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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时光

2009-04-30

人生与伴侣·共同关注 2009年10期
关键词:小红花毛衣大海

禹 媚

2008年,我离开你南下,沉重的皮箱里塞进一本相册,想你的时候,我会拿出相册翻一翻,手指触过某张或泛黄或光鲜的照片时,岁月的流尘从我指间筛过。

你是不爱照相的女子,我们俩的合影这样少,只有在我生日、升学这样的大日子里,你才会隆而重之地陪我照一张相。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每张合影基本上都诞生于欢喜祥和的时分。

No.1

这是一张年代久远得有点残旧的照片,它一直静静地待在我们家那个古老的镜框里面,接受着岁月的侵蚀和虫蚁的骚扰。南下时我执意要把它撕下来,用力过猛,以至于缺了一个小小的角。你笑着说,瞧这孩子。像是嗔怪,又像是欢喜。

照片中,我在你的怀中欢笑,咧开了嘴,露出两颗大大的门牙,头上戴着个白色的宽边帽子,小苹果脸儿胖得喜气洋洋。你也在笑,我诧异年轻时的你这样美丽,你的笑容还残留着少妇的娇羞,你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饱含着水一样的柔情。

那一年,我两岁,你二十五岁。我注意到,你仅用一只手,就抱起了胖乎乎的我,或许每个母亲都在不经意中练成了举重高手吧。而胖胖的我,其实生下来还不到四斤,据说外婆来看我时,对着小老鼠似的我抹起了眼泪。那是个食物匮乏的年代,没有足够奶水吃的我常常饿得号啕大哭,你拿着个奶瓶,四处向有奶水的妇人索取母乳,还好,吃着百家奶,我总算长大了,而且长成了一个小胖妞。你付出的代价则是,坐月子都没有吃过一点营养品,因为全被拿去送给我的义务奶妈们了。

No.2

时光跳过去三年,我们共同留下了一张色彩鲜明的照片。照片里的我已经长得很威武了,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合身的军装,戴着一个绿色的军帽,胸前还别着一朵小红花,双手叉腰地站着,很严肃地绷着脸,眼神是那种无来由的傲慢。你站在我的身后,头发扎成一束,身上是最朴素的小碎花衬衣,你的唇边,绽放开一个僵硬的笑容,或许你根本不习惯面对镜头,或许你被我的严肃所感染,说真的,你笑得好假。

我记起来了,那时我正在上幼儿园,因为成绩不好,老师奖励的小红花无论如何也没我的份。入学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同桌的小男孩伸出了拳头,抢来了一朵小红花,代价是被老师赶出了幼儿园。这已经是我就读的第二个幼儿园,你领我回家,一路沉默着,我跟在你的背后,手里还攥着那朵小红花。路过照相馆时我闹着要照相,摄影师给我找了一件军装和一个军帽,我自作主张地戴上了那朵小红花。

对着这个年仅五岁却两次被赶出幼儿园的女儿,你一定曾经失望过吧,所以你才笑得那么僵硬。很多年以后,我考上了研究生,你还念叨着,要把录取通知书复印一份塞到那个幼儿园老师的信箱里,你一直记得,她让你领我回家时,撇撇嘴很不屑地说,这个孩子,太笨了太不开窍了,不是块读书的材料。

面对老师的指责,你没有辩解。你只是沉默地领着我回了家,但是你也没舍得骂我,我已经这么笨,你担心训斥会让我更笨。后来,我成了院子里唯一不用上幼儿园的小孩,你教我数数,可是我数到三后总是直接跳到十,我至今还记得你看我时那无比忧虑的目光。

我知道,你和别的母亲不同,你从来不会认为我是最漂亮的、最聪明的,你对我的人生充满了担忧,这张照片,已泄露出你对我的怀疑和担心。

No.3

看照片的时候才发现岁月如飞刀,它刀刀催人老。我突然就这么瘦了,你突然就这么憔悴了。我们并排站着,以一种疏离的姿势,手和脚都局促地并拢,不知道如何摆放。

照片里的你已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欧巴桑形象,略微发福的身材,皱皱巴巴的针织衫,深深浅浅的皱纹,疲惫虚弱的眼神,用贾宝玉的话来说,这时候你已是一颗彻底的鱼眼珠了,谁都想不起来你曾经是一颗珍珠。还好你笑得如此开心,弥补了你外貌上的变化。

我也笑得很开心,而且打扮得光鲜亮丽。红色的毛衣、黑色的健美裤,正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装扮。脸上还有两团圆圆的胭脂红,描得粗黑的两道眉,浓妆艳抹得有点狰狞。

那年我十三岁,有了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虽然只是班上人人都参加的合唱,对于我来说已是非常了不起的了,像我这种长得不好看,又笨手笨脚的孩子哪有在舞台上做主角的福气。

跑龙套的也有跑龙套的快乐,反正你为我能跑上龙套而欢欣鼓舞不已。班主任规定每个女生都必须穿红色上衣黑色裤子,你连忙拆了自己出嫁时穿的红毛衣,日赶夜赶地为我织了一件毛衣。那时候家里穷,贵的衣服买不起,便宜的你又嫌不好看,还好你心灵手巧,织出的毛衣胸前有一朵娇黄的牡丹花,给我挣足了面子。

站在舞台上,我觉得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我的身上,穿着这样别致的红毛衣,想不引人注目都难。我飘飘欲仙地走下来后,你迎了上来,让爸爸的朋友给我们拍下了这张照片。

长大后的我才明白,或许,那天只有一个人的眼光曾经牢牢胶着在我身上,那就是你,并不美丽的我,只有你这一个铁杆FANS,你这辈子都死忠于我。

No.4

再转眼你就老了,而我却正是青春少年样样红的年龄。十八岁的我,穿着粉红雪纺连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桥头,托年轻的福,总还有几分明媚可人。身旁的你,擎着一把伞,试图为我遮挡正午的阳光,我们有着相似的眉眼和笑容,你可能在我青春飞扬的脸庞上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种绽放。

那是在公园的一角吧。桥下小池中开满了粉色的睡莲,十八岁的我看着远方,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那时候我还年轻,生活尚有无数种可能,我望向远方,想象着有一个海阔天空的大好世界正在向我召唤。

你的眼光却停留在我的脸上,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和你不相干。你已经老了,累了,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无所作为和庸庸碌碌,你曾经海阔天空的世界迅速缩小,小到只剩下一个我。

不瞒你说,十八岁的我最想逃避的人就是你,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好了,那你就不用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我们总是在上演追踪与反追踪的游戏,我的书包、抽屉、日记成了满足你窥视欲的道具。你羞于和我探讨任何有关爱情的话题,你只是一味固执地说,早恋是不正确的。

最后,你总算如愿以偿。其实你应该看得出我对你的怨意吧,像这张照片里,我的身体语言分明流露出“别管我”。每对母女都会有一个反目成仇的阶段,我和你的这个阶段似乎特别长,从十八岁开始,我们疏远了很多年。

一直到弟弟有了女朋友的时候,我开始和你一样瞎紧张,装出倚老卖老的嘴脸训斥他,我们终于从对立面走到了同一阵营。

No.5

我们的位置开始颠倒过来,对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你有点拿捏不准,转而从我这里寻求支持。这是我们最近照的一张照片,时间是2007年的某一天,地点是珠海的某个海湾,这一年,我二十六岁,你四十九岁。

你更富态了,穿大红色的衬衣,头发变得稀薄,因为胖的缘故,脸上的皱纹竟然舒展了不少。我也胖了,正在重复着你从珍珠变成鱼眼珠的过程,而且这个过程似乎来得更加迅猛。

我们的面前,是浩瀚无际的大海。你一只手攀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指向远方的大海,像个惊喜的小孩。真难为你了,快五十岁的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可惜的是,海水这样混浊。你向我絮叨,大海怎么会不是蔚蓝色的呢?

我笑了,亲爱的妈妈,你应该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有落差,何况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大海,你看它波涛汹涌气象万千,颜色混浊一点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照片上,你望着大海,而我望着你。来看看大海是你多年的梦想,你总算如愿以偿。我看着你卷起裤管,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愉快地享受着潮水轻轻拍打脚背的温存,你欢笑着叫我,快下来走走啊,很舒服的。

这一瞬间,我突然有了错觉。好像你变成了一个孩子,我必须用尽全力去宠爱你、保护你,满足你心底残留的天真梦想。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是一个怯懦、麻木、迟钝的成年人了。这浩瀚无际的大海,它让你如此欣喜,却给不了我同样的欣喜。

当然,只要你欣喜就已足够。就像小时候,我攥着抢来的小红花,兴致勃勃地要去照一张相,你尽管没有兴致,还是满足了我的要求。

侯孝贤用电影记录下了他印象中最好的时光,我不是导演,幸好有这些朴素的老照片,记录下了我们最好的时光,有你,也有我。

它会一直绵延下去,对不对?

编辑 / 刘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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