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
2009-05-08雪小禅
雪小禅
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我想,我会去看她。
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我,让我在去年春天看起来十分惆怅而怀旧。唱程派的那帮老伶人,只有她还活着,快一百岁了,清风秀骨,满头银发,寂寞地生活在南京,过得很清苦。但我知道,只有她,也只有她,才和大师最相近。
新艳秋,京剧旦角,程派传人,出生于1910年,原名王玉华,9岁便开始以“月明珠”的艺名学习河北梆子,后来迷恋京剧,11岁拜师钱则诚改学皮黄,15岁登台以“玉兰芳”的艺名借台演戏,同时拜荣蝶仙为师,也就是这一年,她迷上了程砚秋。
确切点说,是迷上了程砚秋的唱法。
程腔程韵让她倾倒,虽然后来她拜了梅兰芳为师,但仍然这样喜欢程派。“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这段《锁麟囊》中的唱词就是程派的写照。迷上程派的人再也不会迷恋上别的派别,程派不仅仅是京剧的一种流派,在很多时候,我认为它是种物质,暗合了某种伤感的特质,所以,潜入我的内心,在我的灵魂里盘踞着,好像一条蛇,很缠,很紧,很凉。
是我喜欢的那种凉。
程派。多好听的名字,幽咽婉转,风情万种,切切地唱,丝丝绕绕,我几乎对它一见钟情,而且此后再无新欢。我想,新艳秋当年也是这样迷上了程派吧?
她开始偷戏。
通过女扮男装观看程砚秋的演出来“偷戏”。其痴迷与刻苦,比当年余叔岩、言菊朋学谭鑫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哥哥记曲,她记词,兄妹俩几天就偷一出戏。再过些日子,程砚秋这边唱《青霜剑》、《六月雪》、《鸳鸯冢》,那边她就能唱《碧玉簪》、《红拂传》、《朱痕记》、《贺后骂殿》。关于偷戏这段经历,她被人误解了一辈子。因为太喜欢,所以,她去偷,可是,别人容不得,特别在过去是大忌,有抢人饭碗之嫌。
更让程砚秋难以容忍的,是她竟克隆他的新编戏。
新编戏又叫“私房戏”,在那时是“四大名旦”相互竞争的最大法宝。每一出戏从编剧到唱腔再到排练,花费心血与金钱无数。名家间都守着不动别人“私房戏”的规矩。但她坏了规矩,为能得到程砚秋的新戏,她甚至把他的琴师拉了过来。
她一意孤行地喜欢,演着他的戏,唱着他的戏,完全是另一个程砚秋。就是这些手段,让她被同行所不耻,但她唱得真是好,她也真是迷恋,程派勾走了她的魂,她天生为程派而生,在所有唱程派的人中,只有她,仿佛天生一个程砚秋,她又生得好,所以,红起来难免。
但她太过张扬,也许因为太过年轻?她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别人怂恿下与程砚秋唱对台戏,他自然是生气,从来不把她当同行看待。
后来,她又糊涂到与南京政府高官曾仲鸣交好,从此更误入歧途。
即使后来在章诒和的《伶人往事》中,亦对她有微词,不点名地指正她曾经的瑕疵。我却从来不这样看她,她有她的难处,她有她的卑微。
她好像始终站在程派的边缘,永远被正宗程派所排斥,提到她时,永远加一个括号——“(非拜师)”,她没有拜师,她是自学成才,她天性如此之好,不用去拜哪个程派大师为师。
所有唱程派的人都论资排辈,她不行。她行走在自己的江湖里,只有在年龄上胜过了他们,程砚秋的大徒弟和二徒弟都去世了,还有很多与她一个时代的伶人早就不在人间了,只有她,还寂寞地活着。
足够寂寞。
无人打扰,现在流行的这些程派演员,谁会去拜访她呢?她没名没势,不会提携新人,可是,我听她过去的老唱段,眼角总会悄悄地湿。她的声音是绿色的,是带着忧郁的绿色,再过多少年,才能再出来一个这样的绝世之声?
2004年,是程砚秋诞辰100周年,戏曲频道铺天盖地的程派,让人几乎晕眩的宣传,老的、小的,子女、孙儿,有名的、无名的,都跑到电视上来,然后,我看到了她。
已经94岁的她,瘦削的脸,皱纹,还有颤抖的声音。
她说到他。
声音是颤抖的,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她都94岁了呀,早就应该麻木。但是,没有。她如此寂寞。当年有多红,现在,就有多寂寞。
她说,他就和我说过一句话,是在解放后的北京,她看到他,怕他,躲着他,但是,他走过来说:“艳秋,咱们这种唱法还是挺受欢迎的。”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泪。
两行老泪,混浊、固执而倔强地掉下来,我忽然掩面——她是多么喜欢他,是的,喜欢他!即使她没有说出来。她喜欢了他至少有70年,一直追随着他唱,一直!
是从那一刻起,我彻底否认了别人对她的所有说法,即使是章诒和。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想去看她。
但我一直没有去,任凭这个孤独寂寞的老人慢慢变老,直到悄然逝去。我甚至打听到了她家的位置,甚至联系了相熟的人带我去。
我仍然没有去。
我怕会哽咽难言,怕会不知所云。
新艳秋,你留在我记忆里的声音,是一寸寸的相思,在声声叹息里,在丝丝入扣的浅吟低唱中,游进了我的内心,让我在一片寂寞的春色里,感觉到春天的潮湿与温暖。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