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的公共性回归
2009-05-13周宁
周 宁
摘 要:传统的心理学研究面临着公共性丧失的窘境。作为人类社会公共领域中的一份子,心理学必须回归公共领域。以人的公共性为逻辑起点,重新建构心理学的研究关系,在心理学科学内部以及跨学科之间建立一种新的交往关系。进入21世纪,公共性逐渐成为中心话语,公共性是心理学发展的方向。
关键词:心理学;公共性;交往理性;主体理性
中图分类号:B84-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117-05
作者简介:周宁,云南师范大学教科院教授、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博士后 (云南 昆明 650092)
“公共性”是在20世纪后期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对立和冲突中凸现的话语方式,这是一场发生在哲学领域的深刻变革①。这场变革给各个领域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公共性”已经成为当代重要的学术话语,是整个时代的发展潮流。作为公共领域中的一股力量,心理学的研究也不能回避这种思想的影响。因此,有必要从新的角度,以新的话语方式探索心理学的发展。
传统的心理学研究,由于长期受到近代以来的主体中心理性的影响,偏离了“公共领域”,试图使心理学获得某种独享的特殊方式和领域。然而,一旦这种研究脱离了生活世界,它自身的合法性必然遭到质疑。心理学应当具有公共性,公共性是心理学科不可规避的属性。心理学的发展就是在公共性的丧失与追求中展开的,是“理性”的公共性与“人”的公共性以及“学科”的公共性之间的博弈。其中,心理学的公共性又以“人”的公共性为核心。心理学是关于人的研究,心理学研究必须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人是一个整体,是公共领域中的一份子,是具有公共性的。因此,心理学研究必须具有“公共性”,这样才具有“合法性”,或者说具有更大的“合法性”。
一、学科理性的转换:从主体理性到交往理性
心理学自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开始,便深受近现代主体理性哲学的影响,无论在认识论还是在方法论上都深深地烙下了主体理性的印迹,主体理性在很大程度上压缩了心理学的公共性。进入20世纪后期,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打破了主体理性哲学的话语垄断,给心理学带来了新的影响,为心理学重建公共性提供了新的话语资源。
1、主体理性视野中的心理学
传统心理学研究深深地受到了主体理性哲学的影响。自笛卡尔之后,西方哲学开启了主体哲学的大门。启蒙时代以来,人从中世纪的羁绊下解放出来成为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重要的不是人类的自我解放,而是人的本质发生了变化,主体理性取代了上帝的位置。主体理性处于一切存在者的中心,成为一切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和真理的基础。由此,人看世界的主体性原则就形成了,主体的形而上学最终确立了,主体理性也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主体理性辐射了绝大多数的学科理念。主体理性强调“实有本体论”以及“确定性”原则。这两大原则始终影响着心理学的发展,至今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实有本体论”和“确定性”原则在心理学中的脉络与痕迹。可以明确的说,近代心理学是从这两大原则中衍生出来的,并沿着这两大原则发展至今的。所以,心理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笼罩在主体理性的阴影里,主体理性的话语就是心理学的主流话语。
心理学中的“实有本体论”假设世界有一个恒定不变的“心理实体”,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就是关于心理的实体,心理学的研究任务就是探索、把握恒定的心理实体。在主体理性的话语形态中,“心理”实体是具有普遍规律性的,心理学必须把握这种普遍性,以期对人的心理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进而做出预测及控制。“实有本体论”使心理学研究成为一种宏大叙事,试图把握人类心理与行为的本质和普遍规律,进而利用这种宏大规律有效地解释人类的心理与行为,最终达到预测与控制的終极目标。“实有本体论”最终导致了心理学研究的抽象主义与还原主义。
抽象主义和还原主义导致心理学研究追求对心理的形式化解释,用对心理行为的研究代替了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研究,用对理性思想的研究代替了对现实个体与人群的研究。注重心理的结构与形式,忽略了作为心理行为的实际生活内容。为了完成对心理行为的形式化的解释,对科学方法也有一种渴望,将科学方法运用于心理经验,包括那些超出科学方法论控制范围的对真理的经验,如个体的心理生活、文化经验。如果在研究中发现科学方法不适用于这些经验,就把这些经验排除在研究之外,带有强烈的“方法中心”的情结。而且往往采用以偏概全的研究手法,用个案的研究来证明普遍的真理,用归纳法揭示普遍的原理,这是一种证实的过程,这样的做法遭到了科学哲学家波普的批评(注:参见诺图洛《波普》,中华书局2003年版。)。
受主体理性的影响,传统心理学还坚持“确定性”原则,将心理与行为纳入因果系列,强调人类的心理生活在确定性原则中是一种必然性的联结,由于确定性原则认为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同一因必然导致同一果,因此心理生活成了可以预测与控制的了。坚持确定性的原则导致将心理生活的主观理解性与体验性抹煞,使心理生活成为一种客观经验的存在,成为可以共证的对象。这样理解人类心理及其心理生活显然是不合适的。
在主体理性的影响下,心理学逐渐偏离了自身的学科性质,过渡模仿自然科学,将心理现象物理化了。这样就导致了心理学研究的虚假性,远离了社会现实,严重缺乏研究的公共性。
2、交往理性视野中的心理学
进入20世纪以后,世界哲学在整体上有一种从实体向关系,从主体到主体间,从主―客关系向主―主关系,从工具理性向价值理性,从主体理性向交往理性,从实有本体论向场有本体论发展的趋势。
存在主义、解释学、哈贝马斯等的观点正是这一趋势的反映,从意识转向语言,认识论转向理解论,从符合论真理转向共识论真理。哈贝马斯提出并阐明了以“交往”为取向的理性观(注:参见哈贝马斯《哈贝马斯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换言之,哈贝马斯提倡用“交往理性”范式取代传统的理性范式,以求完成对被工具化了的传统理性的超越和转化。按照他的这种理性观,理性不能被归结为孤独的主体的客观化的认识;也就是说,理性不能被简单地认作是合理的主体性;反之,交往理性要求主体以语言为中介,进入互动态,形成一种主体间性,用以克服主体性。根据哈马贝斯的理解,主体间性中实际操作的应是交往行为,才能保证主体相之间平等互动。
在这样的背景下,交往理性哲学打破了主体理性哲学所主张的“实有本体论”以及“确定性”原则,主张“场有本体论”和“生活性”。
交往理性哲学主张“场有本体论”,反对将对象实体化,主张从实体向关系转换。也就是说,没有抽象静止的实体,也没有绝对普遍的实体,代之以关系的构建,以及在关系中表现出来的心理现象。
在心理学研究中,不再假设心理是一个静止的实体,心理不再是一个独立于现实生活的抽象存在,而是存在于现实的交往关系之中,是一种流动的存在(注:Wilkes,K.V.,“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cientific psychology and common-sense psychology,”玈yntheses,89(2006),p.18.)。心理的意义就在于彼此的交往与理解,在于彼此之间“场”。心理学研究不应该只是一种宏大叙事,还应该是小叙事。小叙事突出了心理现象的情境性特点。这样,就突出了心理学的现实性,与其说是突出了心理学的现实性,还不如说是回归了心理学的现实性,因为心理学本来就是公共领域的一部分。
“场有本体论”回归了心理学的现实性,生活性因此成为心理学研究的必然选择。由于强调交往关系,人类心理的现实内涵凸现出来,而生活的本质不是静止的,不是抽象的,人类的心理生活是流动的,是选择性的。
心理学应该还原生活性,抛弃对心理行为的抽象化解释,避免用抽象的原则来替代现实的关系。个体的心理生活尤其如此,人的经验有两种:一种是生活的经验;一种是科学的经验。生活的经验是个体的主观感受,是不可重复的,具有一次性和历史性。科学的经验则是可以重复的,在适当的条件下可以重现。对人来说,更根本的是生活经验,虽然这不是科学本身,但却是科学的前提。人们最先接触的是生活世界,生活世界的意义是一切科学认识的基础与前提。随着科学认识的发展,科学世界与生活世界成了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科学的实践与运用促使科学认识获得不同于生活世界的意义的地位,从而使科学世界的意义支配和指导着生活世界的一切。心理生活是个体对世界的一种主观把握和体验(注:参见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因此,对待人的心理生活,应该理解心理生活是怎样形成的,从而理解它的当下状态,而不应该试图为个体心理生活建立原则性的规定。不同个体的心理生活是有差异的,如果一定要认为个体心理生活有共同点,那么这种共同性就是不同个体面对的相同情境。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心理生活是具有共通性的,但仅此而已。也就是说,心理生活的本体意义体现在个体与文化以及个体之间、个体与群体之间的交互作用中,它并不抽象地存在于“某地”或“某时”。在本土心理学的研究中,的确存在这样的问题,例如,研究“古人心理”、“集体主义”、“民族性”等课题,这些课题本身并不具体。抽象化的研究目的是为这些命题寻找一种共性,而不是去理解具体的人群与个体对这些命题的注解。社会—历史的经验是不能以自然科学的归纳程序而提升为科学的,而应该在现象的一次性与历史性的具体关系中去理解现象本身。自然科学的普遍性原则只适用于宏观层次,而人是具有意志自由的存在,具有不可预测性,因而不具有被控制性。研究心理生活的目的不是寻求普遍原则,而是强调真实性;不是急于建立理论体系,而是解决具体的现实问题。要面对具体情境中的具体人群,理解与阐释他们的心理生活,不应该为心理生活寻求普遍性。在心理生活领域,只能“理解”,而不能预测与控制。人是历史性或时间性的存在,海德格尔将这种存在称为“此在”,即人在世界上或社会中存在的这一事实本身,它具有时间流动性。每一个体都在时间的流动性中存在,换句话,每个人都有历史性,而且具有不可重复性。因此,在理解心理现象时,必须将其置于具体的情景之中,充分考虑他们的现实性。
交往理性给心理学带来了新的启示,为心理学回归公共生活领域提供了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指导。在交往理性视野里的心理学是充满生活性的,生活性的本质就是现实性与真实性。
二、人的转换:从“私有人”到“公共人”
1、心理学中的“私有人”
传统心理学研究视野中,无论是研究者还是研究对象,都被过度地学科化、专业化。心理学试图将心理生活完全限定在一个私有领域中。在这个领域中,“人”已经被异化了。
在传统心理学研究中,研究者面对的是单向度的心理学研究对象。传统心理学研究强调“客观经验”原则,关注客观事实和经验,采用实证的技术与手段,进行可操作的、可量化的和可控制的研究。只有那些能够被观察的和可控制的对象才被纳入研究。传统心理学追求的是技术手段的合理性,强调研究的程序。因此,在这样的研究范式中,人的主体性被剥夺,那些主观的、生活性的事件被排斥在研究之外,人被单向度了。
既然研究对象已经被异化,那么在研究者的眼中就不存在现实性的人,而只存在所谓的研究耗材,人被材料化了,被工具化了。此时,研究关系已经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演变为人与物的关系了。
在单向度的范式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也出现错位。研究者坚持所谓的价值中立原则,将自身的主体性与生活性相剥离,研究者就在这种关系的重压下被异化了。因此,两者的关系是错位的,是关于现实生活的虚假状态。
由此可见,无论研究者还是研究对象都被传统的学科范式异化了,自身的生活性被学科符号化,成为了心理学中的“私有人”。
2、心理学中的“公共人”
无论研究者还是研究对象都是公共领域的一份子,二者都摆脱不了来自公共领域的辐射。因此,必须重新审视心理学中的“人”。
首先,心理学的研究对象是公共性的存在。在心理学研究中,人是社会性的存在,传统的心理学以“科学主义”方法剥夺了人的社会性,以学理性的话语替代了生活的丰富性。心理学研究必须要面对一个现实:人是公共领域的一份子,是公共的人。因此,必须在研究中采纳人的公共性。
其次,心理学研究关系是一种交往性的关系。既然人是公共领域的一份子,那么,在心理学研究关系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的关系就不再是研究者的学术话语独霸,而是双方的话语博弈。研究者并不能真正地做到“价值中立”,必然有“合法的偏见”,传统的科学研究关系已经演变成一种“契约关系”。
事實上,人作为社会的、文化的存在,一方面被社会文化塑造,另一方面也在主动地塑造文化。在这个过程中,研究的主客体都不可能摆脱偏见(前见)的影响,双方是一种彼此开放和平等的相互交流的关系。
在这种关系中,主体带着自身的历史面对客体,客体也包含了自身的历史,两种历史在对话中产生了新的意义,而这种新的意义就是心理学研究的对象。所以,参与性的研究实质上是秉承了主客体的对话关系,既不夸大主体的地位,也不抹杀客体的主体性。
另外,作为公共领域的成员,心理学专家也摆脱不了社会性的存在本质,他们必然会将自身的社会性存在意义投射在心理学研究中,因此,一种心理学理论、一项心理学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研究者的心理投射,是某种话语的暗喻。
因此,无论是研究者,还是研究对象,既是学科符号,但更应该成为公共生活领域中的“公共人”。
三、心理学的“公共性回归”
1、心理学的“学科私有化”
心理学的“学科私有化”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心理学内部各自为阵,彼此割裂;另一方面心理学呈现出学科封闭性,缺乏学科开放性,与其他学科联系不够,不足以解释和理解人类心理及生活。
首先,传统心理学的内部存在“私有话语共同体”。近代科学心理学的建立,并没有立即使心理学获得像自然科学那样的客观证据与效验。为了确保自身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心理学只能通过走知识的“专业化”道路来建立各个领域的知识标准和信心。因此,心理学在发展初期,是处于一种学科分裂的状态,各个流派各执一词,分别建立了自身的学科标准与体系。尤为甚者,以研究方法为界,更加剧了学科之间的阻隔。这样严重地破坏了心理学科的公共性,以至于各分支学科之间无法相互理解与沟通,成为一个个的学科话语的“私有共同体”(注:Squire,C.,“Crisis What Crisis”,in I.Parker&J.Shotter(eds),獶econstrction Social Psychology,獿ondon:Routledge,1998.)。
心理学各个流派之间的纷争降低了学科内容的公共性。近代以来,心理学经历过几次整合,有助于加强心理学的公共性,但是这仅限于心理学科内部,仍然没有摆脱狭隘的学科制度。
其次,传统心理学本身也显现出“学科私有化”的特点,表现为学科较封闭,与其他学科交流明显不足,试图将人类社会生活完全纳入心理学的范畴。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往往将复杂的、多重原因造成的社会心理和行为问题的研究引入歧途,把它们简单化、抽象化、纯心理学化,这是以偏概全的做法。最典型的例子是斯金纳,他把一切行为归结于强化。他甚至认为,一个社会进步的要义在于设计一个能够生存、发展的文化体系,以取得良性的强化,以此影响社会成员的行为规范。斯金纳幻想用强化方法建立一个美好的乌托邦,显示出了心理学在复杂社会现实面前的幼稚。显然,单一的、封闭的学科是难以理解与解释宏大的、复杂的、多变的社会生活。
2、心理学的“公共性”
进入21世纪以来,学科交融已经成为人类学术研究的趋势,一个学科已经不足以解释这么宏大的社会及心理生活。心理学并不独享某种特殊的领域,一个学派不是万能的,心理学本身也不是万能的,必须提高心理学的公共性,增强学派之间的交往,增强与其他学科的交往。
心理学应该在学科层面打破心理学中各个学派的“话语独享”以及心理学科的“话语独享”,以人的公共性为核心,消除学派间的隔阂,打破学科间的壁垒,走出“方法中心”和狭隘学科主义,走向“问题中心”和多学科主义。
心理学发展的本质就是不断地追求公共性的道路:近年兴起的本土心理学等,都是一种试图丰富心理学科、增加公共性的努力,但是,在这些发展中,常常表现为:原本试图丰富心理学科,提倡公共性,但是最后却又回到了某一分支的“狭窄领域”中,试图取代所有的领域,从而独霸话语权。心理学的发展不应当是这样一种“取而代之”的路径,而是应当遵循“交往理性”提倡的“公共领域中的对话”,彼此平等、开放、接纳地共同描绘人类心理的整体画卷。这其中无论是学科发展本身,还是研究中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如此。心理学的公共性来源于“人”的公共性,心理学研究必须而且只能遵循这一点,否则将会不断削弱自身的权威性,最后成为彼此分裂的“话语独享”。
近年来,心理学界出现了一种趋势:多学科、跨学科。新兴的交叉学科开始进入人们的视野(生态心理学、心理药物学、心理历史学、环境心理学、心理光学、心理声学等等)。这些交叉学科的出现,正是心理学对学科公共性的诉求,这应当是心理学未来发展的一种潮流。
心理学的“公共性”回归实质就是心理学研究现实化和真实化,因为长期以来心理学研究的确在偏离现实。公共生活领域对心理学有着很多的期待,心理学必须回归公共生活领域,才能很好地担负起自身的学科责任,也才能真正地融入到人类的心理生活之中。
(责任编辑:周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