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远去 夕阳正好

钱　江　刘洪超

北京团结湖边，居住着一对八旬新四军老人——苍石和周琴。原先，他们经常在湖边散步，现在年事渐高，出门越来越少了。他们开始口述历史，回顾一生经历，检阅半生坎坷，50年风雨。在他们的晚年，风雨渐渐远去，奉献还在延续。

苍石和周琴夫妇都是人民日报的前辈新闻工作者，苍石原名徐昌硕，出生于1922年，周琴原名张文华，生于1927年。他们原先都是苏北平原上的富家子女，在抗战烽火中投身革命，成为新四军战士，九死一生，迎来了新中国的曙光。新中国成立之初的1953年，他们从上海《解放日报》调到北京，成为《人民日报》编辑。苍石是人民日报总编室图片组组长，一度是人民日报唯一的“中南海记者”，可以在领袖身边近距离拍摄。当年毛泽东、周恩来的不少活动照片，就是苍石拍摄的。

苍石还是一位绘画能手，对美术字和报纸版面设计独具匠心。当时人民日报图片组和中央办公厅有许多工作往来，从上世纪50年代初一直沿用到现在的“中共中央文件”红色题头，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红头文件”样式，就是苍石设计绘制的。

周琴在人民日报记者部担任干事，处理办公室业务。

如果生活的道路平稳延伸，可以想象，他们的一生本该充满阳光。但是1957年的暴风雨，将他们的生活轨迹改变了。

罪因“阳谋”防不胜防

1957年6月，“阳谋”所向，思想单纯、凡事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纷纷落网。苍石的命运更显得不可捉摸。他平时话语不多，倾心于业务，并没有热切地投身于“鸣放”。但是，同在图片组里的两个年轻人惹上大祸，脱身不得，都被打成“右派”。

有人顺藤摸瓜，按照逻辑推理，既然两个部下“心怀不满”，那么他们的组长就难逃干系。又拉出一桩历史旧案，将苍石装了进去。

1949年渡江战役后，苍石在《苏南日报》、《农民画报》任职时，曾把一个从苏北来投奔他的远房堂兄安排在报社伙房当炊事员。

不久苍石听妹妹说，此人在家中犯了血案，就亲自带公安局将其捉拿归案。为此苍石受“劝告”处分。

“反右”运动发起时，当年苍石在苏南的领导也调到了人民日报，又成了苍石的上级，偏偏将这件事搬了出来，成为苍石的“大罪”。

还有一点，过去苍石、周琴在上海《解放日报》时实行供给制，有利于像他们这样孩子多的人家。到北京以后改成了薪金制，苍石虽是14级干部，加上周琴的工资，要赡养4个孩子、1位老人，帮助周琴的弟弟妹妹上大学，就非常紧张了。在一次党小组会休息的时候，苍石开玩笑说，来到北京的报社，负担重了，连鸡也吃不上了。“鸣放”之后，认定这是苍石鼓吹“今不如昔”的又一罪状。

几个批判会开过，苍石的“右派”帽子板上钉钉，跑不了了。

祸不单行锒铛入狱

苍石被定为“右派”，一家人的顶梁柱倒了，妻子周琴的情况也非常不妙。为了响应“鸣放”，周琴曾在编辑部墙报上写了一首题为《官僚主义的嘴脸》的打油诗，讽刺某领导。谁知风向一变，这位领导立即召来周琴，要她揭发苍石以及记者部几位被点名批判的记者。

周琴对领导说，这几个人工作都很努力，从没听到过有什么反党言论。“但是，我自己有一件事应该向组织上汇报。”

周琴说了一件连苍石也不知道的事。原来，周琴伺奉的母亲常年患肺气肿，需要服药，更严重的是二儿子患粟粒性肺结核相当严重，几次住院抢救，有时医生开出的进口药每粒3元，不能报销，几次住院就用完了全家的钱。周琴没有告诉苍石，为了孩子住院治疗，她情急之中挪用了为几个记者代领的稿费。本想尽快还清，没想到孩子接连住院，使她挪用的个人稿费最高时达900元。现已偿还240元，欠了不到700元。

事情说完了，周琴的心情反倒轻松了一些，她对领导说，即使为了救孩子，我挪用记者稿费也不对，但是代领稿费都由我签字，这个账是清楚的。现在，请你给我两天时间，我找朋友借钱还上。

女领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似乎可以视为同意了。周琴转身出来四处借钱。可是，没等两天过去，那位心如铁石的领导把周琴送进了检察院。1958年除夕夜，法院宣判周琴12年徒刑，锒铛入狱。

一个家庭瞬间就垮了。

坚贞顽强迎受煎熬

苍石被划为右派，工资降去3级，急火攻心，连连吐血。周琴入狱，什么也没有了。

养育孩子的重担，完全落到了苍石的肩膀上。他变卖了全部藏书，卖掉了家中能够换一点钱的所有东西，用来购买口粮。变卖的家什中，包括女儿稍微像样一些的衣服。有一天，女儿回来对爸爸说，怎么我的衣服穿到我们班同学身上去了？原来是那位同学的妈妈从旧货摊上买走了苍石刚刚卖掉的衣服。看着女儿，苍石心里滴血不止。

妻子在狱中以泪洗面，写信出来说，你还年轻，这个家还需要你来支撑，我们离婚吧。尽管周琴这封信写得言不由衷，但是她确实下了最大的决心，只要能把孩子养大，别的什么都不要了。

她等来了苍石的一封长信。信中说，我们坚决不能离婚，因为你犯了错误我也有责任。如果我们分手了，孩子们就没有了妈妈。如果我们分手，你就没有盼头了，将来你出来的时候，就要站在大街上，哪里也去不得了。我们在一起经历过了战争岁月，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我相信你。

按照狱中规矩，外面来信先由管理干部拆读。这封信首先感动了负责周琴的女队长，她把这封信交给周琴的时候说，你丈夫的信写得太好了！以后你就不要再说离婚的事了。

正是苍石的坚定使周琴的心情稳定下来，投入在狱中的劳动和工作。她的诚实和努力也打动了监狱的管理干部，后来证实，将周琴送进监狱缺乏司法依据。1962年，周琴被提前释放，但是失去了工作单位。

这时的苍石一家困难到了极点，生计维艰。幸好，仰仗着从小练就的美术功底，周琴很快学会了绘画彩蛋的手艺，拼命地绘制供应出口的彩蛋。她的一手绝活使这个家庭没有饿死人，还大致过上了能够吃饱饭的日子，苍石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

有一件事他们没有成功，就是为自己的“五七冤案”申诉，始终是石沉大海。好在他们毕竟坚强地活了下来，终于等到了“文革”结束的那一天。

桑榆年华继续努力

1979年，苍石的“右派”得到改正，他出任《人民画报》第一副总编辑，主管编辑业务。1981年，全国广告联合总公司成立，他被调任总经理兼党委副书记。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苍石是国内知名的摄影家。曾任中国摄影协会筹委会副主席，直到今天还担任中国老摄影家协会名誉副主席。

周琴的问题逐步得到解决，她回到了人民日报，先到所属《市场报》任干事，后来又到《新闻战线》杂志工作，直至1988年退休。

尽管命运对他们不公，但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这对新四军老战士尽到了自己的努力，可以安度晚年了。

他们有一桩遗憾，由于“反右”株连，他们的子女全都被耽误了学业，这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父母最感到心绪难平的。他们还遇到了新问题：当年大病不断的二儿子因为链霉素中毒，听力几乎全部丧失，儿媳也是没有语言能力的残疾人，孙子徐小萌该怎么养育？

苍石和周琴决定，把两岁的小萌接到身边抚养，直到考上大学。

他们对小萌的抚育和教育倾注了心血。小萌在人民日报幼儿园度过了童年。到了上小学的年纪，苍石、周琴年事渐高不便接送，也不在意名校，而是让小萌在家门口的小学就读，这样放了学可以多玩一会儿。孩子争气，成绩一直很好。每次家长会，周琴都去参加，成了家长会中为数不多的奶奶家长。

编辑出身的苍石和周琴教育孩子有一个小妙招，在孩子上小学和初中时，给他圈报，即把每天报纸上的好文章和值得关注的消息圈出来，让放学回来的孩子阅读，培养阅读兴趣和速度。小萌从一个普通学校初中毕业，考上了北京市重点中学四中。

北京四中云集了拔尖的学生，小萌入学第一年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二，英语很差。苍石和周琴心里有底，鼓励他不要灰心丧气。周琴坚持每个周三去学校看望，以留纸条的方式鼓励孩子。两位老人还使小萌从小养成节俭的习惯，从不攀比吃穿。小萌在小学5年只买过一个普通书包，从没买过玩具，但是他的童年是快乐的。

2003年，小萌高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被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录取，获全额奖学金，5年后又以优异成绩毕业。这时，小萌希望继续深造读研究生。但是，建筑专业研究生基本上不能获取奖学金，需要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

得知这个情况，苍石、周琴决定，将自己全部积蓄拿出来，还动员别的子女们支持小萌读书。小萌没有辜负爷爷奶奶的期望，他报考的12所著名美国高校建筑系全部向他发来录取通知书，小萌选择了其中的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

苍石、周琴的支持义无反顾，他们告诉笔者：我们经历了风雨中的人生，早已过惯了简朴的生活。由于“反右”的影响，我们的儿女一辈没能进入全日制大学，这是我们终生的遗憾和愧疚。现在，我们对孙子的支持是发自内心的。我们不求什么名利，希望孙辈的努力得到理想中的成果。另外，我们希望国家的政治生活永远摒弃专制思想，像“反右”、“文革”那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在我们国家再度发生。这是我们在一生波折之后最大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