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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民文学的主体基础

2009-05-13冯宪光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2期
关键词:工农兵人民性文艺

冯宪光

从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开始,《文艺理论与批评》、《文艺报》等报刊一直关注人民文学、文学的人民性的话题,国内文学理论界曾经一度出现“人民美学重新出发”、“人民文学重新出发”等一类说法,并且引起争鸣,成为近些年文学理论的焦点问题之一。

引发这种理论思索的起因,正如欧阳友权所说,现实的文学状况的总体在某种程度上、在许多情况中实际上背离了人民共和国确定的文艺为人民服务的基本方针,“文学对人民的疏离和文学底色上‘人民性观念的淡化”,“我们的一些文学创作离人民的要求越来越远。许多被媒体热炒的作品并没有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反映底层人民的苦乐悲欢、爱恨情仇,没有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和艺术需求产生精神共振和心灵共鸣,而是谄媚市场,迎合时尚,用‘圈子心态阻击民间立场,用‘贵族书写遮蔽庶民诉求。”

然而,欧阳友权的《人民文学,重新出发》所提出的问题受到一些人的质疑,王晓华在《我们应该怎样建构文学的人民性?》中认为,“将人民等同于底层,实际上是将人民性归结为阶级性。先将人民概念的外延缩窄,然后再以相应的人民性为尺度,决定何种文学具有人民性,其中的非法性是显而易见的”。而“人民性在现代文化语境中最终显现为公民性”。“在中国这样一个缺乏本土性自由主义资源的国家里,要建构文学的人民性,文学家就必须补公民文化的课。只有在学会以公民性为本位和尺度,中国作家才能找到建构文学的人民性的方向,创造出真正的人民文学。”王晓华的论述在当下中国是有代表性的。这种观点希望按照“自由主义资源”来重新解释和建构文学的人民性。而包括欧阳友权和我本人在内的相当数量的人,不是从自由主义资源,而是从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上来理解和解释文学的人民性。这是当前学术界对于人民文学和文学的人民性在理论资源的出发点上的一个重要分歧。

这种分歧的发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在于理论界的一些人片面地理解改革开放以后党和政府对文艺方针的调整,逐步消解了“文艺为人民服务”这个总的口号的“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主体基础,简单地套用自由主义宪政民主理论的公民概念,直接将文学的人民性改装为文学的国民性或公民性。这样就使得我们在文艺领域如何理解、解释和执行党和国家的文艺方针成为了一个不能回避的大问题。

人民文学论是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鲜明地提出、系统地阐述的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核心思想。它的理论资源来自于马克思列宁主义。在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那里,他们在很多著作里主要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状况、运行机制、危机根源和用另一种社会方式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和前景,因此着重论述工人阶级的历史作用,坚持用阶级性来划分社会的人群,相对而言较少使用“人民”这个词语,但是绝不是反对使用“人民”这个具有鲜明的革命色彩的概念。马克思的工人阶级解放的伟大学说是在他的革命民主主义思想的基础上延伸、发展而来的。马克思在1842、1843年间发表于《莱茵报》的许多革命性文章,集中地阐述了报刊出版物的人民性问题。他在《第六届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的第一篇文章中,提出了新闻出版的自由究竟是特权阶层的自由,还是人民应该享有的权利的问题,认为自由报刊应该具有人民性,代表人民的观点,他说,“人民历来就是什么样的作者‘够资格和什么样的作者‘不够资格的唯一判断者”。这一段时间,马克思还没有创立他的马克思主义学说,那么,这些关于人民应该拥有的文学表达自由和对文学进行评价、裁决权利的论述,应不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思想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的前言认为,“这些观点实际上维护了广大劳动群众的利益”。而且说,“参加《莱茵报》的工作,对马克思的政治和理论发展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推动他认真地研究社会经济问题,从而突破黑格尔唯心主义的局限,逐步确立他自己的政治和理论观点,并为向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立场的彻底转变做好了准备”。应该看到,马克思在那个时候,就把人民的主体基础放在了底层的工人身上。他说,“哲学家并不像蘑菇那样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他们是自己的时代、自己的人们的宠物,人们的最美好、最珍贵、最隐蔽的精髓都汇集在哲学思想里。正是那种用工人的双手建筑铁路的精神,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建立哲学体系”。工人劳动过程中的精神就是人民的精神,是时代精神的精华。这表明,马克思早年关于文学人民性的思想是与马克思主义关于建立无产阶级文学,表达工人情绪、意愿的思想是一致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合作的著作《神圣家族》中揭示了在社会存在的整体的人们的分化,“无产阶级和富有是两个对立面。它们本身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他们认为,也受到封建专制压迫的广大人民群众参加了资产阶级革命,但是并不等于人民就是资产阶级,并不等于资产阶级革命就代表了人民的利益,相反最广大的人民群众则是在资产阶级革命以后,与资产阶级分道扬镳、甚至对立的底层民众,马克思和恩格斯说,“对不同于资产阶级的绝大多数群众来说,革命的原则并不代表他们的实际利益,不是他们自己的革命原则”。但是,“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这里确立了人民创造历史的观点,从此它始终成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重要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奠基人那里,人民的概念始终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与占据和控制经济、政治、文化权力的统治阶级对立的下层广大群众,其主体基础则是工人阶级。

列宁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文学的人民性思想,1905年明确地提出了社会主义的写作要“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的主张,十月革命胜利以后,列宁在与蔡特金的谈话中,反复重申“艺术属于人民”。而人民的主体基础正是工农劳动大众。列宁说,“艺术属于人民。它必须深深地扎根于广大劳动群众中间。它必须为群众所了解和爱好。它必须从群众的感情、思想和愿望方面把他们团结起来并使他们得到提高。它必须唤醒群众中的艺术家并使之发展。难道当工农大众还缺少黑面包的时候,我们要把精致的甜饼干送给少数人吗?我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不仅是字面上的,而且是打比喻的。我们必须经常把工农放在眼前。我们必须学会为他们打算,为他们管理。即使在艺术和文化的范围内也是如此。”克拉拉·蔡特金这一国际妇女运动的先驱人物认为,“列宁既然像马克思那样理解群众,当然,就认为群众的全面文化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他认为这种发展是革命的最伟大的成就和实现共产主义的可靠保证。”

由此可见,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词语运用中,人民这个概念是以工农劳动群众为主体基础的、数量众多的广泛人群。也许因为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中国工人阶级队伍并不壮大,广大农民群众具有空前的革命积极性,小资产阶级和同样受到三座

大山挤压的其他社会人士也有变革社会的要求,毛泽东的著作中多次使用人民这个概念,形成了人民本位的系统思想。但是毛泽东始终坚持马克思、列宁所阐述的人民的工农劳动群众主体基础思想,所以《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在阐述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时,明确提出,“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不能否认,这一思想1942年开始在贯彻执行过程中,取得了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的巨大进步,促进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的发展。同样不能否认的是,建国以后,随着毛泽东文艺思想成为新的人民共和国文艺发展的指导思想以后,对于毛泽东文艺为人民服务思想的阐释,在极左思想泛滥之时,把工农兵这个首先服务的对象,形而上学地、极端片面地理解为惟一服务的对象,文艺的总口号从为人民服务简化为文艺的工农兵方向,再加上长期以来把知识分子视为小资产阶级,不仅把应该作为社会主义文学重要服务对象的知识分子排斥在外,也回避了执政党必须面对不同职业分工、不同阶级、阶层的广大人民群众,为其提供文学艺术的精神食粮的任务。

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根据社会主义社会应当不断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的思想,总结了自1942年以来贯彻毛泽东文艺为人民服务方针以来的经验、教训,对文艺工作的总方针,做了调整。这就是在1980年初党中央把以前的“文艺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总口号,改变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但是,这个调整从理论上讲是不是就将工农劳动大众在人民中的主体基础地位剥夺、取消了呢?显然不是。文艺方针调整的提法是根据1979年10月邓小平的《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的论述而来的。邓小平在《祝辞》中明确地指出,“我们要继续坚持毛泽东同志提出的文艺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关于文艺方针的调整,贺敬之曾经做过这样的说明:“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的《祝辞》采用了‘为广大人民这个提法,但也同时提了‘首先为工农兵。这两个意思是不矛盾的。一方面,为广大人民包括了为工农兵,另一方面也提出了首先为工农兵,因为工农兵是人民群众中的主体和大多数。这在当时的情况下,对于过去狭隘的只讲为工农兵服务的提法是个重要的改变,同时也全面地考虑到了工农兵地位的重要性,防止走向否定工农兵的另一个极端。第四次文代会以后,中央进一步考虑,作为总的口号来提,是否可用更简练的语言来表达?提出干脆用‘为人民服务,更便于记诵。到1980年初,经中央同意确定下来,就叫‘为人民服务,具体含义就是小平同志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辞》中讲的‘为最广大的人民,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问题实际上是相当清楚的,改革开放以后党对文艺方针的调整,仍然是在坚持马克思主义关于工农劳动大众在人民群众中的主体基础地位的思想的,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而根本不是自由主义宪政理论的方针。

我认为,党在新时期关于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方针的调整,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特别是人民文学论的新的发展。新的文艺方针的调整,在表述上,在其内涵和外延上都体现了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在这个方针指引下,新时期文学艺术取得了新的进展。其主要的实绩有:文艺描写、表现的社会生活日益扩大,塑造的人物形象丰富多彩,写作的题材更加宽广,特别是在认识上把知识分子作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克服了过去对文艺工农兵方向的狭隘理解,成功地塑造了一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艺术形象,为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的人物画廊增添了光彩。随着社会的发展,文学艺术不断开拓出表现新时期人民生活的新领域,特别是着眼于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文艺作品普遍加强了审美性,注意满足人民群众的娱乐需求,扩展了文艺的社会功能。基层文艺活动在一些生活富裕、物质条件充裕、文化设施硬件完善的地区,发展广泛,不仅着眼于普及,而且走向了提高,高雅艺术的普及达到一个新的水平。而这些成果,目前在理论上总结得还不够。

但是,在文艺方针做了调整,人民文学论得到新的发展以后,同样在理论上探讨不够的,仍然是文艺为人民服务的主体基础问题。这就造成了现实的文学艺术在卷入当代商业化、市场化的艺术生产机制以后,少有正面、准确地表现最广大人民群众的主体、现实的工农劳动群众的生存处境、情感意愿、理想追求的文艺作品问世,出现了社会主义文学艺术面对现实的工农劳动群众的实际茫然失语的咄咄怪事。

究其原因,文艺界和理论界一些人目前在理解、阐释和执行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方针时,存在着一个巨大误区,这就是,总有人认为,文艺首先为工农兵服务是一个应该淘汰的“左”的观点。这种意识的产生,在意识形态上,主要是非毛化的自由主义思潮,掀起了彻底推翻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奠定的人民文学论的浪潮,推崇自由主义的精英主义,蔑视广大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伟大力量,唯心主义历史观在文艺界、理论界肆意泛滥。同时,理论界还没有在市场化的社会环境中做好如何全面坚持邓小平提出的“文艺为最广大人民群众、首先是工农兵服务”的理论和实践的准备。现实的市场化改革,对于人民、文艺这些习以为常的观念进行了冲击和挑战。事实上,由于中国当前社会在市场化改革中已经发生了阶层的重组和分化,原有的文艺为人民服务的主体阶级基础,日渐被淡出、消解和重构,这就造成了服务对象的笼统、模糊。实际上随着国内市场化进程的加快,中国社会也随之而发生了以财富利益占有为核心的阶层重组,原来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的阶级统一性被瓦解,一部分工人、农民和其他社会人士成为占有较多社会财富的各种性质、类型的企业家,而在文学艺术也同样逐渐商业化之时,一些作家、艺术家变身为文化产业老板,一些则依附于财富利益群体,成为用知识和才华交换金钱的知识精英。而与财富阶层相对的是社会上出现为数众多的财富贫弱的弱势群体,贫富分化的指数居高不下,形成社会生活中实际上存在的人民群体的自然分化。社会分化的特点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但是少数人的富裕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人民群众的主体基础始终是工农劳动群众的事实。我们的社会依然存在着在人群中占多数,而在社会中又不能没有的工农劳动群众。恩格斯曾经说过,“从来没有过一个时期社会上可以没有劳动阶级而存在的”,“没有一个生产者阶级,社会就不能生存”。这在改革开放取得重大成就的中国,也仍然是如此。中国现实社会仍然存在着人民群众的主体工农劳动群众,要全面地贯彻党的文艺方针,仍然不能消解、解构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重要指向。

我一直相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是前无古人的崭新的事业,它依然是社会主义在当代的一种新的探索,虽然在前进过程中

出现了种种问题,但是如果坚持在社会主义方向上继续前进,是可以逐渐克服的。现在的问题是,文学艺术是首先为工农兵服务,还是以财富利益占有额度为准绳,首先为先富起来的少数人服务。少数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在社会上兴起了财富效应,合法地富裕起来的少数人,也不能否定他们对于经济生活、社会发展具有一定贡献。但是,改革开放依然是人民群众的事业。中国广大工农劳动群众从农村土地承包、国有企业改制、工人下岗,直到就业、教育、住房、医疗、养老等原有体制下的社会保障一下子突然取消,承担了巨大的改革成本,作出了个人利益的重大牺牲。两亿农民离开土地,来到城市工地、工厂,用双手和血汗盖起了高楼大厦,生产出畅销世界的中国制造的产品。没有广大工农劳动群众的辛勤劳作、奉献牺牲,少数人不可能先富起来,中国的改革不能走到今天这个阶段。现实的状况是,在以娱乐式消费的快餐文化占据文学艺术要津,以资本投入获取丰厚利润为目的的艺术生产大行其道之时,文学艺术在消费文化和艺术生产的格局中自然地向先富有起来的人倾斜,少有深刻的文学艺术作品真实地描写当代工农大众的实际生活,为他们在改革开放的伟大历史征程中的艰苦奋斗、重大牺牲、不朽业绩树碑立传。这样的状况必须有所改变,才能发挥社会主义文化的先进优势。历史在不断波翻浪涌、兴衰演替,人民在社会中的实际生存处境也可能交替反复,但人民在生活中始终有争取人的地位、自由和尊严的愿望,人民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成为社会和生活的主人的历史创造精神是永远都不会泯灭的,这些精神人格、情感意愿、理想追求总是要在文学艺术中表现出来的。当今打工文学、底层文学勃兴,就证明了这一点。这些作品显示了中国当代文学在现实条件下,自觉地走向为广大人民服务、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道路的可能性。我希望这条道路会越来越宽广。

有人也许会说,如本文这样强调文艺为广大人民服务,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观点,是不是陈旧的阶级论的老调重弹。最近,网络作家闲言论道,“阶级斗争理论曾被视为极左思潮的代表,伴随思想解放运动和改革开放的进程,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乏人问津。但是,随着市场条件下中国社会利益和阶层的分化越来越深入,左翼理论开始进发新的生命力,因其越来越具有现实的解释力,而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关注”。如果认为闲言言之不无道理,就“不能不引起人们关注”我们的文艺如何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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