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用枭祠黄帝

杨宗红

《史记·孝武本纪》云：“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祠，祠黄帝用一枭破镜。”颜师古注：“解祠者，谓祠祭以解罪求福。”“解祠”是以祭神为手段的祛除巫术。《集解》引孟康语：“枭，鸟名，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物祠皆用之。”并引如淳语：“汉使东郡送枭，五月五日为枭羹以赐百官。以恶鸟，故食之。”从这些解释看，枭是因其“恶”而被用作祭祀用物。事实果真是如此么?为何用枭祠黄帝?以枭为祭为何有辟邪之用?枭又为何被称之为不孝鸟、恶鸟?就这些问题，笔者略作探讨，以求方家指正。

一、用恶鸟祭黄帝于情于理均不合

枭是猫头鹰的别称，厉荃《事物异名录》统计，猫头鹰的称呼多达三十几种。在古汉语中，多称为鸱、鹗、枭、鸱鸦等。考查典籍，“古天子”的时代有“枭祭”。王政指出。殷人早有以鸟(或以呺)祭天帝(先祖圣灵)的情况。他列举了甲骨卜辞中几条“萑”与“用萑”情况，并引赵诚先生语：萑“似为禽类……即今之猫头鹰。”“甲骨文中的‘用是‘杀之以祭的意思，这几条卜辞都是说以猫头鹰为祭品，求已故先王之灵以佑助。”(王政《(诗经)与不祥鸟》，《民族艺术》2001年第3期)

古有以枭为祭物，但作为祭物之“枭”不应是恶鸟。

“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礼记·祭统》)。古人对于祭祀特别看重，对祭祀态度、用物、等级、多寡、器皿、方式方法都有具体规定。《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礼记·祭义》：“天下之礼，致反始也，致鬼神也。……致反始，以厚其本也，致鬼神，以尊上也。”《礼记·祭法》：“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祭祀的目的主要在于“报本返始”，且被祭祀的人都是于民有功之人。古人通过祭祀的方式表达对这些人的敬意。黄帝“名百物，以明民共财”，于民有功，被誉为五帝之首，是中华民族共认的祖先，于礼，他应该享受高规格的祭祀。

从祭祀者而言，他们对黄帝满怀真诚的感恩之心，采用何种祭物祭祀黄帝，都会精心考虑。《礼记·祭统》：“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一般而言，对祭祀物的选择多从两个方面考虑：一是被祭祀者所喜爱之物，一是祭祀者所认为是优、良之物，不洁、不吉之物是不会用来祭祀的。古代的祭品种类繁多，品级越高的祭祀品越能得到天帝的钟爱。人为万物之灵，当社会发生大的灾难时，古人常以人祭以讨好神灵，人祭中，又以社会地位高者为佳。据《墨子·兼爱下》与《吕氏春秋·顺民》记载，商汤之时，天下大旱，五年不收，商汤以身为牺牲，以悦于上帝，天乃大雨；又如牛，因其在农业生产中的重要性而成为高级的肉类祭品，凡重大祭祀都不能离开用牛。在“解祠”之祭中，其他神的祭祀品为羊、为牛、为鱼等人们所共认的丰美之物，故祭黄帝之枭当是与家禽或鱼类同样的丰美之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胜于前者。

从被祭祀者黄帝而言。《史记·五帝本纪》：“轩辕乃修德振兵，……教熊罴貔貅躯虎……”“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对于鸟兽，黄帝是“教”、“淳化”而不是捕杀，人与自然的关系相当和谐。因此，黄帝因枭为恶鸟，以枭祭的方法来“绝其类”之说难以令人信服。

再者，祭祀者的目的是求福免祸。《周易·困卦》：“利用祭祀，受福也。”《论语》：“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在周人的眼中，天就是黄帝，也是他们的祖先神。所以，祭祀者心要诚挚，以诚为贵。《礼记·祭义》：“致其敬，发其情，竭力从事。”“仁尽”则“义至”，祭物当以精、洁、良为美，要能表达祭祀内心真诚的情感，只有如此，被祭者才会被“感动”，从而赐予祭祀者福。因此，无论是“报本返始”的感恩之心还是求福免祸的敬畏之情，或是从“礼”本身出发，古人都不会以恶物来祠黄帝。

再看“以枭祭祠黄帝”的背景。《史记·封禅书》：“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汉武帝即位后，李少君对他说：“……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以之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黄帝封禅泰山而成仙，更刺激了汉武帝求仙和祀鬼神的热情。之后，汉武帝又依方士之言祠太一等神，以枭祭黄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的。武帝“令祠官领之如其方”，完全采纳该说。此后，祭祀用枭大多是它处送来的——“汉使东郡送枭，五月五日为枭羹以赐百官。”汉武帝梦想成仙成狂，对黄帝追慕不已：“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踊耳。”(《史记·封禅书》)“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韩非子·十过》)黄帝能合鬼神，自然也能驾驭鬼神。武帝又怎可能采纳恶鸟、不孝鸟来祭黄帝?

二、以枭祭黄帝解灾的原因分析

考古发现新石器时代与商代都广泛存在着鸱鸦崇拜。中原的仰韶文化墓葬，北方的红山文化遗址，东南方良渚文化中，鹦类题材相当广泛。仅红山文化玉鹗和鹗形器总计达20多种。商文化中，鸦类题材广泛流行。在殷墟妇好墓，出土有玉鹃、鸦形玉鹦、鹗形玉调色盘、青铜鹗尊等。故有学者认为鹗就是商人的图腾。周初鸦类器物也很多。王文浩《西周玉器》一书，展示了十几种西周人制作的玉鹗精品，这些商周的鹗玉器颇精美。有论者指出：“商代和周初的人们，对于这种恶鸟(猫头鹰)似乎有些偏爱，他们喜欢用鹦形诸器物……多不胜举，而各种纹装饰，尤为普遍。”(康殷《古文字形发微》，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103页)喜爱某物，如果不是个人爱好，那就有着特定的社会心理因素，通常而言，与该物的吉祥与否有关。大量的枭类题材作为祭器、明器等，表明在春秋之前很长时期内，枭是作为吉祥物来看待的。无论是以枭形器物作祭器还是明器，都表明古人对枭的重视或喜爱，并将它作为讨好死去祖先的良物。

在先民心目中，只要是灵器、灵物均能辟邪。既然灵魂有知，人们自然需要为祖先“辟邪”。古人墓葬中的大量鹦形器，不仅表明了死者生前对于该器物的喜爱，还体现了亡者家属用鹗来辟邪的意图。为何用鹦祭黄帝来辟邪?叶舒宪先生对《诗经·鸱鹦》的分析揭示了这个原因：“诗所言鸱鹗具有取人生命和毁人房室的超自然能力，似乎不是指自然界的世俗之鸟，应该属于神灵世界中的重要一员。……从‘今女下民这样的措辞方式判断，它显然是上界或者天界之神灵的口吻，不会是一只普通的母鸟所能说出的话。”所以，鸱鸦“是神圣女神的重要化身——兼司死亡与再生的命运之神”(叶舒宪《经典的误读与知识考古》，《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4期)，联系古人对司命之神的崇拜也就不难理解用鹦祭祀来解除灾殃了。鹗既然是司命之神，也就是能掌控一切有生命之物的生死，这也就使得它能镇一切邪恶。另一方面，鸦作为生命之神能给人以新的生命。用枭祭祀黄

帝，正表明对解除灾难与开始新生活的美好愿望。

古人常选用凶猛之物来镇邪、驱邪。选择枭来除灾，大概与枭特殊的体形有关。鹗面似猫，或者说似虎，而鹗又是鹰类。虎为山中之王，鹰为空中锐禽。可以这样说，鸦兼虎、鹰两类动物之长。所以，无论是作为冥器还是作为祭器，它的驱邪功能都是相当强的。汉代皇帝专在五月五日为鹗羹以赐百官，主要目的还是禳除不祥。

三、恶鸟、不孝鸟原因分析

前面已言，在先秦时，尤其是西周以前，鹗受人们喜爱，那么，鸦是如何演变为恶鸟、不孝鸟的呢?

郭小武《“凶”、“五”考辨》一文指出，枭最原始的称呼就是“凶”，“凶”的本义就是猫头鹰。此处的“凶”主要指其凶猛，并无好坏之意，“恶”乃是后起的义项(郭小武《“凶”“五”考辨》，《语文建设》1996年第9期)。最初，鹗的“凶”是针对凶险而言(在《周易》中，“凶”与“吉”常是对应出现的)。当“凶”衍生出“恶”的义项而通行后，人们就另造一“枭”来代替。新造“枭”仍有勇猛之意。在古代，说某人勇猛，往往以“枭将”名之。《诗经·鸱鹗》：“鸱鹗鸱鹦，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此处鹗(枭)也是有取人之子、毁人之室的勇力。在战争中遇到枭，则意味着胜利。由于枭常在夜间活动，叫声亦令人恐怖，又爱食死尸，人们渐渐把它与不祥联系在一起。

古代的祭器、明器中常见鹗形器物足以说明最初在先民心中，鹗是灵物而非恶物。“不祥鸟”之不祥只是针对它与死亡关系密切而言。经过长期的演变，枭作为灵鸟的意象被模糊，而其被作为死亡之神的意象被凸显。

鹗既然名为“凶”，自然引出其恶。“凶”本是言鹗的勇猛的自然属性，而“恶”却是伦理评价。由对自然属性欣赏转到对其社会属性的否定，这之间又是如何完成的呢?

从《史记·封禅书》看，自汉武帝始就以枭祭黄帝。为满足祭祀所需之枭，还命东郡送枭，枭不仅成为祭祀黄帝之物，也成为百官的美味佳肴。毕竟枭是难得的凶猛之鸟，如此大规模的杀枭来祭黄帝，须有某种比较充足的理由。前面已言，如果说枭是恶鸟，食母之鸟，以之来祭黄帝，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如果抛开祭祀黄帝、祭祀天地鬼神等宗教的观念而从政治观念来看杀枭行为，则不难理解了。

《礼记-郊特牲》说：“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中国是宗法制国家，尤其重孝。《孝经》：“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也。”“人之行，莫大于孝。”“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不孝乃是罪大恶极，要受到极重的惩罚。《周书·召诰》云：“元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汉兴后，实行以孝治国，凡与不孝扯上关系，也就成为大罪。枭名为恶鸟，其恶在何处?仅以叫声难听、夜行、食腐肉将其定为“恶鸟”的理由并不充分。汉儒喜爱“微言大义”，自汉武帝大一统后，将天象、物象与人事相联更成为常事，尤其当谶纬神学风行，自然现象中的某些东西被赋予政治内涵。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以“恶”而名的枭被套上食母的恶名。于是作为宗教祭祀的枭祭活动演变为对孝行美德的维护。枭因“不孝”而遭屠杀，这是多么好的劝孝之方啊!

鸦是否食母在先秦文献中找不到资料证明，到了东汉，才有汉儒始言鹦食母。鹗果真食母?曹植《恶鸟赋》中就言未闻有鹗食母之事。后世人恶鸦，除了一些儒者想借所谓食母之鹗言某种“志”外，大部分民众讨厌鹗，不是因其食母，而是它与死亡有着某种联系，是预示某种祸殃来临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