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成长
2009-05-05杨珺
杨 珺
在20世纪90年代女性散文作者群体中,筱敏是一个始终以沉重的思想辩难拷问人性拷问灵魂的作者。当多数人都疏远政治话题或转换政治话题的时候,她执著追问法国大革命、二战、“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的深层动因;当女字被作为热点卖点炒作时,她深入思考女性的来路与去路,以求发现女性精神血脉中可供依凭的成长资源;当不少散文作者以轻松心态抒写性灵文字时,筱敏却以沉重的思想辩难拷问人性、拷问灵魂。这是一个坚执的理想主义者,她以知识分子和女性的双重自觉,将生命深处深沉的痛感转化为诗意的文字,用散文讲述了一个关乎个体、关乎女性、关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一个“廓大的成年的故事”。
1一
筱敏是从个人经历和阅读思考中找到反思历史、政治的切入点的。她的《成年礼》记录的正是个人在那个不正常的时代中的成长。作为“文化大革命”风暴的“边缘人”,作者在被革命扔掉以后找不到道路的茫然中开始了阅读,从贴满任何一面墙壁的大字报、大标语到漫天飘飞的传单,直到1974年深秋的那一天,作者在街头读到了那张发出异端声音的大字报:《关于社会主义的民主与法制》。尽管这是那个时代被踏入泥沼的垃圾,但作者却从中汲取了自我生长的养分,对绝对权力的怀疑对自我的信念由此萌生,这次阅读经历因此成了作者的成年礼,“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不仅愿意承当,甚至是渴望厄运”。正是从十九岁的这一刻起,她改变了政治高压下“自觉噤声”的习惯而开始“说话”,个人开始成为她观察社会、思考历史的基本尺度。
但在那个人民日渐悬浮为“一个虚构的整体”“一个强横的巨枷”的时代,个人尺度的确立越发地使作者感觉到个人存在的艰难,她因此开始寻找历史中失落的个人。这种对于个人的寻找始于对“革命”的重新认识。在她看来:“自启蒙运动以来,所谓革命,所谓现代性,是沿两个分叉生长的,一个沿着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奠定的精神原则,通往个人的权利和个人的自由;另一个沿纳粹主义和极权主义,通往集体的奴役”,“相似的形式和相似的激情,然而,法西斯要摧毁的正是法国大革命的理念。”毋庸讳言,革命是群体的事业,但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而言,革命是个人生命中的选择与承担,就像《被风支配的灵魂》中所谈及的拉斐德、潘恩、科黛和雷诺。在这其中,关键就在于革命是怎样性质的革命。那种如德国纳粹一样借革命之名行集体奴役之实的革命,已经失去了它本应包含的人类精神进步的意义。但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革命在人类历史上不乏其例。是什么使得革命成了极权统治者的冠冕?对于这一问题,筱敏着重从两个方面展开分析。一方面,极权统治者借助于革命本来包含的自由解放内涵,将散沙一样的民众集中起来,构成一个巨大的“群众汪洋”,以其数量的优势裹挟起革命的飓风,让每一个身在其中者倍觉个人的渺小无力,不依赖群体便无从生存;另一方面,为保证“群众汪洋”的稳固性,极权统治者又凭借革命繁衍出无所不在的意识形态,即“语言巫术”,它以装备完好的语言大网笼罩人们的日常生活,随时随地切断个人的思想胚芽,使其完全被阻隔于语言的公共栅栏之内,直至个体的生命感觉、良知理性彻底丧失。正是在这样的分析中,筱敏思想的触须伸展到了中国思想史的前沿地带,“革命”、“阶级”、“群众”、“集体”等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关键词在中西方历史事实的背景下得到了理论的爬梳与清理,其中所包含的专制本质和对个体生命价值的漠视被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
群众是什么?群众是古斯塔夫·靳庞所说的“乌合之众”,是雅斯贝斯概括的“无实存的生命”、“无信仰的迷信”(《时代的精神状况》),是札米亚京笔下众多步调一致的“号码”(《我们》),是奥威尔笔下的动物们(《动物农庄》),是拉宾在以色列国会前所面对的十万怒吼的人群(龙应台《巨人之死》)。在筱敏这里,群众还是纽伦堡纳粹党大会时广场上的二十万民众(《群众汪洋》),是每日里仰望领袖画像山呼“万寿无疆”、“身体健康”的整齐列队(《仪式》),是步伐统一的游行队伍和“密密层层沿街堆拥着”的观众(《游行》)……这样的群众是没有责任感的,他们不过是围绕在权力斧头周围的一群棍棒,个人与生俱来的对自身渺小无力的恐惧、长期的奴役制度下形成的奴性人格使他们渴望有所依附,一个看似庞大的群体,无疑会个人尤其是没有选择承担能力的个人以安全感、归属感。一旦依附于某一庞然大物,个人存在的追求就会被诸如民族、阶级一类的虚构的一般品质所取代。置身于这样的群众海洋,就如同进入一个恐怖的磁场,“一旦涌动起来,周遭的一切都无法辨别自己的方位,几乎逃不脱被吸附的命运”。尽管如此,由于群众中的成员不再是一个个具体的生命,而是一个抽象的存在,看似与每个人相关,包含了每一个人,但实际上却排除了作为个体的自我。在这样的“群众”(“社会”、“国家”、“人民”同样如此)中,个人的伦理义务“只是无私、沉默和无欲,以成为他人需要或要求的奴隶”, 因此,“即使它成千上万地聚集在一起,海潮一样地冲决过什么,吞没过什么,其威力真实得足以让你刻骨铭心。但时过境迁,潮水一夜之间退去,那个实体顷刻就不存在了,你无法寻找它,它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为了让每一个体都安于抽象的群众之名,为了保证群众作为一种绝对正确的秩序的延续性,极权统治者从语言和行为两方面对于个人进行引导,这就是筱敏在《语言巫术》和《仪式》中所反思的问题。《语言巫术》中,筱敏对极权统治者的语言暴力进行清算。语言在极权统治者那里,被一套先在的东西结成一张大网,随时网罗每一个人,“沿着这种僵硬的语言,我们似乎无论从哪里开始,都总是到达统治者指定的地点。在我们生存的世界,到处置放着蜕去生命的语言硬壳,这些壳总是巨大的,眩目的,起初我们只在那里暂且躲避危险,保全性命,但一再的躲避,使我们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了,后来那硬壳就成了我们的家,成了我们躯体的形状”,在这样的语言硬壳里,个人的语言感觉思想能力日渐消失,这种被暴力置换过的语言就像是一些巨型障碍物,阻碍个人飞行的思想,筱敏称之为“公共的栅栏”。人们必须警醒的是,语言的栅栏什么时候都会有,就像当前,“公共的栅栏”已被“时尚的栅栏”所替代。可见,语言巫术不仅仅是一个时代一个国别的人所要面临的问题,相反,它关涉到任一时代任一国别任一个人的生存。
《仪式》中,作者结合个人在那个特殊年代所参加的“早请示”“晚汇报”仪式,来谈集体(群众)对于个人剥夺的彻底性。这种仪式以对人们行为方式的限定实现对于人思想的控制,这种控制是很有效的,“虔信者在日复一日的仪式中庄严地加固自己的虔信,犹疑者在一遍又一遍的祝祷中庄严地祛除自己的犹疑。千百遍地听一个句子说一个句子,千百遍地听一支歌唱一支歌,即便内心里真有一点儿抵御的力量存在,也已经被消耗殆尽了。那句子和歌从外部覆盖你内心的声音,终于使你再听不到你的内心,你所能听到的是你与整个集体的共振,它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强迫症患者,无论你怎样企图压制,你心里一遍遍地还是响起那个声音。实际上你已经无法控制你的内心”。这就是仪式的力量。也许是时间让作者对那些仪式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也许是这仪式本身包含着荒谬的因子,作者在写到家庭中的这类仪式时颇具反讽意味。尽管只是一些一笔带过小事故,如衣裳扣歪、小红书拿倒等,但仪式的荒谬本质却昭然若揭。仪式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膜拜者内心的恐慌已然消解了仪式的神圣庄严。这种恐慌其实正是膜拜者心头个人思想的萌芽,膜拜者恐慌的只是这种萌芽的无法压制。这表明,无论怎样的语言暴力和仪式氛围,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消泯个体本身。那么,从集体、从群众中逃离的个体又能逃向何处呢?
《堡垒还是庇护所》写的正是从集体中逃离的个人。这种个人是孤独的,又是坚执的,他“是惶恐的,深怀异己感的,他感到他的思想里有一种尖利的东西,不能被时代的潮涌所覆盖;他感到潮涌中不能自主呼吸;他感到自身气质所决定的叛逆”。正因如此,他成为堡垒的坚守者,没有了集体,没有了权威,有的只是他自己,在这种只有自己的境遇中,他从群众中超拔出来,从同一中分化出来,生命因之有了另外一种可能。这样的个体,在筱敏的散文中随处可见:广漠上的舞者,厌恶群居的野马,孤独的枞树,雪原上无家可归的白桦,铁笼里练飞的鸟儿……这样的孤独者形象与鲁迅笔下荒野中的过客何其相似,尽管伤痕斑斑,衣衫褴褛,却仍坚执地向前走,因为他们知道,回到群体,等待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命运和节律,而向前走,等待的则是五彩纷呈的精神探险和无法预知的多种生活可能。这又何尝不是筱敏自己作为一名浮躁时代的思想者命运的写照呢?
二
当筱敏的目光穿透历史、政治的迷雾直抵生存中的个人时,作为女性,尤其是作为一个仍然不得不承担“畸形生长”命运的女性,她的个人就具象为一个又一个具体鲜活的女人。《成年礼》中《血脉的回想》一辑,全部是在叩问女性作为个体的命运,其时空藤蔓伸展至古今中外,包括历史现实和神话传说。贯穿该辑的一个问题是:在女性的血脉之链上,承传的究竟是什么?这是筱敏与同时期其他思考女性问题者的不同之处,她以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选择与承担建立了女性苦难化叙述之外的别一种叙述,她在洞察女性苦难命运的同时,肯定了女性血脉之链上独立、自主的基因承传:妃格念尔在不承认人存在的时代拒绝做奴隶(《在暗夜》);十二月党人妻子抛弃荣华,“一夜之间成长为山峦”,追随丈夫们去流放(《山峦》);茨维塔耶娃用生命的伤口歌唱,捍卫作为一个人、一个诗人的尊严(《火焰或碎银》);玛丽卡·布苏和李九莲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换取说话的自由和思想的权利(《两位女性》);居里夫人拒绝承认她的发现是荣耀,宁愿将这发现视为一个陌生宇宙的开始(《伟大是忧郁的》);爱米莉·狄金森在避世独居中保持个人的清醒和灵魂的自由(《原宥我在一个疯狂的世界中独醒》);卡米尔·克洛岱尔宁愿被世人唾弃污辱也要保持人格的独立和艺术的自由(《岩浆到石头的过程》);精卫不因自我的渺小和大海的庞大就放弃填海的意志,以不息的行动对抗宿命的存在(《精卫》);游走于天地间的山鬼因为无家才发出人的声音(《山鬼》);狐媚子在现实中无法自由生长,只能到别一个世界去疯长(《狐媚子》);小人鱼不能流泪,不能言说,却具备男性所匮乏的爱的能力,最终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对爱人的默默注视(《小人鱼》)……这是在女性黯淡的历史天空中升起的朗洁星辰,代表着女性作为个体的精神高度,是女性成长中可供依凭的精神根基,引领女性实现自身作为独立个体的成长。
但成为个体并不是一个朝着先验之物或者是完成态的个体模式前行的过程,相反,它是一个内在于生命本身的过程,是每个人为自己寻找意义的过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进入这一生成过程的。海德格尔将“畏”视为人进入个体生成的前提,他说:“畏使此在个别化为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这种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领会着自身,从本质上向各种可能性筹划自身”,“畏在此在中公开出向最本己的能在的存在,也就是说,公开出为了选择与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自由的存在”, “畏”以剥夺的方式将此在从“常人”中个别化出来,成为能够自由选择与承担的个人。它在人的生存中可以扩展、延伸为忽然遭遇某种事件时的一种极富撼动力的精神状态。《无家的宿命》中,上帝的声音带给贞德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它引发的使命感让贞德放下牧羊鞭拿起了剑,去拯救倾覆之中的法兰西。即使后来被缚火刑柱也甘愿承担,只因为她看到了:“人生的全部意义,只在于一件旁人无从替代的事情”。秋瑾“回首神州堪一恸,中华偌大竟无人”,这绝大的哀恸使得秋瑾于窒息中蓦然惊觉,“以自己峤峤的生长,奋力趋近人类精神自由的星辰,并且以其无所依傍的身躯,张臂回护幼子一样,绝望的阻拦无边无际的千年沼泽继续下沉”。女性作为个体的生成,就在这“使命感”和“绝大的哀恸”后发生了。个体的生成本是幸事,但作为一个清醒的思想者,筱敏清楚地看到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个体不是孤立之物,它必须在特定的时空中生成,而时间空间往往是负载着特定意识形态的时间空间,这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并非都是健全的合理的,由是,女性实现个体性的实践往往带给她们“殉难者”的命运,一如贞德被缚火刑柱、秋瑾被杀头。
显然,尽管筱敏发现了女性血脉中的精神高度,但她并不乐观,因为女性作为个体并未得到尊重。以这样一个理想高度为参照,筱敏回望自己置身其中的历史与现实时,产生了深入骨髓的痛感。
《血脉的回想》经由对外祖母、母亲、“我”三代女人命运的叙述,连缀起中国处境中女性的过去与现在,呈现女性个人价值被剥夺的真相,反思女性主体成长的艰难。外祖母曾经为了反抗被卖的命运掀翻了神案,但在那个“被时间粘结了,强权夯实了的世界”,她还是成了“这个家庭忠实的一员”。外祖父身体病弱又缺乏主张,一个大家庭实际上靠外祖母独自支撑。外祖父病故后,外祖母为了完成丈夫归乡的遗愿,挑起担杆拖儿带女回到了那个“根本没有她的立锥之地”的丈夫的故乡,一直到死,仍然是“空无一物”。母亲自小生活在贫困中,外祖母的忽发奇想让她有了读书的机会,面对村人的辱骂和围攻,母亲只是“一声不响的飞逃”,在这一声不响的飞逃中,母亲成了知识妇女,并且“很自豪地穿起双排纽扣的制服,站到洪流一样的队伍里”。但最终,所谓的“革命”、“事业”以绚丽夺目的样态剥夺了母亲作为个人作为女性的存在。母亲的晚年深陷在生命的委顿中,以议论妇女和婚姻、回顾曾经的爱情聊做安慰。与外祖母和母亲相比,“我”多了一份思考的自觉和成为健全人的自信,但身处于这个满街美女广告的时代,女性的价值和尊严依然受到贱视,女性想做一个健全的人,仍然很不容易。三代女人的命运让人看到了女性主体觉醒与成长的艰难,惟其艰难,更需要以强大的主体力量作支撑。在筱敏的叙述中,这种主体力量具体化为在“天空依然不属于我们”的处境中“承担畸形生长的命运”,“抵抗世世代代对妇女的剥夺,依凭个人的选择,独立成株”。 这就是筱敏作为一个思想者精神的高度。她看到了女性作为一个群体的悲剧性命运,看到了女性作为个体在历史中的“无家”处境,但她并不因此放弃追求。
这种明确的融合个人维度和性别维度的思维使得筱敏在看待女性问题时,往往能够有所洞见。女性主义理论家肖瓦尔特曾经提出过女性亚文化的概念,强调女性立足于共同的身体经验心理体验和边缘化境遇,形成了一种内在的文化聚合,构成女性独特的文化传统。这一认识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女性的性别经验和创造力具有相当的启发性意义,但其局限性显而易见,那就是她将这种文化视为封闭性的。相对而言,筱敏对女性文化传统的认知就超越了这一局限。在《编织》和《女书》这两篇思考女性文化传统的散文中,筱敏一方面肯定了在编织和女书中所包含的女性的创造力和生命经验,认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让女性相互之间得以沟通,具有性别的意义。另一方面,又从女性主体建构角度提出,这些文化形式本质上是女性失去话语权之后一种被动的退守,因而它是封闭的,缺乏积极主动精神的。“只要涉足其中,迷失就是一种宿命”,“没有一部女书,是可以传至三代以上的。……这种没有任何个人期待的传承,将任一点单个人的生存意义都剥蚀殆尽”。这是一个并不讨女权主义者喜欢的结论,但却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接受的结论。不过,筱敏终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即使看到了终端的虚无,仍然深怀期待,于是有了《女书》结尾处以漂流瓶方式进行的呼救:“这种呼救是绝望的。生活本身是绝望的。然而,正是绝望之中的一线希望,即使细若风中的游丝,却构成了个体生命真实的意义。”这是否意味着女性个体作为一种始终处于开放状态的不断生成的过程,其意义正在于过程本身?
在《成年礼·自序》中,筱敏说她的自我意识的生长是从中年时分开始的,个人作为主体的成长需要穿过蒙昧和焦虑,需要经受沉寂、绝望和痛苦,需要契机,需要精神之光的引领。“在不适宜成长的气候和环境里,生长必须是一件坚执的事情。这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唯美主义者所倾心的事情”。在此意义上,《成年礼》是筱敏作为理想主义者的个人言说,是一次由个人经验出发,沿着精神之光的引领进行的思想旅程,个体成长中的所有疼痛与战栗,都已经在充满诗性的文字中袒露无遗。
参考文献
[1]爱因·兰德.新个体主义伦理观[M].爱因·兰德文选.秦裕译.上海:三联书店,1993.
[2] 筱敏.血脉的回想[M].上海:三联书店,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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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 珺(1974—),博士,南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女性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