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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在上 龙在下

2009-05-11

大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刘阳张家师傅

榛 子

五角场其实就是个五角形的转盘街,在城市的这个下只角地段,曾经是很闹忙的去处。沿街是一圈的商店、布店、服装店、浴室、照相馆、干洗店、饭店、药店、邮局……有那不熟悉的外地人,常在这一带转迷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照张相吧。上海照相馆的服务态度之好,是全国出了名的。师傅说着好听的南方普通话,和蔼地摆布着你。照相用的布景也洋派,漂亮。“坐好啊,坐好,对,那位头再朝里歪一下,对,笑一笑……“咔嚓”,闪光灯一亮,妥了。而且上海师傅讲信用,你甩开双腿天南海北逛够了,回到家,上海寄来的照片早邮到了,在桌上等着你呢。拍完照,从照相馆乐呵呵地出来,沿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咦,这怎么又到了照相馆了,而且这么眼熟,好像是来过的。对啊,我是想在上海照张相来着,我照了吗?照了?没照?这儿怎么这么眼熟呢?

这就是晕场了。

常贵珍就碰到过晕场的人。刘阳跟她说过“晕场”这个字眼,她当时笑疯了,以为是刘阳杜撰出来糟践外地人的呢,笑过了没往心里去。这小子就会吹,吹牛不打草稿。天底下哪有那么笨的人,小小的五角场,不过十几家店,会转晕了场?

常贵珍高中毕业,很幸运地接了母亲的班儿,分配在五角场的一家服装店,叫做向阳服装店。那时候上海的服装生意好做啊,藏青色的中山装最好卖,全国人民都到上海来买中山装,呢的八十块钱一件,顶两个月的工资啊。那也好卖。常贵珍整天置身于藏青色中,那颜色多压抑啊,可是她没觉得,心情相当开朗。后来卖西服,西服也好卖。裤子也好卖。那些外地人拎着衣服裤子,在试衣镜前好歹一比量,就它了,买!刘阳看着高高兴兴满载而去的顾客,拉长声调说,多么富有而淳朴的阶级兄弟啊,欢迎你们常来。常贵珍就会仰着脸“咯咯”地笑。

刘阳算是常贵珍的师兄,其实才大她三岁模样。他眼神儿刁,顾客站在柜台前一看,他马上就瞧出人家喜欢什么,拿过来往柜台上一放,也不说话。哪像现在卖服装的,服务员比顾客都多,挤在店堂里嘻嘻哈哈聊天,顾客进来还没睁开眼呢,就给人家围上了,你也拉,她也扯,恨不得把人家撕碎了不可。零距离接触啊。而且刘阳拿衣服从来是一次性的,他早把对方的身量看准了。就这一手,连老师傅都佩服他。

那天刘阳休班儿,来了个东北顾客,女的,四十出头儿,面色黑红。她要给丈夫买件中山装,报了丈夫的身高胖瘦,给她拿了一件,没挑没拣地塞进包里就走,看样子还有事要办,而且对上海的服务态度相当信任。是常贵珍接待的她。过了十几分钟这女人又进来了,眼神儿有点发直,盯着一排排服装看,迟疑地指指中山装。常贵珍以为她喜欢上海货,又给她拿了一件。再过了十几分钟,这女人第三次进来,一屁股坐在店堂的椅子上,两眼盯着挂得严严实实的中山装,眼看着脸色就变白,汗水顺着脸淌下来。常贵珍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这女人买东西买累了。

还好刘阳来了。刘阳的家就在附近老弄堂,这小子休班儿喜欢到处逛,闲得慌他就到店里来。刘阳一看就说,这女人可能是晕场了。刘阳问常贵珍,她买了几件衣服?常贵珍说两件。刘阳又问,她来了几趟了?常贵珍说这是第三趟了。刘阳当时就说,晕场了,快给人家解释清楚,该退货退货。

一问之下,果然那女人是走晕了,她只想买一件中山装的。常贵珍这才相信“晕场”的说法。事后店领导表扬了常贵珍,说她年纪轻轻业务用心,还没出徒就看出顾客晕场了。这件事儿办得好,给大上海的商业赢得了信誉。常贵珍知道这事儿是刘阳给她赚了面子。这家伙就这样,嘴上怪话连篇的,事儿办得让人心里舒服。

张家临也是到店里买衣服认识的常贵珍。他陪外地的亲戚来买中山装,刘阳接待的他们。刘阳耐心地接待张家临的亲戚,张家临抽出空儿来东张西望,就把常贵珍看在眼里印在心里了。张家临住得不远,离五角场两站路。后来张家临一直说,幸亏那天我偷懒,没带亲戚到南京路去,而是来到了五角场的向阳服装店,否则我到啥地方找你去。

张家临从此借故常来店里,他有他的办法。他买了一件中山装,涤卡的,翻过来掉过去地检查纰点。常贵珍见怪不怪,上海男人都这样,买东西比女人还挑剔。张家临生得高大威猛,这种细心在他身上就有点别致。买这件衣服张家临差不多用了一顿饭的工夫。下一个休息日,张家临拿着这件衣服来了,要换,说是有一粒纽扣没钉好。换件衣服又用去半天。再下个休息日,张家临又来了,说是衣袋盖不平整,还要换。这件中山装算是把常贵珍套住了。

按刘阳的说法,常贵珍顶多算个中等小姑娘,不好看,也不算难看。常贵珍听了心里别扭,扭头冲撞他一句,你好看死来!当时引得同事们大笑。晚上回到家里,常贵珍好好地对着镜子照了自己,发现自己确实不算好看。从小到大也确实没有人夸过她好看。可是哪有当着众人面这样说人家的呢,也就是刘阳这个促狭鬼。不过曹师傅说过一句公道话。曹师傅是刘阳和常贵珍的师傅,苏北人,少小离家来到上海的服装店当学徒,思想还是比较淳朴的。他说,我们贵珍啥不好看,面色么红扑扑的,高挑身材。你们绕五角场寻一圈去,有比得上我们贵珍的小姑娘吗?刘阳就对常贵珍挤眼睛,意思是,这下你高兴了吧,得意了吧,到底是自家师傅,关键时刻知道护着徒弟。

常贵珍别过脸去不看他。

后来常贵珍就同张家临去看电影了。张家临是在家里养的。他妈怀他的时候是个店员,店就在家门口,因为要给一个买气球的小孩子吹起来,服务到位,一不当心动了胎气,把肚子里的他给吹下来了,来不及送到医院,所以取名叫张家临。张家临是工厂的牛刨组组长。牛刨同牛没有任何关系。牛刨是刨床的一种,大概某个部位像牛头,所以工人们叫它牛头刨。工厂在常贵珍眼里新鲜而有吸引力。她恨父母都不是工人,自己也没有顶替进厂的机会。

第一回进了电影院,常贵珍就朝小卖部看,她希望张家临给她买点零食。这是上海小青年中流行的时髦做法,吃不吃不要紧,关键是小姑娘有面子。张家临看出她的意思,小声说,吃的我已经买好了。常贵珍心里一感动,挽了他的胳膊就往里走。黑暗中常贵珍拈起张家临塞给她的吃食,软软的,湿津津的。是什么呢?不像话梅,也不像巧克力。放进嘴里一嚼,咸吱吱的,脆,怪怪的,还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两个人一起“咯啦咯啦”就热闹了,引得前排都回头看他们。正是这“咯啦咯啦”让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父亲星期天下酒的东西,猪头肉。常贵珍没心思吃了,把猪头肉团放在手心,真是哭笑不得。张家临还劝她,吃呀,这个好吃,下酒最好了。

常贵珍没把这事儿跟任何人说,包括自己的父母。头一回约会看电影,男朋友给买的猪头肉,想想真不是个味道。常贵珍心里不痛快,推掉两次约会。可店里的同事们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刘阳俯在柜台边轻声问她,喂,怎么样,猪头肉的味道不错吧。常贵珍想一定是张家临对同事或家里人说了。真没想到这张家临嘴这么大,这点事儿都含不住漏出来。五角场还没个足球场大,厂里不少人住在附近。常贵珍气得头都昏了。下班之前张家临来找常贵珍,刘阳小声对她说,看,你的猪头肉来了。常贵珍恼着脸对着刘阳小声骂,滚开去!

走进店里的张家临没事儿一样,那神情活像接自家老婆回家吃饭。

曹师傅见常贵珍被这个张家临紧紧黏住,有点着急上火。老人家虽然做了大半世上海人了,还是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旧思想。他认为三黄鸡哪能找只莱亨鸡踏蛋,常贵珍就应当和刘阳要好。这个张家临不正派,为了个小姑娘整天围着五角场转,连班儿都不好好上了,肯定不是什么好工人。

曹师傅正经和刘阳谈过这事儿。刘阳对谁都可以嬉皮笑脸,唯独对曹师傅不敢。曹师傅说,小刘,贵珍可是个好姑娘啊,放弃了太可惜啦。刘阳点点头说,是,常贵珍是蛮好的。曹师傅说,那你还犹豫啥,过日子呀,贵珍这种小姑娘最可靠啦。刘阳说,师傅,常贵珍是个过日子的人,可我不行,我自由散漫惯了,怕配不上她。曹师傅说,那正好啊,让她来管你,日子不就过下去了?你看看那个张什么临,配不上我们贵珍的,可惜啦。刘阳说,张家临这人不错的,在厂里还是班组长呢,有技术。师傅啊这种事么随缘的,随它去吧。

曹师傅也跟常贵珍谈过。他说贵珍啊,刘阳这人看上去油腔滑调,人是好的啊,聪明,心肠也热。小姑娘谈朋友头脑要清醒啊,有句老古话很有道理的,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噢。

常贵珍承认刘阳这人是好的,嘴坏只是他的表面。店里只有她和刘阳是年轻人,这两年可以说无话不谈。刘阳嘴坏,可是话常常能说到她心里,很过瘾,很长见识。只是曹师傅这么一点,她回味起自己和刘阳的关系,感觉有些说不清,似乎既像兄妹,又像情人。有两次和张家临出去玩,脑子里还会闪出刘阳的脸面。

常贵珍有点慌了。难道师傅比自己看得准?

刘阳没把曹师傅的话放在心里,还是那样没心没肺似的。他见常贵珍这几天少言寡语,以为她还为了猪头肉不高兴,就开导她,我看张家临是个大雅之人,由大俗达到大雅。巧克力是什么?是浪漫。浪漫能过日子吗?为什么现在婚外情多离婚的多?谈恋爱那会儿电影院里巧克力吃多了。猪头肉是什么?是实惠。实惠是什么?是过日子,是地久天长。

常贵珍看着他,想看明白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刘阳一脸的中性表情,她从中得不到任何信息。她只能叹上一口气,说,你啊,真拿你没办法。

常贵珍跟张家临商量婚事的时候,她的父母做出重大决定,要回乡养老,把房子让给常贵珍结婚。常贵珍听到老父亲说出这个决定,心里老过意不去,还是深深地舒了口气。想想实在幸福啊,父母只生了她一个女儿。要是自己有四兄五弟,这房子就是锯开来也不够分,哪轮得到她这么做女儿的。大上海这样的事还少吗?临走前一个晚上,父亲把常贵珍领到外面街上。老人指着他家的外墙说,女儿你好好看看,这墙有什么不一样?

夜风徐徐吹来,梧桐树叶在路灯映照下沙沙作响,常贵珍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她仔细看着,墙上有一大块颜色较深,大小相当一个窗户吧。她家是紧临街上的一户,斜对面就是五角场商业街,能看到她的店。父亲告诉她,当年他没有职业的时候,就在这里破墙开店,卖些香烟零食度日。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街面房可是宝啊,我怕你有一天日子难了,别怕,把这墙打开。

张家临是个粗中有细心灵手巧的家伙。他会理厨,拿手菜就是上海市民的当家菜:红烧肉,炒青菜。红烧肉烧得肥肉不腻不化,瘦肉酥烂;青菜上盘青盈饱满,香甜可口。常贵珍家的格局是一阁一底的。阁楼顶呈尖角形,勉强可以立直一个成年人。底层正房十几平方米,后有狭长的灶间,碗橱,煤球炉,尽头用木板拦出马桶间来,供人方便。前有狭长的客堂间,一张桌,两把椅子。筹办婚事布置新房的日子里,常贵珍父母就困在阁楼上,他们要吃了女儿的喜酒才好回乡下。常贵珍看着新房一天天像样了,觉得自己这样忙碌过来,已经提前进入了亢奋状态,非常疲劳。她允许张家临留宿,但不许他胡来。两个人并排睡在床上,劳累加上紧张,两个年轻人的身体是僵硬的,稍一翻动便惹得木床叫唤。两人都难以入睡,好像在搞睁眼比赛。常贵珍小声说,原来结婚的滋味是这样的。张家临问她,是怎样的呢?常贵珍说,累。张家临逞强,说累怕什么,我有的是力气。说着情不自禁地要抱她,常贵珍本能地一推床就叫了一下。两个人马上就分开了。阁楼上老人的翻身也弄得床响。老父亲在闷热的阁楼中摇着破蒲扇,奇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夜逐渐深了,年轻人就在破蒲扇的轻响中睡去。

实际上相当简朴,一套家具、一台电视机、一台水仙牌洗衣机、一台双鹿单开门冰箱、几床新被,过日子的基本条件罢了。对了,还有一只木雕的落地式挂衣架,一架落地台灯。灯罩是大红的,晚上灯亮把屋里照满喜气。张家临在灶间打了个小壁橱摆放碗筷,小巧而实用。他还用细巧的不锈钢管焊了架子,把街上买来的玻璃板粘在上面,四方磨去棱角,成了式样相当新潮的茶几。这个玻璃茶几竟然让新婚小屋蓬荜生辉。

刘阳要送他们一把沙发。常贵珍吓了一跳,那要很贵的。刘阳说你别怕,我不花钱。刘阳这时已经不好好上班了。他在外头游荡,赚活络钱,听说还要想办法出国。同事都说刘阳啊,现在阿猫阿狗都出国了,留洋了,你刘阳不出国留洋有多么冤枉。刘阳在常贵珍的新房里抖着腿,说,好,蛮好,这里正好缺把沙发。交给我了。张家临说不可以的,我们领情了。常贵珍说除非你会变戏法。刘阳说戏法我不会变,但是我有个在家具厂做工的二哥。刘阳家里兄弟有五六个,职业称得上是五行八作。常贵珍说请你二哥帮我们打沙发吗,那面子也太大了。刘阳接过张家临给的香烟,点燃了喷着烟说,大老鼠会挖洞,小老鼠就会刨土,那不用教。我让你们入得洞房先坐在我刘阳打的沙发上酝酿感情。张家临“卟”地就笑了。常贵珍说你少来,吹牛没边,那些事轮不到你来想象。有些事刘阳是不跟人说的,比如他经常跟二哥出去干活赚钱,学了些手艺。刘阳说你这空档太大的放不下,双人沙发正好。张家临笑着任凭刘阳去胡说八道。常贵珍到底天真些,问,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真正做起来就不那么简单。沙发的关键是弹簧要好,两块扶手的木料要结实,再就是绑弹簧的工夫了。常贵珍张家临眼看着刘阳一招一式绑好弹簧,绷上结实的布料,叮叮咣咣一顿敲,一堆木头转眼就变成了新沙发。常贵珍坐上去颠了又颠,天哪,比街上买来的还要好。

她叫着,明天我做个漂漂亮亮的沙发套!

酒水是在五角场的“正阳楼”办的,市民层次,淮扬菜为主。米粉肉,狮子头,松鼠黄鱼,口味偏咸,正合工友们的胃口,这顿酒席吃得声震五角场。席间常贵珍换套婚服出来,发现沈小琴一言不发,比较郁闷,手里一双筷子在盘子上转了落下,真是食之无味。曹师傅在酒席上就够低调的了,她比曹师傅还沉闷。常贵珍就留了心眼儿,因为沈小琴是张家临的师妹。敬第二轮酒的时候,常贵珍就用心了。她逼着沈小琴干了一大杯黄酒,又抽出一支烟送到她嘴上。沈小琴睁大了眼睛,晃了张家临一眼。工友们一声喝彩,沈小琴就把烟狠狠叼住,盯着常贵珍的手。常贵珍摁燃了打火机,沈小琴把烟一歪,表示拒绝。工友们就起哄:用自来火!一根火擦亮递到烟下,火苗晃了两晃眼看着就灭了,工友们喊一声好。第二根火又是如此。这个沈小琴还是闹酒席的高手呢。常贵珍稳稳擦燃第三根,她准备点光一盒火柴也不服输。沈小琴抬眼看看常贵珍,就在火头熄下的一瞬间,她把烟吸燃了,随着就是一阵咳嗽,眼里呛出泪来。

可是常贵珍觉得自己没有赢。

常贵珍的爹娘就在年轻人开心大闹的时候悄然退席了。他们从酒桌下拖出回乡的旅行包,要到五角场坐公交车去十六辅码头,乘晚班轮船回乡。女儿女婿把他们送到酒店门口,常贵珍这才感到真正的心酸。老爹说女儿啊好好过日子。老娘说等你们有了孩子,缺人手的话娘回来帮你们带。昨晚已经说好了的,爹娘不要她送,只要她把婚事办得开心就好。刘阳真够意思,把两个旅行包用条毛巾一扎,往肩上一搭,送老人去公交车站。

年轻人涌出酒店时夜灯灿烂,大家还要到常贵珍家闹新房。张家临一方年轻人多,个个兴致勃勃。常贵珍一方中年人多,都没了闹新房的兴致,纷纷告辞回家。刘阳打算回家了,作为师兄他不好闹常贵珍的新房。沈小琴站在马路边张望,看来是要到新房见识一下的。常贵珍突然就有了一丝失落,求助地拉了刘阳一把,说,你不要回去。

工友们挤满了小小新房。还好,没有那些俗套,大家吃着糖抽着烟,说些吉利的祝福的话,气氛很融洽。墙角立着新买的挂衣架,是那种木雕的,三条龙,三只凤,市面上流行的多是龙在上凤在下。他们这只衣架是常贵珍挑的,偏偏凤在上龙在下,三只凤头是第一层衣钩,三条翘着的凤尾是第二层衣钩,三条龙卧在下面三个撑脚上。当时常贵珍没多想,只是一时顽皮而已。此时不对了,这个凤在上龙在下的衣架特别显眼,工友们看了默不作声,在猜这衣架有别的什么意味。

有位工友替张家临捧场说,小常啊,张家临在厂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哦,人品好技术也好,有多少小姑娘追他哪,想不到墙里开花墙外香,让你得了个大实惠。其他工友也趁机附和。常贵珍知道张家临嫁到她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办法,谁叫他家住不下呢。工友们说他的好话也是给她面子,常贵珍明白。可是一味地捧张家临也叫她不舒服,何况那个沈小琴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像是越来越懊悔。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朝刘阳看了一眼。

刘阳本是低头抽烟的,像是有了感应般,他抬头说话了。你们不要搞错啊,张家临优秀,我们常贵珍差在哪里了,说一点给你们听听,怕是新郎官你都不知道,常贵珍是我们商业二局的脚铃皇后呢。常贵珍,你那张照片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工友们一听就起哄,说快拿出来,快,让我们开开眼,啥叫脚铃皇后。常贵珍没想到刘阳提起这件事,连她自己都忘个差不多了。她心里很受用,嘴上推却着,哎呀,什么年代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张家临的工友们不放她过门,连沈小琴的脸上都有了探究的兴趣。常贵珍故作不情愿,打开自己的小皮箱,把那照片翻出来。

事情出于偶然。常贵珍读初中的时候,音乐老师挑了六个女孩子,排了一出“脚铃舞”。常贵珍并不漂亮,可老师说她的眼神到位,东南亚舞蹈讲究的就是眼神。舞曲舒缓动作比较慢,要的是个舒展大方,小孩子完全可以。那次排练了两个月,在学校的活动中演了一次,上头就不让演了,说不革命。参加工作后商业二局团委搞活动,服装店女青年只有常贵珍一个,经理硬性规定她出个节目,唱啦跳啦朗诵啦什么都算交差。常贵珍还记得那套舞蹈动作,晚上在家偷偷练了几次,借了一盘音乐带、脚铃和服装,就上台了。这个脚铃舞倒把常贵珍弄得全局有名。身材修长的她动作舒展,眼神随着音乐左右灵动,再加上眉心上方的那点印度痣,演出非常成功。小小的商业二局能有多少人才,又是刚刚结束政治运动不久,很是轰动了一下。当时的局团委书记由此记住了她,几次三番要调她去团委。可是常贵珍不愿意。

现在这张照片就在人们手里传看。真的不错。她双手合十,右腿弯起勾出个好看的范式,脚铃在脚下闪着铜色光芒。在灯光下,拉长的睫毛和涂深的眼影把她的眸子衬映得极有魅力,那粒玫瑰色的印度痣使她面容妩媚。尽管她明白自己是个普通女人,这张照片此时还是让她异常满足。看见沈小琴故意不接照片,可又忍不住盯上一眼,她心里特别得意。

张家临很快就入睡了,呼噜打得震天响。这些天他也确实累了。可常贵珍睡不着。她把张家临摇醒,说,喂,今晚是新婚之夜啊,你就这么睡了?张家临说,有什么事吗?常贵珍说,你陪我说说话嘛。张家临坐起来点了支烟,他说,对不起,一迷糊就睡着了。常贵珍问他,你说船现在应该开到哪了?张家临问,什么船?常贵珍气恼了,你说什么船,你这个张家临还有良心没有?张家临恍然大悟,哎呀,船到啥地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爸爸妈妈是好,以后我要好好待你。

常贵珍这才有空好好地想她的爹娘。娘在今天早上还不让她倒马桶,而明天一早,她将作为女主人,拎着臭兮兮的马桶去弄堂口倾倒,用竹刷把马桶刷得“哗啦哗啦”响。唉,新娘子的生活要从刷马桶开始,想不通。爹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从来没强迫她做什么事。没要她考大学,也没要她嫁个有钱人或者有权势的人。他们只是在喝了她的喜酒后,笑眯眯地带上行包乘公交车去了十六辅码头。爹说过,他十几岁来上海,就是打十六辅码头爬上来的。常贵珍要爹娘在她婚后住些天才走,他们不同意。这个日子是有意味的,爹娘要他们在新婚之夜好好享受,无所顾忌。可是她对不起爹娘,早就忍不住把那好事做过了,否则张家临今晚怎么肯放过她。

娘怕她伤心,还说将来给她带孩子。爹,娘,贵珍对你们不起。

张家临的呼噜又响了。常贵珍捶了他一下,说,猪,真是只猪。

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中山装卖不动了。曹师傅想不通。多好的东西啊,式样好,做工好,料作也地道。中山装啊,民国的时候孙中山总理就穿,共和国了毛主席接着穿,又庄重,又大方,又体面,国服啊。呢的也好,涤卡的也好,哪一件不是挺挺括括板板正正的。难道全国人民都不要体面了吗?传统的西服也卖不动了,人们嫌颜色太深,式样太拘束,这叫什么话,没文化嘛。可是人们一夜之间都不要文化了。穿衣服讲究薄、透、露、浅,用料轻飘飘的,颜色淡而无味,那叫衣服吗?几个成本的东西呀,几百几百的就敢挂出来叫价。向阳服装店也改成了连锁店,出售时尚服装。这下就看出五角场不占地段优势了。要买时尚衣服,有钱的到南京路淮海路的名店去买名品,没钱的人家到青海路批发市场买便宜货。五角场是什么地段,下只角啊。下只角是什么地方,没钱人住的嘛。

连锁店到底跟服装店不同。老式的柜台拆了,笨重的挂衣架改成了轻盈的铝合金衣架。挂的衣服标的不是全毛就是全棉全麻,可是没人敢买。即将退休的曹师服拈起一件在手里搓着,那是多么糟糕的手感啊,骗得了谁能骗过他吗?他的老脸就像误将砒霜当蜜露那么苦。曹师傅摇头叹道,作孽,作孽呀。刘阳劝他,师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落后啦。

曹师傅就气恼了,你说啥,我落后?五角场就这么大,别人不知道,你回家问问你爹。上海解放我到大街上欢迎解放军,抗美援朝捐飞机大炮我捐了一个月的工钱,“三反五反”我带头揭露资本家,“文化大革命”我第一个支持红卫兵,打倒“四人帮”大游行我擂大鼓,十一届三中全会是我在店门口点响第一个高升!我落后!曹师傅越说火越大,手里的一杯茶好像也给他的怒火煮沸了,水花抖动四溅。

常贵珍赶快接过他手里的茶杯,看看里面所剩不多,忙给他添水。刘阳赔着笑脸,扶他坐在账台边的转椅上。是那种新式的长脚转椅,布置新店的时候曹师傅就说,这种椅子是做生意用的吗,高高在上?他从来没坐过。现在坐上去一个歪身,连忙扶住账台,口中还在叫,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先要做人,赚钱要赚良心钱!我是担心你们年轻人哪,以后这生意怎么做法!刘阳说你别动气,关键是心态,心态要好。曹师傅说,我啥个心态不好?我儿子是大学教授,我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外孙都会叫“外公”了,我下个月就光荣退休,我一个老棺材,心态有什么不好?他拍着账台发脾气,不料转椅四脚是带轮子的,眼看一点点向衣架那边滑去。刘阳和常贵珍赶紧上去扶他,活像推着病人坐的轮椅。

刘阳和常贵珍只能忍着,店里的其他人可就笑翻了。

向阳服装店还算变得慢的。隔壁的理发店变成洗脚屋了。照相馆改卖游戏机了。药房干洗房打通合一改酒家了。浴室装修一新改歌厅了。饭店呢?饭店改房产中介了。还有布店,改建筑材料了。

只有邮政局还硬撑着,卖点邮票书报什么的,门口的邮筒绿漆都剥落光了。跟南京路比五角场夜市的霓虹灯够惨,把邮筒映照成过气的老市民。

五角场朝东走,是三官堂桥,桥堍那边是著名的鸡鸭市场。三官堂桥算沪西的大桥了,载重卡车开过,桥也跟着晃动。苏州河水就像城市的大揩布,乌脏浊臭的无声流动。吃水很深的拖轮迎面鸣笛开来,船首涌起一排白浪,“哗啦哗啦”拍打两岸。张家临关照常贵珍慢些走。自从她这两天胃口不好,他就拿她当孕妇对待。到了鸡鸭市场,张家临就扎到小贩堆里,同他们打成一片。他会做这些。会挑鸡,会讲价钱。常贵珍闻到鸡粪鸭污的味道就要呕,她走到一边躲清闲。那些鸡关在铁笼里还不安生,有两只雄鸡愤怒地格斗起来。一只是漂亮的锦毛鸡,黑中透绿的羽毛,喙子凶狠地啄着,尾巴像引箭待发的弓那样拉满。另一只是没长成的小雄鸡,冠子短而缺血,脖子上的毛稀稀拉拉不甘示弱地竖立。两只鸡头活像一根线牵扯着,一抖一惊,一进一退,忽然两下里跳起来用脚爪凌厉攻击。

常贵珍给这鸡的游戏吸引了,她希望那只小的会赢。

张家临拎了只童子鸡过来,拖着常贵珍就往外走。他嗔怪她,你怎么喜欢看这个,惨烈至极,残酷。我想要那小的赢。常贵珍说。张家临盯着常贵珍说,我发现你表面温柔,内心其实很激烈,看这个不心惊肉跳吗?常贵珍说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想那个小的赢。张家临说以后看东西要有所选择。常贵珍说,怎么选择?张家临说,这叫困兽犹斗你知道吗?常贵珍说不知道,我在想男人就该这样。张家临说怎么样?常贵珍说,就这样,到什么时候也要有雄性。张家临笑了,看看四周没人才说,娘的鸡再有雄性管屁事,要我有雄性。常贵珍叫道你个下作胚哦。张家临说,真的,以后不要看这个,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常贵珍说见你的大头鬼,我肚子里有什么,有一兜泡饭!

张家临扬了一下手上的鸡,童子鸡发出惨烈的叫声。常贵珍说你轻点,不要拧它的脖子。张家临说绝对童子鸡,烧出来绝对嫩,给你好好补补。常贵珍说要买就买个大点的,这么小的东西你忍心吃吗?张家临说你不懂了吧,这样的才嫩才补呢。

还真给张家临说着了,常贵珍真就怀孕了。她个子高,所以不显身子。但她的动作显得迟缓,不似平时利落,同事们还是看出名堂来了。曹师傅退休了,局里的李副经理请大家吃顿饭,给曹师傅送行。李副经理是曹师傅的徒弟,别人退休想都不要想吃饭。曹师傅不肯接受店里留用,他说社会上多少年轻人都没事做,我还赖着干啥。大家纷纷说曹师傅有空多回店里看看。曹师傅脖子一梗说我不来,我怕过不了几天好好的店变成录像室洗脚屋!李副经理不说话,同事们也不好说什么。

李副经理对刘阳很看重。他给他敬酒:刘阳,这一向干得不坏,有前途,来,干杯。刘阳似笑非笑应道,谢谢经理,我干了,你随意。刘阳前些天进了一批廉价服装,式样老套,颜色俗透,遭到众人反对,就剩下个便宜。不料大受下只角居民和外地民工的欢迎,一抢而光。他又到附近小学校跑了几趟,揽了几桩校服生意,给店里带来不少效益。李副经理有意让刘阳做店经理,刘阳淡淡一笑:不瞒你经理,我做不长的,正想办法出国呢。

同事们听了一振奋,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刘阳说要出国。

店里这一向沉闷得很。也是,生意冷落,店子就像火葬场一样。也不对,远不如火葬场闹忙。火葬场上午几场下午几场排都排不过来,有人哭有人嚎还有哀乐听呢。校服生意不是那么好揽的,廉价服装周围的店都在做。

刘阳也沉闷。曹师傅走了,大家都不快乐。

曹师傅退休后,常贵珍有个奇怪的感觉,似乎一个时代过去了,五角场让她陌生。街上的早点是外地人在做。水果是外地人在卖。盒饭是外地人来送。捡垃圾的是外地人。发廊里坐满了外地小姑娘。街头站满了装修的外地人。老板也是外地人来做。常贵珍想,上海的光环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人在五角场晕场了。外地人在上海如鱼得水,他们活得是那么快活。特别是那家建筑材料装潢店,一天到晚用电锯锯铝合金,锯地砖,刺耳的噪声让她五内欲裂,仿佛整个五角场都被肢解开来,割裂开来。她总是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

可晚上的家也让她厌气得不行。张家临吃过晚饭,唯一的爱好就是一杯茶一支烟,盯着电视机发呆。她想跟他说点什么,他老是“嗯”“啊”地敷衍。电视里正播放足球赛实况。常贵珍知道,这种时候就是张家临的亲娘死了,也别指望他拔脚出门去奔丧。她洗好碗筷,擦干净手倚在门口。张家临看足球,她看着张家临。足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所有的男人都紧张。张家临盯着电视机,咬着牙骨,嘴巴一张一合,整个人都绷紧了。常贵珍笑了。这才是内心激烈呢,都激烈得扭曲了。管他呢,她要到外头走走。

常贵珍站在自家屋的外墙,看着那块窗户大小的深颜色。也许真该动它的脑筋了。张家临的厂里效益越来越差,已经有人下岗。她的店里每月的工资也越发越少。肚里的小宝宝常常用动作表达出世的愿望,生下来就要用钱哪。她向店的方向走。五角场灯火通明,外地口音盖过了本地口音。那家建筑材料装潢店的电锯还在叫着,可能需要它割裂的东西太多了。五角场已经让她不轻松,发廊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分明让人感到城市女人日日在贬值。

一个人影围着五角场转圈子。他低着头,走得忽快忽慢的,转眼就是一圈,一会又是一圈。这是个什么人呢。是晕场的外地人?现在还会有晕场的人吗?常贵珍散步到了店门口,她发现店门半开着,里面亮着幽暗的灯。她吃了一惊,怕是有贼来偷。往里一张望,衣架上的衣服还都在。那个人影又转过来了,到了店门他一抬头,原来是刘阳。刘阳的脸在灯下显得苍白,眼睛无神。

刘阳说,是你,你怎么来了?常贵珍说我还要问你呢,店门开着你倒放心的,还有闲情逛夜市?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回家?刘阳说我睡在这里三夜了,家里没我的地方。刘阳的哥哥们和父母挤住着,结了婚又生孩子。最近插队的哥哥也带着老婆回来了。家里的两间房一隔为四两隔为六,只给老夫妻留了张眠床。夜晚十几口人的呼吸声让刘阳透不过气来。常贵珍说,再挤还能没你的地方,你是家里最小的,又从没离开过父母。刘阳说不是没我的地方,是我嫌烦,唉,烦死了。刘阳蹲在店门口,点起一支烟。

常贵珍第一次看到平时满口戏话的刘阳发愁。她第一次同情他。常贵珍说,要么你到我家阁楼上睡,反正也空着。刘阳头都不抬,说,那不好的。常贵珍说有什么不好,那是我的家。刘阳抬起头来,已经是平时戏谑的笑容:哦,想起来了,你家是凤在上龙在下的。常贵珍给他气笑了,说见你的大头鬼,一家人还什么在上在下。说到这她不敢说了,太让人想入非非了。她怕刘阳再说下去,命令他,你快点关上店门呀,天这么晚了。

刘阳到店里关了灯,披了件厚衣服出来,准备锁店门。两个外地女人走过来,其中一个拖住刘阳的手叫,不许关,不许关门!弄得刘阳莫明其妙,问,怎么回事?外地女人叫道,就是他,警察同志就是他!一个警察打女人身后走出来,说,你先不要关门,把事情说清楚。外地女人快言快语:就是他,骗了我们的钱,还不止我们两个,那天有好多人上当的!造孽啊,我们带的那点血汗钱,都给他骗去了!另一个女人就嘤嘤地哭了。

常贵珍真是大为吃惊了。刘阳会不会骗人呢?她吃不准。世道变了人也会变。也许他住在店里就是为了躲避什么?警察问常贵珍,你们是什么关系?常贵珍说,同事。警察又问,他平时表现如何?常贵珍想了想说,好的。警察说,既然是同事,白天什么话不好说,晚上在这里做啥?常贵珍撒了个谎,他值班,看店。她边说边盯着刘阳看,几乎就要相信他骗了人家的钱。

她骗人!那个外地女人愤怒地叫道,这个不是店,三天前这里是个公司,招工的。现在他们把钱骗到手了,用我们的钱开了服装店!她扯着刘阳的衣领,说,你不要想逃,我在这里找你三天了!

常贵珍这才断定是两个外地女人搞错了。警察也笑了,说,你们再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我告诉你们,这个服装店开了几十年了,比你们岁数都老,从来没变过。是不是你们转晕了,弄错了?嘤嘤哭着的女人抹了把泪,凑上前仔细看看刘阳,说,好像是,好像不是。那个凶的女人一下子泄了气,说,我是有点犯晕,这个转盘街每个店看上去都差不多。她放声大哭起来,天,怎么办,我们两天没吃饭啦。嘤嘤哭的那个干脆就坐在街上。刘阳在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两张十元旧票给她,说,我带的也不多,你们先去吃点东西吧。记住了,上海不比外地,以后要当心了。

走在路上刘阳苦笑,说,晦气,我算是倒霉到家了。明天整个五角场都会知道。常贵珍说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种大喇叭?刘阳说,刚才你的表情好像相信我是骗子了嘛。常贵珍说,我是给她们哭糊涂了,怕你真做坏事。刘阳说,别说你,那一刻我都糊涂了,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常贵珍说别瞎说,你不会的。刘阳说,吃不准,挤在我家鸽笼里睡不着我就想,到哪去弄钱买房子呢?不瞒你说,连抢银行我都想过。

常贵珍生气了,说,不许你糟蹋自己。

刘阳极力鼓动他们开店做生意。他说,常贵珍啊张家临啊,你们这街面房是好运啊,财运!这么好的资源还不赶快挖掘,还等什么你们。也就是千把块的投资,要是没钱我借给你们好了。

他们给刘阳说得动了心。商量了半天,决定破墙开店,屋子里拦出个三四平米就够了,人住得挤点不要紧,生存是第一位的。小店就叫贵珍烟杂店,卖烟酒杂货之类。刘阳说错了,应该叫贵珍烟纸店。常贵珍说什么胭脂店,我又不卖胭脂口红,是烟杂店。刘阳说没文化了吧。张家临说是叫烟杂店嘛,跟文化有什么关系。刘阳说我问你们,现在满大街都是皮草行,是卖什么的?张家临说这还用问,卖皮货的嘛,皮夹克,皮背心,裘皮大衣。刘阳说错,人家港台的皮草行是冬卖皮货夏卖草席,这才叫皮草行。我们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拿过来就用,有皮无草,有其名无其实。整个的没文化,还以为自己得道成仙了呢。大上海有自己的文化嘛,五十年前港台算什么?现在倒好,跟着小三子跑,还皮草行!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叫烟纸店?张家临问,为什么?刘阳说老辈人就这么叫,因为这种街头小店一卖香烟,香烟甚至可以拆开论支卖,便民啊;二呢卖草纸,市民生活必需品嘛。

常贵珍嫌他卖弄,说好来好来就依你吧,叫贵珍烟纸店。刘阳说不是依我是依你呀。他抖动着腿,说做就做,趁我去日本打工之前有空,帮你们做些事。常贵珍问,原来你去日本是真的啊。刘阳说笑话,谁吃饱饭开自己的玩笑。张家临说你去哪里不好要去日本,娘的日本人最坏。刘阳说我怎么不知道日本人坏,我爹妈就不同意我去。可是去日本费用低啊,钱也好赚。常贵珍问他办得怎么样了,刘阳说快了,你们呢耐心等他几年,我刘阳衣锦还乡,不会忘了五角场的张家临和常贵珍同志。张家临说我们望你发财。常贵珍说有了钱赶快找个老婆是真的,我们是你什么人,要你心里念着?

刘阳说算了,空口说白话没意思,日里白说夜里瞎说。我落难是你们帮了我,我不会忘记你们。于是三个人破墙开店,弄货架,粉墙壁,写店牌,借了服装店的黄鱼车去进货。两个人在屋里摆货,一个人在窗外看,把个贵珍烟纸店弄得像那么回事。

正赶上商业局改革改制,服装店承包给了外地人,店员们愿意转店的转店,愿意待岗的回家,一个月拿几百元的活命钱。刘阳和常贵珍都选择了待岗。办好手续走出店门,常贵珍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刘阳说有什么好看的,这店不是我们的喽。以后你在自家小店里卖货,天天看得到这里,你就看着外地人发财吧。好好的店自己弄不好,要给外地人来承包,真搞不懂。

天气逐渐热了,啤酒从来没有这么好销过,市民们排着队抢。冷饮也好卖。常贵珍租了辆旧黄鱼车拉货。刘阳的护照还没下来,闲着也是闲着,张家临又要上班,他就把拉货的事包下来了。踏车踏了一头的汗。他把啤酒什么的搬进店里摆放好,然后赤裸着上身,在常贵珍门前的水斗里洗脸。常贵珍过意不去,也有点心疼他,用毛巾擦他后背的汗。刘阳说好了好了,我自己来,别弄得跟夫妻似的。常贵珍就红了脸骂,神经病,你倒是想得美。刘阳说我可是什么都没想过哦。常贵珍说你快点进去站会儿柜台,我要烧中饭了。

常贵珍忙着弄中午饭,心里头东想西想,脸面红一时白一时。叫刘阳来家住也是看他一时太难,现在住了这么多天,总归不大方便。张家临还好,一句话也没说过。好在刘阳马上要去日本了,邻居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管它。正往桌上摆着碗筷,听到柜台里“嘭”地一响,像是啤酒瓶炸了。急忙进去一看,刘阳蹲在地上,一手捂住右眼,地上真是炸了的啤酒瓶,碎玻璃和啤酒满地都是。常贵珍吓得腿都软了,颤声问道,刘阳,刘阳,你不要紧吧。刘阳的喉咙像给泪水咽住了,含糊着说,不好啊,碎玻璃把眼睛糊住了,疼啊。常贵珍凑上前,心跳得厉害,说,刘阳,刘阳,怎么没有血啊。刘阳说不流血才糟啊,我这个眼睛怕是保不住了。贵珍啊,看来我日本是去不成了,护照上是五官俱全,人呢变成了独眼龙,海关肯定不放行啊。常贵珍说什么时候了你还说戏话,快到医院去吧。快啊你,急死我了。

刘阳蹲着不动。常贵珍坐在客堂间流泪。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废了。她懊悔叫刘阳到家里来住,懊悔叫他帮忙做事。现在什么都晚了。刘阳从柜台走到客堂间,手捂着眼睛还有心情问,中饭吃什么啊?常贵珍哭了出来,快去医院吧,还吃什么饭!刘阳把手放下,眼睛周围湿的,溅了些啤酒而已,什么事都没有。常贵珍骂道,神经病,你不好这样欺负人的哦!刘阳笑着说,我看你反应太快,听到声音就冲进来,所以开个玩笑嘛。常贵珍擦着泪水骂,死人,这样的玩笑是随便开的吗?

晚上两个男人总要喝点啤酒。常贵珍吃好了,坐在一边听他们边喝边说话。张家临话不多。厂里效益不好,男人有一身的力气没处用,看上去很闷。刘阳话多,边说边朝张家临看。常贵珍感觉到刘阳经常看张家临,眼光还比较细腻。张家临说你看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看的。刘阳掩饰地笑了一下,说,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魅力,把我们的脚铃皇后娶到手,我跟她同事几年了,也没这福气。张家临喝了口酒说,那是你竞争力不够。张家临就这样,话不多,说一句就很重。刘阳吃了口菜,说是啊是啊,我越看越发现,你真是很……他不说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刘阳睡觉比较晚,他到外面去散步。张家临破例没开电视,倚在床上发呆。常贵珍跟他说了这几天的收入,看看他还是不开心,想可能厂里不痛快。张家临说,贵珍,一会儿沈小琴要来。常贵珍说来干啥,有什么事?张家临说要她下岗,小姑娘想不开了,白天哭了很久。常贵珍忽然想到,哎呀,要是刘阳不出国,介绍给沈小琴倒是不错。张家临说她哪看得上刘阳。常贵珍跟丈夫开玩笑,喂,你们在一起做生意,你怎么没跟她谈恋爱,怎么会看上我的?张家临说,说老实话贵珍,我们还真的谈过两年呢。常贵珍一听心里吃老醋,说,好啊,这个重大情况你婚前不交代的嘛。张家临说有什么好说的。常贵珍说,那后来怎么不谈了?张家临看着天花板说,后来你出现了,就没她的事了。常贵珍心里还是别扭,说,怪不得吃喜酒那天她不开心呢。现在呢,我么你也熟门熟路了,可以旧梦重温了啰。张家临说做人要通泰,不要七想八想。

常贵珍点着张家临的脑门问,说实话,叫刘阳暂时住我们家,你这里有没有障碍?张家临说有是有一点的,不过可以转化。常贵珍说怎么转化法?张家临看着她的眼睛说,譬如你娘家哥哥来住几天。常贵珍感动了,拉着他的手让摸摸肚里的孩子。张家临抚摸着说,贵珍,我娶了你就要相信你,你也不可以胡思乱想的。

正说着,沈小琴来了,脸色憔悴,常贵珍忙给她削苹果。张家临让她坐下,也不说什么。其实当初两个人谈得相当好,好到可以做任何事,偏偏都很珍重,连嘴都没亲过。可沈家父母不同意女儿找个工人,母亲到厂里出过女儿的丑,沈小琴的哥哥威胁过张家临。工友们怂恿他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张家临说这叫趁火打劫,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可惜最后还是一拍两散。

三个人坐着不知说什么好。沈小琴低着头,长长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常贵珍真怕她落泪。怀着同情心来看沈小琴,她承认她长得不错。幸好刘阳回来了,家里马上热闹。常贵珍说反正明天礼拜六,不如我们搓搓小麻将吧。张家临说好,沈小琴也不反对。四个人就在客堂间的方桌上摆开了牌,搓得“哗哗”的一片生气。只听柜台窗口有人叫道,老板,来包烟哪。

常贵珍的身子越来越显沉重,很快就要临盆了。张家临要她当心身体,少做事。刘阳的护照据说也快了,每天都要回家忙出国的准备。常贵珍因此比平素更忙。张家临的班头变了,很早出去上班,下午就回来,帮常贵珍打理店。或是上午在家,吃了午饭才上班,到很晚回来。常贵珍感到奇怪,从前他从没上过这样的班头。她感觉他有了什么变化,每天回家都似乎挟风裹尘,像个农夫劳作了一天,又像在货场扛了一天大包,没有了从前的干净和庄重。

那天夜里常贵珍在医院生下了女儿张田。常贵珍说就叫张田,长大了有钱赚钱,没钱回家乡种田。张家临说叫张田好,听着心里舒展。常贵珍娘家没有人,是沈小琴在身边服侍了好多天。那些天刘阳成了家里的大厨务,因为四个人里只有他是闲人了。常贵珍没等满月就下了地,她自认是个没福气的女人。张田很乖,饿了的时候才哭,声音分外嘹亮,像她的爸爸一样中气十足。

张家临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女儿来贴脸。张田的脸面细嫩洁净,衬出张家临的面色粗糙黑亮。常贵珍觉得不对,张家临不是这种皮色。他的脸面不细腻,但绝不是这般粗黑的。她担心他得了什么病。这些天进货都是刘阳在跑,而且货款都是他垫的。常贵珍在心里算了算,也总在千把块左右了。她心里有数。晚上四个人就在客堂间里摆开牌局。张田躺在小摇床里,嘴咬着小手指,眼看着天花板。她也不闹大人,只是“嗯啊嗯啊”地自己开心。倒是刘阳常要跑到摇床前看她,逗她笑,且说,来,叫舅舅。

常贵珍问过张家临,你最近工作有什么变动吗?张家临说没有啊,我又没有文凭,又不懂外语,一个摇手柄的工人,靠什么去跳槽呢?常贵珍说那你有什么不适意吗?张家临说我挺好啊,浑身是力气,想你想得发疯哦,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啊。

刘阳的护照到手那天,把它亮给常贵珍看。常贵珍拿在手里翻着,说,这本东西可以改变你的命运了。刘阳不说话,两眼发呆。常贵珍奇怪,说,怎么了你,像傻了一样,是不是舍不得什么人?刘阳的脸红了一红。常贵珍猜他是对沈小琴有意了,说,你要想想好哦,是人要紧还是事业要紧。

刘阳没理会她的话,说,常贵珍啊,我算服了你的张家临了,他是个真男人。常贵珍说废话。她想说不是真男人我们的张田哪来的,幸好脑子转得快,意识到这种话跟女人说可以,跟男人说就不可以。

刘阳说张家临可能下岗了。常贵珍疑惑地说不会吧,这么大的事他会不跟我说?但想想张家临这些天的变化,又有点吃不准。

刘阳说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刚才我看到他了,在五角场北边的那个大十字路口,做交通协管员。辛苦啊,一天站下来,风要吃,雨也要吃,一脸的灰尘。红绿灯一变,哨子就要吹起来,旗子就要挥起来。可是他回到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张家临不简单,常贵珍啊你有眼光。

常贵珍早就跑出去了,有刘阳在家里她不必担心张田。五角场北边有个大的十字路口,来往车辆很多。上下班的自行车、运货的汽车和出租车穿梭行驶,更有进城出城的外地车辆急速开过。常贵珍平时走过都特别当心,那里经常发生车祸。十字路口西边就是三官堂桥,车辆直冲下来很容易出事故。她不愿意张家临去做交通协管员,哪怕没事做也不要做这个。危险不说,辛苦不说,脸面上就过不去。她希望是刘阳看错人了,她的张家临还在车间做工人,哪怕是工资不多地位不高的工人,也强过交通协管员百倍。

张家临穿了件不知打哪搞来的迷彩服,脖子上围了厚围巾,臃肿地怪异地站在红绿灯下,指挥着来往的车辆行人。他嘴里的哨声短促有力,手中的小旗“呼呼”生风。他走到一辆超线的自行车前,用小旗和不容置疑的哨声逼着那人退到线后。他走到一个外地人面前,热心地指点方向,说得那人笑着点头。这个男人是她的张家临吗?常贵珍伤心了,她不可能在此时走到丈夫身边,只能转身走向五角场,走回家去。

晚饭刘阳没来吃,他可能是有意避开了这顿晚饭。常贵珍看着丈夫吃饭,看着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闻得出他身上的尘土味,他和汗毛孔里散发出来的疲惫和委屈不平。收拾好碗筷她烧开水,灌了四热水瓶又烧了一铜吊。搬出洗澡的大木盆,她把张家临从柜台边拖过来。张家临看着大盆热水问,干什么啦,给张田洗澡也用不到这么多水啊。常贵珍说以后你每天都要洗,人可以做不舒服的事,不可以过不干净的日子。张家临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痛痛快快说,好,我洗。

常贵珍上铺板了,夜市有再好的生意今晚她也不做。接着她关上家门,谁来了她也不开。沈小琴来了不开,刘阳来了也不开。今晚只属于她和她的男人。这个夜晚她有太多的热情,远胜过他们的第一次。她恨不得和丈夫融化在一起。

刘阳走的那天,张家临弄了几个菜送行,把沈小琴也叫了来。刘阳笑呵呵地对沈小琴说,要不要我给你留心一下,找个日本男朋友啊?张家临说你能帮她办出国倒是真的。常贵珍说,日本男人不能嫁,上海小姑娘要吃苦头的。刘阳说错了,现在世道不对了,日本人吃不消上海小姑娘。我们弄堂里有个小姑娘,她爸爸是个厂长呢,中国人死活不嫁。后来经人介绍嫁到日本,一看傻了,男的老不说,还是个跷脚,也有钱,也有轿车,却是个农民。村子离大阪有多远?比到七宝还远,比到松江还远。小姑娘心里这个怨啊。上个月她的厂长爸爸到日本考察,顺路去看宝贝女儿,你们猜小姑娘在做什么?在和婆婆吵相骂,而且是翻着日汉辞典吵,翻一句骂一句啊,厉害吧。日本女人是讲尊敬的,尊公婆敬丈夫,哪见过这么厉害的媳妇啊。最后怎么样,公婆搬出去了,小姑娘成了一家之长。沈小琴幽幽地说,日本女人这么好,那你就讨一个回来好了,也给我们开开眼。

刘阳是下午的飞机,张家临送刘阳到车站去。沈小琴满含歉意对常贵珍说,师兄是为了我下的岗。本来下岗的是我,师兄跟头头吵翻了,最后一赌气,把岗位让给了我。是我拖累了师兄。

常贵珍一听是这么回事,心里起了波折,说出来的话不太好听,你师兄也没什么本事,没钱包养女人,也没权给你安排工作,说是帮了你,你还是个干粗活的。

沈小琴感到无味,走了。张家临回到家,常贵珍发了脾气。她说张家临,你要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天打五雷轰。张家临说就这样,我如果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任由雷公劈!常贵珍还是心理不平衡,她老觉得张家临和沈小琴之间有那么一种默契。现在刘阳走了,这种不平衡更加折磨她。

曹师傅骑了自行车来看常贵珍,他倒不见老,养得面色红红的。曹师傅说贵珍啊,听说你开了店我不相信,谁想你真的做老板啦。常贵珍说店里又不好,我又不想转店,有什么办法呢。开这个小店也就是找点事做,混混日子。曹师傅说要做就好好做,这个街面房好的,市口好。常贵珍说哪里,也就是赚一口饭吃。曹师傅说你不要急呀,做生意嘛要讲信用,假货次品不要卖,小本经营,薄利多销。

常贵珍说你倒还是这辆老坦克啊。曹师傅这辆车属于除了铃不响浑身哪都“稀里哗啦”那种,所以同事们都叫它老坦克。曹师傅说就它了,踏了一生一世扔不掉了,也不可以扔。现在的人你看,一世夫妻可以扔掉,亲生儿女可以扔掉,人心不古啦。

常贵珍说那你进来坐,中午在这里随便吃点,晚上张家临回来你们扳点小老酒,你们也长远没见了。曹师傅说看看你就好,我是来你这里买香烟的。现在假烟多得不得了,连我这老烟枪都分辨不出,老吃假冒伪劣。怎么样,我徒弟这里总是正宗的吧。来,你给我拿三条红双喜。

常贵珍知道曹师傅是来照顾她生意的。他在商业上做了一辈子,哪里会吃不到正牌香烟。从前香烟凭票的年代,店里同事还托他买香烟呢。常贵珍说烟么少吃点,对身体不好的。曹师傅说也是一世的老朋友了,不可以扔掉的。再说你知道我老酒不喜欢的,如果烟也戒了还做什么男人?常贵珍给他拿了香烟,收了钱习惯性地举到眼前,想想不对赶快放下,笑着给师傅找零。曹师傅也笑了,走出两步又回转来,自言自语说慢点走慢点走,看看家里还缺什么。他趴在柜台上看着指点,这大包的味精来一袋,那个花雕来两瓶,还有……

东西买好了曹师傅笑眯眯拍拍老坦克说,这次正式走了。常贵珍给他逗得心里快活,老头的心态挺好,比在店里好多了,变得可爱。常贵珍说还几时来玩?老头说下个月来,一天一包香烟,一个月抽三条,不多不少。常贵珍送他到街上,说路上慢慢脚踏噢。老头说没事的,我还踏着它到郊区钓鱼呢,贵珍你不要送。

走了两步他又转回来,问常贵珍,听说刘阳出国了?常贵珍说是的,那天在我家吃过饭走的,张家临送的他。曹师傅说也好,出去见见世面,赚点钱回来好讨老婆。本来你们两个啊……你们两个可惜了,否则都是店里的骨干,都有出息。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是我真的老糊涂了。

他走出几步又转回来,说贵珍啊师傅给你说句要紧话。常贵珍说师傅你尽管讲。曹师傅说贵珍啊,不管有多大难处都不好怪政府哦,政府也有难处。常贵珍说我谁也不怪,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曹师傅说命不好不要紧,只要做个好人,就会有好运的,叫做命不好运好。

曹师傅终于骑上车走了。常贵珍抱着张田坐在柜台前,张田把她的奶吸得很通畅。看出去整个五角场都在她眼里。刚才她没同师傅说起店承包给外地人的事,想必他早知道,故意不说起罢了。

五角场周围有不少发廊和洗脚屋,这种生意怎么会这么好呢?常贵珍搞不清楚。是我们小时候的年代不正常呢,还是现在的风气不正经?这是她无法解答的问题。那些外地小姑娘白天无所事事,站在街头晒太阳,个个养得又白又壮。或是坐在大玻璃窗里面,穿着低胸裸背的紧身上衣,很短的裤子,用健康的雪白的身体向城市示好。常贵珍并不笼统地鄙视她们。如果乡下有事给人家做,有钱给人家赚,谁愿意离乡背井跑到城市来。如果城市有体面的事给人家做,谁愿意做这种低三下四的行当。说来说去是男人太坏,可是好男人到哪去了。在车间里摇手柄的,在马路上摇旗子的,在店里卖货的,他们是好男人吗,是的话为什么好男人这么没用?

张田吃饱了睡得香甜。常贵珍放她到床上,自己泡了碗熟泡面充饥。一转眼爹娘回去很久了,只是写过信来,她呢寄过张田的满月照。常贵珍回想起爹在客堂间方桌上喝老酒的样子,娘从后灶间端出一碗炒螺蛳,那是爹最喜欢的下酒物。她呢伏在爹的对面做功课。爹静静地喝酒,“咂”地一下,然后“哈”的一声,一股酒香就飘到她鼻子里。她想是该装部电话了,听说街头小店有部电话好赚钱。有了电话,就可以和家乡的爹娘说话,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想到这里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晚上张家临抱着张田看电视。常贵珍坐在柜台前,织着毛衣看五角场的夜景。夜市比从前热闹多了,灯火也亮,人声也涌。可是从前的热闹让人安静,心里有底气。现在的热闹让人感到上海小了,被包围了,被混杂了。

又有个人围着五角场转圈子。他低着头,极颓唐似的,极疲惫似的。常贵珍耐心地看着,确实是转圈子,已经转了三圈了。这是个什么人呢?是晕场的还是被人骗了的?她想起上次刘阳给人冤枉,那小子自己当时也呆了。这事她还没讲给张家临和沈小琴听过呢。

咦,不对啊,这个转圈子的人怎么这么像刘阳呢。

想到刘阳就想到沈小琴。常贵珍骂自己不该想到刘阳,可是没办法,这小子好笑的样子就是在她眼前晃。再望过去不对,那个人太像刘阳了,活脱似像。常贵珍叫张家临守住柜台,自己走出去要看个究竟。

常贵珍在五角场的霓虹灯光里穿行。刘阳站在从前的向阳服装店门前,似哭似笑地看着她,五彩灯光在他的脸上映出怪异的效果。常贵珍骂道刘阳你怎么回事,你是人还是鬼,你开的什么玩笑!

刘阳说我在找曹师傅。常贵珍说你有毛病,曹师傅退休了你找你个头。刘阳哭着脸面说我不找曹师傅我找谁去。我花了那么多钱买了张假护照,我连飞机场都没进去,我连娘的飞机什么样子都没看到!我回家我的窝没了。我有脸面见谁啊,我不找曹师傅我找谁?

常贵珍是又气又恨又痛。刘阳这个当上得太大了,可有什么办法,只好把他再领回家吧。她说曹师傅明天再找,我和你一起去找。现在你跟我回去,吃饭,睡觉。刘阳对着她喊,为什么又是你来帮我,为什么老是女人来帮我,我不要女人帮!常贵珍气恼极了,这时候我不帮你还有谁来帮你。她指着五角场的天空说,刘阳你抬头看好了,你看看五角场这片天,你看看天上一颗一颗亮着的星星,趁着月亮还没出来,你问问老天,有没有一个男人来帮你,有没有!

刘阳绝望地伸长脖子喊,有,张家临要是知道了就会帮我!

常贵珍给他气得“噗”地笑了,说你娘个冬菜,我帮你还不是张家临帮你,还不跟我回去!你还不动是吧,那么叫张家临来背你好吧,抱你回去好吧,你怎么不一下嗲死啊你!

回到家里一看,沈小琴正抱着张田哄她玩,张家临在看电视。桌上放着个新玩具,估计是沈小琴买给张田的。沈小琴说嫂嫂你回来了。常贵珍说好,很好,我变成嫂嫂了。嫂嫂也好哥哥也好,今天不说它。我给你看一个人,你另外一个哥哥。她对着门口说,你还不进来赖在外头做啥。

刘阳就灰头土脸走进屋里。张家临和沈小琴几乎同时失声叫道,刘阳?你怎么回事?

刘阳不说话,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抬起头来看看屋里的人,然后说张家临,才几天不见你瘦了。

沈小琴的脸都变色了,说你自己照照镜子吧,怎么弄得跟鬼一样。

刘阳做了个薄薄的小木箱,漆成漂亮的棕红色,横钉了一根带子,拎着在屋里走了几步,很满意。常贵珍说你搞什么名堂?刘阳说,我要出去工作了,这就是我的饭碗哪。常贵珍说干什么,倒买倒卖?刘阳说传统意识,我要充实流通渠道,弥补市场的薄弱环节。古话说行商坐贾,从前我们是坐在店里卖,现在我要走出去啦。由于本钱有限,先从小的做起。常贵珍说,说句真的,你看沈小琴怎么样?我看她好像对你印象不坏。刘阳说有可能,我还是比较有魅力的。常贵珍说那你抓紧追啊,都老大不小的了。刘阳说别急,等我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再说。

晚上刘阳拎着他的木箱回来了。同志们,他说,看看我的摊头吧。他把木箱挂在胸前,打开来一看,立着的里面别满了胸针,银白的金黄的琳琅满目;平着的里面大小两档,大档里是各色女丝袜,小档里是各式口红。常贵珍说好,你这个木箱好,让我看看里面的货色。

刘阳说照顾一下,成全我第一桩生意,来,他对张家临说,张家临同志,请给你爱人买双丝袜吧,店里这样的货色七元一双,我这里给你打个对折,三元五。再看这胸针……常贵珍说这胸针街上要卖二十元以上哦。刘阳说不错,有眼力,我给你打个对折再打个对折,七元五,怎么样?常贵珍说你哪里弄到的,什么价钱?刘阳说批发市场啊,你看,胸针外头卖到三十元,批发价二元五,利润可观吧。

常贵珍说你到哪去卖啊?刘阳说我游击队啊,商店门口一站,货比货价比价,外地女人不一定会买,上海女人门槛贼精,一定会买。工商不抓我,城管不追我。紧要关头箱子一盖一拎我走了。唉,以后我要辛苦啦同志们,主要是下午班和夜班。别等我吃饭,不过晚上要给我留门。常贵珍说你这些东西我这里也好卖的呀。刘阳说没问题,下次我多批点给你赚钱。

常贵珍这阵忙坏了。小店生意不错,她又要进货,又要摆货,又要站柜台,一天下来累得不知身处何方。幸亏张田不缠她。生意做久了认识不少人,其中有个李老板是老生意虫,给了她一些假烟和假味精。常贵珍不要。李老板说你傻哩,这些东西不要卖给附近住的,卖给过路客最妙,谁会为了一包假烟大老远地跑来找你。张家临说不好这样做的,我们不做亏心生意。

常贵珍发现沈小琴最近面色不对,粗糙,黑得发亮。常贵珍说小琴啊,你的面色怎么越来越像张家临了,不会也去做交通协管员了吧。沈小琴说嫂嫂是的,师兄没对你说起吗?常贵珍说那好啊,你们又做回师兄妹了。沈小琴说师兄他不做这个了。张家临真是没对常贵珍说。沈小琴到底还是下岗了,张家临就把吹哨挥旗的工作让给了她,自己去工程队开掘土机,是那种小型的。

怪不得这些天张家临不一样,眼睛也有神了,走路也挺直了。常贵珍问张家临,你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还是沈小琴告诉我的。张家临说小得不得了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哎,你两次三番舍身救师妹,常贵珍说,心里是不是很美啊。张家临说你酸死我了。常贵珍说你这样弄得我很不舒服,你们两个很默契,我倒是个局外人,什么都蒙在鼓里。张家临心情愉快,他把一辆小抓斗开得很漂亮。那是城市修路队的车。那车的抓斗上有三颗铁牙,他把小抓斗一斗几用。他用三颗铁牙沿着街沿一搂,碎石旧土归堆了,整齐的街沿显出来。他的小抓斗抓起土石一次次转身,眨眼装满运渣车。铺新路之前路面需要平整,小抓斗抓起一堆旧土,凸起的路面刚好抓平,铁臂一旋往别处一倒,正好把一个凹膛填满。他把小抓斗勾起来,用抓斗的铁背砸实地面。铁臂就是他手臂的延伸,小抓斗就是他的大拳头。监工的外地师傅惊叹说,到底是上海师傅,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活儿,绝了。张家临心想你开眼吧,这就是上海工人,干什么像什么。心情愉快的张家临对常贵珍说,帮人家个忙用不着大惊小怪,就像你帮刘阳。常贵珍只好讪讪地说,怪不得你上个月工钱多了,来,再喝点酒。

张田长大了,也会走路,也会说话,她又长得胖壮。一张床三个人挤不下。张家临睡觉是摊手摊脚,张田也随她爸爸,一夜下来把常贵珍逼迫得不行。张家临看着熟睡的张田发愁。他说不行,我们要挖掘资源,你看我到阁楼上睡吧。常贵珍说你习惯吗?有什么不习惯,张家临说,又不是女人。常贵珍说张家临真对不起,家里挤成这样,让你跟我分开睡。张家临说没啥,帮人么就要帮到底。常贵珍说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我真头疼死了。张家临说别想那么多,你又没做错什么。张家临就夹了自己的被子,踩着木梯上了阁楼。这时刘阳还没回来。

后半夜常贵珍醒了,听到屋里有男人的呼吸。抬头一看,张家临蜷在沙发上,双腿搭在沙发扶手。常贵珍小声问怎么下来了你?张家临悄悄说给你说着了,不习惯。常贵珍把张田挪到床里,要他回到床上来。夫妻合盖了一条被,常贵珍问,他回来了吗?张家临说回来了。刘阳的呼噜声响了,张家临说他刚睡着。常贵珍想办那事,张家临摸着她说不行啊,等他不在家吧。

灯关上很久常贵珍都睡不着。她想这刘阳久住家里真的很麻烦,张家临确实像个男人,从不说什么,可她心里窝囊。是要想个办法了。张家临也没睡。刚才他在楼上已经睡着了,睁眼一看,刘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在灯下看他,那眼光让他别扭。这不是头一回了,刘阳看他的眼光真的不对劲。以前他没理会,他不愿意误解别人。张家临坐起来说,哎呀对不起,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刘阳说没关系,你就睡这里好了,反正床也够大。张家临说不行不行,明天我要起早上班的。张家临想这个刘阳不会是变态吧。万一是的话,贵珍心里要呕死。其实他心里也够呕的,张家临转身抱紧妻子。

沈小琴买了电影票,要刘阳陪她去看,是外国电影。刘阳问张家临夫妻,我去不去?张家临说沈小琴不错的,人长得不坏人品也好,我最了解她了。常贵珍说看场电影呀,又不是要跟你订终身。刘阳就笑着说,那我给她买点什么吃,猪头肉?常贵珍说你买两只猪耳朵!张家临说沈小琴喜欢吃巧克力的,猪头肉不行。常贵珍烦刘阳的贫嘴,说你快点吧,人家等在电影院门口呢,你倒成了查尔斯王子了。

张家临沉着脸说刘阳你要当回事啊,男人嘛总要找个女人的,否则在社会上行不通的。刘阳低下头,说,那好吧,我试试看。常贵珍当然听不出两个男人话里的意思。张田走到刘阳面前,笑眯眯地叫了声“舅舅”。刘阳笑问什么事啊,是不是要和舅舅看电影去?张田有点难为情地点点小脑袋,张家临夫妇齐声说张田不可以的。刘阳不管他们,抱起张田出了门。

常贵珍叹口气说,这小子从前还不坏,怎么现在越来越没正经,也不知他整天想什么,我看沈小琴可是动了真的。张家临说随缘吧,急也急不成。沈小琴不容易,她父母给她找了个老板,人家也看中她。可是她不肯,就是要靠自己吃饭。常贵珍说我看她和刘阳不行,气质不一样,恐怕嫁给他也要吃苦头。张家临说女人哪个不吃苦头,你现在就吃我的苦头,如果我有钱你不会过这种日子。常贵珍出去关了门,回来抱着丈夫撒娇,说我就要过这种日子,有你的日子。张家临就出去上了铺板,回到屋里关上了灯。

办完事情静了片刻,常贵珍问他,你这一向是不是很累?张家临没说话,他确实觉得最近容易疲劳。又静了一会儿常贵珍说,你以后把衣服还是挂在衣架上,别到处乱丢。自从张田大了,她的衣服上了衣架,张家临的衣服就没处挂了。张家临还是沉默着。常贵珍又说,要挂你就挂在上头,你是男人呀。从前张家临总是把自己的衣服挂在第二层衣钩,让妻子的衣服挂在上头,常贵珍给他改不过来。张家临说我知道了。

沈小琴站在红绿灯下,像她的师兄一样,穿着迷彩服。常贵珍搞不懂她打哪弄来的。她还用一顶长檐迷彩帽盖住自己的头发。臃肿的迷彩服让人看不出沈小琴的身材。常贵珍承认沈小琴生得上品。常贵珍是特地来看她的。看到一个女人这样吃风沐尘赚辛苦钱,常贵珍心里的醋疙瘩解开不少。她对沈小琴说,以后你中饭到我家来吃,没有几步路。沈小琴不答应,说那要误事的。别人都是带的饭,就近找个背风处吃了。常贵珍说你不来我就给你送饭。沈小琴忙说不要,还是我来吃吧。

沈小琴摘下迷彩帽,甩出了长发。她的脸虽然晒黑了,但五官的俊秀是遮不住的。常贵珍给她端上热汤面,看她狼吞虎咽。沈小琴已经是个成熟女人,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散发着魅力。常贵珍问她,你和刘阳怎么样了?沈小琴微红了脸说,就那个样子。常贵珍说拉过手没有?沈小琴点点头。常贵珍又说亲过吗?沈小琴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其实是亲过嘴了,在电影院的黑暗中,她主动的。她感觉刘阳的嘴唇很木,好像没感觉。她红了脸问常贵珍,亲嘴是怎样的感觉?常贵珍笑着说,想了吧,告诉你,如果男人喜爱你,他的嘴唇一定是很柔软的。沈小琴淡淡地说,哦,是这样。

沈小琴其实很恋张家临。他有男人气,肯帮她,但张家临明确地拒绝她。刘阳也不错,聪明热心,只是气质上弱些。不过很多上海男人都这样子。现在看来他对自己也未必动心。沈小琴内心还对刘阳与常贵珍的关系有疑问呢,这是常贵珍没想到的。

常贵珍小店的电话装好很久了,她跟家乡的爹娘通过话。这部电话真的很赚钱,多是附近的外地民工来打。这种街头长途别处一分钟一元,常贵珍不贪,只收八角,所以很有人缘。她的生意越做越杂,除去烟酒杂物,她还卖报纸,晨报,晚报,良友报,越是小报越好卖。还有什么饮用水,电话磁卡,反正她是街道特批的经营户。另外还兼做家里的“马大嫂”(买、汏、烧),这样她忙忙碌碌的一天天快得很。五角场在变,变高变样,很多老房在拆,住了一辈子的老居民都迁到城市的远端。常贵珍说不准自己的家会不会拆。她想住楼房,可不知手里的钱够不够,又怕自己没了这店。

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大哥大,叽里呱啦说完了往裤袋一塞,然后要用常贵珍店里的电话。常贵珍这样的事见多了也不奇怪。那男人黑粗的手指上戴着精致的铂金戒指,就像打铁汉穿了双尖头皮鞋。他身边跟了个年轻女人,脸搽得粉白的。中年男人提起电话就是高嗓门,小五啊,是我宝庆,喂,家里的棉花该收了吧,哈哈,那是啊我的地嘛怎么会忘,这样,你找人帮我收一下,我给你寄工钱,老规矩一工二十,好好,啊呀我忙啊,做生意嘛,哪里啊把裤子都赔光了,哈哈……

这个男人家里有一块棉花地,常贵珍的心思一下给他带远了。那是多么好啊,一块绿油油的棉花地,慢慢地生出青桃般的棉铃,太阳抖了一下绽出满地雪白的棉花。一个电话在常贵珍心里打开一幅憧憬。一个电话就把满地的棉花收获了。家里有一块棉花地还要跑到上海来做生意,还要在上海用大哥大,戴铂金戒指,还要带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女人。常贵珍替张家临和刘阳抱不平,现在是五角场见了外地人要晕。那年轻女人见男人放下电话付好钱,就倚上身发嗲,好不啦带我到南京路去嘛,又不要你买什么啦就是逛逛嘛。男人跟常贵珍买了一条中华烟,笑呵呵地挎了年轻女人的胳膊,两人扭扭捏捏走远了。

在阳光下五角场是那么静。常贵珍看着五角场,五角场也看着她。五角场在她心里边轻了,自己这个小店也显得可有可无。常贵珍就那么呆呆地想着什么,又什么都没想起来。

黄昏时分她要烧饭又要顾店,是最忙乱的。来了个年轻的男人,倒是个上海人,打了个电话,然后要了一条红双喜。常贵珍把那张百元的票子举起来好好地看了,那人却说算了,对不起烟不买了,身上只带这一百元,还要到小菜场买鱼去,吃饭比吃烟要紧是吧。常贵珍见多了这种事,把钱还给他。刚要把烟收起来,那男人说哎呀算了还是买吧,鱼今晚可以不吃,没有烟不行。常贵珍把烟又丢给他,收了百元票子找给他二十五元。

做晚饭常贵珍还觉得好笑。上海小男人就是狗皮倒灶,买条红双喜还要颠三倒四反反复复,人家外地人买条中华烟连嗝都不打一个。晚上点钱才发现那张百元假钞,常贵珍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仔细地回想,那个外地人的钱她验过,那个上海人的钱……那家伙用了个掉包计!一百元哪,她要卖多少包香烟才能赚回来?她流着泪骂,娘的上海小赤佬,骗谁不好你骗我一个上海女人,有本事你去骗外地人,骗他个一百万两百万!娘的这种小聪明小弯转只有上海赤佬想得出!

张田说妈妈你哭什么?常贵珍说妈妈给人家骗了。张田说妈妈他为啥要骗我们?常贵珍说他看我们没用,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张田说妈妈那我们也骗他。常贵珍说对。夜里张家临看到妻子把假烟假味精都翻了出来,说你要干什么啊?常贵珍说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不是我丧良心。张家临说贵珍不可以的,我们不好赚这种龌龊钞票。常贵珍哭着喊我不管那么多,不是我龌龊!

五角场的老弄堂真的是下只角,比石库门弄堂差得远。只有丈把宽,张家伸出一根晾衣竹竿会捅到对面李家客堂间里。太阳好的时候弄堂里屋檐上横满竹竿飘满衣物,你分不清是谁家晾出来的。常贵珍蹲在门前“吭哧吭哧”搓洗大盆的衣服,张家临照看店里的生意。张家临已经没有休息日了,今天因为修路队转场,他早回来一会儿。张家临要洗衣服,常贵珍不理他,知道他身体不如从前,面色不好,人也消瘦。过去只要张家临在家里,她干什么都是满身力气。可是现在她心情不顺,一声不吭洗得一头汗水。张田放学回来了,见到张家临在家扔下书包就扑上去,张家临笑着抱起女儿。张田长得大,随了父母的高身量。常贵珍扭头看到父女亲热地抱着,心里别扭有失落感,就骂张家临,女儿小时候叫你抱都不肯,现在女儿大了么来得个要抱,你个下作胚!

幸好边上没有邻居听到,否则要给人笑死。张田大大咧咧,没理会妈妈的话,做起了功课。张家临蹲下来,说贵珍你是不是累了,还是给我洗吧。贵珍说死开去,你又没有用。张家临说贵珍啊你心态不对了,是不是很烦?常贵珍说我烦什么,我开心,天天开心!这时柜台那边有人招呼生意,张家临就走了进去。

晚上张家临不看电视,他给常贵珍捏肩捶背。他也是灵机一动,想个办法安抚一下妻子。张家临不懂按摩,好在常贵珍是草本植物,不娇贵,他手上的力气还有一点,耐心更有许多,通常的捏捏捶捶就让她浑身通畅。常贵珍在为白天那句话忏悔。那是句什么话啊,多变态、多扭曲、多龌龊、多刻毒、多伤人,伤了张家临也伤了自己。说得出这种话的女人,怕是五脏六腑都黑烂了。她在想自己那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到底是怎么了?她懊悔,也为自己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个不停。

张家临日见消瘦,已经开不动他的小抓斗,换了一家公司做保安。看过专家门诊,做了各种化验,说不出个所以然。中医专家说这是很怪的病,只能靠调养,累不得,气不得,受不得刺激和惊吓。张家临说好,我成了国宝,嗲死了。做了保安班头固定,他可以有空帮常贵珍打理生意。

刘阳的踪迹神出鬼没,有时夜不归宿,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每次回来常贵珍闻到他身上有股怪味儿。来了有饭就吃一碗,也会带些熟食回来。张田和刘阳最亲,他一回来“舅舅”叫个不停。刘阳也会哄她,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逗她“咯咯”大笑。常贵珍还不至于让刘阳在家里洗澡,她对刘阳说,你好到浑堂里洗洗了,身上是什么味道,怪得不得了。刘阳说是财运啊,洗不得洗不得,一洗就发不了财。

还是张田会哄刘阳。张田说舅舅你是帅哥呀,你像一个人呢。刘阳问我像谁啊?你像郭富城呀,张田笑嘻嘻地说。刘阳就笑了,说你骂我,郭富城有我帅吗?张田说你们两个一样帅啊,可是郭富城没有你身上的怪味儿,舅舅你去洗个澡吧,我等你回来。刘阳说好好好,我就去讲个卫生,不要影响我们田田的情绪。回来在五角场给你买点吃的,说吧,你要吃什么?张田说我家什么吃的都有,我只要你清清爽爽回来。

刘阳就夹了换洗衣物,乖乖地去浑堂洗澡。

张家临说怪了,张田小时候就这样,和刘阳特别投缘似的。

常贵珍还是闻到怪味,循迹找去,问题出在刘阳那个扁木箱里。打开一看,早不是什么胸针口红丝袜,是些陈旧纸张,外加早年的粮票、肥皂票、火柴票、肉票、糖票之类。夫妻两个看了好笑,说这些东西家家都有点,他收来做什么,能发财?常贵珍说你看他现在还这样不务正业,到底怎么办呢?张家临说或许他以为是正业呢,不要管他,说不定哪天他一觉睡醒了要做大事业,你拉都拉不住。常贵珍说你等着吧,我也指望他做大事业。

沈小琴告诉常贵珍,刘阳最近在跑废品站,钻进去就不出来,出来了浑身脏兮兮的跟废品差不多。常贵珍说他寻什么宝,会不会脑子出了问题?沈小琴说有人发了财的,寻到某名人的真迹,或是某名人的日记,某名人的档案,都可以卖大价钱。常贵珍叹了口气说,我看他也是痴子望天坍,名人有那么善良,躲在废品站里等他?我看他就像老年人说的,人搀不走鬼搀跑得快。

常贵珍问沈小琴,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样了,有戏没戏?沈小琴说没有,他的心思不在我这儿。常贵珍说唉,我还指望你们能成,他快点结婚搬出去呢。沈小琴说原来你是要我做鱼饵把他钓出去。常贵珍说我有什么办法,你看我家里挤的,张田眼看大了,三人挤在一起。沈小琴说你有没想过,万一我们谈成了,我家又没房子结婚,我也住到你家来呢,你怎么办?常贵珍说那就先去公证,搞清楚哪个男人是你的,哪个男人是我的。

两个女人咯咯咯疯笑起来。

刘阳不断把废旧纸张搬回来,在客堂间里细心翻拣,那股怪味直冲得常贵珍反胃。沈小琴也在一边看,她说刘阳啊,你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能发财?刘阳头也不抬地说,上海滩是宝地啊,等哪天我找到曹荻秋的日记,柯庆施的手稿,或是张春桥的谋反大纲,或是周信芳贺绿汀“文革”中的交代材料,那就有钱了。我就买上一幢三层别墅。沈小琴同志住一楼,张家临常贵珍同志带着张田住二楼,刘阳同志亲自住在三楼。

常贵珍说刘阳我好好劝你,像张家临那样先做个保安也好的,别做野神仙了。沈小琴说别的都是假的,你现在就是要想法多赚人民币。刘阳说人民没用了,现在只剩下币。常贵珍说怎么没用,五角场到处都是人民,都活得好好的。刘阳抬起头说,1949年政权初建,第一张大报叫什么,《人民日报》。第一家广播电台叫什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为什么,革命刚刚胜利,很多事情要人民来做。现在有了电视台怎么叫?中央电视台,上海电视台。人民没有了,可有可无了,还不是吗?

常贵珍恨铁不成钢,说你就是嚼文字游戏有本事,哪天能做点正经事啊。沈小琴说刘阳你不笨啊,又不缺手脚,人家外地人到上海来都能赚到钱,你做点什么不好,整天和垃圾打交道!刘阳一下没劲了,坐在地上说,其实我就是垃圾。沈小琴愣住了。常贵珍骂道你弄不好了,老是糟蹋自己。刘阳低着头嗫嚅着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是垃圾。

老房的拆迁在加快。常贵珍的弄堂接到正式通知,转年就要拆房。按老房面积补贴,老居民可以回迁,也可以迁到郊区,迁得越远房价越便宜,新房就越大。常贵珍和张家临两个算了又算,有一些积蓄,又可以贷款,迁到远郊要个两室一厅,还有余钱买间街面房继续开店。方案上报后街道通情达理,表示搬迁后可以给张家临就近联系一家公司,仍旧做保安。郊区的新房是现成的,常贵珍张家临特地去看过,很宽舒,很满意。办了手续交了款子,一串明晃晃的钥匙就到了手里。

时间已经将近年底,寒风裹着喜气在五角场盘旋。人们都穿着厚的衣裳,来来往往地赶年。张田梳了两条小辫子,穿着新衣蹦蹦跳跳,真像将来要种田的孩子。常贵珍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听声音爹苍老了许多。常贵珍说阿爸过了年我们要搬场了。爹说噢好啊。常贵珍说阿爸新房子老远的在郊区。爹说好噢空气新鲜。常贵珍说阿爸苏州河水清了,有鱼虾了。爹说不好噢,当心张田捉鱼虾落到水里。常贵珍说阿爸可惜我们看不到苏州河了。爹说不碍的,郊区山清水秀好得很。常贵珍突然就哽咽了,说阿爸妈妈过了年接你们来住新房。爹说好噢好噢,几时你们回家乡来玩。

小时候爹娘常说,老早的苏州河水是沙清的,可以摸到鱼虾。可是在常贵珍的经验里,这条河是乌脏的黑臭的。现在苏州河不知不觉变清了,她却要离开它,住到遥远的地方去。一家三口就在冬天的上午去看苏州河。

走在苏州河边,常贵珍同张家临商量刘阳怎么办。张家临说能怎么办,他家的老弄堂还没有拆,就是拆了他能分到多少,你总不能叫他睡到马路上去吧。张田说我不要刘阳舅舅走,我要他跟我们住在一起。常贵珍说叫他跟我们一起搬怎么算呢,他算我们的什么人?张田说他算我舅舅呀,我不让他走。

常贵珍又跟张家临商量年夜饭的事,她提议今年除夕到饭店吃。我们也腐败一回,她说,不过是自费的,吃不坏人。张田双手赞成几乎雀跃。张家临不同意,他说还是自己屋里弄几个菜,温馨又实惠,刘阳在,还有沈小琴。常贵珍说沈小琴刚找好老公会来吗?张家临说她就是要老公在我们家过个年呢。常贵珍说好啊,你们又商量好了。张家临笑了,说你还是这样,人家都有主了嘛。

张田撅起嘴说哼,糟蹋了小琴阿姨。

沈小琴找的老公是台商,六十几岁的人了,老婆死去三年,一直想在上海找个老婆。他为找到沈小琴这样的老婆兴奋得难以自持,为她和她的家花了很多钱。老头说要在上海过个值得纪念的春节,在最大的酒店。沈小琴要他到上海最普通的老弄堂过个年,反正她爸爸妈妈有她哥嫂陪着。

刘阳这些天精神振奋衣着整齐,他说今年的蛋饺包在我身上了。蛋饺是过年的主菜,往年是张家临来做。刘阳做得也不错,大家都知道超市卖的蛋饺是多么难吃。刘阳还做的一手好春卷。

张家临的病一发作就浑身无一点力气,他躺在床上说,贵珍你给我擦一下身上吧。常贵珍说你到浑堂去多好,热水里泡泡多舒服,要过年了呀。张家临说要过年了浑堂才不能去,人多得像下饺子我没力气去挤,擦一下吧。天冷,常贵珍先给他擦上半身。刘阳从阁楼上走下来。常贵珍擦得很慢很仔细,那么强壮的一个男人现在变得这样瘦弱,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的心里酸酸的。柜台那边有人叫着要买货,张家临说贵珍你先去,钱来了不能不赚的。常贵珍就给他盖好出去卖货。春节生意好,买东西的人来了不止一两个。打点完了进来一看,刘阳正接着给张家临擦身。他擦得很轻柔很到位,手势像女人一样,脖子,腋窝,都擦到了。张家临把脸拧向一边,满脸的无奈。刘阳擦好了上身把脏水倒掉,叫常贵珍换盆新热水来。他说贵珍你回避一下,我给他擦擦下身。常贵珍想也好,小店的生意正忙不过来。又一想事情不对,张家临正看着她,眼神是哀求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常贵珍上前夺过毛巾,叫刘阳去守柜台。

刘阳的脸一尴尬,讪讪地走开了。

十一

除夕上午刘阳做蛋饺。肉糜是他用心细细斩的,馅子调得也好。肉馅调拌着黏而不连,是最好的刀工。刘阳做这些很有耐心。把鸡蛋打了在大碗里搅匀。煤球炉搬到门口开小火,舀一勺蛋汁倒进锅里,烙成张张薄蛋饼。蛋饼必须熟而不焦呈嫩黄色。馅子放到蛋饼里一合拢,就是一只蛋饺。包蛋饺简直是一门手艺。饺子是靠折起面皮封口的,蛋饺封口则要用蛋汁了。

冬日的阳光下,刘阳围着厨裙坐在弄堂里家门口专心做蛋饺。常贵珍看了心里欢喜,这才是那个生气勃勃的刘阳啊。一大碗的蛋饺,从初一到十五的年里,只要炒把菠菜,放些粉丝,煮开锅以后投进几只蛋饺,就是一道好菜,绿的菠菜嫩黄的蛋饺白的粉丝,看着就开胃口。刘阳接着包春卷。肉糜是现成的,再切些韭黄拌了,用春卷皮子一卷,放到锅里文火煎烹,香味飘满弄堂。刘阳说来啊,大家都来尝尝,刘记春卷,先尝后买。一家人就吃着春卷垫垫饥,把好胃口留给年夜饭。

常贵珍把年夜饭的主料整理齐全,摆放整齐。吃工夫的整鸡整鸭都煮熟了,晚上一热就可上桌。鱼是一定要现做的。张家临干点不累的事,打扫屋子拖地。下午常贵珍和张家临到街上去看家俱,小店交给了张田。张田算得上小掌柜了,什么东西卖什么价都清楚。她没有什么门槛,肯给人家打点折,反而讨顾客喜欢。刘阳把手洗了在厨裙上擦净,坐在门口抽支烟,眯起眼来看这条弄堂。

跑了几个家具市场,常贵珍夫妇看中一套中档的,交了押金,说好年后送货。张家临气色不错,两人上了公交车回家,一路上都是忙忙碌碌过年景象。常贵珍想起昨天的事,问丈夫,你好像很讨厌刘阳?张家临说哪有啊,其实他也蛮可怜的。那昨天他帮你擦身你好像很不耐烦,常贵珍说。张家临说不是啊,我讨厌我的病,发了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这种事都要人来帮。常贵珍说,家里的旧家具都不要了吧。张家临说能用的还是带上吧。常贵珍说那个木雕衣架坚决不要了。张家临问她为什么不要。那个不好,常贵珍说,凤在上龙在下不好,你不开心。张家临说你有没搞错,这个衣架当时是我挑中的。常贵珍给他搞糊涂了,说就算是你挑的吧,为什么挑这个?

张家临看着妻子说,凤在上龙在下,就是说男人要把女人捧在手上,放在心上,你说这衣架能丢吗?贫嘴。常贵珍把头倚在他身上,捶了他两下,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回到家喘口气,沈小琴带着郁大金上门了。六十几岁的台商郁大金气色不错,银白的头发,手指上戴着硕大的绿玉板戒。他提了盒大蛋糕,进门就说拜年的话,然后给男人们敬烟。他对常贵珍说,对不起我可以到处看看吗?常贵珍望望张家临,张家临大方地说没关系,请随便看。郁大金看了屋子看灶间,看了灶间看阁楼,说啊,原来马桶啦煤球炉啦是这样的,好温馨好亲民哦。真像我小时候的家,我爸爸妈妈的家。我就像回到我爸爸的家一样。刘阳想娘的我要叫你爸爸了,好好的女人找这么一个老怪物。

郁大金摸着张田的头问,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张田说我叫张田。好,郁大金说,甜甜蜜蜜的小女孩。张田说我不是甜蜜的甜,我是种田的田。郁大金说好,这个名字大气,来,伯伯送你一个红包。

大家就坐在客堂间喝茶叙谈。沈小琴还好,穿得不过分,也看不出喜兴。刘阳抖着腿说,郁老板来上海多年,对上海印象怎么样?郁大金说好,上海真好,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这个老滑头把大家逗笑了。郁大金说真的真的,最主要我在上海找到了妻子。他揽着沈小琴的肩,沈小琴的脸就微红了。感谢你们对她的关照,郁大金说,小琴很苦,我给她买了房子,给她父母哦不,是我的岳父岳母也买了房子。地段还可以的,离市中心不远。

刘阳说对不起郁先生,像你们这样远道而来的客人,就只能委屈一下住市中心了,郊区风景美空气好,要留给我们这些老上海人住。郁大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子?刘阳笑着说,你刚才说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你知道以后上海是什么样的吗?郁大金颇感兴趣,是什么样子的呢?刘阳说,说句上海老百姓的远景规划给你听,将来的上海,内环,给外国老板和外地老板住,中环,给外地白领和上海白领住,外环是好地方,只能由我们这些老上海人来住了,谁让我们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呢。郁大金不是傻瓜,哈哈笑着说玩笑了玩笑了,小琴就住在内环了嘛。

常贵珍打圆场,所以说小琴好福气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吃年夜饭吧。常贵珍把冷盆端上来。刘阳到灶间炒热菜。六个冷盆八个热炒一道大汤摆满大桌,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围坐着吃年夜饭。郁大金吃口清炒虾仁,说啊呀好味道,不比酒家的差。酒是和酒,清醇而蕴和,郁大金是真的高兴,眼睛都笑眯起来,连说好好好,真正是小康生活。大家不要当我外人哦,我也是苦出身啦,苦打苦拼才有今天啊,所以我说要抓住机遇,吃得辛苦必有福报嘛。客堂间里蕴满酒气笑声。整个五角场今夜都蕴满酒气和笑声。

年夜饭吃了近两小时,撤桌后张田要看春节联欢晚会,大人们要搓麻将。郁大金说你们尽兴,我要和田田一道看晚会,我喜欢看赵本山,好好笑哦。于是一老一少坐到里面看春晚。

沈小琴坐下来就说今晚来大的。刘阳说来多大?沈小琴说五五块。常贵珍说不行不行,太大了。张家临看了沈小琴一眼,见她给酒染红了腮,眼神迷离。刘阳说你现在财大气粗了,不可以欺负我们小市民的。沈小琴不理他,只管摸牌。常贵珍心里不高兴,大年夜的也不好说什么。这五五块可不是闹着玩的。平时他们只来两两角,最多五五角。五五块什么概念,一夜可以输赢几万,这不是拿穷人开心吗?牌是哗啦啦地响着,常贵珍悬着心,刘阳也绷着脸。张家临虽说不动声色,估计心里也不轻松。沈小琴到底是嫁了有钱人,一边出牌一边哼着曲子。偏偏口气大的不发财,牌运不眷顾她,连着让人和了三副大牌,常贵珍刘阳张家临各有千把块进账。有了好牌又不会打,闷在手里半天又给人捉冲。平时她打牌不要太精怪,今晚许是酒劲加上心劲吧。常贵珍见她面不改色,想到底有靠山了,有底气了,出手究竟不一样。人真的不可以有钱啊。刘阳心里不是味道,想你沈小琴什么路子,变得妖形怪状。

赵本山让张田和郁大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常贵珍赢了钱心里快活,骂道小鬼笑起来痴头怪脑。沈小琴点起支烟,把三个人都弄傻了。小琴柔声叫道大金,大金殷勤地跑出来问,什么事啊小琴?沈小琴盯着牌,一只软手伸向他,大金摸出大皮夹子塞到她手里。小琴对他莞尔一笑,打出张七索,下家的常贵珍把牌一摊,大叫一声和了!

时间接近子夜,沈小琴输了万把块钱,还是心不在焉似的。张家临了解他这个师妹,忽然明白她是存了心来给大家送钱的。张家临顿时索然无味,赢的一堆钱也变成了垃圾。他推了牌说不玩了吧,快敲年钟了,我们放鞭炮吧。

五角场的鞭炮响起来了。这里是鞭炮禁放区域,可是多年禁而不止。张家临今年买了五千响的电光鞭炮,他已经没有拎的力气。刘阳把它提到街上,剥去头上的红纸。常贵珍点燃了它,捂着耳朵躲到一边。五千响的电光鞭炮真是厉害,响声闷而震荡,光焰刺眼,像一条火蛇咆哮着抖落一身的红鳞。五角场所有人家的鞭炮都炸响了,蓝色的烟雾在天空迷漫,整个五角场都咆哮着,震动着,欢乐着。在这新旧交替的子夜,五角场接受着光和声和烟雾的洗礼。又有焰火升上天空,无数的焰火,各色的焰火,红白黄蓝绿紫的焰火,在夜空欢叫着展开着变幻着交织而过。地焰火吱吱叫着给五角场的老街镶上金边。刘阳给张田买的是多筒焰火,“嘭”一下窜出一个火球,在天空“叭”地绽开白花;“嘭”地又窜出一个火球,在天空“叭”地绽开红花……总共有二十一响,每响一次常贵珍就在心里许一个愿。让张家临明年好起来;让张田学习聪明身体康健;让爹娘长寿;让我的小店生意兴旺;让刘阳明年争气;让沈小琴得到真爱……张家临裹着大衣坐在街头前观看,他感到累了,刘阳把他背回家去。几个值夜的警察穿着大衣,手拿对讲机,警车上的警灯无声旋转。每个春节都是这样,禁放鞭炮的警察变成防火的卫士,只要没有火灾,他们就站在街头沉默旁观。常贵珍觉得除夕夜晚的警察最可爱。

郁大金、沈小琴坐出租回了酒店。刘阳对张家临说,我也要走了。张家临说这么晚了你到哪去?刘阳说回家看父母,大年夜呀。对了,以后我不来住了,我找到了工作。张家临、常贵珍,谢谢你们。常贵珍夫妇因意外而无话可说。刘阳低头走到门口,张家临把他叫回来,刘阳,不管什么时候,这个家都有你住的地方。贵珍,你送送刘阳。

五角场上空的硝烟还未散去。常贵珍和刘阳踩着满地的纸屑,走到向阳服装店的门前。常贵珍说,刘阳你真的找到工作了?刘阳笑了,他的眼里蒙着层光亮,他说是的。常贵珍问什么工作?刘阳说贵珍,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事吗?常贵珍看着他说,怎么不记得。刘阳说真快啊,我们都快四十岁了。常贵珍突然心里难过,又涌上一番爱怜,她说刘阳我冷,你抱我一下好吗?刘阳双手把住她的肩说,贵珍对不起,我真的办不到。

走出很远刘阳终于忍不住泪水。他原来对女孩子是有感觉的,起码对常贵珍有。认识张家临以后一切都错乱了,他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对女人再没有一点感觉。他知道张家临恶心他。常贵珍、沈小琴如果知道真相也会恶心他。他也慌乱,也惶惑,不知道是父母的错还是他的错。他明白张家临的好意,也想靠沈小琴来挽救自己,可是没有用。有了张家临,常贵珍的家变得温暖,然而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离开。

张家临和张田都睡熟了。常贵珍走上阁楼,在刘阳用了很久的床上躺下。她很快睡着了,梦见自己坐在新家的客厅,门打开着,好像是等待什么人来做客。刘阳从门前走过,向楼上走去。常贵珍想他到哪去呢?她跟着他走,一层楼又一层楼。好像是走到了楼顶,啊,这里有个屋顶花园,一片碧绿的植物。这是什么植物呢?常贵珍突然叫了一声“棉花”,太阳应了她的声音一抖,雪白的棉花遍地绽开。刘阳向棉花深处走去,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责任编辑:乔月娟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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