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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房间母亲

温 晴

吃过晚饭,她咬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坐在阳台上。仰头看天边一片浓烈的紫红。暮色丝绒般笼罩着自己。背后的家里,厨房里发出碗筷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偶尔响起哗哗的水声。年代已久的电视,发出嘈杂的人声。父亲把腿靠在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地切着一个苹果,切成小块慢慢一片一片放进嘴里,突然发出一声咳嗽。她微微侧过脸,窗帘与沙发挡住了视线,只看见自己不雅的吃态印刻在玻璃拉门上。刘海遮住了眼睛,很早就被父母呵斥着要求去剪掉。装作听不见父亲声线不正常的咳嗽声,领会出了他的不满与催促,却不以为然,她依旧悠闲地看着火红日落,转过头,神情不屑。

父亲停了声音。沉默回归之后,粗重的呼吸中愤怒明显但没有发作。她不露痕迹地微笑了一下,轻轻丢掉果核,但没有起身进房间学习的意思,依旧晃荡着两腿,带动身躯悠悠摆动。眼神稍微后移,余光扫见角落里父亲抑制怒气的表情,心有恐惧但更多是幸灾乐祸。他瞪了自己很久之后,终于转移视线,重重地从鼻腔出一口气,还是没有发作,她觉得好笑。

父亲总是这样,每天吃完晚饭就要咳声嗽,她很早就明白了。他在催促着女儿进房学习。按照父亲的逻辑:一个学生,只要整天坐在书桌前,学习就会提升。她最初的反应是:一言不发地起身,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轻松地蹦跳进房间。到了青春期,她终于感到万分反感。她本就不是那种学生——架着厚厚镜片,每天目光呆滞地捧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在课堂上与老师热烈互动。全班人都看着他们与老师的一唱一和,好像课堂这场戏只有他们在神色飞扬地演出。

虽然对父亲的把戏不以为然,但她却不敢公然反抗。于是浑浑噩噩度过每一天:上课时一脸懒散,背书时与同学们打闹,默写时字迹潦草;晚饭过后万分不情愿地提着书包走进书房,一屁股坐下来,让椅子发出巨响;关门的时候啪的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每天重复着家、车站、学校三点一线的生活,盼望星期五下午回家后扔下肩上的书包就跑到电脑前。星期天晚上熬夜,做堆积成山的作业。灵感到来,扯过手边的纸片,草草记录下断句、诗歌、一个场景、一个随感,一边写一边丢失。

她从飘忽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听见父亲唤着自己的名字。站起身,哗一声推开门,不满地看向面前站立的男人,他不适时地打扰了她闲适的休息与回忆中的浸润。父亲走到身后,伸手拉上了阳台的门。两扇厚重的玻璃门撞击在一起,发出剧烈的响声。

“怎么啊?”她皱着眉头。父亲转过身来,污浊的眼神寒冷,笼罩着满脸不羁的少女。

“你还玩,快去学习。”

“知道。”她烦躁地回应,别过脸翻一个白眼。扯过书包,走向自己的房间。

父亲站在客厅里,一直看着她带上了门。她的棉白长衣,边角遮盖了超短裤的一半面积,看起来像是没有穿裤子。行走带来的风,让纯白色扬起来,合上门又消失在的缝隙间。

把练习册放到另一边,右手边已经一本本垒高起来。她把手伸到左边摸索着,却感到了一股冰冷。她转过头去,看见左边的桌面已经空了,露出大块明黄色,不再有任何作业本、练习册与试卷。她朝后仰去,背靠在椅子上,歪着头看着书包上摆好的教科书——是今天还该预习的科目。但她觉得很累,因为上午的体育课长跑耗掉了太多体力。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想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说是早点休息补充睡眠,其实是不想背书。长期的熬夜,已经让她晚上十一点半前根本无法入睡。

取下要换的衣服,从阳台跨进客厅。电视里放着足球比赛,解说员的声音很熟悉。母亲已经进房休息,晚饭结束后就一直待在客厅里的父亲躺在沙发上,两只腿互相交靠着,双眼空洞直视前方。她抱着一堆风格怪异的衣服,从他眼前走过——只穿了一件睡衣,没有穿睡裙,裸露着瘦长双腿。他突然瞥见女儿的指甲上涂了银白色,还有隐约的图案,闪闪发出的光。待她哼着歌走过,中年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重缓慢的气息声,瞬间湮没在空气里。

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发现房间里亮着昏黄的光。父亲坐在书桌前,慢慢翻看着自己的日记本。她突然恼怒地大吼一声,冲进去夺过本子,瞪圆了眼睛看着他的脸。父亲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生涩地应对着:“我只是看看你写的作文”。

“这是日记!不是作文!”她大声冲父亲喊叫,使劲推开他庞大的身躯。把本子塞进带锁的抽屉里。

“出去!”她转过脸来,叉着腰,下巴微微抬起,朝向房门。

她原本以为面前的男子会为自己的行为所辩解,会说些是因为关心女儿,想了解女儿之类的话;或者用嘿嘿的笑来掩盖笑着走出房间。但是此刻的父亲,对自己命令式的话语置之不理,脸上伪装的笑容几乎是眨眼间便消失了。他沉下脸,眼神与语气一般无二的冰冷着。转身走出了房间。

她至今依旧记得,那天黄昏父亲被浑浊烟雾笼罩的脸庞,已经有了苍老的迹象。两鬓大面积泛出银白,他的确老了,手上的茧已变得十分厚实。但是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他虽因生活窘迫而半生庸碌,内心却还存有残留下的激情。

她为自己一直轻视父亲而深感惭愧,因此不再叛逆,变成了家中的乖孩子,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那次谈话至多一两个小时,却彻底改变了她。她收敛起乖张的外表,把厚厚的刘海与长长的耳发梳上脑袋,用夹子狠狠别在头皮上,裸露出的宽大额头。她扔掉了所有的热裤、短袖、开领、圆点或是线条外衣,换上了一身简单的装束,从头到脚“纯学生”风格。晚饭时,她匆忙扒完饭,提起书包,冲进书房——放弃了晚饭后观看日落吃一只大红苹果的习惯。晚上十二点,揉着血红的眼睛站起身,粗略洗漱完毕,倒床便睡。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早已没电。SIM卡已被折成了两半,现在在她眼里只是一块无用的石头。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跟随父亲走到阳台。夕阳已经沉落,星空璀璨,空气清凉,不再有白日的酷热。阳台上放着两把靠椅,一张玻璃茶几。她端着一杯茉莉花茶坐下来,翘起二郎腿看着天空。父亲看她良久,也默默地坐下来,壮实的身体落在椅子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的学习,准备怎么办?”他转过脸,直视着眼前神情散漫的少女。

她在心中翻腾起不满——你这样说,好像我学习是很烂的那样。但脱口回答出的,却是一句“不知道”。她抬起玻璃杯送到嘴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对面的田地里,大片的菜叶子在晚风中起伏,像呼喊着求救的成群幼兽踊跃着的黑色脊梁。她终于在这沉默中感到他今日的异常,慢慢放下了腿,小心翼翼地坐着,连嘬一口茶,都害怕发出响声。把眼帘埋进上升的热水雾气里,窥视着父亲的侧面。

他突然点起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后吐出烟圈,姿势透露出无比的寂寞。她有些惊讶,毕竟父亲除了应酬根本不会抽烟。他说:“你的母亲与我其实性情并不相合,当初只是同事……”说到一半,却突然哽住,话题生硬地扭转。

“用你们的话来说,爸爸那时爱着的那个女孩,是在我最骄傲的一段时光里,突然遇见的奇迹。她就像是一朵璀璨的烟火,突然地就盛放在爸爸的天空里。”按照父亲的说法,他最初的恋人是一个很漂亮很优异的女孩。她非常独立,看起来十分冷漠,其实内心很热切,一直空着一块柔软的地方,等待别人的涉足,然后驻扎。“没想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结局。”父亲叹了口气。

“她也是庸俗的女生。”原本一直沉默的女儿突然打断,轻轻说了一句。

“是,她也是。”他点头,吸一口烟,抖落烟灰,“所以,当我最终失败时,她离开了我。”

那时的父亲,是一个意气风发骄傲自满的小伙子。有好似混血儿的外表。凭着这点,一对小情侣,就此悄悄诞生。他很爱她,不仅因为她的美丽,还因为只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柔弱,激发了他的保护欲。在长期的交往中,他已经深深沦陷,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位女子,纵使与他感情深浓,但在他垂头丧气地领回毕业成绩时,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本就心灰意冷的他。她跟着一个更优秀的男生,离开他去了一个大城市。父亲在贫穷的小城镇滞留下来,伤心了一段时间后,在工作单位遇见单身的母亲,交往后,迅速与之结婚,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凡生活,生下一个女儿。

她看着苦涩微笑着叙说的父亲,隐隐被这美丽悲哀的故事感动。这种结局失败的浪漫,足够撼动一个青春期少女还不够成熟的心灵。她的父亲,把自己所有的精气、感情,牺牲给了年少时遇见的一个女子,她是一朵迅疾蹿上夜空之后又迅疾消失的烟花,成就了他生命中最美的一段时光。跌倒之后爬起来,但他内心中已无任何力量再向前走去。如同一生都滞留在了出生的城镇里,他把感情封锁进了回忆里。他依旧爱着她,或者说,他依旧爱着回忆。执着于自己的不甘,不愿面对事实,害怕失败。

他说:“爸爸不希望你——我的女儿,落到这种不幸福的结局。孩子,我希望你记住。就算你厌倦学习,请你想起爸爸和你的这次谈话。你可以不有为前途、为父母、为生存、为金钱之类而学习的念头,但是你一旦没有了前途,就会什么都没有。不会有爱情和幸福的家庭,就像爸爸一样……”

回到家,父母迎上来。她冲他们淡淡地笑笑,举起手,晃动着一张白色纸单。母亲性急,迫不及待地跳起来,扯走了她手中的白纸。差点被撕烂,她皱了皱眉,却看见母亲突然喜极而泣,尖叫着扯过一旁的父亲,颤抖着把手指压在纸张上,指着录取学校的名字。一直很沉稳的父亲,在转过头认真俯下脸去后,终于发出哦哦的兴奋喊声。中年男人,这个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蹦跳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不间断地发出兴奋地叫喊。

对门的邻居阿姨,听到异常响动后,好奇地从还未拉上的门边探出一个脑袋来。当得知两人如此喜庆的原因后,她与几乎是跑过去与母亲热烈地攀谈起来。已经有深深鱼尾纹的母亲,穿着一件邋遢的吊带睡衣,两肩处露出内衣带子,却浑然不觉地满脸红晕着,唾液不断横飞进空气里,喊着:“我要给外婆、大婶打电话!”挥舞着手臂冲到电话旁。父亲已经满脸傻笑地看着那张通知单,坐在沙发上,身边已经凹陷进一圈。皮质沙发发出暗光,他手里握着手机。

她还背着书包,直直地站在门边,看着由自己制造出的这一喜气洋洋的场景,愕然之际心中感到十分欣慰,脸上也慢慢漾起了暖暖的笑意。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天真、真实的笑脸,这完全颠覆了在她记忆中近二十年的印象。从出生起的那么多年后,在她即将成年之时,她终于见到了,给予自己精血骨肉的男子,最真实、最耀眼的表情。

母亲不停地拨着一个又一个电话,大嗓门嚷着,使她感觉十分聒噪。父亲抬起头,温和地看着她说:“你想要什么奖励?”她微微怔了一会儿,又绽放笑容,摇摇头说:“现在太累了,以后再说。”

“对,你快去休息。快,你的确是累了。”父亲突然恍然大悟,想起女儿咬牙奋斗的每个夜晚,心疼地看着她一脸的疲惫,猛地点头。父亲催促她进房间,并先一步跨进去,掀开被子,看着她躺上去,为她掖好边边角角,轻声嘱咐着要休息好。她躺在散发着刚晒干后溢满阳光香味的床上,感受着一向严肃沉默的父亲这一瞬间蒸发出的温柔,受宠若惊地享受着这些从未有过的待遇。因为过度兴奋而有些紧张的父亲,来回忙碌着,终于走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在嘈杂声线一瞬间消失时,她感到了疲累——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强烈地涌来。

她扯下头上的皮筋与额前的发卡。梳上去的耳发已经长至胸脯处,原本拉过的笔直垂落的头发,已变得蓬松而弯曲上翘,刘海也早已遮挡住了双眼。她把脸埋进芳香的被子里,没有丝毫过程立即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空旷的梦境秋地里,没有看见自己。目光追随着一片凋落的黄叶,看它松垮、脱落、飘荡、飞行、盘旋、掉落、斑驳、腐烂,终于回归尘土。然后耳边响起风来回飘荡的声音,持续不断,悲伤空虚。

结束接连几天的请客串门,她终于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跟随父母回到家中。成人间各种恭贺、饭桌上的敬酒、庸俗常见的祝福词句,她早就觉得十分无趣。发福的妇女们在一旁表现着对母亲含有嫉妒的羡慕,连带着抱怨几句自己儿女的不争气,她勉强灿烂地笑着应对,觉得十分无聊却又无可奈何。似乎只有父母才是真正的快乐,真正心甘情愿地在不同的地点请客。有时候她会十分羡慕这样的纯粹与简单的幸福。

“你去玩玩电脑吧,或者看下电视。明天我带你去逛街!”母亲脱掉鞋子,转过头来对她说,脸上还残留有意犹未尽的潮红笑意。她顺从地点点头,进房间换了睡衣之后,拿着马克杯走向客厅。父亲已经替自己打开电视,调到了全家人最常停留的台。她把腿架在玻璃茶几上,睡裙下露出洁白晶莹的两条长腿,这样子一直被说成是不成体统,但今天母亲却并没有像过去一样严厉阻止,而是与父亲一起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翘着腿,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里的遥控器,淡淡地扫过每个台。都是无趣的电视剧或者高考相关报道。她扔掉遥控器,拿起杯子,想冲一杯咖啡。走向厨房的路途中,听见紧闭的父母房间里,传来细微的谈话声——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她走过去,把脸轻轻贴在门上。木头房门散发的冰凉,迅速冷却了燥热的耳朵。在无法连接的句子中,最后她听见父亲爽朗的大笑:“如果不是我那天迫不得已编了个爱情故事,她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乖呢?”

杯子有没有掉下去,她已经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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