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长大了
2009-04-29李家同
李家同
我的爸爸是任何人都会引以为荣的人。
他是位名律师,精通国际法,客户全是大公司,因此收入相当高。可是他却常常替弱势群体服务,为他们提供免费的服务。不仅如此,他每周都有一天会去励德补习班给那些青少年受刑人补习功课。每次高中放榜的时候,他都会很紧张地注意有些受刑人是否榜上有名。
我是独子,当然是三千宠爱于一身,爸爸没有惯坏我,可是他给我的实在太多了。我们家很宽敞,布置得极为优雅。爸爸的书房是清一色的深色家具:深色的书架、深色的樟木墙壁、深色的书桌、书桌上造型古雅的台灯……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在书房里处理一些公事。我小时常乘机进去玩,爸爸有时也会将他处理某些案件的逻辑解释给我听。他的思路永远如此合乎逻辑,以至于我从小就学会了他的那一套思维方式,每次在课堂上发言时都思路清晰,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
爸爸的书房里放满了书,一半是法律的,另一半是文学的,爸爸鼓励我多看那些经典名著。因为他常出国,我很小就去外国看过许多世界著名的博物馆。我隐隐约约也感到爸爸要把我培养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在爸爸的这种精心培育之下,再笨的孩子也会有教养的。
我在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在操场上摔得头破血流。老师打电话告诉了爸爸。爸爸来了,他的黑色轿车直接开进了操场。爸爸和他的司机走下来抱我,我这才注意到司机也穿了黑色的西装。我得意得不得了,有这么一位爸爸,真是幸福的事。
我现在是大学生了,一个月才能和爸妈度一个周末。前几天放春假,爸爸叫我去垦丁,我家在那里有一幢别墅。
爸爸邀我去海边散步。太阳快下山了,爸爸在悬崖旁边坐下休息。他忽然提到最近被枪决的刘焕荣,爸爸说他非常反对死刑,虽然死刑犯从前做过坏事,可是他后来已是手无寸铁,而且有些死刑犯完全改过向善,被枪决时,甚至已经是个好人了。
我提到社会公义的问题,爸爸没有和我辩论,只说社会应该讲公义,但更应该讲宽恕。他说:“我们都希望别人能宽恕我们。”
我想起爸爸以前曾做过法官,就顺口问他有没有判过犯人死刑。
爸爸说:“我判过一次死刑。犯人是一位年轻的原住民,没有什么常识,他在台北打工的时候,身份证被老板娘扣住了,其实这是不合法的,任何人都不得扣留他人的身份证。他简直变成了老板娘的奴隶,在盛怒之下,他打死了老板娘。我是主审法官,将他判了死刑。事后,这位犯人在监狱里信了教,从各种迹象来看,他已改造成了好人。因此,我四处替他求情,希望他能得到特赦,免于死刑,可是没有成功。
“他被判刑以后,太太替他生了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我在监狱探访他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初生婴儿的照片,想到他将成为孤儿,我伤感不已。由于他已经成为一个好人,我对当时判他的死刑痛悔不已。
“他临刑之前,我收到一封信。”
爸爸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已经变黄的信纸,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我。
法官大人:
谢谢你替我做的一切努力,看来我快走了,可是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请你照顾我的儿子,使他脱离无知和贫穷的环境,让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求求你帮助他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再也不能让他像我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费了一生。
我对这个孩子大为好奇,“爸爸,你是怎样照顾他的?”
爸爸说:“我收养了他。”
一瞬间,世界全变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爸爸,他是杀我爸爸的凶手。子报父仇,杀人者死,我跳了起来。只要我轻轻一推,爸爸就会跌到悬崖下面,摔得粉身碎骨。
可是我的亲生父亲已经宽恕了判他死刑的人。坐在这里的,是个好人,他对自己判人死刑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我的亲生父亲悔改以后,仍被处决,是社会的问题,我没有权利再犯这种错误。
如果我的亲生父亲在场,他会希望我怎么办?
我蹲了下来,轻声地对爸爸说:“爸爸,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妈妈在等我们。”
爸爸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水。“儿子,谢谢你,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原谅了我。”我的眼睛也因泪水而有点模糊,可是我的话却非常清晰:“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谢谢你将我抚养成人。”
这时海边刮起了垦丁常刮的大风,爸爸忽然显得有些虚弱。我扶着他,在落日的余晖里,顶着大风朝远处的灯光走去。荒野中只有我们父子二人。
我以我死去的生父为耻,但也以他为荣,他心胸宽大到可以宽恕判他死刑的人。
我以我的爸爸为荣,他对判人死刑一直感到良心不安。他已尽了他的责任,将我抚养成人,甚至对我可能结束他的生命,都有了准备。
而我呢,我觉得我又高大、又强壮,我已经长大了,只有成熟的人才会宽恕别人,才能享受到宽恕以后带来的平和。
我的亲生父亲,你可以安息了。你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我今天所做的事,一定是你所喜欢的。
(小宝贝摘自《台港文学选刊》2008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