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组诗
2009-05-11小引
小 引
坚心
更高的地方其实在我肺腑之中
在山顶,我仰望蓝天,偶尔
俯瞰我的来时路
必须深呼吸,以此来肯定我
曾经走过的地方。那些靠近过我的河流
在山脚下绕了一个弯,又离我远去,好像
晨光中握住一把镰刀,静静等着霜降
负面的山冈永远层次分明,雪山如此重要,痛苦
也如此重要。可暧昧的事情我从不了解
那是去年,可能在夏天
我坐在阳台上读本关于西藏的书,天突然下起了雨
你在电话中忧伤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唉!我已经习惯于迟钝的表达,像山口上灿烂的经幡
风吹一次,它就念一声
虚怀
为什么天还没有黑,而雨
却已经下了起来。为什么你脸色阴沉,突然
对我说起往事,在川藏交界的小县城里
向阳的山坡上,许多喇嘛围着谈心
远方有灰色的桑烟弥散,乌鸦
从头顶飞过,一大群,为什么是一大群
仿佛寂静的鼓声蒙上人皮,无所不在
我背对着窗户,这个国家,在窗外
有难以琢磨的事物漂浮在夕阳的光线中
你喉音沙哑,念一首很旧的诗,让黄昏
略微有了些凉意
黄昏是收缩的,内向的
一如多年前的爱情从山顶滚落而下。我沉默
看着黑暗慢慢进城,游荡在本来就狭窄的街道之上
简单
是的,仿佛一根针尖,我说不出它的锋芒
其实我也说不出,一把藏刀的锋芒来自何处
更说不出,散落在山谷间的寺庙,没道理在今夜
过早地关上大门
康定城外的青稞,被风轻轻吹倒
倒向黑暗,倒向那个叫卓玛的姑娘,但她不再歌唱
没有人再唱那首湿润的歌,歌唱的年代已经远去
远去的还有这个国家的诗人
不再伤感,不再沉着,转而变得敏感又脆弱
站在岸边揣摩河床上的石头
圆滑,光洁,有着世俗的美丽,这让我想起
从成都到康定,风景时好时坏
我昏昏欲睡,有时候被风吹醒
听见你说:“人民高于一切,而你微不足道!”
即兴曲1
我喜欢看着你们
在多年前的阳光下交谈
我喜欢看着你们,把羊皮袍子
围在腰间。门内的阴影
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越来越大
你们的妻子
坐在家里静静地哭
愿望
阳光灿烂的时候,秃鹫把翅膀展开,在色拉山
我目睹了那些阳光下的阴影,逐渐地
掩盖住草坡上一片紫色的花朵,矮一点的地方
牧民的家,显得孤单,破落
一头死去的牦牛,骨架巨大,腐肉中
滋生出新的生命。秃鹫把翅膀朝着我们煽动
它没有出声,却光明正大地,嘲笑我的软弱和笨拙
或许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悲壮,我们鸦雀无声
那正是菩萨从头顶飞过
“当天空中出现铁鸟,当马儿骑在轮子上”
双眼皮的喇嘛吹响沉闷的法号
站在悬崖边,瑟瑟的山风吹乱我的头发
所有卑微的,比如在山顶盘旋的十几只秃鹫
它们如此伟大,它们的阴影覆盖世界,它们和我一样盼望着死亡尽快降临
即兴曲2
我说过,为了认识蓝
必须先认识其他的颜色
当我提到蓝
就像回到拉萨,暮春的风
和现在一样冷
等一个朋友从青海来吧
我们穿长袍,在树下聊天,弹琴写诗,偶尔也去青楼喝酒
宽大
在夜晚梦见大河悬空,黎明绕着黄昏
拥挤的群众站在岸边,河水茫然一片
尚未发生的事情我如何说得清楚
四水六风,互相包围
三头、六臂,红黄蓝白,喝一杯酒吧,我们体内生热
欲望带着翅膀,仿佛咒语初念
那么快,已经没有时间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太阳下的灰暗
覆盖这个国家。“你要什么,尽管说吧!”
金沙江畔,当我坐在你的身边,两只鸟儿从空中飞过
看!那是鸟儿的母亲在教鸟儿飞翔
因为学习,它们远离罪孽
好像亲人在舞蹈,另一种可能是
空气里充满香味,宽大限制狭小,大地上只有无声无息的一条河
自然
现在,四面八方都是田野,鸟雀低飞,经幡飘扬
我曾经梦见,一匹白马慢慢走过山坳
它不说话,腿很长,像个从容的领袖
在草原深处垂首
我在松木搭成的屋子里目睹了这一切
蓝窗帘被风吹起
仿佛雨点洒落,正好落上邻居家的屋顶
接下来远处的山冈缓慢起伏,像要飞
炊烟的影子越来越暗
大群的牦牛不愿意回家
花简单的开放,单纯如水,很多年前
邻居家的孩子敲门要走一包糖果
那时没有黄昏
我抱着膝盖坐在窗前,仅仅成为画卷中的一个静物
即兴曲3
我知道,你要来
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
在玛吉阿米酒吧,我等了你很久
天黑以后
空白的地方越来越少
火车明年开到拉萨
很多人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
彼岸
从没想过的事,何必在此刻想起
此刻,世上只有风吹水面的声音
远方暮霭沉沉,荒草满山
像画外的配音悠然响起
在下午六点的炉霍县
我眯着眼,一手拿着毛笔
为面容哽咽的佛像描他不曾落下的眼泪
白云从山顶飘过
犹如低音,暗中影响心情
我在寺庙的台阶上搂着一个喇嘛
落日在川康境内普照百姓
他言语含糊,肯定我此刻的
善良和无奈,并且在我的手心
写下一行无法看清的地址和姓名
从容
总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把我包围
总有些空洞的事物无法表达,今夜
青稞撒满日落之地,好像无望的幸福在生长
京城隔此地的距离,有一句话那么长
作为错觉之一,我拒绝后悔
以为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
另一个就是你
你谈起食物和水,如同一个从容的人
用指尖轻轻拂过磨砂玻璃
那时日喀则的太阳还没有落下
我说,在纸上写一个“爱”,下一个字肯定就是“你”
对耽于眼前的障碍我毫不在意,比如你把红丝线
盘进了自己的头发
比如你躲进布达拉宫,晴天突然下起了雨
即兴曲4
想多了
容易走错路
忘记了,好像痒
满街的人们走来走去
天气真好啊
想回家
对于缓缓到来的暮色我再无眷恋
慧心
夜里刚下过雨,冷杉重叠
很久没有人走这条路了
黑暗中,一年将尽
你说,秋天的到来已成定局
就像我在悲剧中的一次赞美
“慈悲来自看见了痛苦……”
呵,星光闪烁,仿佛灰烬
该如何把想到的在深夜说出
我已无法开口
寂静之物总是从天而降,内心的怨恨
无声无息
车窗摇下一半,外面就是天堂
这情景好像在和你分手,那一年
果园深处湿漉漉的,巨大的飞机从我头顶飞过
尘埃
三分钟河东,三分钟河西,天光大亮,反被忽略
地球凭空旋转,黑暗不可言说
除了必死,人间毫无变化
你看,这相对的世界,究竟的心
哲蚌寺的屋檐在清晨越来越矮,昨天夜里
我们曾仰望它,月光穿过方格小窗
所有混沌的事物,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的还有那些怀疑
还有我未曾展示的歌声,和一件衣服的诗人气质
寂静只是寂静的附属,它从窗口潜入屋内
如同一粒尘埃随着话音降落
是的,这是口传的秘密,当时我躺在你身边
你看不清我的脸,你的呼吸若有若无
就像天光大亮后的影子,它从来不在那里,它一直都在那里
相信
宽大的台阶,通向虚无的高处,颓废的诗篇
被后人遗忘。你拍着我的脑袋说:“只有我知道你会来”
雨水在黎明时消散成云
你指着窗外,谈旧事
你说日子紧紧的,仿佛拥抱,捂住嘴咳嗽
你又说:“这就是宗教!”
夏天被困于秋天之前,这不是历史原因
我无法从偏见中脱身,正如我无法抗拒
桑烟从山谷里渐渐升起
我相信西藏的乳房和湖北并无区别
正如你相信我并没有太多罪孽,我可以在明年春天
为你写一首诗,说青稞酒的香味
足已暖和身体
而阳光下满山的苍翠,你说是冷杉,我却一再说那是雪松
即兴曲5
走的时候
没留下什么
带走什么
也不知道
许多人不喜欢愤怒
我同意了,你们看鸟还在河边飞
天色阴沉,就是赞美
无题
现在,阳光温暖,午后的石板凳还有些冰凉
寺庙背后的山坡上,经幡倒悬
和红旗一样,它们松软又悲伤
站在那里,我看得并不远,也无法看到你宣称的天堂
铁路已经修到拉萨城外,三公里内
虫豸依旧是虫豸
只有一只鸟从空白处飞过,天空中并没有痕迹
我无法看清她的翅膀,我更像
几丛荒草般忍不住枯萎
我是一个患上恐高症的男人,惊诧于
突然出现的雪山,以及毫无由来的怜悯
我坐在你们都来过的地方闷头抽烟
不过是想到心爱的女人此刻远在江北
我记得有一年洪水,那儿桃花偏僻,暮色如灰
大赞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正在黯淡
或许,早已黯淡
当风吹过地上的黄蚂蚁,当银杏树在铁轨间暗自发芽
小学操场上,红旗升得有些迟
送我来的汽车趁着黑夜返回
因为消失,我感到疲倦
因为野花开在路边,微妙的伤害难以察觉
只有静静的银河在头顶悬挂
所有死去的,没死去的人们都能看到
你盘算,我们将死在四十年后
现在已过三秒,又过三秒
宾馆的院子里堆着刚刚刨开的木头
木花散落一地
幸福在淡香之中降临,可这里的人们已经远走他乡
无常
最大的虚空,来自闷雷滚过后的寂静
发痒的骨头凝固的血
深夜冒出的月亮照在空处
而空处什么都没有
静静的一夜啊,在日落之后。他们
让我从这里滚开,这不属于我的房间或者街道
将不允许向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未被赎回的,将永远留下
天空将缩成一团
在那里,越来越大的乌云被分成两半
一半在对岸监视我,另一半
带着恻隐之心。静静的一夜啊,他们不准我放下手中的包袱
当我如昆虫般越过山冈,山谷里传来沉闷的法号
一个喇嘛在黑暗中坐下,其他的已经开始痛哭
即兴曲6
我希望得到简朴的晚餐
还有布鞋、白棉袄
我希望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抽烟
看乌云飘过山顶
仿佛有个陌生人,静静地
站在我的背后
轮回
当然,我的羞愧来自那阵晚风,它吹过山顶
如同一股静电,穿越我的头发
在它出现前,我曾经把手插进口袋
一枚硬币在我的手指间翻滚,让我想起
它的背面,以前是朵灿烂的花
当一群鸟互相追赶着飞过山坡
暮色变得明亮,我看到的事物却依次退进阴影
还有一些遥远的回忆我分辨不清
仿佛滞留在腋下的温暖,一点点散失
寂静在我背后,透明的全跑到前面
分水岭上,满山的叶子都落了
我不能把所有的诗都在写一遍,正如我
不能肮脏之后再变得纯洁,正如我
部分消失之后,却不能完整的回到你身边
圆满
夜色还和从前一样,莲花绽放,旋即凋零
幸福的人们,在黑暗中四散分开
整个夜晚,我们喝酒叹息
窗外下着旧雨,流星穿过浮云
婴儿为此大声哭泣,似乎害怕活着
整个夜晚除了时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
不需要移动,耳朵、手指
这是内心的另一面,果实成熟,愈显孤单
百公里外有条河,静静绕过峡谷
“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我指着地图
而你却说:“关上窗户,一切将重新开始!”
唉!我还记得木牛年的那个黄昏,更深的山里开满野花
你比现在安静,那时的春夏仿佛温软的衣衫
你在梦中走得很慢,比我慢,似乎忘了自己早已死去多年
2005/10—2006/3于武汉
责任编辑:玉波滴韩旭
1969年
11月26日出生于武汉。
1992年
毕业于武汉水利电力学院。
1998年
油印诗集《我们都是木头人》、《小引诗选》。
2001年
《西北偏北》获得“榕树下”文学大赛诗歌金奖。
创办“或者”文学网站。创办《或者》、《方言》民间诗刊。
2002年
油印诗集《梦》。
《芝麻,开门吧》在《星星》下半月创刊号头条发表。
2003年
诗作收入《2003中国最佳诗歌》(辽宁版)、《中国新诗年鉴》、《2003中国诗歌年选》(花城版)等选本。
2004年
主编《中国新诗年鉴2004-2005》
2005年
主编《或者诗丛》(共十本),出版第一本诗集《北京时间》(内蒙人民出版社)。
2006年
《天色阴沉,就是赞美》(散文)获得同程旅游文学大赛金奖。
创作《西藏组诗》。举办第三届“或者”诗会。
2007年
油印《或者•四》民间诗刊。
2008年
参与策划编辑《汉诗》(武汉出版社)。主持“中秋夜•武汉诗人朗诵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