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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

2009-04-29刘少言

青年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晒场老妇人蜻蜓

刘少言

疯妇

香樟树村的村中央有块几亩地大的晒谷场,旁边留有一间坏旧的平房。路过时,你能清晰地闻到一股潮湿、霉坏的味道。年少的我们,每次经过那都会透过虚掩的门朝屋内望去,屋内仿佛是一个充满神秘、无人敢涉足的洞。洞里住着个不知年岁的老妇人,她的眼睛由于皱纹堆积而成了一条缝。年少的我,从不敢直视那条缝。我对那条缝的恐惧,如同夜晚对村西坟山的恐惧。

老妇人除了和村里所有老年人一样喜欢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外,还有一个令所有人惊奇的习惯:在夏天漫天飞舞着蜻蜓的季节里,会跟我们小孩子一样,在棍子的顶端绑个圈成圆圈的桃竹枝,黏上蜘蛛丝,用它黏蜻蜓。她不会跟我们小孩一样四处飞跑,而是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当蜻蜓飞过跟前时,她便扬起蜘蛛网扑去。我们从没见她扑到过蜻蜓,她只是徒劳地把网挥来挥去,每挥一下,脸上会露出微笑,仿佛她捞到了某种甜蜜异常的物质。

一天,母亲因为我偷了人家西瓜把我揍了一顿。我跑了出来,很生气,很沮丧。一个人来到晒场这边,心里祈望着有伙伴在那扑蜻蜓。结果,一个伙伴都没,唯独见那老妇人和往常一样,拿着网扑蜻蜓。老妇人一次又一次徒劳地挥动着网,让我心情焦急,我走向她。在离她有一定距离时(我心里想,以免发生什么,可以逃跑),对她说:“老奶奶,我帮你扑吧。”

“你是小群吧。”那声音很慈祥。

“嗯。”

“我看到过你爸爸抱在你奶奶手里,如今你都能扑蜻蜓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没吭声。

她伸出手,把网递向我,说:“过来!孩子。”

我迟疑不决地走近她,拿过了网。

不一会儿,我就黏上了一只粉红的蜻蜓,把网递给老妇人。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蜻蜓的翅膀,看了看,把蜻蜓放了。她凝视着渐飞渐远的蜻蜓,专注又虔诚。

“老奶奶,你怎么把蜻蜓放走了?好不容易才黏上啊。”我疑惑不解地问。

“孩子。我问你,如果蜻蜓没了翅膀它能飞吗?”

“没了翅膀,拿什么飞?”我反问。

“我总做梦,梦里的蜻蜓没翅膀也能飞。朝着太阳飞。”

我没回答她,而是问她:“你每天不是扑蜻蜓吗?怎么好不容易扑上了,还把它放飞掉?”

“肯定能,死了就能飞。”她说话的气息让我感到害怕,我慌忙地跑远了。

在我奔跑的背后,还响着老妇人的话:“死了就能飞。”

逃亡

头一次跟老妇人对话,她就这样跟我说起死亡,尽管那时我不懂得死亡蕴涵的意义,然而因为对漆黑方形棺材和村西坟地的恐惧,让我长时间都不敢经过她的门前。仿佛那次是在和鬼魂对话,可我对那老妇人的好奇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加强烈。她为什么扑蜻蜓?扑到了还要放掉?为什么说起没翅膀的蜻蜓还能飞?死了就能飞?在那以后,凡是扑到的蜻蜓我都扯掉了翅膀,抛往空中,然而无一不掉落在地,没有一只蜻蜓能没了翅膀还能飞。

在没长大之前,我一直和祖母睡。祖母每个夜晚都会给我讲故事。祖父在我父亲十多岁时就生病死了,祖母一直带着父亲寡居。祖母给我讲故事时,从不考虑我的年龄,她讲的故事通常带着鬼魅气息。她跟我说,死后的祖父曾很多次来到她床边,跟她说话。她详尽地叙述祖父的衣着、神情、说话的口吻,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祖父——一个英俊、说话文雅的男人。她讲祖父时,我没一点害怕,而有种温情在我心间弥漫;然而当她跟我讲起其他有关鬼魂的事时,我时而恐惧地躲进被子里,时而探出头来——她迷人的讲述,让我不得不听下去。

一个夜里,她问我想听什么故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说,想听听晒场边扑蜻蜓老妇人的故事。

祖母诧异地问:“你不怕她?她被蜻蜓精迷了心窍。”

“有点怕,可是想听”,我说。

祖母开始了她的讲述:

“她真是个老不死的。她那一辈的除了她,没一个没进土。她的故事还是人家给我讲的。我嫁给你祖父时,她已是老太婆了。她也和现在一样拿着蜘蛛网扑蜻蜓,不过那时她还能四处跑,晃晃悠悠地追着蜻蜓。

“别人给我说她时,第一句话就是,她是妖怪,是恶人,是婊子。她杀了她野汉子,杀了她父亲。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被蜻蜓精迷了心窍后。那年她十七岁,和邻村的一个后生好上了。他们常偷着去后山约会。后山,你知道吧,很多废弃的坟坑,比村西坟山还可怕呢。老人都说,那里藏着好多成了精的妖怪。你祖父死了没多久,我去那捡柴,就看见过拖着火红尾巴的妖精,它长着人脸呢,一晃就钻进柴里去了。

“就在他们偷偷约会的日子,她被蜻蜓精给缠住了。蜻蜓精是个男妖精,他看上她了。当妖精附在她身体里,他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一次当她和后生在后山约会时,蜻蜓精让她把那后生给杀了。那后生,被她用尖刀足足刺了十二刀。刀刀刺得都很深,一点都不像个女人干的。如果不是蜻蜓精附体,她肯定干不了。那后生死时,正好是夏天,漫天都是蜻蜓,从那时开始,她就一天到晚拿着蜘蛛网扑蜻蜓,疯疯癫癫的。她被蜻蜓精迷住了,这是他父亲说出来的。

“后生死后没几天,她父亲也死了,胸口插着把尖刀,她嚷着说,是她杀的。那时兵荒马乱的,没人管。从那时直到今天,她就一个人寡居着,不跟任何人交往,也不怎么说话。都是蜻蜓精把她一家给彻底毁了,可怜的女人啊。”

祖母沉浸在她叙述的语调里,我问:“这世界真有妖怪吗?”

“老人们都说有。”祖母说。

“鬼魂呢?”

“有,真的有。不然,我怎么跟你祖父讲话呢?”

“那她为什么杀了她父亲?”我问。

“是蜻蜓精要她杀的,他想独占她。”

“那蜻蜓精会不会找上我?”我有些恐惧地问祖母。

“不会的。妖精只找那些不听话的孩子。她就是没听她父亲的话,才有的报应。所以你呀,要听话。”

我点点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弑父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临了。

冬天的早上,香樟树村的草地上、树叶上、黑色的瓦片上,结满了白色的霜,好像是谁在夜晚乘大家熟睡时朝整个村庄偷偷地撒上了盐,以此保证香樟树村永不腐败。村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端着碗粥蹲在阳光底下边晒太阳边“呼呼”地喝粥,从他们的碗里、鼻子里、口腔里,冒出白色的雾。

村中晒场阳光是最充足的,我家离晒场隔着好些屋子。当我喝完粥走向晒场时,晒场还有很多和我一样来晒太阳的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家长里短、田里的收成等等。老妇人也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家门口,眯着眼睛,不声不响地晒太阳。似乎她只是村中的一棵树或是一堵废弃的墙,没人和她打招呼她也不和人打招呼。

在那个早上,我惊奇地发现,老妇人的头发上也如同撒上了厚厚的霜或者盐,雪白一片,或许她本身就是被盐腌制成的某种物质,因而不腐烂,不溃败。

晒场中央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老妇人还坐在那里,温暖的阳光包裹着她,她头开始变得闪闪发亮。原来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直到那个冬天的早上,我才察觉。

就在那个早上,我们进行了第二次对话。她也给我讲述了个有关蜻蜓的故事,和祖母讲的有些相似,也有不同。这是她最后一次跟人说话。没几天,她干瘦的尸体就被村人装进棺材,埋进了村西坟山。村里开始流行一句话:老不死的也会死。

那天,她朝着晒场中央晒太阳的我,招招手。

我犹豫不决地朝她走去,走到离她一米远左右,我停了下来。她张开紧握的右手,手掌里躺着几颗雪白的米糖。她对我说:“给你吃。”声音绵弱无力。我站着没动,我说:“我家有。”

“你喜欢蜻蜓吗?”她问。

“喜欢。它们很漂亮,特别是红的那种。”

“那你听过蜻蜓的故事吗?”

“听过。我奶奶跟我讲过,她讲的是蜻蜓精的故事。”我一说完,很后悔也很恐惧,不由地后退了几步,害怕附在她身体里的蜻蜓精跑出来害我。不过祖母说妖怪只进不听话人的身体,我停下了往后移动的脚步。还好,阳光照着,妖怪是怕光的,只在黑夜出现。

她说:“孩子别怕。我给你也讲个蜻蜓的故事吧。这个故事,只有我知道,村里村外的所有人都没听过。”

“那你怎么不讲给别人听呢?好多人喜欢听故事的。”

“他们?他们听不懂。”

“大人们都听不懂,我小孩能听懂吗?”我问。

“你听了就知道了。这是个秘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她语气的神秘把我给吸引住了。

我说:“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信,我们拉钩。”我握起四根手指,弯曲地伸出小拇指,朝她走去。走了几步,我停了下来,把弯曲的小拇指握了起来。

“不用了。没几天,我就会变成蜻蜓,飞来飞去。”

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几乎不说话的老妇人讲起故事来一点都不亚于我的祖母。

“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祖父还没出生。就算出生了,也还是抱在怀里的婴儿。那年我们香樟树村发生了件可怕的事。一户人家,家里只有两个人:姑娘和她的父亲。姑娘叫陈渔,父亲叫陈一清。那年姑娘十七岁,她喜欢的人死了,她杀了她的父亲。

“陈渔十二岁那年,她母亲生病死了。她担负起所有的家务和农活,因为自母亲死后,父亲成了酒鬼、赌棍,还时常滚上别人媳妇家的床。姑娘任劳任怨,很细心地照顾着她的父亲。姑娘越往大里长,越变得漂亮。在她十七岁那年,村里和邻村的后生都躲在她屋前的草丛里吹口哨。她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叫春根的后生,他们时常去村后的山里约会。约会的时候,他们最喜欢的是扑蜻蜓。轻手轻脚地走向落在花丛里的蜻蜓,就跟你们不用蜘蛛网时扑蜻蜓一样,不过他们抓住了蜻蜓,最后放走。

“一天,春根送了一只蜻蜓给陈渔,那是只很漂亮很漂亮的蜻蜓,暗红色,只是翅膀被春根扯去了,因为他怕蜻蜓会飞走。陈渔见那么漂亮的蜻蜓被扯掉了翅膀,就责骂起春根,说,蜻蜓没了翅膀它怎么飞?蜻蜓死了后,她用手帕包了起来。

“没过多久,他们在后山约会时,被她父亲当场给逮住了。父亲不同意她和春根好,春根家很穷,只有一间稻草盖的房子。父亲早就想把她嫁给赌友的儿子,他赌友承诺过,只要陈渔嫁进门,不仅不要他还债,还给聘礼。

“当天晚上,陈一清喝得醉醺醺才回家。一回到家里就问陈渔,跟春根做过什么没?陈渔低着头没说话。她父亲仿佛在梦中醒悟过来一样低声说道,怎么把姑娘长大了都给忘了,便宜了别家后生。陈一清醉眼朦胧地盯着女儿,说,真是越长越像她妈了。说完,就把手往女儿的身体上摸,嘴里说,让别家男人占便宜还不如自己也占点便宜,反正是别家的人。

“陈渔要站起来,父亲偏朝她压去,因为她长期干农活,身上挺有力,挣脱父亲跑到了屋外。陈一清在屋里气急败坏地对她吼着,不管怎样都不准她嫁给春根。

“陈渔径直朝春根家走去,她想他把她带走,远远地离开这里。正当春根带着她翻山越岭时,她父亲追了上来,拿着把尖刀。吼着说,如果他们敢走,就把他们一个个刺死。陈渔跪在地上哀求父亲放过她,让他们走。接着春根也跪了下来,当他朝陈一清磕头时,陈一清的尖刀朝他后背刺去,陈渔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尖刀一刀又一刀地朝春根刺去,足足十二刀。春根倒下了,后背上汹涌冒出红色液体。陈渔倒在地上。

“等她醒来时,已躺在自家床上。阳光已晒过了窗户,亮亮的,蜻蜓在阳光下自由地飞来飞去,屋里如同以往,似乎不曾发生过任何事。父亲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陈渔睡过了中午,坐在门槛上的父亲不见了。身体有了点力气,她就起了床,做了个扑蜻蜓的蜘蛛网,在阳光底下挥来挥去扑蜻蜓。村人们看着她,跟看怪物一样,指指点点。他们说,春根死了,还说,就是那个被蜻蜓精迷住的女人把春根给杀了。陈渔没说话,依旧扑着蜻蜓。回到家,她在床单下放了把尖刀,就是刺死春根的那把。

“接下来几天,陈一清忙乎着把女儿嫁给赌友儿子的事,赌友却说什么都不要陈渔当儿媳妇了。陈一清回家时已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走进门。那时陈渔躺在床上,他朝女儿扑过去,嘴里说,别人不要,我要。陈渔猛地抓起床单下的尖刀,刀尖顺理成章不偏不移地刺进了他的心脏。滚烫的鲜血冒了出来,流过尖刀,流过陈渔的手臂,淌在床单上……”

老妇人停止了讲述,泪水在她皱纹堆起的沟壑里,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游动,似流淌着浑浊河水的小沟般亲切。

我似懂非懂,手足无措,眼里也有了泪。

老妇人缓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好孩子。都过去了,这只是个故事。我也该到时候了。”

死亡

老妇人死亡的具体时间谁都不知道。尸体被发现时,她已经僵硬地蜷缩在床的一侧。

令人奇怪的是,她右手紧紧握着块陈旧的手帕。村人很兴奋,都以为肯定包裹着贵重物品,比如戒指、花扁什么的。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手扳开,打开手帕时,才发现里面躺着的是一只干瘪的没有翅膀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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