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锐与艺术的“草根性”
2009-04-29李少君
李少君
刚看到海口画院画家王锐的油画时,我心里还在嘀咕:这是海南吗?画面上全都是或重或轻的颜色如红色、橙色、黄色等等,而我心目中的海南,只有绿色——森林和蓝色——海南。
及至在海南走的地方多了,才发现自己偏见得厉害:就色彩而言,海南也是非常丰富,具有多样性的,就像海南的文化之具有多样性、多元化一样。比如海南岛西部有红土地,红土地上生长咖啡、木棉等作物、植物,比如五指山上有红叶,每临冬季,红色和黄色把五指山染成色彩的宫殿。我第一次去看那些深重的红、黄树叶时,几乎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到了北方。于是我的偏执被彻底颠覆了,而王锐这样的画家,正因为他忠于自己的独特的感觉,所以画出了海南独特的一面,因而为海南增添了一种新的色彩。
我认为王锐这样的画家就是具有草根性的画家。所谓“草根性”,就是一种由自然、自由、自发的原生性经验出发的创作与创造。这是一种接地气的创作与创造。王锐这样的追求的意义,要放在整个中国当代以来的美术史去看。
和其他艺术门类很相似的是,中国当代艺术起源于对西方现代艺术的模仿与学习。由于文革的文化垄断与文化专制,最早接触西方现代艺术的是北京的一批高干高知子弟,由于其生存背景的荒诞与严酷与西方现代艺术起源时有相似之处,这些年轻的敏感的心灵深受震撼,于是开始了尝试性的追随与模仿,他们也就成了当代艺术的最早发起者与探索者,诗歌界的“朦胧诗”,美术界的“星星画展”等。但存在的问题也是严重的。这种模仿性的创作,在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纪录描述了当时的心灵感受与记忆,反映了当时人们的艰难生存体验与深刻痛苦感受,颇具冲击力,打动过无数人,取得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力,甚至是巨大反响,因而具有很重要的价值。其另一种价值还有:打开国门,放进来一股清新空气,给人新鲜之感,开拓了艺术界的视野。
但这种艺术风气带来的负面效果也是明显的,由于一切以西方为标准,往往忽视了对本土艺术传统与地方性艺术的发掘,以至西方艺术界也嘲弄中国当代艺术看不出“中国性”,可以看作是任何一个地方的艺术家的创作。尤其那些所谓抽象的现代派荒诞艺术,反映了中国人独特的生活世界与经验吗?这一质疑直至今日。进入全球化时代,在西方大资本主导下,艺术越来越商业化,中国当代艺术更是投其所好,在资本逻辑的指引下,亦步亦趋,不是追随西方艺术潮流,人家流行什么我们模仿什么,比如所谓“行为艺术”;就是丑化、夸张当代中国的“可恶可憎”的阴暗方面,迎合西方主流意识形态对中国怪诞形象的建构——一个被建构出来的“中国”可以满足西方的想象和敌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尤其推崇忠于个人生活生存经验及传统的地方性艺术。而且,我觉得这种艺术是中国艺术的未来发展之路。
我认为:当代艺术在摆脱西方观念的束缚之后,逐渐呈现一种自由自然自发的艺术自觉状态,这就是我说的“草根性”。草根性是注重经验与传统的一种具有原创性的力量,在当代艺术中,它正逐渐成长壮大,其突出表现就是地方性艺术的成长和成熟。在这其中,海南尤其具有某种典型性。
海南历史上是一个当代艺术似乎没有覆盖到的地方,这里有几层意思:一是海南没有相对成熟的当代艺术家和群体,也缺乏当代艺术氛围。二是在此前全国性艺术叙事描述中,基本上没有海南,当然,从另一方面说,这起码是当代艺术叙事的一个疏忽与遗漏,但这也可能是好的方面。一,迟早在当代艺术叙事中不能对一个独特省份视而不见;二,正因为远离艺术中心,热点,其艺术状态呈现一种原始性,一种野性,也就有了原创的可能。所以,海南的“草根性”力量一旦成长,反而可能令人耳目一新。
王锐就是海南年轻一代艺术家中的一个代表。初次接触王锐的画,我还有些不适应,因为我私底下看好的几个海南画家,是以专画海南热带植物和原始森林为主题的,在那些画中,把海南原始森林里的那种幽深、苍莽画得极其逼真,一棵树、一片叶子也让人觉得伸手可及。而王锐的画,起码色彩上让我心里觉得怪异。
但现在,我已经完全接受了王锐的绘画表现的这个世界,就像海南人对一个人是否真正适应海南生活的评价标准就是你是否能吃海南人家里制作的一种独特小吃酸笋一样,这种酸笋,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但却是海南人家家都必备且极其喜爱的日常所吃的调味品,类似辣椒之于湖南人、四川人。我觉得,接受甚至喜欢王锐的画,也可看作是否真正熟悉海南日常生活世界和风土人情的一个试金石。
王锐的画,往往都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日常生活场景:比如一个小村庄,树下几只小鸡,茅草房前纺织的阿婆,打猎归来的山民,耕作或放牧归来的农人……色彩一律浓厚,一种类似红土的质朴厚重,甚至是有一点粗糙笨拙。但在这大的现场之中,王锐会很细心地点缀一些轻灵之物:比如椰子树、菠萝密、木瓜、芭蕉等等,这些海南土地上的常见之物起到了特别的作用,首先,色彩上它们是绿色,显得轻盈,且与红色黄色的土地房屋构成一种强烈对比,一种色彩冲突之后的特别和谐;此外,与土地房屋等沉重之物比起来,它们就是活物,往往是飘逸的或摇摇欲坠的,是动感的,让画面看起来有了灵动之势,让整个画面鲜活起来。
王锐的画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的每一幅画中会有一两棵大树,有时是榕树,有时是木棉树,总之都是海南大地上常见的树种,这些树的根深深扎在土地深处,枝叶在上空摇曳,远看去,这些树横亘整个画面,成为整个画面的基调和背景,似乎也象征了海南这片土地一种笼罩在自然之中。自然是海南人民生活的大背景。这里面是否潜伏暗藏了海南人对自然的天然膜拜的宗教情绪,我没问过王锐。但可以肯定的是,海南人对自然的真心热爱,及对自然神的敬重,这样的一种文化也会影响到王锐的创作。
同样,海南文化的多样性的特点,也影响到王锐的创作。比如他特别喜欢描述黎、苗族人民的生活场景,他自己也经常去黎、苗族山区采风、体验,而且经常一去数周,完全将自己投身于他们的生活劳作之中,他们的任其自然的、得过且过的、随心所欲的轻松的生活方式无疑也给了他启迪。这无疑使他看待生活与世界有了新的视野,对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也有新的认识,这些,也能从他的创作中看出来。
王锐与别的画家还有一个不同,他不太着重小景物,比如一个细部或一个人物、一个静物,他不满足于细节的雕琢,他有一种大的宏观的视野,他总是要画出一个村庄或者一种黄昏的感觉,画出天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对照,所以,他是一种总体性的概括与描写,对海南岛这块土地,对海南岛西部红土地上的人民。这也许还来自他的热爱与信仰,他爱这块土地和这些人民,想把它全部呈现出来。
王锐还深谙中国传统艺术之道,比如他的绘画作品总是有一种“浑沌感”。按我的理解,浑沌实际上是人与自然相处的原初状态,是老子庄子最推崇的境界。而海南由于历史上地处边缘,现代化开发又一度滞后,反而保存了许多质朴原始的风俗风貌。比如黎苗族村庄,比如原始森林。王锐画中的世界正是这样的世界,自然,纯朴,浑全,却充满生机,人的活动给整个世界带来生气盎然。王锐在技法上显得古朴笨拙,却也恰恰吻合了古代中国艺术家们强调的“大巧若拙”。当然,并不是说王锐所有的作品都是这种类型,他也画过很多清新的小幅风景画,这些景物写生非常美,绿色的田野或山中小溪,郁郁葱葱的苍翠,有着一种天然的纯粹的美,也有着一种自然的柔和的温馨。
总之,在一个全球化流行的时代,只有那些自由的具有个性的艺术,才真正地忠于我们这片土地和传统、我们这个时代与世界,这也是我为什么这些年来倡导“草根性”的原因,在我看来,中国当代最伟大的艺术也许只能产生于一些非中心地区和边疆地区,比如云南、四川、江南、西北和海南这样的地方,这是艺术的原创性与自由的创造的要求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