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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记忆的的门槛上(二章)

2009-05-05吕永红

山花 2009年8期
关键词:架子车虎头花花

吕永红

坐在记忆的的门槛上

记忆像一部拉长的默片,前进或者倒退,总能映出一些清晰的影像。尽管有时记忆的空地里长满了野草,摇曳着狗尾巴花,甚至丰满的燕麦竟也把铃铃儿垂下,可是拨开草窠与花丛,总会找到一些幸福的蘑菇,迎秋怒放的野露梅,它们都顽固地充溢着我记忆的空隙。

就像我现在,坐在家门前的一个高坡上,天很蓝,是宝石般的蓝,醉人心腑的蓝,没有一缕云丝。身旁是坚硬的柴柏茨,软软的羊胡子草,有些枯萎的车前草。我叼着烟卷,定定望着一个方向,我想此刻自己的眼神一定是纯粹的迷离深邃,表情深刻得仿佛哲人,颧骨左近的肌肉在抽搐。我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顺着目光远望的方向,会看到两个并不崔嵬的土山中间的缓坡上的两座坟茔,一大一小两个土馒头,像心脏旁或大脑里的两颗肉瘤,压得我几乎到了崩溃边缘。记忆的因子如炊烟一下子飘飞至我前面,挥之不去,往复不断。土堆上夏日草吟蝶舞,实在繁忙不过;秋日满眼是离披的荒草,悲号的山雀,垂死挣扎的蚂蚱。闭上眼,我都记得很清楚。

虎头和我同村同龄,形影不离。我奶奶说,虎头的爹柱子是个能吃苦的汉子,凭着一身蛮力,把几亩自留地侍弄得棱是棱,行是行。除喂饱娘俩的肚皮外,还稍稍有点积蓄。说话之余,我奶奶咂巴着瘪嘴炫耀似的给我讲述柱子在她看来离奇的婚史。虎头奶奶就常在太阳下唠叨:老天呀长长眼,让我的柱子碰个大姑娘,不图肥瘦,能下崽就行,能给我儿哪怕做顿糊糊面条子就行。这机遇还真是让柱子逮着了。一次,柱子去地里看田,正碰上村东陈花花背着一大捆青草往回走,二人打个招呼,陈花花说,你闲着也是闲着,帮帮我吧。柱子望着只穿件衬衣的陈花花发愣:胖敦敦的身板,大眼珠子,两个脱兔般的奶子。直盯得陈花花两片桃花飞上脸。一路上,柱子反复说着一句话,还是女娃子好啊,总会有人帮衬。陈花花笑着说,你有啥不好头啊?柱子说,好个球哩,光棍一条,夜里心焦。陈花花说,你这猪头羞人哩。草送到后连碗水也没喝,柱子转身就走了,他怕落下闲话,给人家女娃子添乱。日子平静地流淌,起床、喂猪、上地,困觉,一切行进的庸常又自然 。

深秋随着一片美丽的红叶落下来了,死亡也跟着落下来。接着千万片叶子落下来,在我忧郁孤独的背影里盘旋、闪动,然后静静地落在地上,牛辣辣草,冰草,灯盏花,九月菊成了叶子甜蜜的温床。这时就有秋风吹过苍茫河上,就有岁月的霜雪堆满枝头。秋雨终于落下来,我的窗前,蓝色的雨丝斜斜地落进我的记忆。也许只有在秋季,时间的序数,生命的隐喻,自然的奥秘,造化的原初,才能和我们眺望的目光构成一种角度,才能看清它们的本真。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没有变化的依旧是隐隐青山,迢迢碧水;没有变化的是夕阳残照,芳草野花;没有变化的是永恒的宁静与肃穆……水库蓄满了水,秋泡又有了指望,前后不过十五天,祁连山下的农人便把地侍弄得平平整整,软软绵棉。拉足牲畜过冬的草,抹够自己过冬的煤,洗补好大人娃娃过冬的衣。家里只留下鸡皮鹤首的老妪和矍铄机警的老翁看家,他们一律穿着鸡窝窝棉鞋,兜着裤腰,像个老骆驼似的负重前行。看家护院,迎送小孩,捣猪喂狗,样样忙得屁颠屁颠,忙得暖暖和和。

柱子爹妈今年不想让柱子出去。柱子到了该找媳妇的年龄了。本村的媒婆李二婶说陈家的花花看上了柱子,可花花妈愣是看不上柱子家碰人头的草椽屋。柱子爹妈下决心修新屋。这不,柱子拉好了石料,砖瓦,放倒了埂边的杨树,柱子妈抓了个猪娃,说加料养到开春修房就不用买肉了。猪食主要是粉渣糊糊,得用大铁桶到离村十几里外的粉丝厂去拉。

这天,柱子驾好驴拉车,放好桶,高高兴兴去拉糊糊。绿田平畴,一望无际,牛哞羊咩,牧童嬉戏,鸟的清亮的影子一掠而过,平添了几分幽静。在岔路口羊角弯,柱子碰上了也去拉糊糊的陈花花。柱子嘟哝:“伢狗叫,母狗翘,这么着(巧)哩。”陈花花嘿嘿一笑,大眼俏愣:“嘴里胡沁啥哩?”柱子脸红的拉到耳根:“我们像是前世就有缘哩,碰得太着(巧)。”花花的脸红如桃花,愈发清丽可人,柱子萌生了摸她一把的念头,手就向花花搭过去。花花一跳闪过,从地上拾根干树枝抡过来:“猫手猪脚的想干啥?见不得这号人!”说罢只顾赶车,柱子自讨没趣,夹紧嘴款款而行。良久,柱子说:“花花,唱个歌吧,闷得人慌乱心焦!”花花说你先唱我就跟着你唱。柱子拉开嗓门唱了起来。

新做的屋基(那个)四四方方哟……

碎石头(那个)水泥来筑墙那……

哥哥肯定会盖大瓦房呀……

问妹要廊(郎)不要廊啊……

每一句后面柱子都把声音拖得悠长,像脚下蜿蜒的土路。调门野野的刺人肺腑,像一双手攥紧了人的心脏。花花也受了感染。清清嗓子,接着唱起来。

树上斑鸠叫咕咕

哥哥无嫂妹无夫

我俩都是半桶酒

何不倒拢做一桶

天,蓝得像宝石;云,白的像羊群。回来时柱子反复就几句:“你是天上星星,我是地上的蛤蟆。你在天上眨一眨,我在地下爬一爬。”惹得花花洒下一路笑声。

四月出头。喜鹊叫,媒婆到。李二婶穿着碎花小袄,平纹鞋,一扭三晃到花花家为柱子提亲。事情进展顺利。李二婶逢人就说:“柱子呀,这回瞎狗熊照了个彩色相,有福气!”

六月刚过,柱子家的新房修好 。装潢、盘炕、备席等一系列工作全部完成。八月十六,柱子把陈花花娶进了家门 。柱子妈妈喜得做梦都在咧嘴笑。

锅碰瓢叮当 ,人碰人受伤。一天 柱子和花花去玉米地抽天花。柱子娘在家里忙碌 ,忙完后,柱子妈倚着檐下的一个麻袋睡着了。柱子两口晌午进门时,柱子妈还在打盹,花花叫醒柱子妈并数落她几句,柱子妈气得抢白了几句 :马车套骡车,媳妇子使婆婆,你翻了天了。经花花多次剖白抚慰,柱子妈和花花终于有说有笑 。

第二年夏天,虎头在一个雨夜降生 。虎头一醒来就是哭,弄得全家人心惶惶 。有人说,找个干爹能压住孩子身上附着的哭神。我们这儿有个旧俗,生下的孩子若老哭,不去就医抓药,而是请识字人在黄纸上写“过路贴” 帖子上的内容都是这几行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朗,走路的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帖子贴在村里的电杆或大树上。到现在我不知道它究竟起了作用没有。还有一种阻止婴孩哭的法子:孩子的父亲大清早出去在大陆上逛溜,碰见的第一个外姓人便是孩子的干爹,叫“逛新”。未来的干爹得先解下裤带或给几根红头绳把孩子“拴着”。回去后,两家商定拴干儿子的日子。干爹干妈忙着买衣服鞋帽、长命锁、吃饭碗。按时进行完仪式,两家便互称亲家。

那天,我爹去野外给羊割草,碰上了“逛新”的柱子,于是我爹顺理成章地成为虎头的干爹。我的老妈倒非常兴奋,认为我家和柱子家门当户对,这亲戚做得 。

春播小麦,秋收山药。虎头四岁了,成天疯跑。春天折树枝取光滑的一段 ,拧去干芯,做成“喇叭”吹;夏日里掏鸟蛋,撵麻雀,摸鱼儿,把小鸡鸡都弄成个泥棒棒 。花花多次用手指戳着虎头的脑门教育他,可玩野了的性子一时半会咋能改?我奶奶也掰着虎头的手指劝导过多次。

一个秋日的正午,太阳辣辣地照着。欢快的蛙鸣,哞哞的牛叫都愈发清晰了。虎头前来找我去村西头的涝池里摸鱼儿给他奶奶补身体,我奶奶唠叨着不让我们去,说大人们都午睡呢,万一出事儿喊个人都喊不上。我俩向她打保票不出事儿。然后猫着身子到涝池边。虎头三两下剥了衣裤,要进去捞鱼,我胆儿小不敢进去。虎头说:“你就在边上接鱼,顺便盯着点我妈,她一来,你给我抱好衣服先跑,我随后就到。”捞了三条鱼的工夫 ,我奶奶也迈着小脚来了,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突然,虎头身子一滑,站立不住,仰头跌倒在水里,水面上咕咕嘟嘟冒着泡泡,一眨眼不见了虎头。我奶奶急了,径直走入涝池里,回头对我喊:快去喊大人。我迅速跑向寨子 。等大家赶来时,奶奶也不见了。没办法,几十个庄稼汉取了铁锨挖涝池放水。

两个小时左右,水放干,我奶奶插在污泥里,一手还拉着虎头,他们永远的去了。花花哭得死去活来,头碰在涝池沿上,血洇湿了黄土,草木含悲,风云变色。在哀嚎声中,全村男爷们埋葬了我奶奶和虎头。我跪在他们的坟前,不住地自责。燃烧后的纸钱如黑色的蝴蝶漫天飞舞,野菊花瘦成了骨头,两抔黄土掩埋了两个生命及其生前身后的一切。

席慕容说过,记忆是无花的蔷薇,永远不会败落。时间是河流,常会刷新记忆,每当站到家门前的土坡上,眼里常有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小的口衔叶笛,吹着朴素的曲子,老的面带宽容的微笑向我走来。

奶奶和虎头的魂是化作了自由游弋的鱼儿,我坚信他们在水里也很快活。我坚信水里有古朴的村庄,青青的平野,清脆的蛙鸣,哞哞的牛叫……

坐在记忆的门槛上,我成为一尊幻想着的雕刻。

马车上的父亲

当我乘早车赶回家时,一缕斜斜的阳光从祁连山顶滑落进我家的后院。随之便有一丝凉凉的风渗进心肺。天空如高原的海子般幽深发蓝,蓝得人心里发毛 。几只蓝翎鸽和家雀儿从草垛上飞落下来,停在我家旧了的马车与刚做好不久的架子车轱辘上 ,咕咕叫几声又跳进了车厢,新车厢被父亲用烂席巴盖住了,怕受晒,怕鸟粪鸽粪弄脏了车子。马车厢底两边的长缝里积着厚厚一层尘土,上面长着燕麦和狗尿苔,还有一两株意外长起的雏菊绽开淡蓝色的花蕾,随风摇落数片花瓣。蓝翎鸽在啄拾马车久远的梦,野菊分明在摇落架子车车现时的寂寞。

在我们家,新架子车和旧的马车也许是父亲唯一的不动产。我们的房子前后修了四次,只有后院没有改动,院墙靠着草垛,草垛围护着架子车 。我认为旧的马车是真正的农用车,远比新的结实耐用。冬季,白雪罩住了草垛,圆圆的尖顶下面,旧马车的轮子就露出黑黑的辐条,把影子投映在雪中,就像一个巨大的花盘。

包产到户的时候,买手扶子还是农人遥远的梦想。能投亲靠邻的打造一辆马车,再借来几匹大马,撑辕的撑辕 ,打梢子(马车辕马前面的马)的打梢子 ,吆喝声起,马蹄得得,连马的鬃鬣也格外精神。二三十亩责任田割倒后,不出四五天便都上场了,牵来一路艳羡的目光。秋收结束后父亲上南山给藏民放了两个月牲口,挣了二十几斤羊毛和八十元钱。托工作的大爹在县物资公司买了一根杂木,锯开后作了车辕条和车厢衬木,车厢板用的是杨木。车辕条前端各钻了两个洞洞,父亲把削滑的四截枣木棍安上(我们这儿称“捄挂子”),辕头则用熟猪皮蒙好钉上鞋钉,以防磨损 。杂木架子车(实际上我们更习惯称之为“拉拉车”)太重,只有大人扛得动,只有我家的枣红马拉得轻松。车子利索 ,马又带劲,秋收的日期明显短了。父亲干瘪的脸上漾满笑意,逢人便说:“钱可是好东西,花在哪里哪里好!”

就在我上大学那年,父亲用在山丹马场挣的两千元和亲戚家凑的一千六百元买了一辆崭新的手扶。从此马车与杂木架子车便光荣地退居拉运的二线。架子车便稳稳地停放在后院里。父亲常说牲口不使也像人一样就懒散了。

一天我和父亲套好车去场院拉烧炕的柴草,我在下面装,父亲在上面拨拉。谁知,一只飞鸟掠过,马受惊吓后没命地跑,父亲从车上摔下来,架子车翻在河坝里,有惊无险。家里人在父亲想套车干点碎活时总是反对:手扶干多省事。不会开车的父亲也像枣红马和架子车一样,从家中的掌柜退居二线。我不知道这是憾事还是幸事。

庄稼人碎活儿多,手扶不易到的地方也多,杂木架子车太重,父亲请匠人做了个杨木小架子车,轻巧利索,人人爱使。父亲说好是好,怕只能使个三天两后晌,就成个烂货了。也许是用的少的缘故,奇怪得很,新架子车现在还好好的呢,直到现在仍稳稳地停在后院里。

父亲的一生,除了后来无奈拉的架子车之外,似乎永远和马车连在一起。很早的年代,村子里有六辆木轱辘马车,几十辆架子车。麦收季节,在那凹凸不平的大道上,马拉的大车与驴拉的架子车被人们吆喝着往自家场院运送豌豆和小麦,车辚辚,马萧萧,驴灰突,浩浩荡荡,是乡村最壮美的一道风景。那时候,父亲的马车总是走在最前面,麦捆装得高高的,小山头一般。父亲喜欢斜挎在辕木上,挥着扎有红绸穗的哨鞭,在空中甩出一串啪啪的响声,嘴里衔一枚叶笛,悠悠地吹出民歌小调,很是潇洒的样子。村里人在背后称父亲是“马车皇帝”,那些马车就是他的臣民,任他驱使。那些拉麦运草的活计就是他的家园心事。

父亲去世后,村里的马车一年一年的减少,如今,只剩下我家的一辆了。其它马车年轻人把轴头辕木用斧子劈开,塞进了炉灶里烧火,等火焰串上来,一个古旧年代也便化为灰烬了。即使是周边布满铁钉的马车轱辘,也被拆得七零八碎,骨架一样遗在荒地野草之中。我见过一个车轂,黑黝黝的孔眼里汪满了雨水,它静静地偎依着一棵老树,像凝望岁月的眼睛。

村里的老人常常走进我家后院,他们蹲在草垛下面,一边吸烟,一边指着那辆马车回忆往事,说到高兴处,总是嘿嘿笑一阵子。当然,老人最关心的还是我父亲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他们说,应该给父亲糊一辆纸马车,最好把辕马糊成菊花骢,拉起车来稳当,跑的快,最好将糊好的马车放到坟头烧掉,让父亲在那边还当车把式,甩一声鞭响,赶走所有的寂寞孤独。说这些话的老人后来相继离开了人世,跟父亲走进了同一个地方,他们也许离得很近,有足够的时间坐上马车闲谝。

父亲把自己差不多一辈子的时光交给了马车。马车的辕木被父亲的屁股蹭得油光发亮,马轭上印有他深深的五个指印。子木做的鞭杆换了五次,辋轮上的裂痕用铁丝捆了八圈。还有那些辐条,在父亲手里改变了多次,有的已经发黑腐朽,有的还坚牢稳固,看不出丝毫松动的样子。父亲打做的车轱辘高大气派,就像一颗浑圆的太阳,如果转动起来,足可以陪我们弟兄姐妹走完生命历程。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情景:每天黄昏,父亲把拉车的马赶进圈棚,然后背对夕阳,椅着车轱辘吸烟,或者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父亲的白发在风中飘动,佝偻的腰身驮着如血的残阳,背影显得苍凉而悲壮。

村里的孩子喜欢唱这样的歌谣:“新媳妇/坐马车/入洞房/叫哥哥。”在我看来,父亲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就是驾着马车为人家娶新娘。农闲时节,操办婚事的人家选个好日子,敲定聘礼,再杀猪宰羊,待一切准备就绪,便派人请父亲收拾车驾,前往女方家迎娶新娘。那阵子,父亲以最快的速度做好车篷,给辕马披红挂彩,在车厢的四角挂上色彩艳丽花朵,末了还要焚烧几串纸钱,祈求路神保佑一路平安,顺风而归。

我从未坐过父亲“娶亲”的马车。当那根飘扬着红绸穗的哨鞭“啪”的一响,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父亲的马车便咣当咣当驰出了村庄,接下来就是我们漫长的等待。几个时辰过去了,山那边依旧是静悄悄的,听不出任何声响。正当大家焦急盼望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声:“瞧,来啦,哨鞭在绕圈圈哩。”这之后,父亲的马车果然就出现在道上,他依旧是那个样子: 两腿交叉着斜挂在辕木上,手里哨鞭便不停地摇啊摇,嘴里大声哼着野浪浪的山调……

村东头的马兰姨被父亲娶过两次。第一次娶回来,还未圆房,他就乘着夜色逃跑了。原因是看不上自家的男人,嫌他老实木讷。马兰姨说,她第二次是上了父亲的当。那天的车刚走进一个河湾,父亲便把车轴注意弄坏了。父亲说到村子里找木匠,结果一去不回。正当她掀开车帘准备再逃的时候,被男人猛地抱过来,摁在了车厢里。马兰姨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她眼睛里依然蕴含清亮的光,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兴奋。她告诉我们,她的男人在车厢里撕扯她的衣服和裤带,她拼命抵抗着,把车篷都蹬破了。而就在搏斗的那当儿,她嗅到了马车里的一股奇香,那种香味似乎是从陈年的麦秸和马莲草中散发出来的,熏得她骨头酥了,魂儿也飘走了。马兰姨好像讲一个传奇故事,说到最后,总少不了笑着骂一句:狗日的马车!

父亲的马车永远靠着草垛。风吹过来,枯黄的草茎就纷纷扬扬落进车厢,那里面有马莲和野玫瑰,有芨芨草和狗尾巴,最多的当然是麦秸,一片挨着一片,长长的,又是空心,在阳光下闪着黄亮亮的光。有一回,村里的一个女人生孩子难产,父亲驾着马车把她送到了乡医院,做完手术的第三天,他又把母子俩平安地送回了家。一辆马车救活两条性命,成了村中的美谈。但父亲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事情过后,他时常蹴在车厢里,手里捏几茎麦秸愣愣地出神。那麦秸上还染着产妇的血,殷红殷红。父亲一直做恶梦,他说梦见自己赶着马车在山路上走,那个女人大声惨叫,幻化成一群飘飞的蝴蝶,随麦秸飞扬起来。

我忘不了那条弯弯的山路,青石头,羊粪蛋蛋,深深浅浅的车辙。路边长满了黄柏刺和芨芨草,还有一条小溪哗啦啦流过。父亲赶着马车在山路上行驶,送走了青春,迎来了黄昏。三十年的颠簸,三十年的风风雨雨,使他的背驮了,腰弯了,胳膊僵硬了,到了花甲之年,他再也不会野着嗓子吼山调,不会甩哨鞭了。坐在车辕上,他的目光总是充满了伤感,显得荒远而又苍凉。那时候,村上已有了手扶拖拉机, 那个铁疙瘩冒着黑烟疯跑,时常从他的马车边一闪而过。村里每年都还要到外村娶新娘,女人们每年都还要到医院生孩子,但人家坐的是拖拉机,有的还骑上了摩托。那辆老旧的马车渐渐被村人遗忘。忘掉的还有父亲,还有他哼唱了一辈子的老歌山调。

那年,拉车的最后一匹白驹马也死了,父亲抱着马头哭了整整一个晌午。我们弟兄几个把马抬进山洼,挖个坑埋了。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野菊,种植在埋葬白马的地方,第二年秋天,那些野菊纷纷绽开了花蕾,淡蓝的花蕊里斟满了晶莹的露珠,秋风瑟瑟吹来,露珠宛如一串串泪滴,悄悄落进土里。

也就是那个冬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每年的“鬼节”,我们都要去他的墓地里烧一些纸钱,当然也不忘按乡俗糊一辆老马车,然后点燃,让它化为一片片纷飞的灰烬。

跪在父亲的坟前,我想年轻时使唤的大轱辘马车,年迈时凑合的杨木架子车,便是父亲生命中的图腾。二哥说,马车和架子车中有父亲的灵魂,留住它,就能看见父亲的影子。真的,在我心目中,那草垛就是一个古老的城堡,父亲没有死,他还住在城堡里,每当有月亮的夜晚,就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抚摸他心爱的马车和杨木架子车。

跪在长满荒草的坟堆前,我们默默祝祷,希望父亲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依旧驾着马车,自由自在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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