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无常

刘 慧

摘 要:白先勇在他的小说集《台北人》中通过对琐碎的生活和普通的人生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不同人物背后所蕴藏的普遍人性和人生无常。而白先勇的这一创作特色的形成,是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影响的结果,更是社会的变迁和他自己的人生阅历的真实再现。

关键词:白先勇 《台北人》 人生无常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 人生经历

纵观白先勇的小说文本,我们会发现他的小说中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有的只是日常生活中平凡琐碎的故事;小说中没有英俊潇洒的英雄豪杰,有的只是一张张随处可见的社会“众生相”——上至高级将领、将军夫人、经理、财阀,下至知识分子、小职员、女佣、长工、舞女等一应俱全;小说中没有圆满的故事,有的只是主人公们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他的小说集《台北人》更是如此。白先勇在《台北人》扉页上写道:“记念先父先母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还引了刘禹锡的怀古诗《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白先勇曾经说过:“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感时伤怀的追悼,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出人世沧桑的悲凉感,正是中国文学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及《红楼梦》‘好了歌中的‘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人生短促,世事无常,在历史的浩瀚烟波中,个人的力量渺小细微,人生被命运无常地把玩着。欧阳子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一文中更是明确地指出小说集《台北人》的这一特色,“而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魂之失落感,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遽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中国文化之乡愁,而最基本的,是作者最人类生命之‘有限,对人类永远无法长葆青春,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由此可看出,白先勇有意通过对琐碎的生活和普通的人生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不同人物背后所蕴藏的普遍人性和人生无常,这也就是他的《台北人》潜在的主题。

《谪仙记》中的李彤是出身贵族且高傲美丽的世家小姐,家境的优裕和父母的骄纵使她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小说开头就写到她赴美留学机场送别时的情景,“李彤的母亲搂着李彤哭得十分伤心,连他父亲也在揩眼睛”,李彤却“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到美国后,家庭富有而又美丽绝伦的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众多男士追求的“五月皇后”。然而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家庭的突然变故和父母的双双罹难,给了这个衣食无忧、不经世事的富家小姐当头一棒,她由一个世家小姐变成了一无所有的漂泊者,“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后变得古怪而沉闷。之后的她开始了随波逐流、醉生梦死的生活。赌钱成为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打牌就要胡辣子,甚至将是否会打牌作为选择男友的标准。在尽情的放纵后,她跳下了威尼斯河。

家庭的巨变使得她由一只美丽绝伦、璀璨夺目的“金丝鸟”沦落为一只孤独无依、四处漂泊的“灰麻雀”,曾经显赫的家世、出众的才貌、倔强的性格使她孤傲不群,而如今现实的残酷打击却使她不堪忍受,正是这样的变化无常的命运使她只有飘泊无依,最终走向死亡。

《一把青》以空军和空军家属的故事来表现人生无常。小说的题目“一把青”三字出自歌手白光唱的“东山一把青”,“……今朝呀鲜花好,明朝呀落花飘,飘到哪里不知道,郎呀,采花要趁早……”少女时期的主人公朱青清纯腼腆,与飞行员郭轸相爱并结婚,但新婚不久,战争爆发,郭轸在战争中不幸身亡,朱青悲痛欲绝,“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痴情的“朱青在床上病了许久”。“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皮死灰,眼睛凹成了两个大窟窿。”可是她娘却一语道破了命运难违,“该呀!该呀!我要她莫嫁空军,不听话,落得这种下场!”

而到台湾后,朱青却前后判若两人,当初腼腆羞涩、多愁善感的少女变成了风情万种、麻木不仁的歌女,最喜爱唱“东山一把青”,而且“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总是和年轻的飞行员在一起打牌玩乐。空军生涯依然很危险,总是朝不保夕,就如师娘所说“飞将军的太太,不容易当。二十四小时,那颗心都挂在天上……他们就像那些铁鸟,忽而飞到东,忽而飞到西,你抓也抓不住”。命运再次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她的情人飞行员小顾也因飞机失事死亡。但她没有再像当初为了失去郭轸而哭的死去活来,而是面对情人的死处乱不惊,照常打麻将,“嘴里翻来覆去哼着她最爱唱的那首《东山一把青》……”面对这样变化无常的人生,朱青只有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的悲痛,无奈的接受,以游戏人生的态度而苟活。

《游园惊梦》中的主人公原来是南京的名伶,擅长昆曲,尤其是名段《游园惊梦》,后被钱鹏志大将军娶为填房,享尽了荣华富贵。虽然她也曾从参谋郑彦青那尝到了爱情的甜蜜,但这短暂的爱情却很快就被她的亲妹妹月月红夺走了。钱将军去世后,钱夫人生活很清寒,当她接受当年的好姐妹桂枝香的邀请参加其家庭宴会时,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点点滴滴,历历在目,但繁华似锦的生活早已风流云散。小说一开始,钱夫人自己坐计程车到窦公馆赴宴,到达时门前两旁已经排满了官家黑色小轿车;当她在镜前审视自己衣着时发现原本绿汪汪翡翠似的丝绸现在“镜子里看起来,竟然有点发乌”;曾经“做小”的窦夫人如今“扶了正”,享尽荣华富贵;天辣椒蒋碧月“一个人也算过得舒服”,而且在宴会上得到程参谋热情的呵护……而这位曾经享尽荣华富贵、在繁华热闹的“舞台”上是昆曲皇后的钱夫人,如今竟然无法在宴会上唱出《惊梦》,只能站在舞台的一旁作为“看客”。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正如小说所写的:“瞎眼师娘说,你们这种人,只有年纪大的才懂得疼惜。荣华富贵——只可惜长错了一根骨头。懂吗?妹子,他就是姐姐命中招的冤孽了。”

享尽荣华富贵的钱夫人转眼成了落魄夫人,而昔日还做小受人歧视的桂枝香转眼却扶了正,成了雍容矜贵、风华蹁跹的窦夫人,取代了钱夫人昔日的显赫位置。短短几十年,两个人的境遇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真是世事无常、浮生若梦。小说结尾更是通过两个人的对话对人生无常做了点题。当窦夫人问钱夫人台北有没有变化时,钱夫人说“变多喽”之后,又加了一句:“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时光流逝,历史变迁,个人太渺小了,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如今这个落魄不堪的钱夫人,面对命运流转时只能在前尘往事的追忆中无奈地感叹人生无常。

表现人生无常的痛苦体验是白先勇的《台北人》的主题所在,这样的作品还可以举出很多,如《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永远的尹雪艳》、《岁除》等等。

白先勇这一创作特色的形成,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受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影响的结果。他在散文《蓦然回首》中说,他的第一个小说启蒙老师是“鼓儿词奇多”的厨子老央;从小学到中学,他所读的大多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而且“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中学时的国文老师李雅韵更是“替我启开了中国古典文学之门,使我首次窥见古中国之伟大庄严”。其实不尽然如此,这一创作特色的形成更是社会的变迁和他自己的人生阅历的真实再现。

白先勇是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可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一家人也生活得其乐融融,但不幸的是年少的他患上了肺病。“那个时侯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变色,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被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上了还了得。……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抗日战争时一家人曾辗转到过重庆、上海、南京。当时正值抗战胜利,国民政府声势最高的时候,而他们家也是名声显赫一时。但几年之后,形势急转直下,1949年国民政府迁往台湾,这对国民党来说是个天翻地覆的历史转折点,白家也从此家道中落了,曾经的家势、地位,一落千丈。生逢国难、背井离乡,白先勇正从自身、家境和世道的千变万化中深深感受到了世事的多变和人生的无常。

参考文献:

[1]白先勇.社会意识与小说艺术[A].明星咖啡馆[M].台北:台湾皇冠出版社,1984:16.

[2]欧阳子.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A].白先勇.台北人[M].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5.

[3]白先勇.第六只手指[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52-53.

(刘慧 合肥 安徽大学中文系 230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