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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模式:制度化与非制度化胶着的体制

2009-05-13倪稼民

社会科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制度化

摘 要:苏联模式是一种高度制度化的体制,但由于现代制度环境的缺失,造成一系列制度安排都是靠政治强权架构而成,从而使具有现代性的制度化在建构和实施过程中,遭遇内在的传统性在政治经济体制和文化意识形态等各个层面上的复杂扭曲与阻挠。这种制度化本身内含着自我反向逻辑,非制度化是这种制度化内在的必然需要和反映。苏联模式凸现出制度化与非制度化极性胶着的特征,是导致苏联社会主义失败的本质性原因。

关键词:苏联模式;制度化;非制度化

中图分类号:D18;K51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6-0012-08

作者简介:倪稼民,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教授、博士 (上海 200233)

20世纪60年代末,亨廷顿在其权威著作《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中提出了著名的制度化理论。他认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社会政治组织的力量和秩序,取决于该共同体所得到的支持范围及其本身的制度化水平①。制度化程度越高,其组织的力量、秩序和稳定性越强。在亨廷顿看来,苏联模式就是一个制度化程度很高的体制,其组织基础广泛、结构严密,政权稳定、高效②。但20年后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政治共同体的崩溃无疑是制度化理论的尴尬。

一、 党的全面而绝对的领导:苏联式制度化之滥觞

制度,是指稳定的、受重视的和反复出现的行为模式;而制度化,则是指组织和程序获得价值观和稳定性的过程③。用这个界定来考察苏联模式,可以说它确实是一个制度化程度很高的体制,特别是其实质上的一党专政背景下的金字塔型的干部任命制。但它并没有带来亨氏所认为的“真正的政治稳定”,更没有产生高效④。

众所周知,苏联是先有政治权力,然后有经济制度安排,是政治制度决定经济制度(后来几乎所有的现实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与经济关系都是这样)。科尔奈由此指出:“理解社会主义体制的关键是要考察其权力结构,……社会主义体制的主要特征均根源于社会主义的权力结构特征。”⑤

和其他现代国家一样,苏联拥有正式的宪法、法律和司法制度,宪法明确规定共产党是国家的唯一的领导力量。而且,早在十月革命胜利后的头几年,“一切政权归苏维埃”就已经变成了“一切政权归布尔什维克党”,不但开始了布尔什维克一党执政,而且苏维埃的作用日益变成“在‘人民委员会的决定上盖上一个印章”而已(注:

《〈(联合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致全俄罗斯公民书 》,载《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1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84页。)。我们从俄共(布)八大通过的《关于组织问题》的决议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党领导政”、“党执掌政权”的思想原则:“俄国共产党既然执掌了政权,掌握了全部苏维埃机构,自然应当使自己数以万计的党员去管理国家。” ③ (注:《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1分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565、570页。)决议在专门阐述“党和苏维埃之间的相互关系”时明确指出:“共产党特别要力争在当前的国家组织——苏维埃中实现自己的纲领和自己的全部统治。”③俄共(布)十二大的总结报告更进一步明确指出:“党……一分钟也不能忘记,俄国共产党对经济机关和整个国家机关的工作负有主要的责任,因为只有它才负有作工人阶级专政的真正领导者的历史使命。”(注:《苏联共产党代表大会、代表会议和中央全会决议汇编》第2分册,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251页。)此后,布尔什维克党通过把政权机关的职能几乎全部转到自己手中的方式,实现了对国家和社会的自上而下高度集中的管理和统治,这是苏联制度化的滥觞。而1936年宪法的颁布,苏联模式(斯大林模式)的正式确立则标示着党对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等一切领域的全面控制和渗透的合法化和制度化。这既是党(国)走向全能型和行政官僚型政治组织的标志,也是现代性的制度化遭遇扭曲的明示。苏联模式的制度化主要通过以下几点显示出来:

首先,所有党和国家的干部都是自上而下任命的。苏维埃代表成员被规定必须通过选举产生,但选举是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进行的,候选人又由党提名决定。政治局是最高的决策机构,无论是各共和国、各地区和各城市的党委及重要机构的党委的人事安排,还是国家事务,最后都由政治局定夺。地方事务及地方官员由地方党委说了算。这种“党的全面而绝对的领导”原则下产生的干部任命制度——官职等级名录制在斯大林时期被最终确立后,成为苏联权力结构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党对国家实行全面控制的组织保证。斯大林在1939年召开的党的十八大报告上为此作了注释:“制定了经过实践检验的正确的政治路线以后,党的干部就成为党的领导和国家领导的决定力量。”(注:《斯大林文选》,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43页。)随着干部制度的发展,干部的特权都制度化了,对不同级别的干部制定了不同的特权等级。这样,“特权制”堂而皇之地成为对苏联社会主义国家党的干部的一种制度供给,更加从“制度上”强化了党的绝对领导地位。

其次,党(国家)通过公有制(实质上是国有制)、计划经济、农业集体化等,对经济领域实行全面的干预和控制。这些制度安排是苏联体制的核心,也是凸现政治决定经济的典型案例。苏联在实行计划经济上可以说是作到了极致(这和我们以前大轰大嗡“农民战争”式的运动经济和长官意志的命令经济有本质差别)。从列宁欣赏福特制、泰勒制,斯大林时期的“马钢宪法”(当年中国人对以苏联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联合企业经营管理模式为代表的工业体制的称呼)强调专家治厂、经济核算、科层管理与一长制,直到勃列日涅夫时代大兴数理经济学,强调要素配置的最优化模型,逐步发展了一套所谓“科学计划”体制。不可否认,这种制度安排在短暂的特定的非常时期确实发挥过高效率,而且这种战略选择有其深刻的历史背景和严峻的现实考量,当然还有政治体制、意识形态尤其是对公有制计划经济的一般理解(注:参见[波]W.布鲁斯、K.拉斯基《从马克思到市场:社会主义对经济体制的求索》,银温泉译,上海三联书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与此同时,这种经济体制不但“科学”地规定了经济领域的发展顺序(如优先发展重工业)、资源、资金和人员等生产要素的配置额度,规定了企业和集体农庄必须生产什么、生产多少,还“科学”地规定了人员构成、劳动工资定额甚至规定了产品的价格,等等。

最后,意识形态作为一种“经济得多”(罗伯特•达尔)的制度安排在社会进程中起到了特殊的作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不仅为苏共执政提供了合法性依据,更在一段较长的时期内为人民树起了一座信念丰碑,即只要努力,“一切都會有的”,现在的困难只是暂时的。苏联社会能够在一段较长的时间内保持稳定,除了高压控制,实际上还有意识形态的儒化作用。而且,苏共对意识形态的建设是极其重视和投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造就了一批“保尔•柯察金”,斯达汉诺夫运动激发起全社会高昂的劳动热情和对共产主义的无私奉献精神。当然,苏联模式实际上更迫切要求每个党员成为“圣剑骑士”——绝对服从最高旨意,要求每个国民都是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往哪里拧。于是,随着生产资料的国有化,人民也“国有化”了,所有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及其学生、孩子都被强制纳入这个体制,其生活资源和生存形式通过学校教育、工作安排、住房分配、社会保障机制和户籍制甚至“定居区”的划分等被完全格式化、制度化了。所谓充分的就业制度使人们都成了“单位人”或“集体农庄人”,而不是独立的社会个体。离开单位或集体,个人所拥有的一切生活资源和生活保障都将无从落实。甚至所有的社会组织和协会也都是在党中央的相应机构领导下,如各个青年团组织都是归团中央领导。尽管法律规定,群众组织享有自主权,但各个组织的领导成员,都是由党来决定其候选人,其具体活动也由党安排和规定。所有这些制度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达到思想上的“国有化”。

这种党宰制一切的体制实际上存在制度化過严过多和制度化匮乏缺失并存现象,它不可能带来国家和社会的长久的政治稳定和经济的持续发展,更没有“必然带来政治生活的民主化”(注:郝宇青在其《苏联政治生活中的非制度化现象研究》一书中认为:“政治制度化除了会带来社会生活的规范化、有序化之外,还必然带来政治生活的民主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7页。)对此,笔者不敢苟同。)。

其一,这种权力结构,使已经具有“自我合法性”论证倾向的党进一步走向绝对化和神圣化(注:参见[匈]雅诺什•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第51页。)。托洛茨基即使在被以斯大林为首的党中央指控犯罪时,还是坚定地认为:“党永远是正确的,因为党是无产阶级解决其根本问题的唯一历史性的工具……任何人只能和党在一起,并且通过党,才能做出正确的事情,因为历史没有创造出实现正确事物的其他道路。”(注:转引自亨廷顿《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第366-367页。)党被认为“永远是用大写的字母写成的”,党永远是“统一的、唯一的、神圣的、绝对正确的”,“一旦党批准枪决那些过去党的领导人,党认为他们是间谍和杀人犯,那么,他们当然确实是间谍和杀人犯了”(注:[苏]罗•亚•麦德维杰夫:《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下册),赵洵、林英译,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08页。)。权力更加迅速地向党的最高机关集中,出现了一切权力集中于中央机关最终集中于总书记个人的现象,继而出现新的造神运动和日益疯狂的个人崇拜现象。于是在苏联,领袖一个人的头脑,代替了亿万人民的思考。任何质疑、探索和创新,都被看作是对党和领袖的不忠和背叛。除了领袖,其他党员几乎都变成了“会动的木偶”(注:[印]泰戈尔:《俄罗斯书简》,董友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页。)。俄国学者沃斯连斯基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作为一位革命领袖,列宁首创了职业革命家组织,而且以此为一种杠杆,将俄国给翻转过来;作为机关的首脑,斯大林首创了官职等级名录制,依靠这个机制,他驾驭、控制了俄国。” (注:Михаил Восленский,Номенклатура: господствующий класс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Москва, 1991, стр.82.)可以想见,在一个专断的、权力几乎控制着每一个角落甚至操纵着每一个灵魂的国度里,所谓的稳定实质上是一种集权高压下的死寂的稳定。A.弗格森的话颇为深刻:“我们看到臣民死气沉沉就断定文明社会井然,这一思想往往是错误的”,这种秩序往往“是奴隶的秩序,而不是自由的秩序”(注:[英]亚当•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页。)。而特权制的提供和演绎加速造就了一个官僚、低效、保守和僵化的既得利益集团的产生

。这个特权集团(奥尔森称之为分利集团)对于制度改革和创新愈来愈基于自身利益,为国家利益增长带来高效的制度创设往往得不到通行。由此导致制度化过度和扭曲,而有效制度化缺失则是意料之中的。苏联的历次改革努力都不得善终,旧疾积重难除,最终导致苏共丧权、联盟解体都与此有密切关系。

列宁早已看到党政干部官僚主义化的危险,揭示了俄国革命的特殊性,并将官僚主义归因于俄国的旧文化:俄国革命在本质上不是使俄国从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而仅仅“使我们从沙皇制度转到苏维埃制度”而已,因此,这种“‘革命性往往被最腐败的因循守旧的习气取而代之”(注:《列宁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5、793页。)。而布哈林亦看到了制度安排上的问题:“即使是无产阶级出身的人,即使手上长满了老茧也不能担保不会变成一个新阶级”,因为“在普遍贫困的情况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行政机关和领导机关都必定比普通工人拿多得多的消费品时,工人群众文化上的落后就会引起部分来自工人群众的干部极其严重地脱离群众的危险”(注:引自[英]亚历克•诺夫《政治经济和苏联社会主义》,中国社会科学院苏联东欧研究所编译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65-266页。)。 但由于列宁过早的去世和党内激烈的斗争等一系列原因,这个问题并没有引起全党的重视。

其二,以公有制(国有制)为基础的计划经济将企业(包括集体农庄)及其管理者死死捆绑在一起,几乎没有为之提供主动性和创造性的空间。俄罗斯著名学者安•米格拉尼扬对此揭示道:“对财产机械地重新分配破坏了在社会机制中形成的所有有利于社会迅速发展的刺激因素。”这种所有制在制造公正、平等的幻觉所带来的“短暂的兴奋之后”,整个社会经济生活便陷于长时期的萧条和瘫痪状态(注:[俄]安德兰尼克•米格拉尼扬:《俄罗斯现代化之路——为什么如此曲折》,徐葵、张达楠等译,新华出版社2002年版,第31页。)。这种完全排斥市场、靠强制的行政手段运行的计划经济体制造成资源、资本、人力和时间等投入上的高成本和收益上的低效率。在这种体制下,企业与政府形成一种奇特的暗暗的“抬杠”心理,根本不愿意在挖掘自己的潜力、提高积极性、采用新技术、注重产品质量和增强竞争力等方面下功夫。同时,企业又高度依赖政府提供的经营安全保障,企业不用担心会破产倒闭,“软预算约束”将政府与企业捆绑在一起(注:参见[匈]雅诺什•科尔奈《社会主义体制——共产主义政治经济学》,第134页。)。在这样一种体制下,企业已经没有了生产的动力和积极性,更丧失了创新和活力。我们从1951-1985年苏联国民收入年均增长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战后苏联经济状况开始呈现恶化趋势和出现混乱局面:1951-1960是10.1%,1961-1965是6.5%,1966-1970是7.8%,1976-1980是4.3%,1981-1985是3.6%(如按西方统计方式,数据要低得多,如1981-1985年的国民收入年均增长率仅仅只有0.6%)(注:以上数据转引自薛汉伟、王建民《制度设计与变迁——从马克思到中国的市场取向改革》,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页。 )。

其三,意识形态的高度控制,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前后意识形态领域的“大批判”、“大清洗”,造成苏联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等意识形态领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转变”。斯大林的思想话语成为一切思想文化领域的绝对的霸权话语(注:详见倪稼民 《从建构到失语——文化传统背景下的俄罗斯革命知识分子与斯大林模式》,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2页。)。连天主教会的神学家们都早就公开地承认神的启示“并不包含天文学或物理学”,“物理学家从圣经中学不到任何有关核子的东西”(注:[法]雷蒙•阿隆:《知识分子的鸦片》,吕一民、顾杭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92页。)。但是,斯大林及其话语却被赋予了一种绝对的、包罗万象的、终极的禀赋。任何没有经过斯大林肯定的思想理论都将受到抑止扼杀,斯大林是一切思想理论领域(包括自然科学)的唯一的最高的终结的裁判者。于是出现了以下现象:(1)苏联整个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包括自然科学领域万马齐喑,似乎就只有一个人的思想在运转在起作用。 人们被要求“像斯大林一样去思考”,“像斯大林一样去写作”, 甚至荒唐到连口头语也“斯大林化”了(注:参见[波]艾萨克•多依彻《斯大林政治传记》,于干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7页。)。(2)苏联的政治生活实际上完全被最高领袖规定了。正如戈尔巴乔夫指出的那样:苏联政治生活方式“最大的特征就是将个人贬低为程序化了的巨流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个体。基本群众实际上根本没有经济、政治、精神等方面的选择余地,一切都被限定和‘安排在现行制度的框子里。人民不能决定任何事情,一切都需要由当局代他们决定”(注:[俄] 米•谢•戈尔巴乔夫:《真相与自白——戈尔巴乔夫回忆录》,述弢、王尊贤等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3)这场意识形态领域的“大批判”、“大转变”实际上改变了在苏联已经基本确立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它把俄国和苏维埃早期的一大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思想清理一空,甚至把马克思、列宁等博大精深、生动活泼的思想理论也纳入斯大林理论的框框内进行规范和取舍。新的意识形态只是名义上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实质上是教条主义和实用主义。它“排斥了任何的个人思考的努力,任何的批评态度,任何的精神自觉性”(注:[法]让-皮埃尔•韦尔南:《神话与政治之间》,余中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61页。 )。

二、非制度化:苏联体制本身的自我反向邏辑

实际上,高度制度化的苏联体制的建构过程本身就凸现出大量的非制度化现象。如“契卡”(即肃反委员会)机构、余粮收集制时期的征粮队和贫农委员会等,它们几乎都成了“法律以外的工具”(注:[美]安娜•路易•斯特朗:《斯大林时代》,石人译,世界知识出版社1979年版,第92页。),通常以秘密的、未经法定程序的、甚至强调情感作用等手段来实现社会主义政治制度化的目的。在“大清洗”运动和个人崇拜盛行时期,非制度化现象更是发展到了极致,法国著名哲学家梅洛-庞蒂曾经就为“苏联国民在调查期间不经审判就能被无限期地关入劳改营”而震惊(注:[法]莫里斯•梅洛-庞蒂:《符号》,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27页。)。后斯大林时代,苏联非制度化程度有所缓和,但在众多的事情上,如“种玉米热”现象,“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号召,“老人治国”(或病夫治国)时期出兵阿富汗等一系列决策上,甚至戈尔巴乔夫改革本身之所以能够推出等,仍能看到其中非制度化手段作用的深刻印迹(注:关于非制度化现象在郝宇青的《苏联政治生活中的非制度化现象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二、三章)一书中有详细论述,笔者就不再赘述。本文主要关注的是:为什么会在高度制度化背景下非制度化泛滥?)。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民族具有“极性”特征,为什么在体制上也会产生这样一种“极性”呢?

近十来年,学界在分析苏联模式和社会主义问题时,由于深受西方新制度主义理论影响,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即过多地将问题归咎于“制度缺失”,仿佛只要制度化、规范化就万事大吉了。是否真是如此呢?如果是,那我们怎么解释现实生活中大量的有法不依、有制度根本就不执行或执行代价的超高成本等现象的存在呢?要知道,西方制度学派几乎都是在其所拥有的现代的既定的制度环境前提下来探讨制度安排和制度变迁的。而苏联模式恰恰是在完全不同于西方国家所拥有的制度环境下所作出的一种制度安排。这种制度环境来自于:共产党(职业革命家)在一个资本主义严重不发达或基本还处于传统的农业社会的国度里,通过暴力革命而取得胜利,掌握了政权,由此开始“以党建国”、以政治权力规制经济结构,从而希冀尽快开辟一条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的工业化、现代化路径。作为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没有任何先例和样板的情况下,苏联在制度创新、制度“移植”上,为人类社会开辟了一条新航线,提供了一种极为深刻的启示。但谁能遗忘,苏联制度设计和制度选择的过程本身就伴随着一场惊心动魄甚至充满血腥的博弈;而当尘埃落定,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又往往变得面目不清甚至于面目全非。所以,重要的首先不是有什么样的制度,而是使这些制度得以有效落实的制度环境。西方发达国家之所以有这些有效的制度,是因为首先有使这些制度得以有效落实的制度环境。外界移植置入的制度如果没有能够内化到整个国民的价值理念中,那它除了靠强力维持就很难有效或者保持长久有效。而国家主义取向(在沙俄是皇权主导,在苏联是苏共党主导)的现代化进程,由于没有产生现代制度的环境,其制度样板一般多取自于现代化成功的国家(在苏联主要来之于经典社会主义理论的启示)。而移植往往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排异,这就需要不同程度的外力强制置入。结果,社会生活某些领域的成功变革往往伴随着其他领域的停滞甚至衰败。在国家主导的现代化条件下,社会、经济和文化等领域的力量往往成为改造的对象,而不是改革的基石或动力,历史积淀的社会文化和经济领域中的积极作用和巨大的潜在力量不但没有充分利用好,反而经常促使它与变革带来的不断高涨的抵触情绪和日益剧烈的矛盾交织在一起,成为变革的反对力量。而国家为了不断地自我生成推动现代化的动力,总是希冀通过移植西方的现代性因子(或者是通过解读——经常是歪曲解读经典马克思主义而来的启示),摧毁和扭曲原来既有的文明体系的完整性和连续性。而在文明的残垣断壁上则更难促成和塑造现代制度环境。索尔仁尼琴对俄国及苏联现代化进程的抨击即因此而起。所以现代制度环境的缺失,造成苏联制度化很大程度上靠强力维持,这就必然造成非制度化泛滥。这是苏联模式“极性”特征的原因之一。

其二,政治权力固然可以在短期内提供众多的制度安排,甚至可以设计出看起来相当精致的科学规划,但它不可能在短期内改变或影响文化传统,这也是为什么列宁用尽生命的全部力量呼吁在苏俄开展“文化革命”的关键所在(注:参见韦定广《“世界历史”语境中的人类解放主题》,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章。)。晚年的列宁越来越深刻地体悟到,俄国社会落后不仅仅只是经济上的落后,更是文化上的不发达,甚至后者的制约作用更为突出和具有根本性。因为文化落后,新政权的机关,用列宁的话说,仅仅是“从沙皇制度那里接受过来的,不过稍微涂了一点苏维埃色彩罢了”,“实际上……是资产阶级和沙皇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注:《列宁全集》第36卷,中文第二版,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620页。)。因为文化落后,党设计的制度没有内化到人们的心里而难以正常运转,党的方针政策不能得到有效的贯彻执行;因为文化落后,人们完全缺乏从事现代大工业生产的能力和现代思想意识;因为文化落后,不仅在农民中,而且在知识分子之间,甚至在共产党内都存在着“不文明的”、“半野蛮的”、“中世纪的”、奴性的意识和行为,存在着慵懒的、拖沓的“奥勃洛莫夫精神”;因为文化落后,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在理解和认识源于西方现代文化背景下的马克思主义时,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偏差和误读甚至扭曲。

如果说,在苏联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中,基本上是政治权力促成制度供给的话,那么究竟会促成怎样的制度供给呢(即制度设计者本身怎样)?即使设计出看似精致、科学的制度规范,但它们在执行过程中的有效性到底会怎样呢?这些更多地取决于文化传统——制度的内源性因素。可以说,制度化这种本身具有普世性的现代化进程步骤,在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遭遇了内在特殊的传统性在政治经济体制和文化意识形态等各个层面上的复杂性扭曲与阻挠,从而引发另一个极端——非制度化的产生。制度化会带来民主化,但不是必然。这要看制度设计本身是否周全成熟,主要体现在具体的过程是否制度化,更取决于制度设计和制度化过程中的一些内源性因素。所有现实社会主义国家在过程的制度设计上的极度缺失同样也根源于此。

其三,苏联所谓的科学的完全的计划经济制度本身实际上已经内含着非制度化倾向,正如笛卡尔以降的建构理性主义如孔德希望组织一批科学精英、工程师来构筑起一个绝对理性、科学、精确、和谐的人类世界一样,其结果只能是由极端的理性主义走向疯狂的非理性主义。历史也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这种所谓的理性和科学的计划仅仅是人类的梦魇(如雅各宾统治的恐怖)。诚然,马克思也曾设想过,社会主义社会可以通过计划避免资本主义市场的盲目和无序,却“拒绝思索社会主义经济如何运行的细节,马克思并不鼓励这种乌托邦式的思索”(注:[英]梅格纳德•德赛:《马克思的复仇——资本主义的复苏和苏联集权社会主义的灭亡》,汪澄清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7页。)。况且,现实的社会主义社会并非马克思意义上的社会主义,两者的背景完全不同。再者,即使再科学理性的计划,从经济学角度考虑,虽然可以做到运筹学与线性规划下投入产出函数的“最优化”(苏联的数学、统计学等学科发展水平在世界上属于一流),却无法适应每个人千变万化的消费偏好;虽然可以做到静态的“计划均衡”,却无法拥有动态均衡的市场竞争所产生的创新激励,其效用增益效率远不及市场经济(注:参见秦晖《“中国奇迹”的形成与未来——改革三十年之我见》,《南方周末》2008年2月21日。)。(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失败就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明证。)而最根本的,正如布哈林当年所说:计划经济“必须消灭所谓劳动自由,因为‘劳动自由是同正确组织起来的‘计划经济和劳动力的计划分配不相容的”(注:[苏]布哈林:《过渡时期经济学》,余大章、郑异凡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126页。)。岂止“劳动自由”,在高度计划的时代,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都被“科学”“计划”安排好了,自由选择被认为是有害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东西。从学习、工作(劳动)、生活偏好、消费倾向乃至最为丰富多彩、生动鲜活的思想,都几乎被“计划”、被规定着,而个人只有接受和服从。A.O.赫西曼所言的“退出”和“发出声音”的选择在高度计划的体制下是缺位的。在这一点上,“理性计划”与非理性的胡闹,“科学规划”与非制度化的混乱并无本质区别。所以,这样的计划不但没有给苏联带来可持续的经济增长,而且这种完全排斥市场的金字塔式的计划体制破坏了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生活的丰富多样性,更严重的是它离社会主义人民当家作主的目的实际上更远,因为在这种体制下,最终的计划决策者必然成为一个“权力无穷”的“独裁者”(注:[英]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冯兴元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55,71页。)。

其四,拥有绝对支配地位的公有制(国家所有制)是苏联社会主义经济体制的最主要特征。由于这种产权形式源自于既定的政治结构,而不是相反,因而,在经济运行过程中,国家对自己产权和资产的控制和管理一定相当规范化、制度化。“这种制度化不仅是总体制度建设的一部分,更是产权制度的必然要求。因为产权归国家所有,国家必然会以各种法律法规来规制其所有权和资产,……在国家自己直接拥有财产和产权的条件下,国家的责任就自然地体现在保护自己的产权和财产方面”,而这种控制和管理具体又落实到各个主管部门。因此,“在经济实践中,很难说制度安排缺失”,相反可以说国家的法律法规和主管部门的规制过多(注:杨光斌:《中国经济转型中的国家权力》,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208-209页。)。这个判断虽然是针对中国的,却也非常符合苏联体制。正因为规制过多,这种制度化反而走向非制度化。(1)法律法规愈繁多、愈复杂并不意味着漏洞愈少、效果愈佳。事实上,恰恰如曼库尔•奥尔森所说,当法律变得愈加复杂时,往往逃避其约束和被滥用的可能性反而愈大。而愈是补漏洞愈使法律复杂化,也就愈使其执行的成本增加(注:参见[美]曼库尔•奥尔森《国家兴盛探源》,吕应中、陈槐庆等译,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81页。)。(2)部门管理制度势必造成政出多门、家长制作风和部门主义泛滥,造成规制本身的矛盾冲突以及部门之间的利益冲突和矛盾。而苏联的司法体系由于在行政、立法和司法等都必须融合在党的绝对领导的体制内的逻辑思维下,从来不具有独立特性。当部门之间的规制相互矛盾或利益相互冲突时,直属最高权力机构的法院并无能力作出谁错谁对的判断,因为最高权力机构——最高苏维埃也只是形同虚设的机关,最后只能都由苏共中央政治局予以解决。这一方面明显有悖于制度化程序,另一方面又使规制执行的成本增加。(3)就国有企业而言,由于存在着软预算约束,规制对它的激励和约束力度可以说伴随着规制的递增而递减。所以,基于政治权力派生的国有产权的部门管理制不但没有能够进行有效的组织管理,促进经济的持续增长,反而导致制度成本的日增,部门主义和腐败泛滥,社会生产效率严重下降。

三、 极性胶着:苏联社会主义模式走向失败

苏联模式是其自上而下金字塔型的高度制度化的权力结构的逻辑必然,而正因为如此,这种高度的制度化恰恰又是导致非制度化现象急剧泛滥的始作俑者。别尔嘉耶夫指出,俄罗斯民族具有“极性”特征;而在社会主义体制上,竟然也同样显现出一种“极性”。

制度化作为一种现代性的结果,是现代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环节。制度化会带来民主化、法治化,但并不是必然带来,这取决于制度设计本身是否周全成熟(即清楚什么是必要的、必须的和能够持续有效的制度安排,什么是多余的、不能带来增益的甚至反而对社会有害的制度安排),取决于制度行使过程中的有效性和均衡程度,尤其是具体的过程是否制度化以及如何制度化的(这是最易被“宏大叙事”所忽视的,以为根本制度改变了,一切就自然而然解决了),而这些又主要取决于制度设计和制度化过程中的一些内源性因素。对于现代化后起的、非市场取向的国家,制度化很有可能遭遇前现代的羁绊而变形。亨廷顿教授看到制度化带来外在结构的稳定和短期的高效,但并没有深入关注内在文化传统因素的重大作用和长期的效应,也欠缺重视过程的制度化问题和制度供给过度及不足的问题。其实正是这种具有普世性的现代化步骤的制度化本身在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遭遇了内在特殊的传统性在政治经济体制和文化意识形态等各个层面上的复杂性扭曲与阻挠,从而引发另一个极端——非制度化的产生和泛滥。这种制度化在其创设和执行过程中已经内含着自我反向的逻辑,所以,非制度化是这种制度化内在的必然的反映。

从路径选择来看,苏联当初并不是没有第二种可能(即布哈林捍卫的以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为基础的自下而上的战略选择),而且实际上已经在尝试中。但正如W.布鲁斯等所言,由于复杂的历史背景和严酷的现实,当然还有政治体制、意识形态尤其是对公有制计划经济的一般理解等等,蘇联最后选择了斯大林的自上而下的国家主导的现代化的战略方案,形成了斯大林模式即苏联模式(注:关于这个问题还可详见陆南泉等主编《苏联兴亡史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79-379页。)。可以说,这种制度安排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一种历史的无奈,因为设计者当局并非全然不了解它的负面性,围绕路径选择所展开的残酷的党内斗争就是一个明证。但斗争胜利方为了尽快摆脱一切障碍来顺利地加速实施其战略安排,更是变本加厉地操控一切;只要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由此,这种制度化不可能不走向非制度化。而且,这种制度化恰恰需要通过非制度化为它压制和清理来自各个领域各个层面的反对力量。苏联非制度化现象泛滥最终完全消解了制度化曾经在短期内所取得的政治力量强大稳定、经济增长高速和意识形态有效等等绩效,苏联的政权建设渐趋畸形,权力不受制约,腐败加剧,政治民主缺失,法治荡然无存,公民权利得不到保障,苏共安身立命的基础日益丧失,执政的合法性面临严重危机。加上一场方向都不明确的“医治”沉疴的所谓“全面而彻底的”改革运动,最后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在剧烈的“奥尔森的震荡”中走向崩溃。

苏联模式所凸现的制度化与非制度化极性胶着的特征,注定会使第一个社会主义样板发生严重的扭曲,“蜕变成不论从社会主义原则看来还是从起码的健康思维看来都十分放荡的政治怪胎”(注:[俄]格•阿•阿尔巴托夫:《苏联政治内幕:知情者的见证》,徐葵、张达楠等译,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302页。)。但是,它毕竟“为未来兴起的任何一种可行的社会主义体制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教训”(注:[美]大卫•科兹、弗雷德•威尔:《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曹荣湘、孟鸣歧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苏联模式的失败在很长时期内被认为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进入低潮的标志,实际上恰恰相反,正是由于苏联模式的失败,世界社会主义实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识到持续有效的、开放的现代制度建设的重要性和塑造现代制度环境的迫切性,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怎样搞好社会主义”等问题。

(责任编辑:李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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