报上对宏达公司的强拆强迁等行为进行曝光,同时在言论版转载孟舍的文章。让这两者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同时见报,目的就是要打草惊蛇,让有些人坐不住,上蹿下跳之际,正好露出马脚。而有关文化工程改造方面的幕后交易,则留待下一步证据确凿后,再通过一定的渠道反映。
许雅萍想到洪亮的吩咐,觉得这两人的想法及行事风格竟然变得如此迥异。按说得知许雅萍目前的处境后,更着急的应该是洪亮而不是达志强。毕竟许雅萍是洪亮的手下,且事关晚报及洪亮本人。可是急切地赶过来的却是达志强。许雅萍不免对洪亮有些失望,现在才觉得在个人的人格魅力方面,达志强确实更胜过洪亮一筹。至少作为一个男人,达志强更让女人感到有坚实的依靠。
洪亮在省城拿到当天的早报后,就知道达志强帮了倒忙。作为一名官场中人,他深知此事对自己的仕途会有何种影响。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了。谁想到,事态还在进一步扩大。达志强动用所有资源,设法于同一时间在新浪等网站转载了此两篇文章。一时间成了网民们瞩目的热点,跟贴议论者众多。
曾副书记对这些背景并不知情。本来以为缓一缓,做做其他常委的工作,保住洪亮的位子还是可能的,没想到洪亮还在将事态扩大化,居然捅到早报,还在网络上四处张扬。不由叹息,洪亮啊洪亮,你也真是太天真了,官场之中岂是你们所料那样简单,以为几篇报道言论就能将一个政客轻易打倒?这下恐怕连自己也要受到牵连了。果然,市委主要领导大发雷霆,说这已不是哪一家公司哪一个工程的事,而是事关整个城市的形象问题。一定要追究始作俑者,给予严厉的处罚。
不等洪亮结束会议,市委就将他火速召回,宣布他停职检查,等待进一步的处理。当初力推洪亮任这一职务的曾副书记,也在班子中明显受到排挤和冷落。
得知这一结果,许雅萍与达志强感到了他们行事的草率,在与洪亮见面时,不免有些尴尬。洪亮却大度地笑笑,说这下也好,自己可以正式加入三剑客俱乐部了。
许雅萍心里一热,背过身去,悄悄擦拭着眼角溢出的泪水。
达志强则上前拥了拥洪亮,大声喊道,那就让我们扬眉剑出鞘吧!
于是三个人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有了洪亮暗地里的协同作战,进展顺利多了。他利用在组织部这么多年的关系,终于慢慢摸清了文化改造工程与宏达公司之间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有了徐市长的儿子在国外受到宏达资助的证据。达志强则用他擅长的手段,拍到不少徐市长最近与牛总频繁密谈的照片。
正当他们紧锣密鼓准备正面出击之际,牛总派出的手下也探到了许雅萍和达志强的行踪及所在的宾馆。
牛总终于在一个深夜下了毒手。
那晚的江城上空,忽然被一片浓烈的火焰所照亮。人们惊呼着,星光宾馆着火了!
洪亮那时还未入睡,听到消防车那凄厉的呼啸声,他忽然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心悸。他忙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就看到星光宾馆那边伴随着火光冒出滚滚的浓烟。他立即想到许雅萍达志强可能出事了。顾不得换上衣服,洪亮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
现场一片混乱,消防部门出动了六辆消防车在全力扑火。洪亮拼命往前挤着,却被负责警戒的警察拦了下来。
这时,他看到晚报有几个记者也在现场,便大声喊他们过来询问情况。从他们七嘴八舌的介绍中,洪亮明白许雅萍和达志强是凶多吉少了。因为据说火势就是从五楼中间开始蔓延开来的。
好不容易大火被扑灭,只见消防队员从宾馆里抬出几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洪亮此时根本迈不动步子,只听一个记者告诉他,是住在508与509房间的两个人。洪亮顿时眼前一阵发黑,人就软了下去。
事后据消防部门的勘察结果看,这是一起明显的人为纵火事件。就是冲着许雅萍和达志强两人来的。然而奇怪的是,宾馆当晚的有关录像记录却是空白。
尽管当地媒体被严令不得披露任何消息,但第二天省里的早报就以醒目的图片在一版头条位置予以报道,同时将达志强前一天发来的关于宏达公司与文化改造工程之间幕后交易的新闻稿一并刊出。
此事当然引起强烈反响,并惊动中央高层。由此层层发下话来,限期破案。其实因为有许雅萍和达志强生前提供的详细资料,这个纵火案很快便水落石出。
小城政坛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市委书记被调离该市,徐市长因收受大量贿赂而被双规,牛总则因涉黑致人非命及行贿等多种罪名被刑事拘留。这一切过后,洪亮并未能官复原职,而是被打发到一个最贫穷的县里当了一名宣传部长,括弧副处级。当然,他对此已麻木不仁,眼前一直晃动着许雅萍和达志强的身影。
尘埃落定,省委宣传部为达志强和许雅萍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近万名各界人士自发地来到现场进行悼念。
那一天晴空万里,太阳明晃晃的很有些耀眼。
洪亮远远地站在一边,凝视着许雅萍和达志强的遗像。他们神色冷峻,一副直面人生的大义凛然。
在低沉凄婉的哀乐声中,洪亮走到他们的遗体面前。深深地鞠过躬后,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安息吧,但愿你们在天国里面倾心相爱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