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沈从文
2009-05-16沈龙朱刘宜庆
沈龙朱 刘宜庆
1988年5月10日下午,“乡土文学之父”沈从文心脏病复发,在北京病逝。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湖南省凤凰县沈从文先生墓碑的碑文。墓碑背面,为沈先生妻妹张充和撰联并书,联曰:“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沈从文先生已经逝世二十余年,文学史已给予他公正的评价。从“桃红色作家”到“文学大师”,理解一位在20世纪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何其艰难。我们不妨聆听沈从文先生的长子沈龙朱先生的私人记忆,了解一个世纪的历史风云,感受沈从文先生由文学家到文物专家转变的心路历程。
父亲“从文”,我和弟弟都学理工科
1933年9月9日,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女士在北京中央公园水榭举行婚礼。1934年,长子龙朱出生,1937年次子虎雏出生。
先有《龙朱》、《虎雏》小说,后有我和弟弟。父亲以自己的两篇小说名字为我和弟弟命名,可能希望我们能够从事文史和写作。但我和弟弟都没有“从文”,都学理工科。我1953年高中毕业,填报志愿选择医学和美术,后响应组织号召,为了参加国家建设,考入北京工业学院(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我弟弟喜欢机械,不听父亲的劝说考高中上清华,而是初中毕业就选择了机械中专,1956年到北京第一机床厂开始工作。
《沈从文年谱》中有这样的描述:
沈虎雏报考重工业学校时,沈从文先生有些失落,尽管他已经预见到了。沈从文先生在《绿魇》中有一段文字描述龙朱、虎雏两兄弟:
今夜里却把那年轻朋友和他们共同做成的木车子,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传奇故事在年轻生命中已行将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完全实际的事业,这种实际不仅能缚住他们的幻想,还可能引起他们分外的神往倾心!
我虽然没有学文,但父亲对我影响至深。父亲教会我们乐观,让我们学会了忘我。
1938年抗战时期,父亲只身一人前往云南,到西南联大任教。后来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辗转数地才来到父亲身边。父亲白天上课,晚上写作,几乎没有什么空余时间。每天晚上,我都会看到父亲伏案执笔直至深夜。父亲经常流鼻血,一劳累就会流。我跟父亲住在学校的那几个晚上,看到父亲几乎每晚都流鼻血。遇此情况,他只用冷水拍拍脑袋,鼻子里塞两团纸,又继续趴在桌上写,纸都被血浸透了,他也不会发觉。
父亲为人谦逊,一生随和。虽然见过极其悲惨的景象,但生活态度永远乐观。且对事情有自己的观点和评价,不受外界影响,可以说是一个随和又“顽固”的人。
父亲的记忆力特别好,我感到奇怪。他从事文物研究后,他为别人研究相关问题列的参考材料,总是细致到某书某年出版的某一些章节,他不需要查资料,一切都在脑子里。对此,我印象特别深。还有人到家里来请教问题,发现他(珍贵)的(论文)手稿,借走翻阅,一去不回,他也不计较,只是淡淡地说一句:他喜欢就拿去好了。
客居昆明,父亲带领
我们“跑警报”
1937年七七事变后,沈从文先生扮成商人,同杨振声、朱光潜、钱端升、张奚若、梁宗岱等先生结伴,挤上沦陷后第一列开离北平的火车,几经辗转,到达昆明。1938年11月,沈从文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张兆和带着沈龙朱、沈虎雏和沈岳萌、杨蔚(杨振声的女儿)一起,从北平到昆明团聚。1939年4月,由于昆明频频遭到日军空袭,沈家疏散到呈贡。
父亲从在青岛大学教书时开始,一直在杨振声先生跟前工作。1933年离开青岛大学后,杨振声在北平负责中小学教科书的编写,父亲也参加教材编写事务。抗战爆发,父亲南下武汉、后又到昆明之初,都是在做教材的事。
初到云南时,我们住在昆明北门街一个院子里,集体开伙,同院好像还有邓颖孙先生和张充和等,后来到呈贡也住得不远,杨振声先生的大女儿就是1938年和妈妈、姑姑、我和弟弟一起从北京、天津、上海、香港、海防去昆明的。
沈虎雏在《团聚》里有这段岁月的描述:
全家在昆明团聚时,我俩的变化叫爸爸吃惊:
小龙精神特别好,已不必人照料,惟太会闹,无人管住,完全成一野孩子。小虎蛮而精壮,大声说话,大步走路,东西吃毕嚷着“还要”,使一家人多了许多生气!
我俩不顾国难当头,不考虑家中有无稳定收入,身子照样拼命长,胃口特别好。(爸爸写道):尤以小虎,一天走动到晚,食量又大,将来真成问题。已会吃饭、饼、面。
爸爸说:“天上有轰炸机、驱逐机,你是家里的消化机。”
在昆明,父亲常带我上街,爱逛古董铺、古董摊,买瓷器、漆盒之类的东西。
因为昆明常有日军飞机轰炸,我和弟弟便随母亲住在呈贡龙街乡下。父亲每周都回来住几天,带着我们到乡野里去,捡块小石头,他告诉我们说是块玛瑙;采一个野果,他会说那是酸莓……我偶尔也有机会去昆明看望父亲,也跟着父亲“跑警报”。
一次,巴金伯伯去昆明看望萧珊,父亲邀他到乡下我家(呈贡龙街),我们曾同往一个叫乌龙浦的滇池边码头山上看风景,结果日机从头顶飞过去炸昆明,回来时,在我们附近还扔了一个在城里没有脱钩的炸弹,一位农妇被害。
对西南联大我们也有些无法忘记的东西。直到前一阵,一同游泳的一位老哥(大我一轮)还戏说我可以算他的校友,因为他是西南联大学生,后来上北大,而我是当时西南联大附小的学生。
风云激荡,我对父亲自杀不理解
1949年1月上旬,北京大学出现用大字报转抄的郭沫若的文章《斥反动文艺》,并在教学楼前挂出了“打倒新月派、现代评论派、第三条路线的沈从文”的大幅标语,这使沈从文先生感到极大的震恐,以为这是预示着对自己进行政治清算的开始,从而陷入极度的精神紊乱之中。沈从文先生于1949年3月6日第一次试图自杀,被家人发现制止。3月28日,沈从文先生在极大的恐慌中自戕,用剃刀把自己的颈划破,两腕脉管也割伤,又喝了一些煤油。
你别看我是沈家人,过去,我读父亲的作品的机会并不多,更不要说深入地研究了。因为有机会读的时候,自己年龄还小,只是当做故事那么看下去,从好玩出发,其实我们当时更感兴趣的是《水浒传》、《西游记》。真正懂事一点以后,已经是北京解放以后,读书的注意力转向解放区新的作品,俄国的托尔斯泰、契诃夫,苏联卫国战争小说……家里虽然还有父亲的旧作,却已经没有时间和兴趣去关注了。因为是被批评的作品,甚至有些不屑去读它们。
1948年,解放战争在东北、华北取得胜利,傅作义的军队受困于北平,北平成了个孤城。国民党在市内的东单修建了临时机场(因为南郊和西郊都已经解放),对父亲来说这也是要做出重要抉择的时候,当时在北大教授宿舍的中老胡同的院子里,包括父亲和朱光潜先生,好几家都收到了国民党教育部陈雪屏派人送来的飞机票,要大家立即带着家眷南逃。但是父亲决定了不走,虽然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独立思考型的用笔方式已经难以继续,但是他相信新的社会会比过去好,尤其是会对下一代人(也就是我和弟弟虎雏)的成长有好处。所以他决定留下来迎接北平的解放。
北平面临解放时,北大民主广场上贴了好多壁报、标语,其中有骂父亲的。我想看个究竟,就专门去看了。回来后,我告诉家人:“挺长的,题目叫‘斥反动文艺,说爸爸是什么粉红还是桃红色作家,也骂了别人,不光是爸爸。”当时我实在不懂原作者郭沫若的权威性,又忽略了那个权威论断:“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
这个结论对父亲意味着什么,现在回过头来看,懂了。我弟弟的文章这样描述这个“结论”对父亲内心的影响:“爸爸可受不了粉红色帽子,对这顶桂冠的分量,他心里一清二楚,又相当糊涂。天天轰然爆裂的炮弹他不大在意,这颗无声的政治炮弹,炸裂的时机真好,把他震得够戗,病了。”
可是,当时我们都不理解他。对于我们家其他成员来说,迎接解放是自然的、兴高采烈的事,是崭新生活的开始。人们用非常直观的对比来看待纪律严明的解放军。穿着朴素得和普通士兵一样、和老百姓打成一片的共产党军管会干部,让见惯了国民党军队、官员、特务的我们大开眼界,佩服有加。大家兴高采烈地迎接解放,父亲却陷入诚惶诚恐,老觉得有人在窃听、偷窥、监视他。第一次他打算触电自杀,我把插销拔了,后来一直盯着。第二次他在巨大的恐惧中自戕,幸好在清华读土木系的张中和舅舅来到我家,及时发现,送医院急救。这一次我没有参与急救,因为我在上学。父亲脱险后转到一家精神病院疗养。妈妈入华北大学学习的日期推迟。
作为家人的我,对父亲也有一个逐渐理解的艰难过程。这里,我想引用我母亲张兆和在《沈从文家书·后记》中的一段话:
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我母亲和父亲从认识到成立家庭,直到1988年父亲去世,相处和共同生活了近六十年,尚且存在理解的问题,对我们这下一代人,既有青年时期逆反的代沟,又有客观历史政治条件的束缚,那个理解就更是难上加难,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没有出版他全集的机会,我们也就不太可能认真去整理他的全部作品和遗留下来的大量书信,就不可能有现在对他的认识和理解。甚至到了今天,要问我对他理解到了什么深度,恐怕我真的不如一个曾经深读过他全部文章的普通读者。
父亲转行,从文学家到文物专家
1949年8月,沈从文先生病情好转,由郑振铎介绍到新成立的历史博物馆工作,人事关系由北大转到博物馆。9月8日,沈从文先生给丁玲写了一封长信:“我补救改正,或放弃文学,来用史部杂知识和对于工艺美术的热忱和理解,使之好好结合,来研究古代工艺美术史。”信中表示“文字写作即完全放弃,并不惋惜”。
全家人都针对父亲的问题发愁,劝说、辩论实际上使他感觉在家里也是孤独的。幸好在他病后有不少老朋友关心,从精神病院出来后他已经无法再在北大教书,他转到了历史博物馆工作,虽然离大家的期望还远,但总算有了进步。
我在1949年暑假参加了为青年学生举办的暑期学习团,天天带着小马扎,排着队,唱着革命歌曲去当时北大的民主广场听报告,彭真、刘宁一、艾思奇等这些解放区有名的领导干部和理论家出面作报告,谈从猿到人,谈社会发展史,谈马克思列宁主义……在开国大典前夕的9月,我被批准加入了青年团。凭着最初的信仰,我俨然觉得自己已经参加了革命,除了积极在学校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还自以为是地在家里积极支持妈妈帮助爸爸进行思想改造。
我在入团以后五个月中开的会比父亲大半生开得还多。1949年12月,父亲在《政治无所不在》中有这样几句话写到我:“……一天总有事忙着。提起工作干部,照例充满着尊敬和崇拜,只想学干部忠诚刻苦为人民服务。我知道,政治浸入了孩子生命已更深。”
有一天晚上,我和弟弟从东单劳动服务归来,累极了,但很兴奋。上床后,和坐在旁边的父亲讨论问题。父亲在《政治无所不在》中写到这次谈话: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
“我工作了好多年,并不十分懒惰。也热爱这个国家。明白个人工作和社会能够发生什么关系。也长远在学习,学的已不少。至于进步不进步,表面可看不出。我学的不同,用处不同。”
说进步不同,显然和孩子们所受教育不合。两人都说“凡是进步,一看就明白。你说爱国,过去是什么社会,现在又是什么社会?你得多看看新书,多看看外面世界。你能写文章,怎么不多写些对国家有益的文章?人民要你工作更多更好,你就得做”!
“我在工作!”
“到博物馆弄古董,有什么意思!”
“那也是历史,是文化……”
于是我们共同演出了一幕《父与子》,孩子们凡事由“信”出发,自然和我由“思”出发明白的国家大不相同。谈下去,两人都落了泪,不多久又都睡着了。
这里反映了我们对他的好几种不理解:一是对他的改行去搞文物认为是一种逃避政治的消极表现;二是对他深层次的思索学习不理解,总觉得他太慢,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作家一样尽快转变,立即表态,拿出拥护党和毛主席的姿态来。
后来,令我们比较欣慰的是他有机会去革命大学研究班学习了, 1950年6月的《光明日报》还发表了他的表态文章《我的感想——我的检讨》。当时父亲有时会说他不懂“政治”,我们觉得这是一种不问政治的借口,凭着信仰,只要立场、观点、方法问题解决了,政治有什么不好懂的?他尽管表了态,却始终没有能凭信仰来办事。他放弃写作,彻底改行,是他独立思考的抉择;他参加学习,也不是凭信仰去办事,不是只在表面喊喊口号,不是随意地使用政治观点去解释社会和工作中的问题,甚至连“为人民服务”这样的词都不太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可是他经过自己的思索把为劳动人民服务做在了实实在在的事情上,比如他当时算研究员,却自觉地去当历史博物馆的普通讲解员,默默地整理文物库房,登记文物目录,并从中汲取大量文物知识。
现在来看父亲的转行:一、他本来就喜欢文物;二、在写作上又有自己的看法,从“思”出发,如果不允许独立思考,他只好不写;三、《斥反动文艺》一文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给不少作家画线,已把他推到反动之列。
许多人都希望他能重新写文学作品(包括毛主席也曾亲口说),他也搜集过大量关于张璋的素材准备下一步创作,单位也给过他创作假,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拿出真正意义的文学作品来。一是无法用独立思考的方法办事;二是丢不开已经下了许多工夫而自己又是真的爱好的文物研究。
时代变动,遭遇“思”与“信”的矛盾
1956年,沈龙朱上大学三年级时,被批准成为预备党员。1957年的暑假,沈龙朱成了被批判的右派。1966年,“文革”开始,沈家被抄家。沈从文先生在单位挨过斗,接受劳动惩罚去打扫厕所。继张兆和被下放咸宁之后,1969年11月30日,沈从文先生也被下放到咸宁五七干校。
我被定为右派分子,人们总会问是不是与家庭、父亲有关。其实毫无关系。在那个似乎专门针对知识分子的运动里,父亲能逃过一劫并非偶然。他也参加了政协,但他没有依附于政治的权力欲望,他的所有提案、建议都是从本职工作出发,提出往前看的希望和方法,他仍然像新中国成立前一样,始终看不上夸夸其谈的政客;反右中,有人上门来动员他大鸣大放,以为他新中国成立以来是受压制的。但被他谢绝了。
成为右派,原因恐怕还是在我自己。我当时正在做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一切从“信”字出发,党一号召要大鸣大放,写大字报,我当然要带头响应。1958年春天,我被正式带上右派帽子,被开除党籍、团籍和校籍。我当时没有正式毕业,算是从轻发落,被提前分配到学校的机械厂劳动改造,当了第三车间钳工班的一名学徒工。这事肯定对我们的家庭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长时间待在西郊的学校不回家,只是用写信的方法把自己的事逐渐地告诉了父母,我仍然从“信”字出发,相信是我自己有错误,相信劳动可以改造自己,相信自己虽然已经不是党员,但是还会为革命干一辈子。
我的父亲在这件事上也仍然是从“思”字出发,默默承受着一切,也许他早就估计到我的人生里需要这种重大的挫折。
1966年,那场“文革”浩劫对许多家庭都是一场生死的冲击。反右中我一点也没有受父亲的牵连,“文革”中,我家却首先受到了我的牵连。我所在单位的红卫兵押解着我,让我带路,到我家抄家,这是第一次。随后,父亲单位的红卫兵又陆续清查了七八次。父亲被当做“反动学术权威”被扣留在单位“隔离审查”。我的妹妹因为来自被镇压的叔叔(曾参加湖南省起义,20世纪90年代才得到平反)的那个家庭,被赶回老家去。家里的三间平房宿舍,被要求让出两间给造反派。放不下的家具只好转赠邻居和亲友,大量的书籍被查封搬走后,突然又被发还。因为房间太小,只能堆在院子里。最后,我的表嫂张梅溪(黄永玉夫人)借来平板三轮,我母亲和表嫂一起推出去当废纸卖了。
父亲在单位挨过斗,是不是也在脖子上挂过大牌子?是当做“走资派”的陪衬,还是以他为主?他从来都没有说起过,他只是很轻松地说,派他打扫女厕所,他是作为被造反派信任的笑话来谈的。他高血压,常常是一百八、二百甚至二百二。他带着没有书读、没有工作可做的痛苦,熬过了“文革”中的多次冲击;熬过了准备客死他乡、被疏散到湖北咸宁农村;熬过了一次病危。但最终他没有去走老舍先生最后走的那条路。
父亲老惦记着中国服饰研究尚未最终完成的任务。他从咸宁写信给当时博物馆的革委会,竟然要求调回来继续工作,在当时,这显得迂腐而可笑,根本没有人理睬他。后来,他让留在北京的我转信给已进领导层的老同事,要求发还原稿,他好继续做下去。人家回答是:那份原稿还有待批判呢!在别人看来,这种回答会是多么沉重的一种打击呀。可他经受住了,自己凭记忆在恶劣的条件下动手整理相关的资料卡片。
父亲在咸宁五七干校的居住条件是什么样呢?有一年我去探亲,他正住在一间漏雨的旧教室里,他的床、衣箱、书桌、椅子……都架在垫高的砖头上,进屋以后必须踩着地面上像梅花桩一样摆着的砖头走路,因为地面全是淤泥。床顶上、箱笼上、桌子上空都蒙着或者用绳索牵拉着塑料布,厚的、薄的、透明的、带花的,怪不得在送他去湖北时我已经为他准备了好几床塑料床单,后来却还来信要我再买些寄去。我在那里还从床顶上为他弄掉一大兜雨水呢。我后来想,要不是因为有和他一同下放的同事,一位青铜器修复的老工人张师傅和其他好心人,那个在床顶上拉上塑料棚的工程,他自己绝对办不到。
想想我和父亲一起各自走过的日子,对比父亲的“思”,我自己为自己的“信”作了一个小结,那就是:“独立思考, 恐怕是要有一定的阅历的人才能真正作为办事的出发点;而信仰,则是年轻人、知识不够丰富的人最容易进入的状态。用自己独立思考去做事、为人很难;凭信仰则可以随大流,在团体或相同的人群中求发展。思索要独立;信仰则是集体。思索常常是叛逆的;而信仰则是温顺虔诚的,当然在发疯的情况下,也可能是凭借着集体的力量变成勇敢或者暴虐的。”
父亲那一代的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的变动中,恐怕都经历过这“思”与“信”的矛盾斗争。巴金先生在晚年写的许多文字,实际也是在反思这些问题。我想说,父亲的 “思”与我的“信”,真实反映在我们家的整个经历里,反映在我们对父亲理解的整个过程中。■
(责任编辑/陈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