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天人交流的使者
2009-05-14崔建华
崔建华
在中国古代,白马是一种具有特殊文化色彩的动物,人们往往对它另眼相待,这个传统起源很早。古文字学家裘锡圭先生认为殷商时期的人们就存在重视白马的意识,至于白马在当时的具体用途,还不大清楚。有人说可能是用来打仗了,然而,这仅仅是个推测而已,缺乏真凭实据。《周易》里有“白马翰如,匪寇婚媾”的说法,孔颖达疏:“但鲜洁其马,其色翰如。”“翰”就是形容白马的颜色。在《周易》的哲学体系里,白马与婚姻等社会事务具有某种神秘的吉凶对应关系,人们重视它的存在,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此。
战国时期的公孙龙提出了“白马非马”的著名哲学命题。墨子也说:“恶多白马非恶多马也,欲无白马非欲无马也。”话虽然拗口,却反映了战国时人是把白马当作马中另类来看的。“恶多白马”和“欲无白马”,前者嫌白马多,希望能少一些;后者干脆希望压根儿就没有白马。两句话实际上表达了同一种思想意识,即对白马避而远之,甚至抱有厌恶之感。这也难怪,白马被赋予了灵性,可以预示福气,当然也可以成为祸事的征兆。即便对某个人是吉兆,对别人或许就是凶象。下雨的征兆来了,灌溉田地的乐不可支,悠哉游哉;晒麦子的却要紧急动员,慌了手脚。再拿秦王朝来说吧,有预言说它要灭亡,对秦始皇而言,大凶!对于天下苍生,那就等于解放。
《汉书·五行志》记载,秦始皇将要死亡的时候,他派出的使者从东方回来,走到华山,看见白马素车飘逸而下。使者心知车中所载绝非凡人,便恭敬等待神仙驾临。白马素车在使者面前停住,神仙走下来,手持一块玉璧,嘱咐使者:“替我送给镐池君,今年祖龙就要死了。”话音刚落,神仙已无踪影。对神仙的话,三国时期的张晏这样解释:“武王居镐,镐池君则武王也。武王伐商,故神云始皇荒淫若纣矣,今亦可伐也。”对神示的此番解读十分精辟,因为古人讲究以玉比德,武王伐纣的历史事件,虽然也有人将之定性为犯上作乱,但是主流意识则认为周武王“诛一夫纣矣”,为民除了害,实乃大德之人,这样的人最配拥有玉器,以表彰他那无量功德。而神仙借着使者的手把玉璧带回人间,等于暗示又将有周武王之类的领袖脱颖而出,把秦王朝的天下给改了姓。神仙所谓的“祖龙”,曹魏时期的苏林给出了比较典型的注释:“祖,始也。龙,人君象。谓始皇也。”
照这样看,神仙的两句话实际上在说:“秦始皇无道啊!我授权有德之人革他的命。他今年就要呜呼哀哉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时机。”果然,秦始皇死后不久,以陈胜为首的谪戍之徒就揭竿而起了。
在这个预言秦王朝历史命运的神异事件中,素车白马成为一件重要的道具。秦始皇的使者能够通过白色的车马判断出车中人的特殊来历,这并不说明他有通灵的本事,他所作的判断无非是基于一种特殊的社会心理。
对于这次神秘预言,《史记》的记载与《汉书》稍有不同。司马迁的说法是使者在夜里到达华阴,“有人持璧遮使者”,至于挡住使者的人是否乘坐的是套着白马的“素车”,没有指明。《史记》早于《汉书》,《汉书》中多出来“素车白马”的具体细节,不排除作者班固随心增饰的可能性。不过,素车白马预示着亡国,绝非从班固的时代开始,即便他增饰了流传的历史故事,那也有历史的影子可供捕捉。
面对项羽、刘邦的强大攻势,秦二世归咎于赵高。赵高为身家性命考虑,先动手杀掉了秦二世,又立子婴为秦王。没几天,刘邦进逼咸阳,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自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在这里,光说“投降”俩字不行,部队解除了武装也不够,还必须有一种仪式,进行一套繁文缛节。子婴未必想死,脖子上却要系三尺白练,仿佛在说:“我有罪,你绞死我吧!”这是把命交给了胜者。上交天子玺符,毫无疑问,昭示着政权的交接。素车白马又是什么含义呢?天子马厩里不缺红马、黑马,偏偏拉出白马来,实际上代表着神权的转让。汉代礼仪规定,皇帝祭祀先皇神灵的时候,所乘坐的就是素车白马。可以说白马是人神交往的使者,皇帝把白马呈给别人,那就等于宣告:他家的皇统已经转移,他也不再是天的儿子了,不做天子,也就丧失了祭祀天地百神的资格。
秦二世曾经梦到白虎咬了他的马,解梦者说是泾河水神作祟。于是,他就在望夷宫斋戒,将四匹白马沉入泾河。难道白马可以战胜水神吗?非也。西门豹禁止为河伯娶妇,可地方上之所以出此陋习,乃是因为人们觉得河伯作祟,必须哄河伯开心,才能免于灾患。在对待神的问题上,人们还是善于推己及人的。既然洞房花烛是凡人的开心一刻,那就给河伯也娶一个吧;既然男人都有喜新厌旧的臭毛病,河伯一年娶一个有何不可?秦二世沉白马与巫婆沉良家妇女是一个道理,都是为了满足河神的需要。这个心思从他的梦境就可以推知:为他拉车的马匹成了白虎的猎物,沉入泾河的四匹白马则是泾河水神的大餐。神享用了这几匹马,吃人嘴短,也就拉近了与秦二世的距离,增进了感情,至少应该适当照顾吧。
古人用得最多的牺牲品恐怕是猪牛羊了。这些动物十分常见,在有关祭祀的记载中,也不大强调它们的颜色。如果祭祀活动中需要这些东西,在选取的时候大概也不会只对某个颜色的猪、牛、羊情有独钟。只要洗剥干净了,不至于让神吃得满嘴牛毛就行。至于马,古人则在祭祀中抑制不住对白马的特殊偏好。春秋时期的伍子胥有大功于吴国,却被夫差杀掉了。据说,越王勾践灭吴前夕,这个冤死的人就托梦给越王,指导他从东南方向攻吴。勾践于是“杀白马祭子胥”,伍子胥魂灵感应,祭坛上出现了“杯动酒尽”的奇观。东汉人赵哗记录过这样的传说:大禹为了寻找一部治水宝典,登上会稽山,“血白马以祭”,虽然没有立刻得到宝典,但很快就有神仙托梦,给他指点迷津,终于如愿以偿,尽得治水的法门。汉武帝时,黄河在下游决口,天子亲往决口处,“沉白马玉璧于河”,这与秦二世沉白马祭泾河神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满足神灵的胃口。
在盟誓的时候,白马常常就是首选的牺牲品,仿佛非白马不足以表达坚贞。汉高祖刘邦与大臣约定非刘氏不得封王,盟誓过程中杀了白马。纵横家张仪描述东方六国联合抗秦,说这些国家“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东汉末年,曹操与袁绍的残余势力争斗,有个叫焦触的人,官居幽州刺史,管辖着几个郡。他原是袁绍的支持者,袁绍死后,焦触不情愿给袁绍的儿子们卖命,就与辖下的几个太守“杀白马盟”,共同投奔了曹操阵营。汉朝使者与匈奴呼韩邪单于盟誓,也曾“刑白马”。这个传统具有极强的生命力,直到清代都还存在。据《清史稿》记载,满洲人在入关前,先从明朝手中夺得了对朝鲜的控制权,把朝鲜国王赶到江华岛上。亡国在即,国王不得已,与清朝将领“刑白马鸟牛,誓告天地”,“约为兄弟之国”。在盟誓中杀白马,最终的目的无非是要神灵做个见证,如果谁违背了誓言,还可以请神灵来做个了断,让他得到“天诛地灭”的下场。但是,神灵也不能白白做这个裁判,白马的作用仍然是让神灵打牙二祭,吃饱了好管事。
神灵喜欢享用白马,人世间也就格外珍重白马,但人们对白马的珍重并不等于说他们就喜欢白马。祭祀也好,会盟也好,大人物养得起白马,杀几匹也无妨。若是小民,那是买不来也杀不起的。桃园三结义的时候,刘、关、张穷困潦倒,哪个不是光腿打得炕沿响?虽然他们的兄弟情义震古烁今,也不见他们“刑”什么白马,穷啊!白马的实际用处不是祭祀就是政治家们的会盟,与下层人的生活相当遥远。在穷人眼里,白马一般属于凶兆,预示着朝代的灭亡,亲友的逝去。于是,当他们痛恨秦王朝的暴虐时,可以创造出白马素车的神异事件,在梦呓中将秦始皇打入地狱。日常生活中见到白马时,他们会意识到,哦!人又少了一个,这是奔丧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