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论“失语”论看后殖民理论的局限性
2009-05-05袁永平
一、“失语”提出的社会文化语境
在世纪之交的历史性时刻,中国乃至世界都面临着急剧的变化。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震撼世界的“政治”风波彻底瓦解了全球的社会主义阵营,支配世界格局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二元冲突开始淡化,代之而起的是不同文明(文化)的多元冲突。一时间,文化差异成为人们关注的话题,“几乎在每一个地方,人们都在问‘我们是谁?‘我们属于哪儿?以及‘谁跟我们不是一伙?”,人们在更大程度上依据文化来区分自己。
与此同时,我国市场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使消费主义文化渗透到各个领域。“今天时代的热点不在精神而在物质,不在追求完美而在追求舒适,形而上的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形而下的器则有益于生存。……我们面临的将是一个世俗的、浅表的、消费文化繁荣的时期。”人文精神的失落将艺术挤出了神圣的殿堂,知识分子再也无法沉浸在“审美”的狂欢中了,他们一下子被抛出了自己营造的乐园,身份认同出现了危机。于是1980年代回归“五四”和批判传统的启蒙话语在“批判转化为影像,时间断裂为一系列永恒的现在”的时代,变成了知识分子拷问的对象。他们在所谓的“现代性反思”中指出,传统文化已失去了应有的地位,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他者”化,中国文论“失语”了。曹顺庆先生在《21世纪中国文化发展战略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中认为,“中国现当代文化基本上是借用西方的理论话语,而没有自己的话语,或者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文化(包括哲学、文学理论、历史理论等)表达、沟通(交流)和解读的理论和方法”。原因主要是我们在“五四”时期和新时期狂热地照搬西方文论。
巧极了,就在学术界进行所谓的“现代性反思”时,萨义德和他的《东方学》东渡登陆,他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与“现代性反思”的学人们撞了个满怀。但问题是他们匆忙地戴上后殖民理论的眼镜去看待“失语”问题时,这个给他们提供合法依据的理论自身是否值得商榷呢?
二、后殖民理论的局限性
1.本质主义的弊端
在后殖民理论语境下,曹先生断言我们现当代的文化“必然是一种非正常的文化发展,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发展”。其原因是为谋求中国现代性的“五四”激进主义思想文化运动只是“中心丧失后被迫以西方为参照以便重建中心的启蒙与救亡工程”,中国的“现代”化就是“他者”化。“直到今天,尽管我们已经明显地感到借来的鞋总难合自己的脚,别家的话难以言说自家的存在,尽管我们能够体察到自己的存在,却无法说出自己的存在,一旦离开了别人的基本理论范畴,我们就无法思考,无法言说了”。解决方法是“从传统文论的意义生成方式、话语表达方式等方面入手,发掘、复苏、激活传统文论话语系统”,但问题是我们现当代所用的“他者”的文论无法激活传统文论的话语系统,更何况传统文论也确实有不适合现当代文化现象的地方,因此回归传统实质是民族主义,这似乎是作为后殖民理论的创始人萨义德不愿意看到的。这个悖论如何产生的呢?
作为“在世界史上、在美国的人口构成史和政治局面重组上,乃至在一般宗主国内的知识分子生产史上,都是相当确切的一点”的萨义德的《东方学》的出版,标志着后殖民理论的体系化。后殖民理论是通过对东西方之间关系历史,特别是殖民主义历史的考察,发现蕴藏于这一历史中西方殖民者对被殖民者领土占领、资源掠夺、军事侵略、精神奴役、文化矮化、形象歪曲的本质,从而为被殖民者认识自我及其历史,摆脱被制造、被建构的实际和文化地位提供理论依据。萨义德认为,西方依照自己的传统、需要和认识想象、处理、制造了东方,本质上与东方无关,丑化和妖魔化东方完全依赖于西方,其结果完全是虚构的、歪曲的,是东方应通过表达自己而予以摧毁的建构。“东方与西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但萨义德东方学的答案并不是“西方学”,他明确指出反对东方主义的同时,还必须坚决反对民族主义。但是,真理再向前半步就成了谬误。萨义德将西方对东方的再现以及两者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放大并置于西方与东方的四千年文化关系史中,“东方主义当然是指几个相互交叉的领域:首先是指欧洲和亚洲之间不断变化的历史和文化关系,一段具有四千年历史的关系,”认为英法老殖民与现代美国新殖民虽有一定的差别,但本质上是不变的。他的这种观点似乎是过于绝对,他将这种本质主义扩大到绝对的地步,似乎每一个欧洲人都是彻头彻尾的东方主义者。“对任何19世纪的欧洲人而言——我想这—说法几乎可以不加任何限定——东方学正是这样的一种真理体系,尼采意义上的真理体系。因此有理由认为,每一个欧洲人,不管他会对东方发表什么看法,最终都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后殖民理论虽然站在第三世界的地位发言,但对本质主义的强调使它陷入了民族主义的泥坑。
2.话语的陷阱
如果说“五四”时期鲁迅等中国启蒙知识分子为谋求中国的现代性而借用的西方话语是中国文论“失语”的根源的话,那么新时期引进西方文论的结果就不仅仅是话语学层面的“失语”,而是存在论层面的了。在肖薇和支宇看来,大量进口西方理论使汉语诗学发生了从“感悟体验型知识质态”向“理念知识质态”的现代转型,这就使得汉语诗学处于与西方传统理论形而上学一样的尴尬困境。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情景合一”转变为“现象”与“本质”的二元对立,作为我们原初语言的汉语才真正“失语”了。其结果是我们的母语无法言说我们的存在。他们通过引用海德格尔等西方大哲的理论来寻求出路,似乎海德格尔的学说完全摆脱了西方传统的影响。如果说是西方理论使得我们“失语”了,那么今天我们在戴着后殖民理论的眼镜看待“失语”问题时,是否又在经历一次“失语”呢?后殖民理论本身是否完全跳出了西方中心主义的桎梏呢?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陈晓明、张颐武、戴锦华等在其对话《东方主义与后殖民文化》中指出:萨义德们虽然表面上看是站在第三世界的立场来反西方霸权的英雄,但“当他们面对像我们这样的本土学者时,他们本身就成为了西方文化的一个活生生的体现”。我们用以批评“失语”的理论依据本身是“具有第三世界背景的作家用西文写下的著作”,他们是用西方叙述话语的理论,“站在跨国资本主义中心的美国,谈论所谓第三世界的问题”。因此,后殖民理论虽然从他者角度出发,但最终无法逃脱西方话语的陷阱,仍然是西方中心论。我们在运用后殖民理论来谈论中国的“失语”问题时,我们也有可能在重蹈萨义德们的覆辙。
3.意识形态的绝对化
现代中国确实充满了西方文化,张颐武指责张艺谋的影片“提供着‘他性的消费,让第一世界奇迹般地看着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的世界,一个与他们自己完全不同的空间”。意味着电影提供给西方人的东方是西方意识形态中的东方,一个与东方意识形态无关的东方。但奇怪的是,中国观众在很大程度上也喜欢张艺谋的电影,这说明东西方意识形态并不是绝对对立的。意识形态是一个交织着各种话语、权力、力量的场域,一个充满矛盾和张力的结构,它不是纯粹单一的,而是混杂的。文森特认为:“意识形态是具有复杂结构的话语,承载着大量继承而来的、相互交织着的知识成果,并且随着时间而增加。因此,每一种意识形态都是知识杂拌的混合体。”所以,任何企图建立纯粹单一意识形态的行为,都是列宁所说的“把洗澡水和孩子一起倒掉”的历史虚无主义。
遗憾的是,人们似乎并没有考虑到意识形态是一种知识杂拌体,总是忽视殖民实践给社会意识形态建构、民族心理带来的无形变化。西方文化中的主流意识形态一再把自己与他者相区分,而且认为自己优于他者。如果“他人的行为因为有点陌生而冲撞了我们,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是假设他们的思想和感情与我们的精神生活是不一致的。……并据此得出一个恶意的结论:他者的思想和感情不仅是有差别的,还是粗鄙和低级的。”认为每一个西方人“最终都几乎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一个帝国主义者,一个彻头彻尾的民族中心主义者”的后殖民理论不可能完全摆脱意识形态的绝对化倾向,中国文论“失语”论也让人不得不想到是纯粹意识形态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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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袁永平(1978—),男,甘肃通渭人,硕士,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工作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