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热”背景下“五四”传统的存续问题
2009-05-13郝庆军
郝庆军
接续上世纪90年代的“国学热”,传统文化以强势话语的身份,呼啸着进入21世纪,在举国上下掀起持续高涨的热潮。随着中国经济的神话般的高速发展,在“大国崛起”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强烈诉求下,为抵抗经济全球化的盲目扩张和寻求民族文化的独特身份,传统文化的复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在这种语境下,在各种力量的参与和助推之下,传统文化便获得了巨大的话语权,可以说到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地步。从政府部门到民间团体,从学术机构到草根讲堂,无不强调传统文化的重要,“国学热”再次升温;从奥运开幕式表演到老百姓家居装修,从提倡小学读经到建议试穿汉服,无不考虑传统文化符号的应用,“民族风”悄然兴起。当然,究竟何为“国学”,何谓传统文化,学问家还在探讨,并无定论;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自己心目中那个传统文化予以认同和追随。
不错,我们每个人都活在“传统”里面。对传统文化加以“继承”和“发扬”,似乎是每个国人不得不然的文化宿命。尤其在今天,中国经济实力日益增强,综合国力不断提升,需要文化的繁荣与之相适应,我们在传统的民族文化中寻找自己的立身之本,理所当然。但是,这个所谓的传统文化复兴运动无论怎样热烈,怎样强势,都不会掩盖它自身的重大缺陷。且不说传统文化有优有劣,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全盘继承是否恰当;也不论在今天传统文化的推行中,掺杂太多的意识形态设计和商业利益算计,而真正的“传统”并不见得能够承续。最值得思考的一个问题是,连推背图、鬼吹灯、风水经这样糟粕的东西都可以作为传统文化在当代展示和推行,为什么偏偏遗漏了使我们受惠最大的“五四”文化传统?“五四”运动距离今天整整90个年头,它开启中国现代化的大幕,近百年的历史积淀,已经形成了自身的文化传统。我们今天享受的文明成果,如发达的交通通讯,便捷的生活设施,高效的生产设备,以及我们日常精神生活中所依赖的电话、互联网、报刊杂志、电影电视都是拜“五四”科学民主传统所赐,是现代性不断追求的结果,而不是传统文化复兴的产物。
一个急迫而重要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在传统文化复兴的背景下,“五四”新文化传统将如何存续?
试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鲁迅。不仅仅是因为鲁迅经历了“五四”,是“五四”文化运动的先驱和主将,更重要的是在“五四”之后他都一直面对传统文化的包围。他从旧营垒来,深知某些传统文化的弊害;他又是决绝的启蒙者,对一切阻碍中国进步的东西都予以坚决的回击。在此,我感兴趣的不只是鲁迅面对复古派的围攻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当旧势力包围他的时候,他的思想工具是什么,他有哪些独到的方法,从什么角度展开自己的思想,即是说,他用什么方式予以抵抗。我认为探讨这一点,对于我们今天追捧传统文化达到举国若狂的现状,既是一种提醒,又是一种借镜。
一
如果仔细观察,90年代以来中国兴起的“国学热”,已经和传统意义上的国学无关了,它其实是所谓“全球化”的结果,是林毓生、余英时们从美国摆渡过来的经过理论包装了的“新儒家”与中国民族自大主义搅在一起的一锅杂碎,其实是穿着民族主义传统马褂的新型“世界主义”,它的真正目的是摧毁“五四”以来的新文化传统,消解掉对西方构成巨大威胁的“革命”传统,是想把林毓生所谓的“中国意识”纳入到名义上是“世界意识”(实际上是“美国意识”)的全球文化格局中。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个文化战略,但在“国学热”中,人们热衷于什么读《论语》征文,什么读经热潮,很少有人指出这一点。
倒是在80年前,鲁迅在香港青年会上的一次演讲中,指出了“国学热”背后的“文化阴谋”。他当时就提醒香港殖民地的青年要警惕别人用老调子将中国“唱完”,他说:“倘使别人的文化和我们相敌或更进步,那结果便要大不相同了。他们倘比我们更聪明,这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同化他们,反要被他们利用了我们的腐败文化,来治理我们这腐败民族。他们对于中国人,是毫不爱惜的,当然任凭你腐败下去。现在听说又很有别国人在尊重中国的旧文化了,那里是在尊重呢,不过是利用!”接着,鲁迅又举了一个例子,说明外国殖民者利用“民族文化”,达到侵略的目的。他说:“从前西洋有一个国度,国名忘记了,要在非洲造一条铁路。顽固的非洲土人很反对,他们便利用了他们的神化来哄骗他们道:‘你们古代有一个神仙,曾从地面造一道桥到天上。现在我们所造的铁路,简直就和你们的古圣人的用意一样。非洲人不胜佩服,高兴,铁路就造起来。——中国人是向来排斥外人的,然而现在却渐渐有人跑到他那里去唱老调子了,还说道‘孔夫子也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所以外人倒是好的。外国人也说道:‘你家圣人的话实在不错。”
1925年,鲁迅读到鹤见祐辅的文章《北京的魅力》,读出了文章背后惊心动魄的一面。鹤见韦占辅的文章是赞美北京,赞美中国那令人陶醉的生活美,其中有一段大概为突出北京的令人心折的魅力吧,这样写道:“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说着Democm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日本作家的这段叙述或许出于真诚的赞美,出于作者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在崇奉中国文明的人士看来,是中国“同化”异族的最好例证,但鲁迅却从反面看到这正是中国遭受异族侵略的原因,因为中国的这种魅力恰恰吸引了他国贪婪的欲望,中国文明正是供外国人享受的宴席,中国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灿烂之类恰恰都成了给外国办酒席的材料。鲁迅说:“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各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何况在华屋中享受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美中国的固有文明的时候。”鲁迅从外国人的口里对中国文明的赞美声中看到强盗对别人财宝的觊觎,虎狼对牛羊的贪婪,列强对老大中国的人肉筵宴的享用。
当然,鲁迅对外国人称赞中国并不一味排斥,认为“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性灵而赞叹者,也还是可恕的”,但是鲁迅觉得,有两种对中国的称赞是不可原谅的,“其一是以中国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的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加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这些叙述真切地
体现了鲁迅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鲜明的反殖民侵略的思想立场。
还应该看到,鲁迅固然也承认中国的落后和西方文化的进步,但他的可贵处是对西方人蔑视中国,轻慢中国人,对阻挠中国追求现代化,希图保持现状或回复传统的殖民心态相当反感和厌恶。毛泽东评价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品质。这个评价正是着眼于在不断地遭到异族和外强欺侮之后,中国人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了某种民族自卑感和劣等人种的屈辱感。这是中国民族解放道路上最难于克服的卑怯心理,也是自19世纪中叶以降中国一再遭到外强的痛打,中国人内心深处的创痛和阴影日积月累地形成的暗疾,形成的“百不如人”的极度自卑的精神症候。但鲁迅表现出的民族尊严感和贫弱国家人民应保存的那种自强不息的硬骨头意识。的确来自他对中国历史的深入洞察和理性分析。他使用的“人肉宴席”的意象的确概括了中国人自宋末以来任外族宰割,任异邦来统治、来奴役的“奴隶”地位。
然而,鲁迅指出中国的被奴役的命运和使用“人肉宴席”的隐喻并非简单地揭示历史,分析现状,而是作为问题提出来,要人们——尤其是青年——起来改写这个历史,改革这个现状,改变这个命运。因而他说:“这人肉的筵席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要中国人觉醒,起来,抗争,打倒殖民者,改变旧现状,这才是鲁迅揭示中国人几百年奴隶命运的真正命意所在。
二
1934年5月,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授汪懋祖撰文《禁习文言和强令读经》,率先提倡小学恢复文言,中学习读孟子。在当时,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配合国民党政府提出的所谓“文化统制”,以及蒋介石提出的“新生活运动”,再次倡扬礼义廉耻信等传统文化价值而发的。但这也不完全是一种政治行为,在许多知识分子,尤其是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过的新文人那里,虽不认同国民党的“文化统制”,但仍然存在这种隐隐的文化复古倾向。在鲁迅看来,只是简单地指出恢复文言、提倡读经的政治图谋及其配合法西斯专政的性质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你不能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新文人倾向复古,你也不能把所有的倾向复古的文人都推到国民党政治集团那里去,那样做既不符合实际,对革命也是有害的。于是鲁迅投入了很大精力和时间,研究分析了这个复古思潮的来龙去脉,并通过切实的考察和严密的论证,来反驳“文言复兴”,让人看清这个思潮的危害,从根本上打倒和摒弃它。
在1933年,鲁迅就敏锐地察觉到文化界愈来愈浓的保守气味和复古倾向,于是写了《感旧》一文。不料这篇文章触及了施蛰存的敏感神经,两位原本关系较好的人,从此你来我往,展开了长达半年之久的论争,这就是著名的“鲁施之争”,或者被称为“关于《庄子》《文选》的论争”。有意味的是,这桩有名的历史公案,业经研究者反复审理,而结论却大相径庭。一般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几乎是众口一词地站在鲁迅的立场上,批判施蛰存的复古卫道,而90年代以后,研究者渐渐转换了方向,开始指摘鲁迅的不是,说鲁迅是乱骂,施蛰存是对的,鲁迅不应该对施蛰存进行“人格攻击”。可见几十年中国文化价值的变化之速、之复杂。但文学研究不是烙烧饼,简单地做翻案文章于事无益。只有把论争的话题还原给具体的历史语境,在30年代那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去观照和辨析,方可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鲁迅写《感旧》,其实并非针对施蛰存,而是痛感到当时那股隐隐的怀古复旧的文化氛围。鲁迅谈到光绪末年的“老新党”们,虽然拖着辫子,学过八股,却认认真真地学洋话,读洋书,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中国“图富强”。但到了民国成立20年后,情形却大变:有些新青年,虽然并非学过八股,并不精通国学,却学篆字,玩填词,劝人读《庄子》《文选》,自刻印版,做方块诗,简直成了光绪初年的雅人。文章最后说:
排满久已成功,五四早经过去,于是篆字,词,《庄子》《文选》,古式信封,方块新诗,现在是我们又有了新的企图,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了。假如真能立足,那倒是给“生存竞争”添一条新例的。
这里鲁迅批评的是那些生在中华民国、受过“五四”熏陶的“新青年”,学起清朝遗老的作派,冒充古雅,以此自炫。时代要求进步,生存尚需竞争,日军一步步紧逼,列强虎视眈眈,奋起追赶尚且困难,又怎能大踏步倒退呢?鲁迅怀疑,追求“古雅”是否真的获得生存空间,恢复旧物是否真的有利于生存竞争。鲁迅质问,在排满成功,经历过“五四”的当下,崇尚复古能使中国人立足于天地之间么?
因施蛰存曾在《大晚报》征求“推荐给青年的书”的栏目中推荐了《庄子》和《文选》,他就敏感地怀疑鲁迅写《感旧》一文是矛头指向他的,于是写了《<庄子>与<文选>》,鲁迅就回敬了《“感旧”以后》上下篇,施蛰存又写了《推荐者的立场——<庄子>与<文选>之论争》,鲁迅针锋相对,做了《扑空》和《扑空正误》,施蛰存又有《突围》、《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鲁迅又有了《答“兼示”》、《反刍》、《古书中寻活字汇》等篇什。真可谓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搅起了一阵颇为热闹的文坛风波。在文字的交锋中,当然会有一些意气和激烈的言辞夹杂其间,但若细读这些文章,撇开某些感情因素的浮沫,从文化史和文学史的角度观察这次论争,我们会发现,鲁迅在这场笔墨之战中并非意在伤害他人,意气用事,而是在争辩中,逐渐清理杂乱无序的社会思潮,深化其关于中国生存与发展的一贯思考。值得注意的有以下三点:
第一,鲁迅强烈反感新青年崇尚古雅,摆弄古典,其出发点是考虑到中国的现实需要,着眼于中国的落后现状以及面临的重重危机。正如上文所论及的,鲁迅有感于晚清时期“老新党”执着于国家民族的“图富强”,必然反对30年代新文人迷恋旧式文化的假古董,尤其把“古雅”当作旗子来招摇,劝诱更加年轻的人去学样。他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说:“我总以为现在的青年,大可不必舍白话不写,却另去熟读了《庄子》,学了它那样的文法来写文章。”又说:“我们试想一想,假如真有这样的一个青年后学,奉命惟慎,下过一番苦功之后,用了《庄子》的文法,《文选》的语汇,来写发挥《论语》,《孟子》,《颜氏家训》的道德的文章,‘这岂不是太滑稽了吗?”古雅拯救不了中国,僵死的文字只能束缚青年的头脑,不能给人以创造。鲁迅说:“活的生活已经那么‘贫乏,要请青年在‘佛家报应之说,在《文选》,《庄子》,《论语》,《孟子》里去求得修养,后来,修养不见了,只剩下字汇。……人生却不在拼凑,而在创造,即千百万的活人在创造。”鲁迅认为,精彩的人生不可能从古雅里寻得,而是要进行新的创造;创造自然免不了从古代文化传统中汲取养料,获得资源,但都必须是经由“拿来
主义”的择取,或存放,或占有,或抛却,或使用。这样才能创造中国的新文化,才能塑造中国的新青年。古雅是不能使中国立于天地之间的,文化复古更无益于中国的富强。
第二,在与施蛰存的论争中,鲁迅越来越觉察到30年代文人崇尚古雅,主张复古的背后,往往隐含着一个饭碗和逃路问题。这个思路在1934年和1935年的杂文中有更精彩的论证和发挥。即便在此时,鲁迅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过来的人,大多是同“五四”时期的复古派打过硬仗的,在内心深处知晓传统文化的糟粕。他们何尝真的迷恋旧文化和旧道德?又何尝真的以为中国旧文化能够真的救时弊、救中国?只不过在30年代那样逼仄的空间,那样严迫的环境中,生存已经成了问题,饭碗胜过了一切。提倡文言,崇尚古雅,既不犯忌,又不招灾,还能表现文人的风致,赢得雅人的清名。如此弄弄古文,写写小品,做做清言,又可获得文学家的名号和收益,何乐而不为呢?
鲁迅发现新文人提倡古雅的这个秘密,是在同施蛰存的论争中逐渐清晰的。起先,鲁迅就怀疑施蛰存劝人读《庄子》与《文选》,并非认真。并说:“从这样的书里去找活字汇,简直是糊涂虫,恐怕施先生自己也未必。”后来,随着论辩的深入,鲁迅从施蛰存推荐的《颜氏家训》中看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这《家训》的作者,生当乱世,由齐入陈,一直是胡势大张的时候,他在那书里也谈古典,论文章,儒士似的,却又归心于佛,而对于子弟,则愿意他们学鲜卑语,弹琵琶,以服侍贵人——胡人。这也是庚子义和拳败后的达官,富翁,巨商,士子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却学些“洋务”,使将来可以事人,但是现在,抱这个思想的人恐怕还不少。而这颜氏的渡世法,竟打动了施先生的心了,还推荐于青年,算是“道德修养”。……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着这颜氏式的道德者多,则中国社会上,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有荡涤的必要。自然,这虽为书目所引起,问题是不专在个人的,这是时代思潮的一部。
在这段话中,鲁迅已经言明,“颜氏的渡世法”(“齐士的渡世法”)之所以在30年代流行,并非个别现象,已经成了一股时代思潮。而这思潮的思想实质则是:生当乱世的人们,为了吃饭和活命,应该论古,念佛,顺应“胡势”,练就本领,做好当奴才的准备。鲁迅痛感到,在当下的中国,持有这种思想的人一多,问题就变得严重,就必须加以排绝,起来予以荡涤。
第三,在这场论争中,鲁迅借此辨析了“五四”和1930年代两次复古思潮的异同,进而指出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的复杂性和幽暗性。首先,鲁迅觉得两个时期的主张并无多大区别。在致姚克的信中,他谈及了与施蛰存的文字之争,曾抱怨时代的倒退:“我和施蛰存的笔墨官司,真是无聊得很,这种辩论,‘五四运动时候早已闹过的了,而现在又来这一套,非倒退而何。”甚至鲁迅觉得在“战法”上,两者都一样,鲁迅谓之“反刍”:“五四运动的时候,保护文言者是说凡做白话文的都做文言文,所以古文也得读。现在保护文言者是说反对古书的也在看古书,做文言——可见主张的可笑。永远反刍,自己却不会呕吐,大约真是读透了《庄子》了。”
但两次复古运动毕竟处在不同的两个时代,当然有着相当的差异。鲁迅认为“五四”时期的卫道者之反对白话文和新文学,是出于真实的目的,他们确实感到了新文化的威胁和自己地位的不保,因而倾尽全力复古,以抵抗新文化。而30年代的复古思潮,只是把复古当作一种手段和策略,对要复的那个“古”,并无多少研究,也不是真心迷恋。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看施君也未必真研究过《文选》,不过以此取悦当道,假使真有研究,也不会劝青年到那里去寻新字汇的。此君盖出商家,偶见古书,遂视为奇宝,正如暴发户之偏喜摆士人架子一样,试看他的文章,何尝有一些《庄子》与《文选》气。”
三
面对30年代提倡文言复兴的主张,鲁迅写下了大量文字进行批驳。但鲁迅的批评文章从来不会停止在语言层面,他不迷恋文字拆解的游戏,让他感兴趣的是,循此发掘语言悖谬所表征的价值悖谬、思想悖谬和社会悖谬。
在《“大雪纷飞”》一文中,鲁迅同样也是摘引《新垒》主编李焰生反对大众语的话来加以分析的。李举了“大雪纷飞”的例子,说:“‘大雪纷飞,总比那‘大雪一片一片纷纷的下着来得简要,而有神韵,酌量采用,是不能与提倡文言文相提并论的。”鲁迅运用他丰富的语言学知识,一眼便看出李氏所举例子的荒谬和无知。他说:
白话并非文言的直译,大众语也并非文言或白话的直译。在江浙,倘要说出“大雪纷飞”的意思来,是并不用“大雪一片一片纷纷地下着”的,大抵用“凶”,“猛”或“厉害”,来形容这下雪的样子。倘要“对证古本”,则《水浒传》里的一句“那雪下得正紧”,就是接近现代的大众语的说法,比“大雪纷飞”多两个字,但那神韵却好得远了。
倘若没有方言的知识和留意民间说话的经验,是不会知道“大雪纷飞”的意思在方言土语中的说法;倘若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学的修养,没有对古典小说的语言有过专门的研究,也不会顺手拈出《水浒传》中“那雪下得正紧”的语句。鲁迅的语言修养和文学功力,帮助他很容易找到论客们立论的失当和论据的罅隙,自然地展示出提倡文言者的知识浅薄和语言贫弱。此种批评是真正的釜底抽薪,使其论点不攻自破,迅速瓦解。
至此,鲁迅并没有完成他的批评任务,他要通过语言层面的解析进一步寻找其背后的思想支撑,发现这种语言悖谬里面隐藏的意识和行为。为什么会产生把“大雪纷飞”解释成“大雪一片一片纷纷地下着”这种有悖于常识的错误呢?鲁迅从语言的差异性透视了人的社会性,从语言的层面跃入意识的层面,去发掘话语背后的思想交锋和社会对立。他说:“一个人从学校跳到社会的上层,思想和言语,都一步步的和大众离开,那当然是‘势所不免的事。……如果自造一点丑恶,来证明他的敌对的不行,那只是从隐蔽之处挖出来的自己的丑恶,不能使大众羞,只能使大众笑。大众虽然智识没有读书人高,但他们对于胡说的人们,却有一个谥法:绣花枕头。”
从语言的差异,鲁迅看到了思想的隔膜。也分析出了社会的对立。什么地位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富人有富人的语言,穷人有穷人的话语;站在社会的上层,自然欣赏“大雪纷飞”的神韵,他们给下等人的解释是“雪一片一片地下着”,做梦也想不到下等人会说“雪下得很凶”,“那雪下得正紧”之类的话语,也理解不到其中的神韵。既然同大众隔膜,自己杜撰出一个“大众”来,生造出大众说出的丑陋的话,而他们造出来的丑陋与大众又没有任何关系,只能挖出自己的丑陋,强行安在大众的身上,自然也就引起大众的哄笑了。下等人虽然读书不多,但他们早已看透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物,早已经给他们派定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的形象。
鲁迅在这里进一步展示了语言与思想,语言与社会,语言与权力之间的关联。
语言决不仅仅是一个知识问题,技术问题,它内蕴着社会差别,包含着权力关系。鲁迅深刻地看到了这一点,并以此展开话语分析,开拓新的批评空间。比如对刘半农“做打油诗,弄烂古文”的批评,就是从文字着手,最终落实到社会批评和文化批评的层面上。
作为北大教授的刘半农,在批阅考生国文卷子时,发现了学生可笑的错字,就作打油诗挖苦他们,并引证古书,冒充博雅,其结果露出了自己学识的浅陋和态度上的浮薄。比如,刘半农这样指责学生:“有写‘倡明文化者,余日:倡即‘娼字,凡文化发达之处,娼妓必多,谓文化由娼妓而明,亦言之成理也。”因有考生把“昌明”写作“倡明”,让刘半农逮了个正着,作文嘲弄考生。
鲁迅以其丰富的学识和敏锐的洞察,立刻发现这位奚落学生用错字的教授恰恰不懂字义;闭眼胡说。他纠正道:“娼妓的娼,我们现在是不写作‘倡的,但先前两字通用,大约刘先生引据的是古书。不过要引古书,我记得《诗经》里有一句‘倡余和女,好像至今还没有人解作‘自己做了婊子来应和别人的意思。所以那一个错字,错而已矣,可笑可鄙却不属于它的。”原来,刘半农只知道“倡”和“娼”两字可以通用,却不知“倡”字还有更多意义。当他只顾挖苦学生时,没想到自己露出了马脚。在文章的末尾,鲁迅给读者画了这样一幅图,让读者来评判:“现在有两个人在这里:一个是中学生,文中写‘留学生为‘流学生,错了一个字;一个是大学教授,就得意洋洋地做了一首诗,曰:‘先生犯了弥天罪,罚往西洋把学流,应是九流加一等,面筋熬成一锅油。我们看罢,可笑的是那一面呢?”
曾是“五四”时期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共同参与《新青年》的编辑和写稿,但在后来,鲁迅与刘半农的道路渐行渐远,到了30年代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因为刘半农获得法国的博士学位,成了名教授,渐渐有了地位,有了声誉,据了要津,开始“做打油诗,弄烂古文”,自恃学问,挖苦青年。鲁迅在《忆刘半农君》一文中说:“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其实,刘半农后来的变化,并非个别现象;提倡古文,好用古字,也不仅是语言文字问题,他说明了从“五四”到1930年代的十几年间,许多战斗过的战士,因为有了社会地位,开始渐渐离开大众,离开现实,离开前进的路向。更可怕的是,许多青年受到这种趋古倾向的影响,以为必须读古书,弄古文,用文言才是有出路的,于是渐渐从现实离开,不再走创新之路了。为此,鲁迅曾有一段发人深省的文字——
当时的白话运动是胜利了,有些战士,还因此爬了上去,但也因为爬了上去,就不但不再为白话战斗,并且将它踏在脚下,拿出古字来嘲笑后进的青年了。因为还在用古书来笑人,有些青年便有看古书为必不可省的工夫。以常用文言的作者为应该模仿的格式,不再从新的道路上去企图发展,打出新的局面来了。
这段议论是鲁迅看取整个1930年代文化复古运动的总纲性文字,它与鲁迅回答曹聚仁的公开信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新文人隐隐都有复古的倾向”的答复——“秀才造反,一中举人,便打官话了”——是前后一致的。在著名杂文《“京派”与“海派”》中,鲁迅也观察到1930年代的学界和文坛,那些在“五四”时期打过硬仗的战士,“‘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既然爬了上去,占了高位,总要使用上等人的话语,白话和土语自然看不上眼。于是恢复文言,提倡小品,弄弄古董,乃至读经、理佛、尊孔、祭祖一并来到眼前,这是30年代文化复古思潮风行的社会基础。“人一阔,脸就变”,鲁迅的这句名言在此要改为“人一阔,腔调换”了。
鲁迅从语言的变迁中看到了“权势”的转移。当年的文化造反派获得了文化的权力,成为知识生产的权威,便悄悄生产出另一种“权势”,成为社会关系中另一种压抑的力量。鲁迅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重要的权力关系,看到越来越多的“五四”文化人退居宁静的书斋,从事职业化的知识生产,实际在从事着一种权力关系的再生产:一方面,他们用自己手造的墙和别人制造的墙与现实世界隔绝,准确地说,是与原来的反叛和革新立场隔绝,与原来曾站在一起并为之争取权利的被压迫群体隔绝;另一方面,用他从事的知识和文化生产的能力,获取社会地位和意识形态的认可,用这种文化权威再生产出一种文化的支配关系,悄然进人庞大而复杂的权力结构,产生另一种社会控制力量。鲁迅以他几乎是天然的敏感,发现了这种压迫机制产生的秘密方式;他又以他同样是几乎天然的反抗精神,与参与生产这种压迫机制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师长——开展了论争。因而鲁迅所说的他的所有的论战,“不为私怨,而是公仇”,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