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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张贤亮小说的创伤性

2009-05-12安培哲

消费导刊 2009年7期
关键词:张贤亮

[摘 要]20世纪80年代,复出文坛的张贤亮创作出一系列广受关注的小说,成为20世纪最值得关注的中国作家之一。在他的众多创作中,小说的创伤性一直是其作品的显著特征。本文试从创伤性记忆入手,通过对创伤记忆的来源以及体现,对张贤亮的小说创作做整体特色上的探讨和研究。

[关键词]张贤亮 小说特色 创伤记忆

作者简介:安培哲(1988-),男,河北石家庄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06级本科生。

1979年的张贤亮复出文坛后,陆续创作出《灵与肉》、《河的子孙》、《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一系列小说,在文坛引起了轰动,至今文学界对张贤亮的争论和研究仍没有停止。海外学者夏志清甚至称其为“20世纪最值得关注的中国作家之一” [1],由此可见其在当代文坛的地位。在作家复出后创作的作品中,无论是具有“伤痕上的美”的“伤痕小说”,还是饱含“苦难的神圣”的“反思小说” [2] ,创伤性的色彩总是占据着作品的基调,形成其作品的整体特色。

张贤亮于1936年12月出生在南京一个家世显赫的官僚家庭,“他的父亲曾经是国民党的官员,同时经营很多家大型企业1952年,他因从事间谍活动被中共政府发现而被捕,死于狱中” [3](P566-567)少年丧父的张贤亮,在中学毕业后同母亲和妹妹一起搬到了宁夏,成为政府部门的职员。1957年他在《延河》上发表抒情长诗《大风歌》,还轻率地向一些同事透露自己的怀疑情绪,再加上他无可否认的家庭背景,使他很快被打成“右派”。这样,年仅21岁的张贤亮不得不面对苛刻的惩罚他在宁夏的国营农场、劳改队和监狱里苦干、挨饿甚至更惨,而这样的劳改生活竟长达22年之久。

在漫长的劳改过程中,张贤亮受尽折磨,整天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却总是缺衣短食,还常受到看守的打骂。后来在《张贤亮选集》的序中,他回忆起1979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足可看出当时张的境遇之恶劣,某天晚上,看守命令他拎着两只大桶,到粪池里面去舀粪:“我不知道发酵了的人粪尿会有那么高的温度。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跳进粪池里时,猛地觉得两腿像被针扎了似地疼痛。等舀满两桶粪爬上来,挑着担子送到一百多米外的白菜地。再往回返,我看见我经过的田埂上所留下的足印里,有黄糊糊的粪水,还有鲜红的血迹。”[4] (P2)

这种罕见的经历,张却娓娓道来,与叙述小说中的一般情节无异,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留到小说中制造戏剧性的效果,可见作者的此类经历和记忆是多么的丰富。又如作者提到,在20世纪60年代初,他因不堪忍受劳改队的生活曾三次出逃,前两次被抓回去,第三次是他自己回去的因为作为一个逃犯,他无法在外生存。这次对他的惩罚是断粮一个星期,他饿得虚弱乏力,以至于人们误认为他已经死了,把他扔到了死人堆里。但他又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回到人群中。[5]长时间的苦难经历,使张的身心都受到创伤,这些都可以在《张贤亮选集》的“自序”中找到踪影。

少年时的人生坎坷和青年时的苦难创伤,让创伤记忆在张贤亮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在张重新获得执笔的权利后,他选择了把“历史的苦难主体意识化” [6] (P34),让创伤记忆进入了他的写作。因为他脑中的创伤记忆“相信历史的终极时间的意义,因此它敢于透视历史的深渊,敢于记住毁灭和灾难。”[6] (P34)而张贤亮也说:“从地狱中生还的人总免不了带着鬼魂的影子。”可以说正是张内心深处的创伤性记忆,让他的作品带有了创伤性特点。

王安忆曾断言:“小说不是现实,它是个人的心灵世界。”[7])张贤亮自己也坦言:“我可以虚构故事,但不能虚构自己。”[8])他众多的文本大都是以他早年苦难的经历为蓝本创作的,自然会带有创伤性的特点。

在张贤亮的作品中,主人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受难者和革命家。其中受难者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带有作者强烈自传色彩的受难知识分子,如章永璘(《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许灵均(《灵与肉》)、石在(《土牢情话》)等;另一类是和作者在内在精神上契合的受难者,如邢老汉(《邢老汉和狗的故事》)、汽车司机(《肖尔布拉克》)、魏天贵(《河的子孙》)等。而改革者相比之下只有龙种(《龙种》)、陈抱贴(《男人的风格》)等寥寥数人。[2]不难看出,受难者占据了主人公的绝大多数,而受难的知识分子又占了主导地位。这是与作者的经历密不可分的,在这群受难的知识分子身上,作者的创伤性记忆体现的尤为突出。

作者曾形象地引用阿·托尔斯泰的话“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裕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来说明当时知识分子所受的苦难。而在文本中始终贯穿着的饥饿情节,则成为受难的知识分子们永恒的创伤。

(一)食物的匮乏

马克思说“人们必须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物质资料和精神资料的生产。”可见“吃喝”问题是人的第一要务。而在饥饿已经成为普遍性问题的大环境下,那些作为“阶级矛盾当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受难知识分子处境尤为糟糕,无时无刻不受到饥饿的折磨。

“饥饿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喊:要吃!要吃!要吃!” [9] (P391)这是《绿化树》中的章永璘饱经饥饿的折磨后几乎疯狂的呐喊。这些接受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每天面临的最大挑战不是体力劳动和精神压抑,而是饥饿的威胁。在作者的笔下,这些知识分子每天最关注的是食物,他们聪明才智不再为了祖国的现代化建设服务,而是用在了怎么解决温饱问题上。《绿化树》中的章永璘就是典型代表,他绞尽脑汁,发明了比别人多打100cc稀饭的饭具,刮蒸锅布来得到至少一斤的馍馍渣,把打糨子糊窗户纸的稗子面省下来摊煎饼吃,甚至泯灭知识分子的良知,用“骗”(三斤土豆换五斤黄萝卜)、“蹭”(开始到马缨花家讨白面馍馍吃)、“偷”(偷伙房马车上的糖萝卜)等方法来填饱自己的肚子。他每每得手便洋洋得意,沉浸在喜悦当中,可是过后又对自己的价值产生怀疑,在羞愧和宽慰中徘徊。我们无法指责他们,怪他们卑鄙,因为在“肚子给了我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之后,“不正视,就挨挨饿吧!”

饥饿的年代并不意味着没有东西可吃,要知道“人类食物的范围和品种在六十年代的中国无限地扩大和增加了啊!”这些受难的知识分子们每个月真正可以吃到嘴里的只有二十多斤供应,后来又降到几斤,而且“这几斤粮食还不是成品粮而且是原粮”。在“低标准瓜菜代”的说法甚嚣尘上的时候,连“菜“也不是普遍意义上指的菜了,而是“在植物教科书中才有记载的草本植物”,具体而言,就是“苦苦菜、蒲公英、猪耳草、芥菜、马齿苋、灰条、青蒿、艾蒿……”;至于老鼠、癞蛤蟆这些肉类动物,不管有毒还是没毒,都被“低标准”的中国人当做难得一见的美味塞进肚中,更别说“老鹰吃剩下爬满了苍蝇和蛆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半个野兔腿”了,有时候实在是馋急了饿坏了,就“干脆抓一把虱子撂进嘴里”(引自《我的菩提树》)就是在“食物范围和品种无限扩大和增加”的情况下,改造的知识分子们还是骨瘦如柴,个个是皮包骨。

作者正是站在直面历史苦痛,直面“毁灭和灾难”的高度上,把知识分子受难者在人生存本能的驱使下所产生的饥饿心理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对人在饥饿的威胁下异化过程进行冷静的揭示,让创伤性记忆触目惊心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以 “指明历史永远是负疚的,有罪的”。

(二)精神的空虚

相对于生理上的饥饿而言,精神上的饥饿和空虚更让受难的知识分子们难以忍受,尤其是在生理的饥饿暂时得到解决后:“我知道我肚子一胀,心里就会有一种比饥饿还要深刻的痛苦。”[10] (P394)在劳改农场,这群知识分子见面交谈都要先观察周围环境,确定没有人在旁监视后才敢偷偷谈论学术、理想和国家的未来。在这样的政治文化高压的环境下,知识分子们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陷入极端苦闷之中。

在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和毛泽东之外几乎无书可看的环境中,知识分子只好靠回忆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在《绿化树》中,章永璘便常常想起唐宋诗词、《庄子》、印度古诗《梨俱吠陀》里的诗句,以及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拜伦、普希金、惠特曼和聂鲁达等人的诗作,还有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和《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复活》以及王尔德的《道林·格雷的画像》这些文学名著中的情景和人物;他还靠读《资本论》来打发空白的时间。而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主人公甚至在野地里和大青马展开了关于人生和命运的讨论,这一看似荒诞的情节恰恰说明了当时知识分子在精神上的困顿。

没有了精神食粮的滋润,再加上生存欲望的强大驱动,这些劳动改造的知识分子的人格和灵魂开始扭曲,精神逐渐萎顿,他们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不得不采取一种异化变态的生存方式。上述章永璘为了生存而做得种种事迹便是最好的体现。更加可悲的是,这些知识分子们并没有完全地丧失良知和清醒,在“罪行”过后还要不断地受着良心的谴责和精神的煎熬,“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驱使,我诌媚,我讨好,我嫉妒,我耍各式各样的小聪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种种卑贱和邪恶念头却使自己吃惊我审视这一天的生活,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我颤栗;我诅骂自己。”[11] (P388)而在真诚的忏悔之后,他们空虚的精神世界找不到切实的解决方法,只好归罪于阶级出身和先天遗传。在忏悔和辩护的摇摆中,他们的精神走向了异化和病态。

已在社会中失语的知识分子丧失了自己的地位,迷失自己的方向,逐步走向毁灭和堕落,这不得不说是历史给整个中华民族带来的巨大创伤。

(三)性的饥渴

在当时封闭的环境中,正常的人性受到极大的压抑和扭曲。“几乎没有机会看见到妇女”的知识分子们,是不可能有“和女人的肉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的。所以当劳改犯们聚众劳动时,谈论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女人,就连知识分子也被同化,抛弃羞耻心和脸面,成了性欲狂。一个多年前为争取婚姻自由自杀的“黄花闺女”居然成为犯人们“精神上的慰藉”,并使主人公“在守夜时幻想把她搂在怀里”睡觉,互相倾诉命运的苦难和不公。这一点作者曾经直言不讳地提到:“我一直到三十九岁还纯洁得和圣徒一样。在霜晨鸡鸣的荒村,在冷得似铁的破被中醒来,我可以幻想我身旁有这样那样的女人。我抚摸着她,她也抚摸着我,在寂寞中她有许多温柔的话安慰我的寂寞,将寂寞孤独喧闹得五彩缤纷。”在男劳改犯们粗俗不堪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想象背后汹涌着的是原始欲望的暗流。 而“在劳改队里比男人难熬”的女犯们更加的疯狂,“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一有机会,“她们中有的人会猛地扑进男自由犯的怀抱”在这种情形下,性不再是两情相悦的产物,不再是享受和美,而是兽性的发泄和单纯的生理需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甚至为了纯粹的肉体苟合,就和毫无感情基础可言的黄香久结婚。

而最大的悲哀在于当两个“烙着苦难印记”的两个人竟“不能在苦难中偷得片刻的欢愉”:女性在知识分子们面前展示她们美好的胴体时,在精神上被阉割的知识分子们无法被唤起雄风,在生理上也失去了灵与肉交流的机会。作者用知识分子性能力的丧失,来隐喻他们乃至整个国家民族创造力的丧失。这种创伤可谓是时代巨大的隐痛。

除却带有明显自传色彩的知识分子受难者,主人公群中还有和作者内在精神上契合的受难者,以及所谓的改革家。这些人同样受着生活的冲击和感情的煎熬,创伤记忆在他们身上更多的体现为一种“遭到弃置后的孤独感、焦虑感和恐惧感。”[2]明确了这一点后,我们便不难理解孑然一身的邢老汉在唯一的伙伴狗被杀害后,“全身颤抖地嚎啕大哭”的背后是怎么样一种痛彻心扉的无助;便不难理解在改革浪潮中孤独无援、无人理解的龙种、陈抱帖;便不难理解终日在茫茫戈壁上奔波的汽车司机;便不难理解感情世界极度匮乏的“半个鬼”魏天贵等等。在那个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时代,在饱尝被社会孤立排挤的苦痛和恐慌之后,他们都有一种被时代,政治和家庭所遗弃的心理阴影和感情创伤。

当然,作者并非像祥林嫂般的怨妇一样,只是一味倾诉创伤记忆,来博人热泪,而是让一干主人公的创伤在女性的抚慰下得到缓解。虽然这一点为许多女性主义者所诟病,但是从创作的角度来讲也有其合理之处。在马樱花、黄香久、乔安萍们的无私奉献和伺候下,男主人公们调养好了身体,恢复了男性的雄风。女性形象成为张贤亮作品中的一抹暖色,冲淡了创伤性记忆所带来的沉重氛围。和作者的创作经历联系后,便不难明白,这只不过是“孤独环境下一个男人的臆想”罢了。

有人评价张贤亮的作品为“用艺术语言写成的人性宣言书和对粗暴践踏人性的极左政治的控诉书”,的确是精到之言。我认为这和张贤亮创作中创伤性记忆有很大关联,正是作者对创伤性记忆的艺术运用,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特色,在当代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

[1]夏志清著,李凤亮译,张贤亮:作者与男主人公我读《感情的历程》[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05

[2]李遇春,拯救灵魂的忏悔录张贤亮小说的精神分析[J]小说评论,2001,03

[3]聂华苓编译,百花文学[M]两卷本,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81

[4]张贤亮,张贤亮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1986

[5]张贤亮,习惯死亡,中国当代实力派作家大系张贤亮小说精选[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 1995

[6]刘小枫,这一代人的怕与爱[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7]王安忆,心灵世界[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

[8]张贤亮,追求智慧[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8

[9]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自选集[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6

[10]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自选集[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6

[11]张贤亮,绿化树,张贤亮自选集[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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