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以江湖气颠覆大义
2009-04-29耿立
耿 立
石耿立 笔名耿立,1965年生,山东鄄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教授,现为菏泽学院中文系主任。读书好眉批,教书尚幽默,写书求滋味。左手挽诗歌,右手牵评论,尤喜散文随笔自由天性,作品多次跻身于中国散文排行榜随笔排行榜。
有一种男人如秋日林中的池沼,表面清凛,毫无渣滓,其实是一种假象。所谓临水照花,只可欣赏之,走进池沼,那么里面的沉渣落叶污泥,就会翻浆上来,最后难免破碎不堪。
这男人,我指的是胡兰成。
一个人的灵魂和肉身,有多的门槛需要跨过。此际何去何从,是一件关乎身家性命和历史评价的事。胡兰成被人诟病,视为无耻,大约也是在立身处出了毛病。在男欢女爱与民族危亡前,是把肉体和灵魂当给魔鬼,还是与苦难的祖国一道背负命运的十字架,这是必须追问而不能有丝毫挪移的,否则那些死难者会敲我们的脑壳。
中国文人在“修齐治平”的长期熏陶下,道义往往浸泡到骨髓。他们入世敢担当,当其达时,处庙堂之高,则忧黎元百姓,移风易俗,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逢乱世则不惜以身殉道。
中国文化有很多的暗角密布在民族行进的路上,柏杨说这种文化是酱缸文化。受这种文化濡染的人在治世八面玲珑,投机钻营;逢乱世则见利忘义,摇尾乞怜。在抗战时候,本来我们民族的步履已经趔趄,快要扑地,作为有良知的国人势必站出以自己的血肉扶大厦之将倾,但汉奸汩汩滔滔,多如牛毛,历史痼疾已渗入某些中国人的骨髓里。鲁迅先生虽死在抗战爆发的前夜,但他说:“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逝,独与我们中国无关。”
日人寇我,民族危亡之秋,最看知识分子气节。我们对比满清入关知识分子的情状,就能看出胡兰成的无耻。晚明的知识分子是最能骂皇帝的,从心理瞧不起那些杂碎。皇帝是世袭的,只要坐在龙墩上,哪怕是头猪,或者连猪狗都不如,照样对天下颐指气使。晚明的皇帝在历史上最不堪,最胡闹:有热爱木工活专心致志做木匠的,有吝啬鬼心态把银子储藏到长毛发霉的,有荒淫无道消极怠工懒得几十年不上朝,躲在深宫玩女人的。这样的情势,文人很是不满。然而一旦满人叩关,威胁国祚的时候,忠君节烈之慨纷纷从血液里苏醒了,知识分子们一个个立时碧血照汗青起来,儒家数千年的灌输不是玩假的。
甚至在纠纠武夫们纷纷扔掉武器投降之后,一群柔弱的文人还宁死不屈。即使清军入关,顺治入住紫禁城后,他们仍像朱耷笔下的秃鹫,以“天地为之一寒”的冷眼相看。当时著名的学者刘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进杭州后便绝食,二十天后死亡。他的门生,另一位著名学者黄宗羲投身于武装抗清行列,失败后回余姚家乡事母著述。
胡兰成却以他的无行之状加入了这唱衰民族的大合唱。
胡兰成是浙东绍兴府嵊县廿二都下北乡胡村人,李白写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天姥”即在嵊县境内,这里也是越剧的发源地。胡兰成是苦寒的农家子,在丝茶桐油的熏蒸里,深知田园枯涩,双手刨食之窘。胡兰成小小年纪已懂得家境艰难,前面有几个哥哥,他小时候衣服都是传下来的,袖口长到手指,裤子拖及地面。旁边叔叔家小孩比他大一岁,穿一身印花洋布衫裤,他看在眼里,却不羡慕。隔壁人家女儿比他小一岁,家里开豆腐店,有钱买点心吃,还有父母烧香后带回的玩具,他什么都没有,却也不吵闹。有一天,胡兰成与小伙伴在桥头玩耍,到了中午小伙伴都回家吃饭去了,他不回家,因为知道家中没米,他怕回家让母亲为难。他去溪边摘了几个莲蓬,用绳穿起,独自在大路上甩着玩。直到母亲来叫他,说家里饭已做好他才跟着回家。饭不是米饭,而是留作种子的蚕豆,他和哥哥弟弟用碗盛来吃。母亲坐在高脚凳上,带着歉意的微笑在一旁安祥地看着。
胡兰成是农家子,在他逃亡时候写出的《今生今世》,里面最温婉少虚饰的词语怕就是腕底的故乡:“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份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份量的人世的。我乡下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虬结。桑树初发芽舒叶,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荫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但家庭的变故,人生的艰涩,使他深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胡兰成父亲先后娶过两妻,前妻宓氏生有二子,宓氏亡故,吴氏填房,又生有五子。胡兰成总共兄弟七个,他排名第六。然而不几年间,一门兄弟七人,到得最后七零八落,一个早死,三个未及成家便夭折,二个游手好闲。等到妻子病死,胡兰成远去广西闯荡时候,家中唯剩下胡母、侄女青芸和胡兰成两个尚幼小的儿女。
我觉得胡兰成身上有浓重的底层孩子的叛逆自尊。这因子是从小注定的,有点像《红与黑》中的于连,敢于挑战伦理和道德的底线——那些东西岂为我辈束缚哉?在发妻去世这件事上,最能见到他的性情。《今生今世》有一段写到结发妻子重病,他去义母家借钱之事。他借钱不得,索性一住三日,也不回病妻身边,“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关键时候,胡兰成横下心,不怕物议,这不是一般文人所能作的。
鲁迅先生曾经指出:“要论中国人,必须不被搽在表面的自欺欺人的脂粉所诓骗,却看看他的筋骨和脊梁。”胡兰成真无赖的性格在这事上展露无遗。但就是这件事情,让他看到真的人生底蕴。有一个细节,他到另一处熟人借钱也没取到分文,又折返回义母家,一路上怒气冲天,不觉失声大叫:“杀!”
胡兰成回到家走上灵堂拨开挽幛入内,见妻子玉凤直挺挺躺在板上,盖着被,脸庞已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他立在枕边叫了声:“玉凤,我回来了!”然后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拉她的手,轻声叫着,一股热泪涌出,他来不及避开,泪水掉下沾湿了玉凤的面颊。他拉着玉凤的手,感到她的手仍很柔软,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他轻轻抚下眼皮,玉凤合眼了。然后是入殓,杵作把玉凤抬起,胡兰成与儿子阿启捧头,青芸捧脚,将玉凤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放好,都整齐周全了,最后合上棺盖。
以后两天,家里请人做道场,四岁儿子阿启全身缟素,由众人指教着伏下地去喝红糖水,意为替生身之母喝干血污池。第三天就出殡,他与众人一起将灵柩送上了山。出殡了回家,他走在山路田道上,只感觉下午的太阳荒荒。回到家,上楼下楼只觉空空落落,唯有母亲一人独坐在灶间,他趋上前只叫出一声“姆妈”,即伏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幕留给胡兰成的血痂太深了,脱口而出大叫“杀”声,成为了他的习惯,至死未改。他自承:“此往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嚎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经此之变,胡兰成成了一个从个人偶在的生命出发,不惧意识形态和伦理规范的畸形的江湖弄潮儿。一切听从目的论,不择手段。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何谓诚实,何谓不诚实,爱啊,负疚啊,家啊,国啊,皆被他弃置脑后。他如《封神榜》里脚踏风火轮,手拿银项圈,敢抽龙王三太子筋的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将眼泪连同人生里应有的柔软之情还给了母亲和妻子。这是胡兰成心中神秘的结,是隐秘不可告人的一隅。他与道德和社会规范的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让自由的欲望膨胀到不再为这个民族承担责任,不再为爱承担责任。
没有了善恶,阉割了道德,满足于欲望的实现,干什么都心安理得,胡兰成就像对情感有了免疫力。没有底线,不讲黑白,使他获得了一种自由,谁给的价高就卖身于谁。在汪精卫艳电发表后,胡兰成马上跟进,他在《南华日报》写的社论《战难,和亦不易》,深受汪精卫妻子陈璧君的赏识,立刻被提升为《中华日报》总主笔,此后被人视为汪精卫的“文胆”。1940年汪记伪政府成立,胡兰成任伪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法制局长、《大楚报》主笔。
胡兰成后和汪精卫闹僵,被囚禁48天,借助日本人才走出监禁,这时他的“桃花”却悄然开放。
在1943年10月的南京,胡兰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看《天地》杂志,其中有一篇叫《封锁》的小说吸引了他,这篇小说是张爱玲写的关于车厢艳遇的故事。也许胡兰成嗅到了张爱玲的寂寞,于是跟苏青讨来张爱玲的地址,第二天便来到张爱玲居住的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门口。
张爱玲在家,但不愿意接待这位不速之客,胡兰成只好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名片,转身离去。也许生活比小说还耐看就在这里,第二天中午,张爱玲打来电话,说要亲自登门拜访。《西厢记》里,崔莺莺在张生面前,一开始也是冷面铁心,然而,抱枕前来的夜晚,却有那般温顺辗转的柔情。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张爱玲小说《爱》的这句子,也许是在她现实世界里预演的前奏吧。
在张爱玲面前,胡兰成一口气滔滔不绝说上了五六个小时。像表演脱口秀,也就在那时,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已经被胡兰成身上的江湖气、底层的草根性征服了,送张爱玲出来时,两人并肩走,胡兰成忽然说:“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这是一句高妙的调情语言,有挑逗,有暗示——男女讲究般配,这么高和我怎么可以?
就是如此,胡兰成轻轻地击碎了张爱玲傲慢的外壳,“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当时胡兰成是有家室,但他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去了三四次以后,张爱玲突然变得很烦恼,而且凄凉,某日送来一张字条,让胡兰成再不要去看她。若换成一个没经验的男子,一定会反思是哪里得罪了女子,而胡兰成这只老狐狸笑了,张爱玲爱上了自己。其实这多少让张爱玲有点难堪,胡兰成是有妇之夫,尽管她后来跟他说,“我想好了,你在我这儿来来去去的亦可”,但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人,总是不甘心沦落到成为“小三”的尴尬地步。
躲进小楼成一统,张爱玲与胡兰成谈文学、艺术、哲学,从清晨到黄昏,再夜以继日,连欢娱都成草草。她可以跟他说,桃红色是有香气的;姓黄好,姓牛不好,张字没颜色,还不算太坏;给他看小时候母亲从埃及带回来的玻璃珠子;与他一道看浮世绘,看塞尚的画,看到画中人眼里的小奸小坏,就会笑起来;她也跟他讲《子夜歌》,里面有云: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那段日子是张爱玲欲仙欲死的时辰,胡兰成每次回上海,先去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喊:“我回来了。”仿佛这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归宿。
这个时候,胡兰成的女人提出与他离婚。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全慧文,而是他的妾应英娣,和胡兰成共过事的张润三在《南京汪伪几个组织及其派别活动》一文中说,应英娣在胡兰成对头的调唆下,曾去张爱玲的住处大闹。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流泪说:“张爱玲,我是不是太坏了,连做一个丈夫都不配?连太太都离我而去……”张爱玲安慰他说:“在这个乱世,做一个女人难,人来人去是不定的,什么都靠不住,何必为把握不住的事情难过呢?”
几天后,回到南京的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一封求婚信。张爱玲给胡兰成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张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他们结婚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只写下一纸婚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证婚人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这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
外面是破碎的山河,房内却是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燕语昵哝,男欢女爱,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体己话。有时面面相偎含情而视,于是胡让张爱玲说两人的亲昵,亏张爱玲形容得出,把男人的动作诗意成“像一个小鹿在溪里吃水”。
胡兰成想形容张爱玲的行坐走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张爱玲替他挑一个句子,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问张爱玲说什么是“淹然”,张爱玲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的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
明代的西门大官人,就是今日上海的胡兰成,而张爱玲形容自己是西门庆的三妾孟玉楼,其实是有内蕴在的。在完全不知吃醋为何物这一点,孟玉楼与张爱玲仿佛对西门庆爱得掏心掏肺。本来西门庆是骗她说,娶回去做当家娘子。她舅舅听说就来阻止她,说明真相,请看她如何回答。
舅舅道:“西门庆家中好多老婆了,不是娶你做大娘子。”她回答:“自古船多不碍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愿让他做姐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欢,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欢,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况且富贵人家,那家没有四五个?”舅舅道西门庆专爱在外眠花宿柳,她回答:“他少年人,在外边做些风流勾当,也是常事。奴妇人家,那里管得许多?”张爱玲对胡兰成爱到骨子,从她对待胡兰成和小周护士、范秀美的关系看,真是孟玉楼的现代版。
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路,趋利避难是最基本的法则,但放逐大义和灵魂无论如何也是不可饶恕的。抗战时期,腆颜事敌之徒,是为人不齿的。熟读历史的张爱玲不是不熟悉晚明秦淮河那些红颜的气节,那些人的才气不输张爱玲,那些男人不让胡兰成。人们常概括晚明为乱世、才子、佳人。然而乱世佳人,犹胜才子,其刚烈勇毅,男子多有不及。钱谦益降清,柳如是投河虽未死成,最终还是投缳自尽;“桃花扇底送南朝”,李香君令人感佩,侯方域却是怕死失节,丢尽男儿颜面;即如影梅庵中纤纤弱质董小宛,尚能于乱军丛中孤身寻冒氏,而冒氏得陇望蜀对陈圆圆一直念念不忘,有负佳人多矣。
张爱玲听信的也是自己的身体感觉,其实没有了灵魂的女人在男人手中只是碎片物品。对她来说,放纵的没有爱的肉体之欢,只是陌生的好玩的兴奋。像一个孩子偷吃蜂蜜,只有蜂巢和蜜却没人看管的快乐,但蜜蜂的刺终究会托出。
说实在的,胡兰成像一个虹吸管道,吸取了张爱玲的文化知识,领悟了文艺之美,这是“开了天眼”。对这个农家子来说,他看到了一个有档次的女人卧在他的身下,李鸿章的曾外孙女,张佩纶的孙女,学贯中西,才华横溢,通身上下时髦得紧,这是他在浙江乡下的桑树下做梦也不会出现的场景。
1945年1月,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合三个月,就有了新婚别。他来到武汉,接收《大楚报》,住在汉阳医院。胡兰成曾说过:“张爱玲是不会吃醋的,我有很多女朋友,乃至有时挟妓出游,她都不放在心上。”不几个月,他搭上了一个十七岁的小护士周训德,他亲切地称之为小周。小周与张爱玲最大的不同,在于她不像后者那样,事事都清楚,礼数分明。胡兰成说她有着三月花事的糊涂,一种漫漶的明灭不定。比如说,那会儿美军飞机常来武汉上空,一城寂然,灯火全无,若张爱玲看到了,一定会起浮生乱世的感慨,但小周只是笑说好看。她这话固然轻佻,却也轻松,犹如童言无忌,让人不必陪着眉头紧锁,一道叹息。
张爱玲在自己的照片上题过字送胡兰成,小周也曾在照片后面题字,题的是胡兰成教她的《隋乐府》: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乡野气真是不让张爱玲的“低到尘埃里”,也许是小周身上未雕琢的真吸引了胡兰成,他要在小周身上找到肉体的兴奋。胡兰成写小周,都是朴素女子的好,一个眼波,一个手势,别人看了没什么感觉的,到他眼里都是艳。小周说起嫡母去世时,她赶着做了入殓穿的大红绣鞋,说时小周眼眶一红,却又眼波一横,用手比给胡兰成看那鞋的形状,胡兰成听着只觉得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她又跟胡兰成说产妇分娩时很可怜,产门开得好大,又是眼波一横,比给胡兰成看,胡兰成觉得她这手势如同印度舞的指法。
对胡兰成来说,爱的伦理和国家伦理都给生命带来沉重。爱的伦理不允许他在一个又一个女子的乳房轻逸地划过,国家伦理不允许他为异族效力,但他的生命追求和感觉是享受,不是枷锁,更非辛劳与沉重,他服从的是自己的肉体感官。
他颠覆了民族的至高无上,他排拒来自民族伦理的束缚,也许在他看来所谓的民族大义都是骗局和谎言,人的存在只能是彻头彻尾的肉身而已,所谓的灵魂只能使肉身沉重。他把外在的家国信念和人格底座碾得粉碎,他不再有什么心理障碍:父母之邦,夫妻之情,都可以随手掷在风里。他因为无耻而获得了一种自由,他因没有道德底线而获得了一种力量。
是的,在找了小周,又把她像新闻一样告诉张爱玲,从这点看,胡兰成绝对是江湖气的。他不在意伦理,如果不告诉张爱玲,那终究意难平呢。而张爱玲听到此事后,反应也跟一般人不一样,竟然“糊涂得不知妒忌”。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胡兰成受日本人保护,冒充日本伤兵随着日军撤出武汉,然后隐姓埋名逃脱追捕。他先是来到南京,后又到上海,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之后,逃到浙江诸暨,投奔他已经死去的同学斯颂德的老家。
1946年2月,张爱玲颠颠簸簸来到温州千里寻夫。其时,胡兰成已与斯颂德的小妾范秀美同居。有一次,张爱玲要给范秀美画像,画着画着发现范秀美的眉眼神情特别像胡兰成,当下心里一阵难受,以至于无法再下笔。也许张爱玲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用在这里合适。在粗鄙面前,高雅是最无能为力的,败下阵的只有张爱玲了。在张爱玲要胡兰成在她和小周两个草堆中间,选择合适的饲料时候,胡兰成说:“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这次张爱玲却执着得让人落泪,有点乞求,她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这件事,你还是得做选择,就算说我无理也罢。胡兰成又推说他跟小周未必会再见面。张爱玲说,不,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然后有叹了一口气,说:你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至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苟全性命的乱世,也许看不到明天,那放纵的只有性了。斯家老爷去世得早,除了正室之外,还有个姨太太,也守寡多年,这位姨太太名叫范秀美。胡兰成此刻是被通缉的汉奸,藏在哪里都不安全,斯家人最后一合计,决定把胡兰成藏到范秀美远在温州的娘家。范秀美和胡兰成上了路,长亭短亭,晓行暮宿,胡兰成说像十八相送,从开始时候的一声一声的“范先生”“范先生”,到了忽一日的“娘子”。胡兰成说“这在我是因感激”,感激到要“以身相许”。胡兰成的“以身相许”,使得冷清多年、本来对他就有好感的范秀美更加死心塌地,他的处境,也就更加安全了。在温州的寻常巷陌,他和范秀美举案齐眉厮抬厮敬的,也许张爱玲只能由“心口的朱砂痣”变成“蚊子血”了。
张爱玲猝不及防地来了。此时的胡兰成怕汉奸身份败露,对远道看夫的张爱玲,粗声粗气地喊:“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张爱玲确实够委屈的,她对胡兰成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但胡兰成却让张爱玲充作表妹住在小旅馆,他享齐人之福,胡兰成白天去陪她——爱玲,晚上去陪她——秀美。然而这里面却蓦然起了生分,有时四目相视,半晌没有一句话,忽听得牛叫,两人面面相觑,诧异发呆。一日爱玲告诉胡兰成:“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
二十天过去了,张爱玲迟迟疑疑地总不肯离开,胡兰成说她是“愁艳幽邃,柔肠欲绝”,但最终她还是在惆怅沮丧中走了。那天小雨,她站在船头涕泣久之。后来范秀美怀孕要流产,胡兰成没钱,居然写了张条子让她到上海找张爱玲帮忙。当然了,信里没说是做流产手术,张爱玲取了一只金戒指给她当掉,拿下了胡兰成的骨肉。
最后一次胡兰成逃亡途中经过上海,那是残冬天气,两人再没有了同在阳台看晚霞的兴致,胡在张爱玲那里住了一晚。两人没有了往日的激情,小别新婚只是纸上的。胡兰成为了调剂气氛,开玩笑打了她的手背一下,这个时候的张爱玲不由骇怒道:“啊!”这一声“啊”,彼此已成路人,那一晚,他们各自别寝。
第二天天未甫明,胡兰成来到张爱玲的房间,俯下身子亲吻她,张爱玲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抱住他,忽然间泪流满面,喊了一声“兰成”。为了告别的拥抱,这拥抱焚毁了所有的爱,只是一个仪式,在这残冬寒夜。
两个人都变了,变得彼此陌生,什么是情爱?情爱是两人之间距离的改变,肉体不一定是情爱。情爱之中的两个人肉体也许离得很远,但心灵相契;没有情爱的肉体之欢,虽然身体纠结在一起,其实距离犹如云泥。
在胡兰成这里,没爱的概念,只有自己的有“爱”必做的生存方式。对他来说,作为人生伴侣的女人只是无数女人的一个,他在无数女人中间发性漂泊,完全颠覆了常人的伦理观念。
张爱玲在情爱上是十分懵懂的,她不懂胡兰成的性漂泊的荡子情怀。胡兰成对她说了好些谎话,她信以为真。张爱玲的身体和灵魂受伤的过程,是枯萎的过程,然而,也是觉醒的过程。
十几年前张爱玲在美国孤独去世,尸体冰冷,几日后被管理公寓的人发现,闻此消息,曾写了一首诗,中间有这样的句子:
她走了
张
爱
玲
像一盏泊荡在外的
孤灯
以寂寞为油脂
那文字便是她的火种
点一次
她的身子就枯一些
她的生命就亮些
她默默地在北美的
风雪小楼中
与故国的文学史对抗
她知道
那上面的文字没有她是
悲凉
有她是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