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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

2009-04-29陈星宏

椰城 2009年2期

陈星宏

我出生在资江河畔的一个小村子里(湖南省益阳市迎丰桥镇民主村)。我从小体弱多病,常常从死神那里被救回来。到我上学还是七十年代时,家乡的冬天还很冷,每年我的双脚生了冻疮,烂两个大窟窿,是哥哥和他的一个同学轮流背我去几公里外的学校。当同学们在做课间操时,全校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烤火,下课时,同学们蹦蹦跳跳,我只能坐而旁观;又常常发高烧、讲胡话,昏昏沉沉的,还得过肺结核等严重病症,由于旷课太多,常常也听不懂,痴痴地望着老师,不知老师在说些什么。在儿时的记忆里,我总是与药房相伴,如今好像还能闻到那浓浓的药味。

我性格内向,胆小如鼠。父母都是文盲,他们性格不合。母亲一天到晚唠叨,吵闹不停;父亲要么沉默寡言,要么烦躁地大吼粗话,譬如:“散掉这个瓦棺盖”诸如此类的话,扔盆摔碗、翻箱倒柜、把家具打得稀巴烂,然后逃跑、跳水、喝农药、挖井自埋……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笼罩着骇人的气氛;我哥性格外向乐观,自然少不了对我的欺负,常在别人的面前讥笑我、讽刺我,羞得我恨不得马上钻进地下去。也不知何故,还遭到父母的毒打,我那幼小的心灵自小就埋下了恐怖的种子。

我15岁,初中没毕业就失学了,我想到了自学,仿佛看到了救命草。那时刚改革开放,农村就冒出了“万元户”、“致富户”,我想养鸡、种花,还买来许多书籍参考。父母对我严加痛骂。当我物色一个地方可做鸡舍时,在那里指指点点、念念有词时,被母亲发现,还认为我得了神经病。于是我憎恨父母,恐惧他们。他们叫我做什么,我偏偏不做,产生反抗心理。要顺从,心想:他们认为我听话了,所以我才不干。我却可以背里偷着干,一旦发现,一种莫名的痛若真难以言表。至今40岁了,我在何方,在做什么,都还不愿让母亲知道。如此循环。母亲一天到晚念着家务、农事,当时的我却看成了天大的事,于是带着负罪感无法释放重负。母亲还常从早上边做饭边哭诉:她的命为何这么苦?到处死人何不死她?东家的儿子如何争气,西家儿子如何聪明,骂我像懒汉,独身一个人,到时老了吃了东家跑西家;骂我像某一家的傻子都不如;骂我老实、没出息;骂我像外公,一坐坐出一个洞,痴望天空,扫把倒地都不扶,钱会落到口袋来吗?落入也要张开口啊!……她如此天天念着生活的困难、父亲的无能。心随着悲痛好似世界的末日已到来,我的心像刀绞一般疼痛。

父亲终年沉默不语,极少关心我们,更不会去关心我们的学习。少年无知,不懂事,父亲从来不会教我们,在我们不晓得做和做错事时,父亲就咬着牙怒吼:“这么蠢,呆得出血,比傻子都傻……”父亲常犯小病,整日呻吟,同小孩一样,又不上医院,又不说什么病,那声音很凄凉和恐怖,回荡在村子上空,让人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我终于病倒了,一日三餐难得到口。我有时只能从家后门逃出,呼吸青春的新鲜空气,如同笼中的小鸟飞向天空,展翅飞翔,心情格外舒畅。当时,我已得了恐惧症和忧郁症,大大小小、千千万万、形形色色的事情充塞我的头脑,我每天记录着那些千愁万苦的事,明明写好计划,不能执行,而又茫然若失放不下,又去重复,如此反复硬要生活在一个框框中不能乱了步骤,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漩涡中度过。家里来了客人,叫一声后就躲起来,不敢再吭声半句,别人问我什么,也不敢开口,有时,我还会发怒,弄得人家是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下次见到我再也不理我了。到后来不敢走出家门半步,要是父母在家时,我走到门外如同赤身裸体之感;父母不在家时,我就稍可以出去和人说话。这种心理后来带到生活中常被刺激,明明在同熟人讲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一旦有生人插入,马上戛然哑语了。直到后来变成结结巴巴,生活不能自理,讲什么都得用笔代嘴了;每当我拿起电话,心情就会紧张,吱吱唔唔、前后断接,生怕话多了,怕人烦厌我;有时还写在纸上照着念呢。但是还是被人误解而挂断电话,说我这个人不会讲话。那时的我对世间一切充满恐惧:我害怕声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害怕听到外面的声音;我恨听到母亲的声音,父亲的咳嗽声,如同针一样刺痛我的心脏;我害怕乘车到站时叫司机停车,在火车上害怕去上厕所,凡人多的地方都害怕露面,似乎都在看着我、评论我、指责我;当看到别人夫妻吵架,自己又不安起来;我打工时提心吊胆,害怕受到别人的责备,有人指挥,我就憎恨,无形之中成了“父母”的阴影而恐惧;我业余休息时,神经触电般一阵恐惧,害怕上级认为我懒;交际场合,我手怎么放、脚怎么站、话怎么讲,似乎都有规定的;一见人就紧张,交际时急得大发脾气,一肚子话想讲讲不出;找人时,走到门前又退回,又走过去,心里如同有热油在滚动烧心,一上一下的,始终没有勇气跨入别人的门槛;我对当官的、大学生、有钱人不敢交际而自卑,认为都应有界线分开的;凡是沉着脸不拘言笑、不理我的人、调皮的人、声音大的人,都是会有恐惧和不敢接近;我常在梦中发出尖叫,梦见自己犯了罪似的被人追杀,逼到楼顶走投无路而绝望,被枪毙的恐惧;我常常是走不出家门将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出来了又回不去,常常又在夜晚无人时徘徊在家的门前的小水塘边,不能进门,无数次我想跳入水中一死了之。于是我在心中呼唤:“我是人么?我是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没有人回答我,等待我的是漫长的冬季……

我最忧虑家里建新房、害怕结婚生子、害怕红白喜事等公共场合。但又多么渴望和羡慕别人家亲朋好友欢乐团聚、酒肉飘香、热闹非凡的日子。

因家庭环境的影响,我性格受到严重摧残而造成的心理障碍、精神痛苦、复杂心理,又何止这些呢?

记得13岁那年,我无数次想逃出家门,去做牛做马都愿意,终因胆小未能如愿;13岁,我就想珍惜时光,准备将来干一番大事业,还曾有想当“第二个雷锋”的理想;因为弱小,我从小不敢顶父母嘴,以为他们是不敢得罪的上帝。因为我行为怪异,乡里人扬言我是傻子。因为父母辛劳、简朴、家境的贫寒,我一直又于心不忍去责怪父母,反恨自己的不争气而同情可怜他们,总想有所出息来回报父母。后来次次事业失败,中了父母的语言。我一生倍受精神折磨,就像不经历战争不知战争的残酷一样,我的痛苦令常人难以理解和体验。当我在死亡线上挣扎求生的愿望而奋起反抗时,我得到许多人的疑问:为什么同一个家庭出生的,兄弟姐妹就能健康正常呢?我分析如下:1、我性格内向。如果外向,与父母顶嘴还击、与哥哥拼斗;如果我没有理想,去重复父亲的命运、服从听话,只懂得去劳苦耕种那份责任田,今天一样健康。2、假如父母关系和睦,并懂得点青少年儿童的心理,今天一样健康。3、两个妹妹不打骂他们,是她们顺从,早早辍学,帮他们烧火、挑水、扫地,直到出嫁。4、哥哥调皮外向,与父母顶撞。所以我今天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谁能想象我是怎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煎熬过来的?

1986年冬天,我17岁,光荣地当上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来到了祖国的最南端——海南岛。当我乘上接兵的船舰,航行在碧蓝、汹涌的大海上时,无比幸福、激动和自豪。当隐约开始看见海口时,我不禁惊叹:这不是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么?登上岛,一切都感到新鲜美好,椰风阵阵,鸟语花香,在那静谧的夜晚,风儿清拂,时儿菠萝蜜香扑鼻而来。橡胶树林被风吹得哗哗啦啦地响……我陶醉在这美丽的仙境中。我一下子判若两人,如鱼得水,活跃起来,和战友们有说有笑,快乐自如,这是我一生中唯一最难忘的一段美好时光。新兵集训后,我被分下了老连队,因为我的诚实和勤勉,第一个月就受到团部的嘉奖,连队干部的喜欢,后调入了炊事班。因为班长乐观外向,常批评、冷落我,而对另一位战友关爱入微,亲密无间。我开始怕他,无形之中,他便成了“父母、哥哥”的身影,又转化到别的战友及所有的战友,这一发不可收拾。我只好转入班排,因为跟不上班而自卑,不敢去训练了,我只想比谁都干得好,什么都争第一。因得到领导的赏识,很快被调入团部特务连(原名)警卫排。半年后,因工作需要,连长派我去帮副主任守屋,白天参加连队工作,副主任探亲3个月,原本是个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但我却掉入了一个孤独的“陷阱”,旧病复发到我已无法生活下去的田步了,各种思想错综复杂,忧虑、惊恐、自卑……期间,政委徐国良的警卫员名叫朱红林,他要去考军校,叫我去当警卫员,他去说叫我也去说,我却傻傻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又一次政委徐国良吩咐我去帮一位新调来的主任搬行李,叫我当他警卫员,可我搬完后,像哑巴一样什么也不讲就走了,结果,主任去连队另找了警卫员。在恶魔的威逼下,我写信求团长调我到下属连队,认为新的环境会改变我,会吗?而又是同一个命运。

四年军旅,依依惜别。多少怨恨和惋惜付诸一旦。故乡,又一块新鲜、迷魂一样的芳草地,令我浑身上下充满着力量和勇气,军人的气质,使多年的“阴影”又一次抛到九霄云外。可与父母相处一久,他们原形毕露,过去的我又再现原身。一天到晚逼问我到底想怎么搞?为什么不找女人?在家庭极度贫困的威胁下,我背起了简单的行装,逃出了家门。因“阴影”附身,我无法立足,败回故乡,因不能与父母交流,他们如同从前,我只好又离开了家乡,如此反复循环,“阴影”定型成性,我再也没有改变过它。有一次,我让别人去同我父母亲讲,要回我打工寄回的一点钱去干事业,谁料却激怒了父母,哥哥也跟着起哄,骂我不孝之子,要抓我去派出所。我躲到村里一户人家,哥哥赶去威逼与我斗殴,因不能讲话,我便发出一声尖叫,摔碎了别人的家具。平生终于第一次这样能发泄的嚎叫,我跪到家乡的田野上向天哭诉:“天啊!我有何罪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引来众多村民观看。我又向亲朋好友伸冤诉苦。村长是满爷爷,良言好语劝导我父母,尽管父母减少了打骂,但我却落了个终生“残废”,抹不去的阴影。

我想,爱情的力量可以改变我。然而我却不通电,她痴情我,我没感觉;我一旦相中的,就把她锁定,认真、小气起来,就会脸红、紧张、说话结巴,很不自然,生怕对方知道我是那个意思,越喜欢就越害怕,凡与异性交往,统称是恋爱。因此反而吓跑女方,让人生厌,认为我有病。因为恐惧,又因为贫穷的我没有事业而自卑。只能在我爱慕的女人窗前徘徊,心跳加快,比上战场登天还难呀!于是我爱不到我所爱的女人。我从来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幸福的一天能与一个陌生女人同床共枕。因为我没有勇气和生活能力去承诺能给她幸福;我被动;我害怕带她到我的家乡,他们都能看出我没有男子气概而远离于我。

直到40岁,随着生活的磨练,人际交往的增多,“阴影”相对减弱了许多,但仍有余悸。

每年我都有大大小小的灾难,每年每月每日我都与贫穷相伴、失败相连、疾病不断。在这里我简单叙述生活中的某些故事。

我15岁时,有一次骑单车走亲戚回来,单车与路上一位成年男子相撞,对方根本没有伤着,却强行抢走我身上的几十元钱。而自己却摔成了重伤。

我在部队时,每月仅十几元的津贴费,我不知攒多少个月,去买了一部放音机,想自己太苦闷了,听听歌曲增加点快乐。可被炊事班的广西兵偷走,我不敢及时去报告领导,而不服气的又买了一部照相机,可又被偷走。于是,我去私自报复,反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炎热的夏天,我被捆在篮球柱子上晒太阳,受到冤枉气,还写检讨,受处分。

1990年9月,我离开了部队,因我太爱画画了,去驻军地屯昌县研璞轩学习。一年后我改学油画,后又改行画,不到一个月,我没了学费和生活费,加上胃病复发,重病缠身,已骨瘦如柴的我,带着怨恨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1992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在湛江火车站候车,我被五六个素不相识的坏人缠住,行李被洗劫一空,身上仅剩的10元钱都被骗走,幸好买了火车票,并差一点误了上火车的时间。在火车上,我忍受不了饥饿,只好哭着向人乞讨,诉说路中的遭遇。这次将我几年来心爱的影集化为乌有,可那是反映部队生活的真实写照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对于没有当过兵的人来说,部队永远是一个神秘的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仿佛一场噩梦,无数年都无法磨灭心中的痛楚。

回乡后,一个堂叔介绍我去益阳市体委招待所做事,实际上是拜他的一位亲戚为师,学习厨艺。因为各自田里争着放水,我不会讲话与他发生了几句口角,他有意见叫他亲戚拒绝了我,让别人顶替了。

1993年,我来到了海口打工。1995年辞工后,我用几年的积蓄开展自己的事业,我把一种曾在家乡流行一时的“绒画”(绒布油画)在海口销售,不到一个月,我用光了所有的钱,代售的客户纷纷打电话叫我领走货。第一次我事业失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