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
2009-04-29
我们的身体是一座灵堂
约了一群知识界朋友看杨小凯生前最后一次见证录影。他的指甲因为化疗全掉光了,镜头里,小凯一边讲着,一边不断用纸巾揩去指头流出的脓。君衍是小凯的学生,讲他和老师的交往,说见证前一天小凯担心自己顶不住10分钟,结果声情并茂,谈了一个多小时。但那天之后,他身体就完全不行了。
君衍感叹说,法国一位经济学家,和小凯的学术声望差不多,他们几乎同时收到医生的“死亡通知书”。那位经济学家没捱到两个月。小凯的精神气质,接受基督信仰后,却日渐丰盛、饱满起来。最后两年多,反成了他生命中一个欢呼收割的高峰。谈到小凯终于从半辈子的磨难中得释放,从心里“爱自己的仇敌”,云飞伏在桌上,开始抽泣。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见他在人前如此。谈到葬礼,君衍说,那天牧师一上来,就回忆杨先生一些温暖的糗事。大家的追思,都带着一种盼望。他老师的信仰,留给他最后的震动,就是一个充满笑声的葬礼。
想起小时候,院里有个哥哥,对我最好。我常去他那里,听他讲书上的事。有段时间不见,后来母亲说,他去世了,要我去看看。我一个人走到他家,探头看见他睡在床上,吓得要死,转头就跑。直到他下葬也没有再过去。之后很多年我几乎忘记了他。因为死亡的干扰,我不愿意记得曾有一个人,对我有过爱与祝福。
去年,有几部关于葬礼的获奖电影。日本的《入殓师》,是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单用一句古话形容,就是“死如秋叶之静美”。韩国的《葬礼成员》在釜山电影节上得奖,比较黑色幽默。一个人过生日,亲戚们是来不齐的。只等他死了,才能把全家人聚在一起。以色列的《七日葬期》,是戛纳的开幕片。就像中国的“头七”,老母亲要全家按犹太人的律法,七天不吃肉、不嬉笑。镜子都用布盖起来,随便出门也是不行。但一两天过去,人就受不住了。外在的东西是一种遮盖,你拥有的东西越多,就越把你要面对的问题往后面排。外在事物被暂停了,问题才会挤到前面来,压力就出来了,抱怨、争吵替代了哀伤。导演对犹太教传统充满了自嘲。葬礼太短,心不得安慰;葬礼太长,又活不下去。
所以七天葬期的意思,是为着显明我们其实是无情无义的人。三年大孝的意思,是让你对父母的爱露出马脚。这是一切律法与礼仪的真正意义。中国古代的法律规定,亲人去世,你一定要很哀伤,生命需要重整,所以披麻戴孝的人,显然不适合继续担任官职。结果历朝历代都有许多“丁忧不报”的官员被揭发出来。
换个角度说,人们对哀伤的承受力,是与人们对生命意义的确信成正比的。到了今天,成都人头一个晚上守夜,就需要打麻将。因为哪怕哀伤一个晚上,已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世界观。所以通常当亲人哭上10分钟后,我们就开始用各种说法来消解他的痛苦,赶紧把他变成一个常人。
之前还有几部黑色幽默的,如美国电视剧集《六尺风云》。按美国法律,土葬必须深埋在六尺之下。这套剧集描写一个经营葬礼的家族,如何一边生活,一边见证他人的死亡。其中的幽默,比较基督教化。如夫妻吵架,老太太气得拿起小煎锅,去打老伴。下个镜头,是她老伴的葬礼。我想了很久,觉得文字很难表达这种意味。因为导演并不想建立起一个明确的叙事关系,即老先生是被太太打死的。
其实镜头的喻意,就如耶稣所说,凡心里咒骂弟兄的,已经杀人了。《圣经》说,人在未犯罪时有永远的生命。死亡在本质上是人背离上帝之后带来的刑罚。因此从某个角度说,人都是被罪杀死的。反过来说,人的每一个恶念,每一次咒骂、谎言、偷窃或假见证,都与另一个人的死亡息息相关。
我害怕死亡的一个深层原因,其实是害怕自己的罪。10年前看到西南航空一次空难的报道。在诗中,我惊惶不已地写道:无数邪意在你心中只是一闪/无数的人因此而罹难。
人的心里,很难接受死亡的偶然性。所以灵魂深处,总渴望建立起某种因果关系。越是亲近的人,我们心里越是难以相信他的死是和自己无关的。所以哀伤之外,负罪感其实是一个隐藏的、我们不能承受的追问。在有些人那里这种追问会变成一种很清楚的逻辑,“如果我多关心他一点,病就不会这么严重了”,“如果我昨天没加班,她就不会遇见车祸了”,“如果我对父亲多一点关怀,他死的时候就不至于有这么多遗憾”。
心理学家会告诉你,别这么想,你妻子的死是个意外,和你曾经偷过情没有关系。可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呢。其实心理学已越过了它的边界。这不是心理问题,这是灵魂的问题。
《入殓师》令人尊敬,因为在里面,死者的身体得到了最大的尊敬。导演很谦卑,他可能帮助那些没有追问过的人开始追问。但他并不渲染答案。影片说大提琴手小林失业后,歪打正着找到入殓师的工作。愿做的人太少,所以薪水很高。他瞒着妻子先是为饭碗,后来慢慢生出对这个职业的委身。就如英文海报所说,他工作的意义,是给亲属们“the gift of the last memories”。
《旧约》中的十诫,讲到人与上帝的关系时,最首要的词是“Worship”(敬拜),讲到人与人的关系时,最首要的词是“honor”(尊敬)。我喜欢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一点是导演守住了honor与Worship之间的边界。人是不能敬拜人的,无论是对领袖,还是死者。影片中,小林对待死者的遗体,庄重、细致,有着令人心动的艺术感,却没有一丝敬拜、祭祀的意味。所以他既去教堂为基督徒服侍,也去寺庙为信佛的人送行。
如果人真有灵魂,不是死了才设灵堂;人活着才是一座灵堂。我的小哥哥啊,为我曾和你的灵魂在一起,请原谅我的恐惧。
滝田洋二郎《入殓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