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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色秋意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苦荞队长

老大不小、穷得只有他自己的朱二,运气来了连门杠都挡不住。他怎么也想不到整天丧嘴垮脸的许队长在这个寒冬凛冽的冬天,会给他送来一个笑眯眯、活生生的大姑娘,让他在茫茫雪色里享受到春天的快乐,让他在正值壮年的人生紧要关头,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一个叫苦荞花的姑娘。

雪从头天黄昏时就开始下了。已是第二天的午后,虽然小了些,硬了些,稀了些,但却还没有停的意思。冷风一个劲地往懒人的脖颈里、裤管里吹。吹得房顶上的瓦更稀、草更薄,吹得板凳更凉、衣更单薄、人更瘦小了。可朱二还在嘿哧嘿哧地给生产队挑大粪,朱二还热气腾腾、汗流浃背。朱二把大粪从许队长家的茅坑里用粪瓢儿舀进大木桶里,担到社里果树林里的大粪坑里蓄起来。朱二知道,大粪要纯,要黄,要鲜,要稠,这样的肥是上等肥,沤过一冬便是上好的肥料。这样的农家肥,摆在哪就臭到哪,这粪担子只要往巷里一过,坐在家里的人都会捏着鼻子说,臭死了,臭死了,多好的大粪,一定是许队长家的。这样的大粪种菜就叶绿茎嫩,种地就花红叶绿。

许队长顶上的狗皮帽子堆着雪,高高的显得盛气凌人,眉毛上堆着雪,像是个白胡子老爷爷。许队长站在他们家茅坑外的路中间,背着手,挺着胸,像是一座威严的塔。许队长说朱二你歇会儿我给你说句话。朱二连忙把粪桶放在雪地里,伸手揩头上热腾腾的汗。许队长说朱二你做草墩的手艺好,就做做草墩了,这么冷还挑大粪,要是把我的大粪冻坏了你赔得起!朱二就连忙说,队长,草墩我家里有,我打了五个放着呢,我回家给你提两个送去给侄儿坐就是。许队长说我可不是来给你要草墩的,你送我的再过一年也用不完也坐不烂,你那草墩又不是官位,我实在稀奇得很啊?你不要再这样苦命了,你还是要成个家,有个老婆给你生生孩子焐焐铺盖做做饭,享受享受做男人的滋味。看你这个样子,也叫人呀!朱二说队长您是在给我讲人间天堂的故事,可是队长你看看我这毬样,哪能有这样的命!朱二担起粪桶就要走。队长一下子黑了脸,说朱二,原来你不会给我面子的!你鸡巴翘得老高!你认不认得,我是来给你当媒人的,给你送姑娘来的!朱二说许队长你别作贱我了,我还要挑大粪,晚了我可完不成任务。许队长挥挥手,说你准备一下吧,晚上我叫姑娘来你们家见见。

朱二用粗糙的双手摸着自己被冷风冻得紧绷的、胡子拉碴的脸。他的心里直犯疑,许队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朱二的犯疑是有根据的,尽管自己在村里算是个有小本事的,会种果树,会打草墩,尽管自己勤劳,一年下来个人的工分在全队数第一。但他心里明白,自己因为有个瞎眼病的老娘,家里还是年年欠账。身上无件好衣,顶上无片好瓦。村里像自己一样穷得叮响的男人,哪个不是打一辈子的光棍?

朱二在雪地里跺出一片黑影。

朱二种果树是个好手。从十二岁那年起,他就在乡苹果园里打杂,对施肥、剪枝、喷药、嫁接、防霜抗寒这套技术,熟得像六十岁的老郎中对付小感冒一样简单。这个冬天比任何一个冬天都还要冷,这样的日子,庄稼人都在队长的安排下,回家休息,买买东西,准备过年。他们把夏天就储备好的柴疙瘩儿架在火塘里烧出可人的火苗,彤的火灰里倒进半撮箕洋芋。然后奓着双胯、掀开衣襟烤。等肚皮烤得烫烫的,洋芋也就熟透了,用撮箕一筛,焦糊的外皮全掉了,一个个洋芋就都黄爽爽的。也不再剥皮了,两手一拍,就可以吃了。这样的东西只有乡下人才吃得到。这样的火也只有乡下人才烤得到。所以乡下人大多肚皮上、胯子上都有红斑。但朱二没有,朱二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火烤的红斑。朱二是苦命人。朱二自小死了爹,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妈没有再嫁,但妈的眼睛年轻时哭得太多,五十一挨边就瞎了。朱二知道妈的艰难,对妈十分孝顺。朱二年年夏天就备好干柴禾,妈年年冬天都有火烤。朱二到了冬天就给社里担大粪进地里的大粪池。不过,往年朱二在大雪飘飘的时候并没有担大粪,是在家里用稻草挽草墩。朱二用秋天晒场上留下的金黄稻草,就可以做出很多式样不同的草墩。朱二选料仔细,每根草都经过认真挑选。朱二力气大,挽的草墩结实、紧凑,样式好看,很受村里人称赞。朱二心很好,只要别人称赞他的手艺好,他就会把自己做的草墩送给他。杨树村的冬天很冷,村民们喜欢坐草墩,草墩暖和,还有一股稻香。

晚上姑娘果然来了。朱二的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草墩一律换成新的,整个家就有了朱二的特色。朱二的瞎眼娘早早地睡进了里屋。姑娘倒也大大方方,一进屋就做这做那,给火塘里添柴,给厩里的猪加食。许队长说她叫苦荞花,你们谈谈。我还要开村委会,我先走了。许队长走出门,又回过头来说,朱二,前次你嫂那事……朱二对生活中的事,一下子明白,一下子却又有些不明白。今年苹果收的时候,队里保管室的苹果被盗,朱二一个人在保管室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三晚上,捉到了偷儿,扯开头上的口袋一看,原来是许队长媳妇。如今说起,许队长笑笑。朱二也笑笑。

苦荞花一双大眼睛,脸胖乎乎的,红润润的,人也大方得很。借着彤红的火光,苦荞花喊了一声朱二。朱二连忙站了起来,说是你……你喊我?苦荞花说,朱二你老男大汉,就说句直话,你给看得起我?朱二嚅嚅地说看得起看得起,你是我眼里的苹果花,只是怕你看不起我呢。原来苦荞花是后边山寨里的人,因小时候父亲和村里一家指腹为婚,把她许给了村里人家。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一天,那男孩上山砍树,不小心被树倒下打了腰椎,医生说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不想嫁那个无用的肉桩。可两家大人不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树桩桩也要守,非要她嫁过去,这不,眼看婚期一到,她就只好跑到族间的姨家来了。姨是许队长的母亲。许队长想来想去,就只有朱二最合适,朱二穷是穷点,可人本分,吃得亏,苦荞花嫁给他不会受气,何况再穷也比那后面的山寨强多了。

煤油灯像颗黄豆米那样,在暗夜里滚来滚去,在两颗心间跌来荡去。朱二嘴笨,未曾开口脸就先红,把头捂在屌跟前。苦荞花不说话,羞得一张笑脸像块红布。朱二嚅嗫着起身,煮了碗荷包蛋给苦荞花,苦荞花端去喂了瞎眼老娘,老娘泪流满面,连忙爬下床,跪在雪地里向依然下着大雪的天磕了几个响头,便立即要儿子筹办把婚结了。苦荞花也同意,说我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家,结了婚我也好生活。

朱二本来也不本份,农闲时也曾偷着去砍社里的松木运到四十里外的城里去卖,去搞投机倒把赚两文盐巴钱,但每次出去,队长都像是长了眼睛,先把他的收入全没收掉,才把他送进大队里办的学习班,去出苦力,去改造思想,去忍饥挨饿。朱二的特长是种苹果,但苹果是生产队的,收入到了年底全都归生产队,自己没有一棵半苗、一分半文。朱二虽然人苦劲足,工分高,但养了个瞎眼娘,年底别人家多多少少要分些红利,可他倒还要给社里补钱。所以多年了,朱二没给铺上添床絮,没给家里添个锅。朱二没有钱,结婚就很为难。瞎眼娘说简单点了,你爹我们那年结婚,二尺红布、一床开花铺盖就成了,还不是把你生出来了。朱二说,妈,你别说了,苦荞花跟我是天撮之合,就这样我心里也不安,人的一生也只有这一回。苦荞花说你去借一点来吧,我们一生只有这一回,以后有我,我们俩推米磨面慢慢赔。有苦荞花撑腰,朱二定了心,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给谁借呢?两人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只有求助于许队长。

朱二提了两个草墩到了许队长家,许队长家关着门。朱二走到院子里,就有一股煮猪蹄的肉香浓烈而固执地往鼻孔里钻。朱二敲了好一阵门,许队长媳妇才开了门。许队长媳妇边开门边用袖口抹一口油嘴。朱二就站在门外说嫂,许队长在家工作吧?许队长媳妇嘟咙说在……在。朱二从门缝里挤了进去。许队长的三个孩子每人举着一只猪爪儿正在啃,见人来,小的两个就跑进里屋去了,只有那个大的男孩,一火钳打在朱二的裸脚上。朱二痛得蹲在地上哈气。许队长正坐在屋角的火塘边端着土烧成的茶缸猛喝。许队长放下茶缸说,许门庆你小狗日的,滚开。那个叫做许门庆的就抱着一只猪爪儿跑进了里屋。许队长媳妇说你你你喝什么马尿,这东西会刮油呢!许队长放下茶缸,脸上丧得水都扭得下,并没有难为情。队长说苦荞花送了两只猪爪来,是给我,不是给你,你当婆娘的有什么权利管我!不要说这家里,就是这队里,管得起我的人还没有生出来!队长回过头来,脸上突起一串笑。朱二想许队长原来也会笑的。许队长用火钳夹起一个烧得有些过火的洋芋说你吃 ……吃洋芋,有啥子事?

许队长说,朱二,你是来请我喝喜酒的吧?朱二点点头,又摇摇头,把借钱的事说了。许队长说借毬,我还在抓雪吃,借什么钱!朱二苦着脸说队长,你再做做好事,你给我介绍媳妇,我朱二永生不忘,可是你要是不借我钱,这媳妇娶不进屋,你这帮忙也白帮。你帮我这一回,明年看果园的事我就让大家推荐嫂子去。许队长沉吟了一会,说那今年的事呢?朱二说今年什么事也没有,果园农家肥施得不够,产量太低,一大片果园就只收了这么一点,大伙儿都清楚的,都没有说啥了。许队长说这还差不多,我写个条子给你担保,你去找信用社的许棒槌,他会借给你。不过你要定期还。朱二连连作揖说谢。许队长媳妇说,朱二,你这下好了,讨了个青头的黄花闺女,好了。许队长说,放你妈的猪屁,活不起滚回你妈家去。像你这样的婆娘老子要讨十个八个!

朱二不知道许队长夫妻两个为什么会发这样大的火,说算了算了,有啥子事好商量。许队长媳妇说,朱二,你说算了就算了,以后你不要后悔就是。

许棒槌在村里是个恶人,说他是恶人,不是说他常常打人,横行乡里。人家许棒槌这样人,还是有地位的。地位的来源,主要是他有钱,信用社里的钱他可以随便借给任何一个人,也可以不借给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权力,村里人都十分敬重他,畏惧他。谁家没有个三长两短紧着要用钱的时候呢!谁家不会生老病死、起房盖屋、讨亲嫁女呢!所以尽管许棒槌脾气大,连大队队长他都不放在眼里,人们都还是理解他的。朱二以前也给许棒槌借过钱,可是每次运气都不好。不是钱刚借完,就是近期没有指标。这次是许队长批了条子的,朱二去的时候又送了两个草墩,说明了情况,所以并没有费太多的力。许棒槌说,朱二你讨媳妇我高兴呐,就当我讨了个儿媳妇,我当然是要支持你的,更何况有许队长的签字呢。

朱二在许棒槌填好的单上,学着别人的样,按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手印,票子就从许棒槌的柜子里转移到朱二的包里。朱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朱二从来没有揣上过这样多的钱,朱二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喜事。朱二一夜没有睡着,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第二天早上,朱二踩着咯吱咯吱的雪上街,买了一件天蓝布对襟衣,一条藏青裤,一块红方巾,这是给苦荞花的。又割了二斤猪肉,打了一斤苞谷酒。回家后苦荞花做好饭,请许队长来吃了一回,许队长满意剔着牙,打着嗝,说朱二我就喜欢你这性格,要不然我会舍得把这样好的表妹嫁给你,我这表妹干净呢,还没有开过苞。苦荞花羞红脸,连忙往许队长碗里挟肉。

朱二和苦荞花成了亲。朱二趴在苦荞花的上面软得像堆稀泥时,那只被许门庆打破的脚还生疼。冥冥中朱二不知道,今后的生活,和许门庆还会有什么样的牵连。朱二说,我的苦荞花啊,干这事比担五十担大粪还累人!苦荞花说朱二我是好女人不是?朱二说是。苦荞花说朱二我是你的女人不是?朱二说是。苦荞花说从今往后你一定要对我好,我给你铺床叠被生儿育女孝敬老人。朱二一生从没有女人这样疼过他、想过他,还和他睡在一起,当下激动得哭了。惹得苦荞花也哭,四眼相对,哭成了一对泪人。

过了蜜月,苦荞花从娘家背了一头小猪回来。苦荞花料理家务十分在行,把猪喂了个小肚儿滚圆。第二年年底,把猪杀了,砍一半交了食品组,卖了钱还了贷款,还留了三十斤过了一个年。这是朱二有史以来第一次杀猪过年。

许队长把表妹嫁给了朱二,就随时到朱二家走动。来了就喝上半斤苦荞花早就准备好的苞谷酒,许队长酒喝过了头,就拿话来撩苦荞花。朱二心里清楚,但朱二碍于情面,不好说什么,许队长是自己的恩人呢。再说,朱二也是知道的,苦荞花用尿盆扣过许队长的。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柳树发芽,果树开花,庄稼人的事就开始忙碌了起来。果树根长到一定时候,再长就需要土质松软阳光充足水够肥多。朱二每年都要和大家一道给果树松土,施肥。一天,朱二在苹果树地里和一帮人在埋头给果树根松土,不小心就挖断了一根树根,朱二看着伤心。要是别人干的,朱二早就发火了。朱二的右眼皮就跳了起来,眼皮一跳朱二就不小心将树根再一次挖断。树根像是血管一样汩汩地流出眼泪一样的汁液来。朱二抬头看,好在大家都各忙各的,没有发现,要是发现了朱二将树根挖断,是要扣工分的。朱二松了一口气,用手按了按头,抹了抹眼,可头还是昏沉沉的,眼还是涩涩的,举起的锄头还是无法按既定的方向挖下去。

夜里,朱二觉得自己又去上工,挑一担大粪,一颠一颠地走进苹果园里。果树上,到处挂满了果子,果子大得很,有人头那样大,在风中摇晃着。朱二认真一看,是娘的头。娘的头大得很,在风中摇来摇去,一下一下打在朱二的头上。一会儿,这些头都不见了,朱二感到一阵轻松,却见娘拄着拐杖走了来,娘没有头,走路却快得很,娘说,我走了,我只是还没有见到孙子,我心里不安。娘说完一阵风就不在了。朱二一阵伤心,不料头上有些凉,伸手一摸,不知是哪里飞来的死鸦,屙了一泡屎在他头上。朱二更伤心了,便坐在地里放声大哭起来。

朱二这一哭,竟哭醒了过来。苦荞花说,你哭个啥,死娘了似的。朱二给这一提,说今晚妈好像没有吃东西就上床睡了。苦荞花说是的是的,我叫她吃,她说她脑子笨得很,当时我正给猪添食就没有在意,你快看看。朱二衣也没有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娘床前。朱二半天没有说话。

朱二愣了半天后说出的一句话是:娘死了。

送娘入土,再孬也要花点钱的。朱二想娘三十二岁就活守寡,把自己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儿的总要给娘一个安稳。但要送娘入土,一是要一口棺材。杨树村街东头麻木匠那里,上了木漆的,得花二百元。二是请个道士来念念经,指指路,得花六十六元。其余给她老人家换件新衣、装点绵纸,得花五、六十元。村里人来跳跳四筒鼓、喝点酒,抽点烟,也要开支的,总的要四百元钱。朱二犯愁:这怎么办呢?这钱从哪里来?

朱二到了许队长家,许队长正坐在火板凳上,一口一口地呷酒,呷一口就捻一颗花生米。许队长对吃有两个爱好,一是酒,二是花生米。朱二也曾给许队长送过花生,但现在朱二来不及送花生了,朱二在许队长门槛边磕了一个头,许队长的一颗花生米就从口里掉在了地上。许队长说朱二你不是报过丧磕过头了你还来干什么。朱二说我妈死无葬身之地,我身无半分三厘……许队长说你妈死无葬身之地有我的毬相干!朱二说想给你借点钱。许队长一下子跳了起来,给我借钱,你想得出来,你拿鸡巴来还?朱二说你要什么都可以。许队长想了想,呷了一口酒,说,那你就要答应我。朱二说我答应你,你要我死都可以。许队长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你有什么面子?你去叫苦荞花来。朱二说你要苦荞花来干什么?许队长说苦荞花是我表妹,嫁给你了就不来我这里了,这两天你嫂子她不在家,你叫她来给我收拾收拾一下屋里。朱二说这还不简单,我再给你磕一个头,我妈进了阴间我叫她连你保佑。许队长说哪个要你那穷妈保佑,你那穷妈连她自己都保不住。朱二一面说谢,一面就回家叫苦荞花到许队长家里。

苦荞花去许队长家半天,钱就到手了,只是苦荞花脸上多了些泪水流过的迹印,朱二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心爱的苦荞花身上一定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朱二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间眼前一片朦胧。朦胧中朱二看到了许队长鼓着一双牛卵子似的眼睛,涎着口水,嘿嘿地笑着,张着两只手去撕苦荞花的衣襟。苦荞花裸着白亮亮的乳房,颤抖着身体,却又举起右手,狠狠地朝许队长的脸上打了过去。朱二又疼痛又亢奋,磨着牙,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声音让他不解恨,朱二就吐出了一只牙来,那牙连着些血沫儿奔了出来。朱二发狠道,有一天老子也来报个仇!以后的日子里,朱二总是在苦荞花的身上,发疯似的折腾,眼里闪着绿光。有时又会突然停止动作,在床前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

朱二借到钱后,就把妈送上山。朱二给妈备办了一切装垫后,将余下的钱全都买了酒,还买了一斤花生米。帮忙抬丧的人见到酒眼都红了,手脚一下子来了劲,大家七脚八手,将朱二母亲的棺材放进事先就挖好的土坑里。抬土的抬土,抬石的抬石,一顿饭工夫,一个土堆就高高地耸了起来。大家把事做好后,就在草地上坐着,一边用手捻花生米,一边喝苞谷酒。喝得红光满面,喝得天昏地暗。朱二一个人坐在坟头,说,妈,你放心去吧,你的事办完了,我也要好好醉他一醉。朱二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过酒的味道呢。

朱二开始喝酒。朱二一口酒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像塞下了团沾了辣椒的毛刺,满脸胀的通红。酒一下子回到口里,朱二想吐,但又一转念,多可惜的。这是钱买来的。要不是母亲死,要不是人家许队长开这个恩借这点钱,恐怕一生都喝不了酒的。朱二忍下了,再喝第二口。可这酒依然是那样的难喝,整个口里比喝下麻油还撑嘴,朱二还是想吐,但朱二再一次忍了。苦荞花为了这一点酒钱,真的是够格了,这酒来之不易呀。喝这酒的时候,朱二牙还豁着,牙根隐隐作痛。朱二定了定神,使劲咽了下去。朱二感到身上热了起来,他头脑发胀,心绪燥动,从未有过的热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朱二想,这酒果然是好东西。朱二就再抿了一口。这样,朱二就有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朱二不知喝了多少口,朱二抬起头来,月亮就从东山丫口处冒了上来,毛刺刺的。四处荒草萋萋,风清树摇,村里的壮汉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草地上。大家都醉了,大家都不醒人事了。

朱二叹了口气,一下子笑了。朱二心头的火光亮了起来。又是年终的时候,队里召开社员大会,自己的工分是全队最多的,分到了别人永远也分不到的很多很多的钱。他把钱拿回来,交给苦荞花,苦荞花抱着这么多的钱哭了,哭得那样的叫人心烦,又叫人那样的心酸。他用这些钱还了所有的欠债,给苦荞花换了新衣,给家里修了新房,还给母亲打了个碑。朱二嘴痒,手也痒,想说话,想骂人,想打人。骂的打的都是许队长。打着骂着,他突然悲从心来 ,哭了起来。不过他哭得开心,哭着哭着,居然变成了笑。

魂幡摇动,荒草支离。渐渐正顶的月光照在一群不醒人事的人的脸上。月光很模糊,朱二躺在人群堆里,血红的脸上流淌着一种迷醉、失落和不醒人事。

苦荞花说,朱二,你今天代我给许队长请个假,我头晕,四肢无力。朱二肩上已担上了一担大粪桶,走到了院门口。朱二有些不情愿。他想要是再晚去几分钟,给许队长的印象就不好了,要被扣工分的。朱二每天都总比别人早到一小会儿,更何况这几天朱二都总是晚到。这几天苦荞花脸色一直不好,而且时常头晕、呕吐,上不起工,人也变懒了。家里的猪食都是朱二在上工前摆在火炉子上,把火添好了才走的。朱二又听到老婆的喊声,就有些不高兴了。朱二说苦荞花你已经十多天都是这个样子了,你再耽误了工时今年年底就分不了红了,分不了红我们哪里拿钱来赔许棒槌。苦荞花说我也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就是这样,想吃酸杏,干脆你送我进医院去看看,要是我死了也有个明白。朱二一听死字,就一下子慌了,说苦荞花别乱说,我可不许你这样,我背你去医院。苦荞花说不用的,我可以自己走。朱二站着想了想说苦荞花你想吃酸,是不是有喜了。苦荞花说可能是吧,可怀娃咋会这样难受?朱二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朝着天上连喊三声送子观音你要保我朱家香火旺盛,我朱家世代良民。朱二站起来,把苦荞花抱了起来。苦荞花忙说快放下,要真是这样可不能乱来的,弄痛了你儿子。

朱二要去许队长家借钱,苦荞花不答应。苦荞花说我们时时都在给人家借钱,这不太好。要不,我们干脆找王巫婆跳跳神。朱二说不行,那巫婆只会糊弄人,她只会把好的人弄病,把病的人弄死……苦荞花说,那钱……朱二说不给他借给谁借,我们的血汗钱都在他手里呢!苦荞花也知道许队长管着队里所有财产和物资,而且这几天村里的苹果也卖出了几大卡车。但她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朱二来到许队长家,许队长提着一个酒瓶子在后园——自家的果树园里,喝一口酒叹一口气。许队长面对的是一园子不长叶不长枝更不长果的树。朱二说许队长我又求您来了。许队长说你又来借钱了,你家是永远都填不满的骷髅洞。朱二说我世代单传,现在苦荞花要给我生儿了,队长你行行好。许队长眼睛一亮说苦荞花怀上了?朱二说是苦荞花怀上了。许队长说我借给你钱我要为你担多大的风险,别人说我的长道我的短你知道吗?何况你娘死时借的钱你还没有还清呢!朱二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嚼你和苦荞花的舌头,可哪有这事!这些事我不这样认为别人嚼烂牙巴也是枉然。许队长说,这次不行了,你要借钱你就给我把后园里的这三百棵树都重新嫁接,每年都要给我修剪好。行,不就是苦一个冬天的事儿,朱二咬咬牙说,您许队长说一,我朱二什么时候变成过二字?

朱二陪着苦荞花到了乡医院。朱二可不想让他的儿子给那个一天到晚都被神缚着魂的老巫婆乱动。他看着她就心烦。他要让苦荞花给乡上那些医生去看。朱二太想要儿子了,刚结婚那几个月,苦荞花每天晚上都说朱二我要。朱二弄了半天,就喘着气訇然倒在半边问苦荞花,有了没?苦荞花不回答,只说朱二我还要呢!朱二便一下子散了架。如今老婆有了动静,朱二能不高兴吗?朱二一高兴,就掩不住的,村里人打趣说朱二你高兴啥,屙尿捡到个金元宝了?朱二嘿嘿地笑了,是……是……信贷员许棒槌上班从这里经过,大声插话说,朱二你真了不起,是播下种了,种子在生根发芽成长呢!朱二只是嘿嘿地笑,手里锄子下地的力更大。许棒槌说该有小苹果大了?朱二说这我咋知道,又看不见的。许棒槌说毬,不是你的种你当然不知道,队长恐怕比你还清楚。朱二说,那……哪能呢?许棒槌笑了,说朱二连是不是自己的种都不知道,咦,有问题,说不定是个小杂种。朱二说许棒槌你狗日才是杂种,我老婆苦荞花行得正得很,谁像你。许棒槌一下子垮下脸来,说朱二我是开玩笑,你倒认真了,你现在借到钱了,以后不想借钱了?朱二尴尬着说,谁才耐烦和你开玩笑。

分娩期临近,朱二掩不住的高兴之余,又发起愁来。今年苦荞花怀了娃儿,做什么都不便当,上年买来的接槽猪吃不饱,一天被关在厩里唱山歌。猪到了年底还小得像个山耗子。上交给队里的土杂肥也少,两人的出工率也比去年少了。队里的苹果今年是丰收了,可那是队里的,他朱二也就只是偷偷地在腋窝里夹上两个回来给苦荞花解馋。许队长这天在会上说,上面要求今后生孩子都要上医院,不准私自在家里生,要是弄死了,可不行。从今天起,队里每生一孩,补助五斤红糖,十斤米,女人休息一个月,男人休息三天。谁违反规定,就没有补助,也没有假期。朱二当然高兴,朱二的这一关终于过了。

朱二说,许队长,这些年我给你嫁接了这么多的树,你家里一年比一年有钱了,老天也欺穷敬富,只有我穷得连根毛都掉不下来,我帮你家干了这么多的活,你要是有良心就帮我一把。许队长剔着牙说你帮我是我借了你钱,我们是平等的,我还欠你什么?

朱二说,我是借了你的钱,可我以后还要还你钱,你就相当于使白工,根本就不存在平等。队长说世界上要是存在真正的平等,我就在联合国去当秘书长,你至少也在国务院当清洁工了。其实我知道你是有事情要给我说的。朱二说队长你太了解我了,我一抬屁股你就知道我要屙什么屎。许队长说我知道你要屙猪屎,你朱二还屙得出人屎来!朱二说队长你大仁大义,我目不识丁,如果说了不好听的话你要谅解我。我儿子已六岁了你知道,我总不能让他还像我一样一辈子当瞎眼老汉。队长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是啥毬事,你要给儿子读书那不是我一句话吗,你让你媳妇来说不就行了。朱二说谁不知道你是个花花公子,以前说这闲话的人太多了,你不害臊我害臊,我还要做人。许队长说谁叫我表妹长得那样好看。朱二说我媳妇再好看,哪有你队长见过的漂亮,你让一步,我日后会报答你的,只要你的苹果每年结多一点,结大一点,钱多了女人不就有的是。队长点点头说想不到你朱二还挺会说话的。这样吧,你明天把娃娃送去学校,我给老师们说好,像你这样的家庭,把书学费全免了吧,就当我养了个儿。

朱二借到钱后,就把妈送上山。朱二给妈备办了一切装垫后,将余下的钱全都买了酒,还买了一斤花生米。帮忙抬丧的人见到酒眼都红了,手脚一下子来了劲,大家七脚八手,将朱二母亲的棺材放进事先就挖好的土坑里。抬土的抬土,抬石的抬石,一顿饭工夫,一个土堆就高高地耸了起来。大家把事做好后,就在草地上坐着,一边用手捻花生米,一边喝苞谷酒。喝得红光满面,喝得天昏地暗。朱二一个人坐在坟头,说,妈,你放心去吧,你的事办完了,我也要好好醉他一醉。朱二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过酒的味道呢。

朱二开始喝酒。朱二一口酒下去的时候,喉咙里像塞下了团沾了辣椒的毛刺,满脸胀的通红。酒一下子回到口里,朱二想吐,但又一转念,多可惜的。这是钱买来的。要不是母亲死,要不是人家许队长开这个恩借这点钱,恐怕一生都喝不了酒的。朱二忍下了,再喝第二口。可这酒依然是那样的难喝,整个口里比喝下麻油还撑嘴,朱二还是想吐,但朱二再一次忍了。苦荞花为了这一点酒钱,真的是够格了,这酒来之不易呀。喝这酒的时候,朱二牙还豁着,牙根隐隐作痛。朱二定了定神,使劲咽了下去。朱二感到身上热了起来,他头脑发胀,心绪燥动,从未有过的热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朱二想,这酒果然是好东西。朱二就再抿了一口。这样,朱二就有第三口、第四口、第五口。朱二不知喝了多少口,朱二抬起头来,月亮就从东山丫口处冒了上来,毛刺刺的。四处荒草萋萋,风清树摇,村里的壮汉们都横七竖八地倒在草地上。大家都醉了,大家都不醒人事了。

朱二叹了口气,一下子笑了。朱二心头的火光亮了起来。又是年终的时候,队里召开社员大会,自己的工分是全队最多的,分到了别人永远也分不到的很多很多的钱。他把钱拿回来,交给苦荞花,苦荞花抱着这么多的钱哭了,哭得那样的叫人心烦,又叫人那样的心酸。他用这些钱还了所有的欠债,给苦荞花换了新衣,给家里修了新房,还给母亲打了个碑。朱二嘴痒,手也痒,想说话,想骂人,想打人。骂的打的都是许队长。打着骂着,他突然悲从心来 ,哭了起来。不过他哭得开心,哭着哭着,居然变成了笑。

魂幡摇动,荒草支离。渐渐正顶的月光照在一群不醒人事的人的脸上。月光很模糊,朱二躺在人群堆里,血红的脸上流淌着一种迷醉、失落和不醒人事。

苦荞花说,朱二,你今天代我给许队长请个假,我头晕,四肢无力。朱二肩上已担上了一担大粪桶,走到了院门口。朱二有些不情愿。他想要是再晚去几分钟,给许队长的印象就不好了,要被扣工分的。朱二每天都总比别人早到一小会儿,更何况这几天朱二都总是晚到。这几天苦荞花脸色一直不好,而且时常头晕、呕吐,上不起工,人也变懒了。家里的猪食都是朱二在上工前摆在火炉子上,把火添好了才走的。朱二又听到老婆的喊声,就有些不高兴了。朱二说苦荞花你已经十多天都是这个样子了,你再耽误了工时今年年底就分不了红了,分不了红我们哪里拿钱来赔许棒槌。苦荞花说我也不知是咋的,这几天就是这样,想吃酸杏,干脆你送我进医院去看看,要是我死了也有个明白。朱二一听死字,就一下子慌了,说苦荞花别乱说,我可不许你这样,我背你去医院。苦荞花说不用的,我可以自己走。朱二站着想了想说苦荞花你想吃酸,是不是有喜了。苦荞花说可能是吧,可怀娃咋会这样难受?朱二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朝着天上连喊三声送子观音你要保我朱家香火旺盛,我朱家世代良民。朱二站起来,把苦荞花抱了起来。苦荞花忙说快放下,要真是这样可不能乱来的,弄痛了你儿子。

朱二要去许队长家借钱,苦荞花不答应。苦荞花说我们时时都在给人家借钱,这不太好。要不,我们干脆找王巫婆跳跳神。朱二说不行,那巫婆只会糊弄人,她只会把好的人弄病,把病的人弄死……苦荞花说,那钱……朱二说不给他借给谁借,我们的血汗钱都在他手里呢!苦荞花也知道许队长管着队里所有财产和物资,而且这几天村里的苹果也卖出了几大卡车。但她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朱二来到许队长家,许队长提着一个酒瓶子在后园——自家的果树园里,喝一口酒叹一口气。许队长面对的是一园子不长叶不长枝更不长果的树。朱二说许队长我又求您来了。许队长说你又来借钱了,你家是永远都填不满的骷髅洞。朱二说我世代单传,现在苦荞花要给我生儿了,队长你行行好。许队长眼睛一亮说苦荞花怀上了?朱二说是苦荞花怀上了。许队长说我借给你钱我要为你担多大的风险,别人说我的长道我的短你知道吗?何况你娘死时借的钱你还没有还清呢!朱二说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嚼你和苦荞花的舌头,可哪有这事!这些事我不这样认为别人嚼烂牙巴也是枉然。许队长说,这次不行了,你要借钱你就给我把后园里的这三百棵树都重新嫁接,每年都要给我修剪好。行,不就是苦一个冬天的事儿,朱二咬咬牙说,您许队长说一,我朱二什么时候变成过二字?

朱二陪着苦荞花到了乡医院。朱二可不想让他的儿子给那个一天到晚都被神缚着魂的老巫婆乱动。他看着她就心烦。他要让苦荞花给乡上那些医生去看。朱二太想要儿子了,刚结婚那几个月,苦荞花每天晚上都说朱二我要。朱二弄了半天,就喘着气訇然倒在半边问苦荞花,有了没?苦荞花不回答,只说朱二我还要呢!朱二便一下子散了架。如今老婆有了动静,朱二能不高兴吗?朱二一高兴,就掩不住的,村里人打趣说朱二你高兴啥,屙尿捡到个金元宝了?朱二嘿嘿地笑了,是……是……信贷员许棒槌上班从这里经过,大声插话说,朱二你真了不起,是播下种了,种子在生根发芽成长呢!朱二只是嘿嘿地笑,手里锄子下地的力更大。许棒槌说该有小苹果大了?朱二说这我咋知道,又看不见的。许棒槌说毬,不是你的种你当然不知道,队长恐怕比你还清楚。朱二说,那……哪能呢?许棒槌笑了,说朱二连是不是自己的种都不知道,咦,有问题,说不定是个小杂种。朱二说许棒槌你狗日才是杂种,我老婆苦荞花行得正得很,谁像你。许棒槌一下子垮下脸来,说朱二我是开玩笑,你倒认真了,你现在借到钱了,以后不想借钱了?朱二尴尬着说,谁才耐烦和你开玩笑。

分娩期临近,朱二掩不住的高兴之余,又发起愁来。今年苦荞花怀了娃儿,做什么都不便当,上年买来的接槽猪吃不饱,一天被关在厩里唱山歌。猪到了年底还小得像个山耗子。上交给队里的土杂肥也少,两人的出工率也比去年少了。队里的苹果今年是丰收了,可那是队里的,他朱二也就只是偷偷地在腋窝里夹上两个回来给苦荞花解馋。许队长这天在会上说,上面要求今后生孩子都要上医院,不准私自在家里生,要是弄死了,可不行。从今天起,队里每生一孩,补助五斤红糖,十斤米,女人休息一个月,男人休息三天。谁违反规定,就没有补助,也没有假期。朱二当然高兴,朱二的这一关终于过了。

朱二说,许队长,这些年我给你嫁接了这么多的树,你家里一年比一年有钱了,老天也欺穷敬富,只有我穷得连根毛都掉不下来,我帮你家干了这么多的活,你要是有良心就帮我一把。许队长剔着牙说你帮我是我借了你钱,我们是平等的,我还欠你什么?

朱二说,我是借了你的钱,可我以后还要还你钱,你就相当于使白工,根本就不存在平等。队长说世界上要是存在真正的平等,我就在联合国去当秘书长,你至少也在国务院当清洁工了。其实我知道你是有事情要给我说的。朱二说队长你太了解我了,我一抬屁股你就知道我要屙什么屎。许队长说我知道你要屙猪屎,你朱二还屙得出人屎来!朱二说队长你大仁大义,我目不识丁,如果说了不好听的话你要谅解我。我儿子已六岁了你知道,我总不能让他还像我一样一辈子当瞎眼老汉。队长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是啥毬事,你要给儿子读书那不是我一句话吗,你让你媳妇来说不就行了。朱二说谁不知道你是个花花公子,以前说这闲话的人太多了,你不害臊我害臊,我还要做人。许队长说谁叫我表妹长得那样好看。朱二说我媳妇再好看,哪有你队长见过的漂亮,你让一步,我日后会报答你的,只要你的苹果每年结多一点,结大一点,钱多了女人不就有的是。队长点点头说想不到你朱二还挺会说话的。这样吧,你明天把娃娃送去学校,我给老师们说好,像你这样的家庭,把书学费全免了吧,就当我养了个儿。

朱二说那我就多谢了。朱二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小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他想,将来有一天,说不定谁是谁的儿呢。

日光飘浮,岁月如霜。朱二的儿子朱成器进了小学,以后又进了中学。朱成器为朱二争了光,一下子考进了宁夏的一个地质学校,还是个本科。可喜过之后还有愁,录取通知书上明确说第一次入学要交五千元的学费。这对于朱二来说,是一笔数都数不清的钱。到哪里去借!朱二走到队长家,队长说朱二,我知道你是要来借钱了,我先给你说清楚,你儿子要是娶了我家草草,我就给你儿子塾学费钱,要不然,那我可没有办法了。朱二说你借我钱,我们一辈人不说二辈人的话,我做牛做马也会还你的。许队长说除了我说过的这个条件,就不要再谈了。朱二回到家里一说,成器就哭了,成器说要我娶那个憨包姑娘我就只有去死,死了省得爹你操心。你为我操了大半辈子心我还不知道要咋个报答你……干脆,干脆我不读了,我回家来和你种苹果树,给你分担点事……朱二一听心都碎了。自己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儿,如今考上了大学,倒还读不起。不成不成,他当队长的有几个钱就有什么了不起,他养得出个大学生来吗?还想把个憨得抓屎都认不得香臭的姑娘嫁过来,这不是害了我的儿吗?不成,不成!朱二咬着牙说,儿子,别哭,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有男人的样子,以后你就要离开你妈和我,去见大世面了。你是我们家的大学生,你是我们村里的大学生,这事你不同意,我更不同意,钱难不倒我们爷儿俩!

朱二找东家,借西家,人家一听是借钱,就连忙哭丧着脸,说这穷那苦。好在朱二经历的多了,什么眼神什么脸色都见过。人家不借就算了。

朱二从这家里出来,又走进了另一家的门。

成器明天再不踏上读书的路,读大学就只是个梦了。可是,朱二在外面乱了三天,一分钱也没有到手。他不知道这样回家,儿子会是什么样子。朱二回到村头,就在路坎上坐着,一边流眼泪,一边打自己的嘴巴。左一下,右一下。打一下,骂一声:你这个不成器的爹,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爹,你也配当爹!

队长从田埂那头走了过来。队长以前是从来不下田的,他当队长就是每天早上,拿着一个哨子从村头吹到村尾,一边走,一边吹,一边叫,嘘——上工了,嘘——上工了,迟到一分钟扣三分工分。吹完了,喊完了,就回家睡大觉。现在,队长的哨子失灵了,土地承包到户,各种各的,他那一套吃不走了,村里人不再买他的帐。队长就只好亲自下田,但队长家的地总是到春种还没有种下,到除草的时候草长得比庄稼还深。到秋收的时候,同样多的土地,人家粮食堆满了院子,他只收了一箩筐。家家种了一园子苹果树,夏天就有了收入。可队长家里种下的树五、六年了,连花都开不了几朵。

但是队长有队长的办法。队长从田埂那边走过来时,就看见了朱二,队长看见朱二的样子时就知道了他的情况。队长说,朱二,你借到钱了,你儿子从此就要走出我们杨树村,当大学生当国家干部了,你为什么还不高兴。朱二说你不要小看我,我朱二也会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队长说我知道你现在就扬眉吐气的了。队长说,朱二,其实我知道你还没有借到钱,我倒有个办法。朱二一听,扬起头来说什么办法。队长说你要是把你那一园苹果树卖给我,钱不就来了。朱二说,这倒是个办法……那你给多少钱?许队长举起五个手指。朱二说,五万?许队长说,五千,多一分钱我都不要。朱二说,那园子是我的全部财产呢,秋天一到,树上的果子都要卖三千多,连树和地卖给你,才值五千元?起码也要值两万。队长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说着就要走。朱二说你等等。队长就站住。朱二说,你有没有现钱?队长说没有金刚钻我还揽什么瓷器活!朱二说,那就说定了,明天一大早你给我钱,那园子从今往后就姓许了。

朱二回到家里,一脸的喜气。苦荞花说你找到钱了,朱二说找到找到了。苦荞花说你在哪里找到的?朱二嗫嚅了半天,还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成器就说,爹,你说呀!朱二把事情说了。苦荞花和成器脸都白了,苦荞花说,那可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呀。成器说,我不读了。说着就往外走。朱二一下子生气了,大喝一声,站住!朱二说,成器,一个人要有大眼光,有大眼光才走得远,爹妈供你容易吗?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有了这一天,爹盼你出人头地,给祖先争光!你不读了,你对得起你爹妈吗?你要是有良心的话,以后多在你爹坟上烧两张草纸就行了。朱二又回过头对苦荞花说,我们是老夫老妻了,这些年,再穷再苦,都没有红过一次脸,你想想,我们的儿子这样有本事,这样有出息,我们在这样的时候,让他成不了器,还配当爹妈吗!只有这条独路了,我们不能因为这点钱,让娃儿一辈子给毁了。钱是人找的,树也是人栽的,你相信我,五年以后,我们又会有一个大果园。

朱二开始重新开辟自己的果园。他起早贪黑,把村后山洼里的一块荒地除草,翻深,打塘,把猪厩里的土杂粪挑去,把厕所里最鲜最臭的大粪担去,和泥均匀,就着阴湿的秋雨,到街上买了树苗来,种在里面。许队长就笑他,说朱二呀,养儿防老,你呀,儿子当了大学生,你公当孙子了,苦得像个猴!像个毬!你家出得了大学生呀,祖坟上好好埋只狗吧。这话在农村阴损得很,连祖宗都被说成是狗了。要是年轻时候,朱二早一锄子挖在说话人的头上了,但现在朱二懒得和他说话,继续干他的事。吭,地上是一个洞。吭,地上又上一个洞。他想象着那是许队长的头,下手的力气就更大了。开了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些果树枝,一个一个的芽接在了小树上。队长看了看,说,朱二,你这是干什么。朱二说,树不好,我重新嫁接呢。队长笑笑,走了,心里在想,这狗日,等他的树挂果,胡子都白了。

队长轻而易举得到了朱二的这块果树园,心里着实高兴。这果园,是全村最好的了,树旺,枝茂,根粗,叶绿,品种又好。许队长整天乐得在园子里转,一边转一边还唱着小曲儿。心里高兴,我是谁?我是队长呀,我当然是与众不同的。树要施肥了,队长就叫婆娘,挑大粪去。婆娘说,呸,你还不如朱二呢,责任地下户后,朱二哪里让他婆娘下过地,真是羞死我了。树上生虫了,队长叫儿子一同去打药,儿子说我头痛,对农药过敏呢!队长没办法,就请村里人帮他忙,可家家都种果树,插稻谷,都养猪,农事撵得人像是屁股后追来了风刀子,谁忙得过来帮他呢,更何况现在他又不是队长了,连他家里人都懒得种地,谁还给他家干白工!也有些念着旧情的人,去帮他一回,可第二回第三回谁还帮他呢。许队长叹了口气,自己赤臂上阵了。可那肥不是施多了,沤得树根腐烂,就是肥效根本不够,叶黄干细,挂不上果。那药不是喷得太浓,把叶都全烧糊了,就是太淡,倒将虫养得又肥又胖。许队长看着园里的果子长成死个儿长嘘短叹,怨而今世风日下,人不如人。

朱二的树在一年年的春风秋雨中慢慢地长大。别人的树要五年才挂果,朱二的三年就挂满了枝头;别人的要旧历八月中秋节以后才上市,朱二的七月初就红满树梢。队长这才明白,朱二的树不仅种的好,关键是换了品种。他的品种是白杨树村谁也没有的。别人的要一担一担挑上街,卖到冬天打霜的时候才卖得完,朱二的中秋节前就被外地来的商贩一抢而光,成了人们馈赠亲友的礼品。别人的卖上三毛一斤就了不起了,朱二的卖上了一元二一斤。大家眼红啊,队长更是眼红。人们纷纷来向朱二买枝条去嫁接,朱二也不怕别人买去影响他的,因为别人现在嫁接,也要五年后才开始收果子,但五年后,苹果品种不知又有什么更新的了,就收一角钱一条,卖得村里人心辣辣的、酸酸的,但还得买,那可是找钱的好品种啊。

朱二有钱了。朱二把钱存了起来。朱二的钱存在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

成器毕业了,就分在宁夏的首府银川。远是远点,但儿子分了工,还往家里写信,每月领到工资,就给家里寄钱,问长问短,弄得朱二两口子常常泪丝丝,话连绵。朱二在外面,腰也硬了,步子也大了。走在哪都有人尊重,都有人找着和他说话。后来儿子恋爱了,就不大往家里写信,寄钱也少了,逢年过节,儿子也不再回家。朱二知道儿子有他的事,也不管他,只是一心一意种自己的苹果树。苦荞花在家里做做饭,养了两头大猪,到过年了,就拉一个来杀。然后请街上的眼镜吴写信给儿子,说儿子,爹妈都想你得很,你有空就回家过年,我们给你留着小时候你最喜欢吃的猪腰子呢,让我们看看自己的儿子长成什么样子了,让我们看看你给我们找了个什么样的儿媳妇。信回来了,朱二就拿着去找许队长,说你给我念念,儿子说的是啥。打开信来,儿子寄来了个女人的相片。朱二一下子脸红了,说是不是儿媳妇?队长说是。队长丧了半天脸,朱二说,队长,你倒是说话呀。队长说是,你儿子在那里要结婚,差钱,要当爹的给寄过去。朱二说他要多少?

队长一下子笑了,说你家公子说,结一次婚,要买房、买家俱、买电器,什么彩电、洗衣机、冰箱、影碟机、洗碗机……朱二说我听不懂那些什么什么机,我问你他说要多少钱?许队长抹了一下胡子说你儿子说了,这次结婚总计要花十五万,他只向你们要五万。朱二一听,火了,说这龟儿,要整死我。队长说,你快去弄你的钱去罢,你已经一年没给我送酒送花生米了。朱二说我送你,我当然要送你,不过你已经没有当队长了,还不如送给狗吃。不过,看在当年你帮我儿子读书的面子上,我还是会送你一点的。

许队长说,朱二,古话说,人生在世,吃穿二字。可我觉得,在你我这把年纪,吃穿没有啥问题。关键是玩,城里人说的,要找回什么青春来着……朱二笑了,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不过你是队长,你总是说些让我们摸不着头脑的话,办些我们摸不着头脑的事。许队长说,朱二你那东西还管用不?我的可老了,见到再漂亮的女人,都要吃些药才起作用的。这人呐,过得太快了。我要是像你,有了钱我就玩痛快点。

许队长说,给你说呢,许门庆在街子上开了个歌舞厅,有好多漂亮的小姑娘,你有空就去除除土气。

朱二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在想的是筹钱给儿子的事。

朱二对钱这个问题不慌。朱二两口子这些年来,种着家里的那两亩苹果树,有着些收入。朱二在地里弄到的钱,全都一分不差地交给了苦荞花去保管,只是朱二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少钱。

晚上,老俩口等夜深人静,全村人都入睡了,才将门关好,用木棒抵住,窗子都上了扣。老俩口不敢开电灯,将好些年没有用的煤油灯点燃,把装钱的木箱从床下的土洞里掏了出来。

木箱打开。已经长霉的塑料布打开。里面干干的,一大捆钱就摆在了老两口的面前。老两口数了大半个晚上,总共是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五元。苦荞花吓了一跳,说他爹,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朱二咂了一口兰花烟,烟雾从他口里进去,半天才从鼻子里涌出来。朱二说,老伴,这些年来你跟着我苦累够了,我对不起你。苦荞花说,你说什么呀,你看你,现在才学会体贴人,当年我猪喂晚了一点,饭做晚了点,地里的肥上少了点,还拿给你骂上半天……

钱还不够,朱二坐着发愣,老伴从墙洞里挖出一个塑料包抖开,一坨钱从里面滚了出来,这下让朱二吃惊了。老伴说,你看,你给我买衣服穿的钱,你给我上街买药的钱,全都在这里了。苦荞花说,你苦累成那个样子,我忍心一个人用这些钱!我把它全都存了起来,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用上这些钱的,这不,我们的儿子用上了……朱二说,我想呀想,想的就是这一天,就是要给儿子娶一个好媳妇,这不,什么都不要我们操心,我们有出钱的时候,我们放心了!

凑凑数,钱正好够。老俩口就这样坐着,说着,说过去,说现在,说以后的日子。说得老俩口老泪纵横,说得檐下的鸡咯咯地叫了。有人敲门,朱二就装作睡意朦胧的样子,说谁呀?外面说朱二爷,说好请你给我们家嫁接果树的,老人家你是忘了的不成?你老人家以往是不睡懒觉的,给我们吓了一跳。朱二说你先回去,我起床就来。两口子忙把屋子收拾好,打开门,阳光已照进了屋里来。苦荞花说,他爹,你就不要去了,行不?朱二说,那怎么行,我们还要苦点钱放着,说不定明年这两天,儿子又来信说给我们生了个胖孙子,到时我们拿什么去作见面礼?

第三天,老伴就拿上那钱,坐着从村边开过的大客车走了。朱二第一次和老伴告别,怪不自在的。朱二趴在车窗下说,你告诉儿子,要他请个假,和媳妇一起回来,让我们看看。老伴挥着手,和着长途客车,在朱二的眼里慢慢地小去。

朱二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白发拂着秋风。他一脸金色,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在他眼里,老伴高高兴兴回来了。老伴的左右,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媳妇,媳妇怀里还搂着个大胖小子。

队长说,朱二,你现在日子好过了,而我的日子艰难了,这世道不公平,像是村东那只好些年没有用的翘脚碓,这边按下去,那边又翘了起来。朱二,我这嘴里没有哨子,没有酒,这日子怎么过?

朱二从墙脚的酒瓮里打了一杯酒递给队长,说你可千万别有什么想法。你要做什么你只管说。队长说,我的果树花都开不了,地里的苞谷洋芋都黄蔫蔫的,你借我一点钱,我买点化肥。朱二说,你借钱是不是在外面去找小姐,我听说你现在花哨得很呢。许队长说你借我钱就别说这些难听的话了,当年我要是像你这样,你会有今天?行,行,朱二说,看在你当年借我钱的份上,我借你一千块钱,你三年以后还我,只要你每次都给我念儿子的来信,就可以了,如果你不念错,不像上次那样把“享乐”念成“哀乐”,我就给你送花生米送苞谷酒。队长说那是那是,一脸的灿烂,一脸的谦恭,一脸的感激。

朱二想,有钱就是好,如今我也享受当上债主的那份感觉了。

朱二高兴着呢,就学着别人唱小曲儿,啊——啊……啊后面是什么他就啊不出来了,就只好用噜代替。噜——噜……噜到一半的时候就有人在背后笑嬉嬉地喊叔。朱二回头一看,原来是许队长的儿子许门庆。朱二说你叫我什么?许门庆说我叫你叔。朱二拉拉耳朵说我是不是听错了?许门庆说是我叫你叔呢,我是许门庆,我是你侄子,我叫你叔呢。朱二说是的是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叫我叔,你凭什么叫我叔?许门庆说你和我爹关系那样好,亲如弟兄,我叫你叔不应该吗?朱二说,是的是的,你是要叫我叔的,这世道一下一下的好起来了,当年我膝上的伤疤也不疼了。许门庆说,还有,我成器哥当年不是差一点就和我姐好上了,要是好上了,我还是他的小舅子呢,那样不就亲上加亲了!只是,如今呐,他当了国家干部,我姐都巴不上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一家的关系,你说是不是?叔。朱二说,你小时候经常打我家成器,打了还常常喊着我的名字骂,你一时转得这么快,我还适应不了。许门庆说你很快就会适应的,你借我点钱,就适应了。朱二一脸的惊讶,说你借钱干什么,你开歌舞厅不是很找钱?那些嫖客不是一手摇着鸡巴一手拿着票子来找你?许门庆说,叔,我的生意需要扩大,需要发展,你知道,只有这样,才会比我爹有出息。你借我钱,我把我的歌舞厅扩大成一个娱乐中心,我可以找更多的钱,还可以每天送你一个小姐玩玩。甚至,还可以专为你开一个房间,属于你一个人的,你随来随用。朱二说你说得太难听了,我要什么小姐,那简直是伤风败俗的事。许门庆说你老了,玩小姐肯定是力不从心,你会心疼那点小费的。不过,你不玩也可以,我会还你钱的,再不就是每月还你点利息,按高利贷的还,我这个人,信誉是我的根本。

我没有钱,朱二说。

你怎么会没有钱,叔,我爹昨天还找你借过,我爹原本只想给你借两百元钱,不想你一口气借给他一千元钱,我爹高兴了,还到歌舞厅里去嫖了一回。没有这个信息,我会找你借钱?这么多年来只有我们家借你的,叔,你当年娶我姨的时候,还是我爹做的媒,是不是?看不出你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别说得那样难听。朱二耐不住缠,说,你要借多少?

许门庆说,就借两万吧,我一年以后还你。

朱二吓了一跳,说,我哪有这么多的钱?

许门庆说,叔,你哪能这么保守!你放着钱能下崽?你借给我钱,我每月给你利息,给你五分的利,怎么样,一个月你就有一千块钱。你家成器一个月给了你多少?你相当于养了一个大儿子。

朱二犹豫了一下,说那我看看,还有没有这么多钱。

许门庆说行。

朱二借给了许门庆一万块钱。这是他的全部积蓄。许门庆得了钱,在他面前千恩万谢。朱二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好了,当年的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的腰也就挺直了很多。这世道是变得那样的快,那样的叫人不可想像。朱二也可以借给人钱了。而且给他借钱的人,恰是当年借给他钱的人。也就是三十来年,人生就有了这样的变化。本来这钱是可以不借的,但把钱借给别人,自己就有一种快感,一种优越感,一种发泄了之后的美好感觉。

朱二上街找了眼镜吴,给儿子写了信,说了自己把钱借给许队长父子的事。儿子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老伴说朱二如果不把那钱要回来,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朱二想,自己也是个男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借出钱去是有收入的,妇人家懂什么,她不回来就不回来,有什么了不起。

朱二已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精神上已远不如以前。家里牲口也没有喂了,土地都给村里人种了,朱二就是每天在苹果树里看管一下,十分的清闲。这样,朱二就懂得了寂寞,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寂寞。

有时朱二也会感到需要,一种来自于自身最根本的那个地方的需要。朱二结婚的晚上,在做那个事的时候有些木,不懂,很多方法还是苦荞花教给的。苦荞花喘着气说,朱二,你这样,对,这样,再这样……在苦荞花的调教中,朱二做这事就有了发展,有了进步。以后天一黑,活一完,朱二就要干那个。有时白天也要,在果树林里、苞谷草间,说来就来了,勇猛而又固执,苦荞花只好说,朱二,我投降,我不行了,你饶我好不好……

后来,两人都老了,苦荞花更年期一过,对这事倒有些惧怕。有时朱二要,苦荞花就说,都这把年纪了,不害臊!说归说,但还是勉强把事做了。现在,苦荞花到千里之外,都一年多了,还没有回来的意思。朱二烦燥啊……

这样,朱二就有了爱好。他的爱好就是赶集天上街,和熟悉的人打打招呼,喝喝茶什么的。朱二没有什么爱好,年轻时的苦日子里,他懂不了打牌、麻将、下棋,上街也就看看那些五花八门的商品、吆五喝六的小贩、熙来攘往的人流……每个月农历二十九那天,是杨树村乡街的赶集天。朱二就上街了。他先在粮食市场看看今天的米价如何,再上菜市场看看,在肉摊上割上两斤肉,打一斤散酒,再到茶馆里坐下。这些地方,以前他是不敢想的,可现在他这样做了。茶馆的老余说,朱二哥,又上街了,今年苹果怎么样?朱二笑笑,说,还好还好。朱二懂得,人家是顺口打的招呼,他也就马虎地回答。要是有人认真地向他讨教种树的经验,他还是会认真地说上半天呢。他现在懂得怎么对待生活和生活中的某些人了。水喝够了,太阳也偏向了西方,朱二付了茶钱,提上自己的酒肉,一蹁一蹁地向街子西边踱去。

许门庆的歌舞厅就开在杨树村街的西头。那座最高的、五层楼的房子就是。许门庆那歌舞厅的门面有些叫人眼花缭乱。大大的广告牌、红红的灯笼、里面一隐一现、嗲声嗲气的歌声,叫朱二感到十分为难。刚一走近,眼睛朝那门一看的时候,门两边穿着暴露的两个小姐就热情地走过来:大爹,进来玩玩,好玩得很。真不要脸!朱二忙转过头,紧走两步,使劲地咂了两口兰花烟。兰花烟的烟雾遮住了他的酱色的半边脸。

朱二就这样走了过去。

可不能走过去就算了呀。这许门庆狗日的,说过今天拿钱给我的,他就应该看看我来了没有。欠债还钱,理所当然,干脆我进去找他算了。朱二一下决心,就回过头来大步大步地走了过去。可是他的心是虚的,人朝那面走,可脚上软的,想往回拽。朱二再一次下了决心,往那门里走去。刚上去的时候,那门边的两个小姐就走了过来,一个一边地架住了他:大爹,这里服务周到,要什么有什么,包你满意。朱二一甩手,说干什么干什么,真不要脸!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要钱的。正嚷着,有人从楼上下来了,说什么事什么事。两个小姐就笑了,说这个老人家,人老心不老,想玩又怕丢面子。那人说对客人要有礼貌。朱二看去,一下子高兴了,说许队长,你也在这里。许队长说,是朱二哥,上楼坐,上楼坐。朱二说,我不是来坐的,我是来要钱的,许门庆说过每月给我五百元的利息……许队长说,上楼说,上楼说。

许队长领着朱二,上了一楼又一楼,好不容易在一个房间外停了下来。许队长推开门说,许门庆,你朱叔来了。朱二看去,里面烟雾腾腾。正对面就是许门庆,他怀里搂着一个嘴唇涂得红红的小姐,正打下一砣麻将,说:乳罩。其中有两个人,是朱二见过的,一个村里的片警,另一个居然是信用社的许棒槌。许门庆抬起头来看看,说叔你来了。便朝旁边喊,你们都是木头,叫个小姐给这位大爷松松筋骨,照顾不好我就下你们的课。朱二忙说不……不,大侄儿,我是来拿那钱的……许门庆说,叔,我还少得下你的,你先快活快活,我再给你也不迟。朱二说,不了不了,有人在街上等我呢。许棒槌打下一张麻将说,白板。朱二说,许大哥,你是对我说?许棒槌说,是啊,现在你开银行了,你也借我点,我玩小姐都没有钱了,人家小姐也是人,还要挣钱回家给儿子讨媳妇呢。旁边那个小姐刮了许棒槌下巴上的白胡子说,就是,总不能天天玩白的,真赖皮!许门庆从小姐面前的包里掏出五张钱,递了过来。许门庆对许队长说,爹,你给我叔安排一下,让他老人家也享受享受,你们老年人在一起,容易沟通。朱二说不了不了,我还要给果树喷农药呢。便急急地往楼下走,几次都差点跌了跤。

许队长在后面说,慢点慢点,你那把老骨头要是出了问题我可负不起责。

朱二回到家里,将那钱展开,一百元一张,五张,是五百元,一分不少。朱二想,好。这下我每月可就有五百元了,相当于领工资,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朱二回忆着刚才的那一幕,却又一下子觉得十分恶心,这是哪门子钱,这是从小姐手里拿过来的钱。这钱是小姐卖那东西得来的呢,说不定这钱上还沾有什么东西呢。仔细看去,上面还有些说不清也看不明的污斑。朱二挑大粪时没有恶心过,杀猪时翻猪大肠没有恶心过,这下却呕吐了,吐得那样凶,那样无休无止。朱二忙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把双手放了进去,还打了肥皂。心里在恨恨地,说,日他妈,这许门庆。

老伴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样子,这几个月连信都懒得写一封来。朱二想,当初儿子来信的时候,应该跟着去的,生活上有人照顾,有个说话伴儿,现在也要好得多。一想到许门庆、许队长、许棒槌,朱二心里就堵着一肚子火。狗日一家,丧尽天良啊。可又一想,许队长说的也有道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等到泥巴堆到头上了,后悔都来不及了。你看那许棒槌,不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人家还在外面包了个婆娘,叫什么来着,小……小蜜,对了,叫小蜜。许棒槌当信用社里的出纳员,有钱得很,老婆不管家,儿子不成器,老许就整天整天地外面泡妞,甚至还把那小蜜带回家去。老婆先还闹闹,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朱二眼前的苹果树长势好得很,今年又是个丰收年,可是他看不清眼前的生活……

朱二第二次到许门庆歌舞厅的时候,许门庆不在。朱二没有了第一次来慌张的样子,也不再脸红,不再站起来要走。他心不慌,手不抖,大大方方。他在许门庆的沙发上坐下,喝了两杯茶,这时就有一个小姐从屋外进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着朱二笑。那女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眉清目秀,两眼含春,十分善解人意的样子。朱二想,当年苦荞花流掉的那个女儿,要是医疗条件有现在好,恐怕也有这样大了。那女的见朱二看着自己,就站起来,一摇一摆地走过来,给朱二续水,续完了,就坐在朱二的身边,笑眯眯的说,大哥,你要什么只管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有的。朱二心里跳了一下,在村里,别都叫我大爷,在这里,我却被叫作大哥,我还年轻吗,我真的还年轻吗?那女的依旧笑盈盈的,说大哥,我的职责就是专门接待客人的,我们老板今天出去的时候,就特别交待过,说大哥你要来,叫我要好好招待你的。朱二说你不要叫我大哥,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什么大哥,叫大爷吧。那女的就凑了过来,那女子凑过来的时候,朱二鼻子里流进了一股粉脂的芬芳,那女子低低的透明的吊带衣里的乳峰若隐若现。朱二眼花了,心跳了。那女的说大哥,我可看不出你有多老,像你这样年龄的人,才应该好好玩玩,人生有好多青春等您找呀!朱二脸上发烫,心跳加快,手心冒汗。他想,自己这样,叫什么人呀!这样对得起苦荞花吗?这样对得起儿子朱成器吗?别人一看见他,就会说,这人的爹是个老不正经……但这女孩子说的话对呀,我朱二再过几年,恐怕连走路都成问题,还玩什么。朱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他在脑袋里矛盾着,痛苦地折磨自己。朱二说你别你别……那小姐站起来,说大哥,你会打牌不?闲着无聊,不如我们打打牌?朱二说我不会。那女的说,你还不会呀,我教你,那个许队长许大爷都是我教会的。说着拿出牌来要教朱二。朱二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尊重,心里呼地涌起一股暖意,刚才的内疚就慢慢地熄灭了下去。朱二想,这女孩子,人家也是人,人家对自己这样好,自己还这样不给面子,就太不像样了。朱二就一边学着摸牌,一边和那女孩子说话。朱二就知道她叫叶子,是四川来的,在这里做小姐已经半年多了,家里死了爹,有个瞎眼娘,还有两个在读书的弟妹,自己出来就是找钱养娘和供弟妹读书……朱二想起自己的遭遇,观念就发生了变化,以往对这些女人瞧不起,吐口水,骂娘,原来这女孩子的处境居然和自己当年一样,何况她的心地还是十分好的,朱二是五十多岁的人,人老了点,但心一旦暖和,也是会变年轻的。

外面集市已散,夕阳西下,许门庆还没有回来。朱二只好站起身来要走,叶子从屋里拿出五百元钱来,给朱二装在衣服的最里层。说是许老板交待的。

朱二走的时候,竟然有些恋恋不舍。叶子说大哥,你要是一个人闷了,就到这里来散散心,我陪你说说话呀什么的。朱二连忙说,要得,要得。

儿子那边终于来信,说媳妇快生孩子,继续把妈留在那边照料一下,要朱二安排一下家里的事,也过去住上一阵子。朱二挂着自己的钱,哪里肯去,另一方面却越发地感到寂寞。

到拿利息的时间还有十天,朱二就按捺不住。朱二拿着儿子的信,来到歌舞厅,要找叶子念。歌舞厅有些反常,那些红红绿绿的灯不亮了,叮叮咚咚的鼓声没有了,嗲声嗲气的唱歌声没有了,门前迎客的小姐没有了。楼上楼下岑寂无声。朱二上了三楼,这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朱二叫道,人呢?人呢?里面有人应道,来了来了。出来的正是叶子小姐。朱二一阵兴奋,说叶子,是你呀!叶子笑了一下,说是您老人家。是我是我……朱二居然有些脸红,有些说不出来的兴奋。

那个叫叶子的小姐给朱二倒了茶,把门关上,说大哥,今天玩什么呀?牌也没有了,不如我们看看录像。朱二还没有说话,叶子就把录像给打开,然后温存地坐在朱二的身边。朱二听得见叶子心跳的声音,感觉到了叶子肉体的温热,感受到了叶子长发掩在自己胡子拉碴的老脸上的酥麻。那录像上是些什么东西呀,两个白亮亮的、一丝不挂的男女,在那里做着事,躺着、站着、跪着,正面、侧面、背后,他们持续的时间之长,用力之猛……这一切都是朱二这几十年以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朱二看得脸发烧,心跳加快,血液奔涌,双眼迷离。朱二几次站起来要走,都被叶子拉住。朱二回头,叶子正多情地看着自己。叶子双眼生辉,明眸映月,两只明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融化了似的。叶子双唇那红呀,像樱桃,像小桃,像初开的花,像……叶子那脸蛋,白如月,洁如玉,嫩得像是一摸就出了水……朱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叶子小姐的身上。不知道自己的裤子是自己脱去的还是叶子小姐帮着脱去的。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彻彻底底地死了一回。

在做事的时候,朱二感到了力不从心。比起年轻时候,自己的能耐大不如前。但朱二这次舒心呐,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朱二这一次给了叶子小姐一把钞票,他记不清到底是三百还是五百。

以后朱二不再心怯,不再恶心,他三天一次去叶子那里。他落了魂儿。但一直,他都没有见到许门庆,他不知道许门庆这狗杂种到底上哪去了。

朱二在叶子身上,用干了他的全部积蓄。

朱二不敢再去歌舞厅。开始,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觉得自己做什么事,都干脆果断了,都精精神神的,走起路来,虽然虚弱了些,但腰也直了,背也伸展了许多。脸上虽有风霜,但更多的是笑,是喜色。他想来想去,就明白了自己是因为钱的原因。他对钱的理解也就更深了一层意思。他把那相当于工资的钱放在自己的鞋垫子下,一是从收藏的角度来考虑,再就是一种报复的心理。想想这些年来钱对自己的折磨,而今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心里一种无限的快感涌上了心头,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碗木瓜凉粉,那种爽呀,真是没说的。他喜欢那钱,同时他又对那钱心怀芥蒂,那钱来得不正道啊。自己吃的是昧心钱,那许门庆的路子也令人恶心。朱二对自己的品行低下,在良心上重重的打击了一回,但同时也有些释然,人啊,不就是你吃我,我吃你吗?

但现在钱没有了,要和叶子在一起,没有钱行吗?

朱二再一次来到歌舞厅时,歌舞厅早已关门闭户。朱二到了楼下,捶了捶那卷帘门,里面一点反应也没有。再捶,还是没有反应。朱二生气了,用脚猛踢那门,不想脚倒被踢疼了。朱二正生气,旁边地上躺着的一个人抬起头来说,你是来要债的吧。朱二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债的?那人说,这几天都有人来找许门庆,火气都重得很,这许门庆早在二十天前就走了。朱二慌了,说这狗日的到哪里去了?那人说,不知道,好像是欠债太多,躲债去了。朱二说,你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那人一下子恶狠狠地站了起来说,老子也是要债的,老子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欠了三十多万的债,他回来找死呀!

朱二头一下子昏了,眼前冒着无数的金花。他一下子才明白,这狗日的原来是早有预谋的。

朱二趔趔趄趄回到村里,月光已经很重了。

第二天,他饭也没有心思吃,活也没有心思做,到了傍晚,他才起了床,在村里走来走去,不知不觉他走到许队长家门口。这些年,他很少跨许队长家的门了。许队长家院门的朱红早已褪去,房顶上也长起了黄焉焉的衰草,狗没有了,鸡也没有了。许队长佝偻着腰,穿的是一件补了又补的破衣裳,那衣裳连颜色也看不清了,只有头上那顶破狗皮帽子,耷着两只耳朵,有些忧郁的样子。许队长坐在当年朱二送给他的草墩上,使劲在搓着稻草绳。

朱二说许队长真是改头换面了,我原以为你是个永远干大事的人,永远当你的队长,想不到你会和儿子许门庆一道在歌舞厅里混,我想着你是要在牡丹花下死的,想不到现在你又来搓草绳了,你对我来说真是一个谜。许队长说你当然想不到,你想不到的事如今你也会做了,你想不到的事后面不知还有好多好多呢。朱二红了一下脸,说你搓这么多的草绳是干什么?许队长说这是个谜,我不可能一下子告诉你。朱二说你知道我来找你干什么?许队长说你只要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是来向我讨债的。朱二说是的,你快赔我钱,你借的一千,你儿子借的一万。许队长说,你就是把我吃了我也没有这么多钱。朱二说,你太赖了,借钱不还,你知不知道这是犯法的?许队长说,这我知道,不过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父债子还?朱二说知道。许队长说,哪有子债父还的道理?

朱二说,你欠我钱我倒还说不过你,这世界真是日怪。那我就只好告法院了。

许队长说,那你看看我这房子,能值多少钱就算你的。朱二抬头看了看秋风中飞扬着枯草的房顶,感到一阵凄凉:队长往日的威风早已不在了。朱二说,你这房,败了风水,送我我还不要。

许队长说,那你就告吧,把我送进监狱,我就算是找到大儿子了,在那里我还有碗干苞谷饭吃。

一头猪哼哼着,从院墙那边的树荫里爬到了院墙的这边,秋天的阳光暖暖地落下来,罩住了那只有气无力的猪。这是头老母猪,猪仔被前几天来要债的人全捉走了。母猪的奶长而且红,母猪失去猪仔,先是在院内东奔西跑,再后来就不吃不喝。许队长老婆要去请兽医,许队长说,请什么请,哪里去拿药钱,它闹几天不就好了!畜牲呀,你惯它不得!

朱二的火一下子冒了起来,他想起了往日无数的屈辱。他说,你是在骂花鸡公(地方方言:指桑骂槐的意思)呀,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呀,又臭又硬的,你的意思是我拿你没有办法了……其实,许队长,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

许队长停下手中的活计说这就日怪了,你不要钱难道你是送钱来给我?朱二说就是,你欠我这么多钱,以至于我老婆都生我的气离开了我,要你还这么多钱你一时也还不清。那你要干什么?朱二说你把你这猪医好,我就从债中减掉一百块。许队长说,你在玩什么名堂,我又不是医生。

这太简单了。朱二说,你当猪仔,去咂猪奶,你咂了,这母猪不就安静下来了?咂一次我就减去一百元不就行了?

许队长说,你也太欺负人了,这样我咋个做人?

朱二说,要做人就要有钱,这是你给我说过的,你就忘了?我们债清了,亲戚还是亲戚。

许队长老婆说,我来,我来,这是猪奶,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说着就弯下身子,就要咂猪奶。

朱二说,不行,这是队长的事,你要扛这件事也可以。你等着,你会有事做的。

那你绝对不能跟别人讲这件事。许队长关了院门,走到猪面前,跪了下去。许队长白而且乱的头发在污黑的猪肚子上蠕动。

朱二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朱二又来到许队长家。许队长说,你又来了,你要让我这块老脸往哪里放?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朱二说,我饶了你你就赔不了钱了。许队长说,那你要怎么样?你老婆去我那里,去一回减去五十元钱,这样你的债不就越来越少了。许队长一下子跳了起来,说那不就翻天了吗?那这世道不就调过来了吗?我姓许的一生只给别人戴绿帽,想不到这一天会有人来给我戴绿帽!朱二火一下子又旺了起来,朱二说谁叫你以前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你在我身上做的缺德事还少吗!

那也不行。许队长说,我受不了,你换个角度替我想想,我真的受不了。朱二说,你也换个角度替我想想,你老婆又不是黄花闺女,都快六十的人了,我做那事有意思吗?我只不过是给你们一个还钱的机会,给你个台阶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朱二走出院门,后面就有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朱二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许队长老婆在后面说,我也没有办法,就只好按你说的办,不过一回五十元可不行,一回一百元还差不多。朱二说,你都老蔫菜了,还当黄花闺女?许队长老婆说,可我还是良家妇女呀。良家妇女?朱二一下子想起了苦荞花,心里十分的伤感,他想,你是良家妇女,苦荞花是不是良家妇女?!心下却发了狠。朱二依旧笑着说,也罢,就把你当一回良家妇女。

朱二领着许队长的老婆往回走,朱二在前,许队长老婆在后。阳光将他们俩做得矮矮的,像两只缓缓移动的草墩。许队长的老婆看到背都有些驼的朱二,无法想像朱二做那事的样子,忍不住咕咕的笑。朱二说你笑什么?许队长老婆说,我笑再有本事的人也会老,许队长早就不行了,你这个样子了,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还能干什么事呀?朱二说,我给钱,别的事你就甭管。

走到院子里,朱二不进屋,却进了畜厩。队长老婆在院子里迟疑着。朱二说进来呀进来呀。队长老婆进来后,朱二就把门关上,还用木头抵住了门。门抵住了,可风和牲畜的屎尿味还在从门里到门外自由地往来。朱二说嫂子,对不起你了,我们就开始了。队长老婆说,你就这么等烧不等煮,这也是做事的地方!朱二说要你脱你就脱!队长老婆嘴里嘟哝着,一边在畜厩暖和的草丛中躺下,形成了一个大字。朱二点燃一锅烟,一口一口地咂着,烟雾在朱二的眼前,像一朵紫色花一样往上移动,朱二眯着眼,十分迷醉的样子。队长老婆说,我还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日×的人,快点快点,老娘等的不耐烦了!朱二将烟灭了,把烟锅往腰上一别,就开始掏那东西。那东西掏了出来,队长老婆就笑了说,我日过千捣过万,就是没有见到你这东西,一砣干天麻!话还没有说完,一股黄色的、污浊的臊臭从天而降,滴滴哒哒的落在队长老婆干核桃似的脸上,落在干瘪的胸脯上和裆部那团乱蓬蓬的、了无生机的枯草上。许队长老婆大叫起来,臭死了臭死了,朱二你太不要脸了。

第二天午后,朱二别着一只手,咂着烟锅,一步一步向着队长家里去。白杨树的荫影里,他像是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牛。队长还是坐在那只稻草做成的草墩上,树荫在他身上一晃一晃的。许队长搓着稻草绳,长长的摆在院子里,像一条金蛇。队长头也不抬,说你又来了。朱二说又来了,还是接着办我们的事。队长朝屋里扬扬手说你来迟了。朱二一看,门板上放着队长的老婆,脖子里套着一根草绳,金黄的谷草绳在黑乎乎的屋里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是新娘佩戴的金项链。朱二迟疑了一下,说队长你是下了决心的了。队长面无表情地说,该走的时候就走,你以为我会留恋不属于我的东西?

队长昏浊的目光对视着朱二,朱二心里燃起一团莫名其妙的火焰。只那么一瞬间,那火焰化成了一团冰凉的气流流遍了朱二的全身。

朱二请杨树村街上的眼镜吴给写封信,要老伴回家,最好就是把他也接过去,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近来一系列生活对他的折磨。刚走到街口,就见一辆辆警车呼叫着奔向村头的广场。人群像是夏天的苍蝇见腥一样一个劲地跟着涌去。朱二伸出烟锅绊住一个骑单车的小伙子说怎么了怎么了?那小伙子停下来说你找死呀你,许门庆卖淫嫖娼诈骗杀死小姐抢劫银行今天宣判死刑,许棒槌把十万公款借给了他,收不回来,也判刑啦,杨树村的第一大案呢。说完那人就骑着单车顺着人流跑了。朱二愣了一下,眼前浮现出许棒槌搂着小姐打麻将的情形,半天回不过神来。等他喘到广场,宣判会已经结束,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朱二上气不接下气,跌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我的钱!我的一万块钱!我的一万块钱呐!我的血汗钱!

不知是杨树村太大,还是朱二的喊声太小,反正没有人听到朱二的声音。

朱二再次来到许队长家门口的时候,风已经有了秋意,高高的白杨树叶尽染枯色。苹果早已下树,枯黄的果树叶在秋风中互相扣击,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朱二看见在秋天的阳光里一动不动的许队长。许队长斜挂在檐后粪坑边的一棵苹果树枝上,四肢下垂,舌头长伸,脸色在太阳光下有些酡红,像是一个半蔫的红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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