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翔 不再飞翔
2009-04-29卫毅
卫 毅
4月20日凌晨近1时,他在博客上留言说: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儿子,那是我最幸福的事……。一个小时后,他自杀身亡
午夜的孤独
那截凸出的下水管道不长,但已足够。
睡觉前便感到不安的冯飞在4月20日早上7点起床上厕所。他发现自己弟弟所住卧室的房门并没有关好,走过去往里一看,床上连刚洗好的床单都没有铺好,弟弟并不在床上。发现不对劲的冯飞走向阳台。在挂着衣物的阳台上,他的孪生弟弟——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冯翔的脖子被一根红绳子悬吊在了凸出的一截下水管道上,身体已经僵硬。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学过医的冯飞明知已经没有希望,仍徒劳地给自己的弟弟做了半个小时的人工呼吸。冯翔结束了他33岁的生命。
4月19日的下午,冯翔参与编撰的纪念“5•12”地震的书籍《回望北川》就快要出版了,他和一些作者一起吃了顿饭。前些日子,他去了趟北京,沿着长安街一路拍了许多照片。喜欢古文的他还用文言写下了《幽州燕郡行》,心情似乎不错。他带去的书稿获得了中央领导的题词。
吃完饭后,哥哥开车把他接回小区。冯翔下车后接了一个电话,这时,冯飞感觉弟弟的情绪开始出现变化。晚上,冯飞见弟弟的情绪不对,跟他聊了半个小时。冯飞进屋睡觉后,仍不放心,于是返回大厅找弟弟再聊聊。冯翔正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冯飞想凑过去看,弟弟用手挡住,并未给哥哥看。和弟弟聊了会后,冯飞再次回房睡觉。冯翔对要回房的哥哥说,好吧,哥哥,再见。这是冯翔跟哥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4月20日凌晨,冯翔在自己的QQ空间里写下了两篇博客。0时16分,他在《我只告诉你三点》中写道:
……我本苟且偷生,不要逼我,我很少爆粗口,但是,请您,请您手下留情,不要让我无路可走,真的,我活着,只是因为我相信朋友,相信友谊,求您,不要把我认为最美好的东西,在它背后把残忍的一面撕裂给我看……
0时53分,冯翔在《很多假如》里写道: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儿子,那是我最幸福的事,我会让你妈妈,把我的骨灰,撒在曲山小学的皂角树下,爸爸将永远地陪着你……儿子,你离开了,爸爸没有了未来, 没有了希望,没有了憧憬,与您相聚,是爸爸最大的快乐……
假如,某一天,我死了,亲爱的朋友,请你们不要忧郁,我的离去,让很多人快乐,让很多人舒服,我的存在,是他们的恐惧,是他们的对手,一个对手的离去,对于他们,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冯翔写下这篇文章不久,就有网友于凌晨1时16分在网上留言:求求你,不要让我们伤心,还有许多人在关注你。
不到1分钟,冯翔就回复:再见吧,永恒吧……这是冯翔留下的最后文字。
经过法医鉴定推测,冯翔大概在凌晨2时左右自缢身亡,距离他写下上面的话不到一个小时。
关于“永恒”的字眼,冯翔在3月15日的博文里提到过。那一天,他在QQ空间里贴上了郑智化的歌词:
别哭,我最爱的人/可知我将不会再醒/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冯翔称这首歌成了他每个孤独午夜的陪伴。
冯翔为何而死?
看了冯翔在死前一个多小时写下的《我只告诉您三点》,许多人会对文中提到的“您”是谁感到疑惑。
由于要到外地出差,冯翔为清明时节只在北川县城废墟待了一天而感到遗憾。他写下了《清明,记忆的碎片》,里面的话让人觉得有点怪异:
在清明,与多年的至交有了裂痕,经历了那个黑色的五月,经历生与死的痛苦,这一切于我已没什么。我不怪他,要怪只怪这个浮躁的世界。
冯翔的一些亲朋们认为,这个“您”也许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冯翔走上死亡之路的原因可能很多。
地震显然是冯翔人生巨大的分水岭。
在2008年“黑色的五月”,地震让冯翔失去了8位亲人,这其中包括他7岁的儿子冯瀚墨。冯翔在2月24日纪念自己儿子的文章里写道:
我曾经以为我很坚强,但是我错了,我从来都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之中,没有真正走出过一步。……我知道,我们曾经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幸福,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未来,都被一个人带走了,都被远在天国的儿子带走了……
2008年5月12日的那一刻,在曲山小学读一年级的冯瀚墨所在班级的45个学生中,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在许多人看来,冯翔能逃过“5•12”的劫难是幸运的。地震前一段时间,他正在写反映羌族历史文化的小说《策马羌寨》。当时的北川县委书记读了他的部分书稿后,吩咐把这件事情作为2008年的工作重点,并亲自批了3万块钱的创作经费。为了有一个清静的创作环境,冯翔决定前往漩坪住一段时间。这次隐居式的写作确定的出发时间,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30分。地震在2时28分到来,并未出门的冯翔和母亲在家中逃过一劫。
地震之后,在北川县委宣传部工作的冯翔感到压力非常大。在冯翔看来,地震让北川的名气已经“冲出地球,抵达火星,迈向宇宙”,不停地接待相关人员,这让他焦头烂额。“周末成为值得期待的日子,假日成为备受怀念的日子。”
地震对冯翔的身心摧残非常明显。他在博客里表述:“地震后,一直睡不好觉,常常是深夜一两点左右才能入睡,早上六七点就醒来,再无睡意,脑袋整日都是浆糊着的,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几个月辗转难眠的夜晚,也成为思考人生的课堂,在这些寂夜里,思索着死亡、活着,思索着人生、人性,思索着未来、希望。”
2008年被冯翔认为是非常不幸的一年,1月份,他的奶奶在82岁上去世。5月,8位亲人死于地震。11月,爷爷在老家禹里去世。“悲伤成为剪不断的流水,不停地从心灵的河畔流过。”
冯翔曾经教过的24位学生在地震中遇难,还有数十位同事、朋友。“他一说起这些就流眼泪,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冯飞说。
地震前两年,冯翔花18万买了房子,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而那之后,用他的话来说,“浮萍般居无定所的生活开始上演。”
几经辗转,他住到了冯飞在绵阳购置的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里。这所房子原本在地震前租与别人,几经协商,冯翔才住了进来。他就是在这套房子里结束了最后一段人生。
冯翔是想走出这些心理阴影的。他计划着与妻子再要孩子,名字都想好了,“冯想墨”或“冯念墨”。
去年北川农办主任董玉飞自杀后,有记者还采访了冯翔,认为他们都在地震中失去了爱子,将两人相比较。冯翔当时在博文里写到:“从某个角度而言,玉飞兄的故去提供了一个范本,在思念亲人的痛苦中活着,还不如远去天国。找到自己的爱子,照顾着他、爱护着他。不弃不离。”
2008年11月,冯翔经组织安排,到井冈山参加了“灾后重建干部主题培训”,在那里,他接受了心理抚慰。
一位采访过冯翔的记者说,冯翔曾向他提起,想找心理医生对他催眠。在冯飞的印象中,冯翔太忙,没有时间去进行心理咨询。“董玉飞自杀之后,我想,这不会是最后一个董玉飞。”让冯翔的一位同学没想到的是,冯翔不幸成为了董玉飞。
冯翔的短暂人生
绵阳殡仪馆,冯翔的灵堂旁,他的同学说起与他度过的往日时光还历历在目。
冯翔的老家在北川禹里乡青冈堡。他在1993年考入盐亭师范学校。在当时,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能考入一所师范学校被认为是不错的出路。
“他很坚强,很爽快。”他的同学这样认为。冯飞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是个强者,一步步承担生活的重量。
在同学和亲朋眼里,他更是一个富有才华的人。快要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时候,他出版了个人诗集《蓝鹰草》,很快就被同学给抢完了。“他最喜欢泰戈尔。”
1996毕业以后,冯翔到了坝底乡通坪村的小学教书。“到村里去教书,真的是从最基层干起。”他的同学说。
在那里度过了两年,他来到了坝底中心小学。到那之后才半年,他就被提拔成教导主任。2005年,他被北川县委宣传部的领导所赏识,来到宣传部工作,担任过《绵阳晚报》驻北川记者站站长。冯翔在文学、书法方面的成绩越来越受到关注。地震之后,他被提拔为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像我弟弟这样从农家出来的孩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冯飞说。
冯翔的妻子景雪莲和他认识十几年了,她太知道自己丈夫这些年走的路,他们非常恩爱。
4月21日中午,在离冯翔自杀处不远的一个宾馆,景雪莲已经躺了两天。她由人搀扶到餐厅。这是她第一次下楼。她虚弱地坐在那里,只有旁边的人喂她时,她才动一动嘴巴,其他时间,她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周围全是进餐的人。
冯翔在自己的QQ空间里不只一次地提到他喜欢的一句话:孤单,是一个人的盛宴;聚会,是许多人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