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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家的心事

2009-04-28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4期
关键词:先令董桥藏书票

董 桥

董桥,福建晋江人,1942年生。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藏书家、英国藏书票协会会员。董桥和金庸、黄霑、蔡澜一起,并称香港四大才子。主要著作有《这一代的事》《跟中国的梦赛跑》《文字是肉做的》《旧时月色》《故事》《今朝风日好》等。

董桥的散文充满书卷气息,又十分讲究文字的锤炼和意境的捕捉,个人风格特别鲜明。董桥像大多数读书人一样嗜书如命,爱书成癖,尤爱搜访旧书,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喜欢逛旧书店,喜欢一点旧玩意儿”。

爱书越痴,孽缘越重;注定的,避都避不掉。瑟帛有一幅漫画画书房,四壁是书,妻子气冲冲指着丈夫说:“这屋子里有老娘就不能有文学,有文学就没老娘!”可怕之极。西摩·德·利奇家里珍藏3万多本书籍拍卖行编印的书目,堆得满满的,有客人来,妻子忍不住抓着客人说:“全是书!你想看看我在哪儿挂我的衣服吗?”客人跟她进卧房,她打开大衣橱给客人看,里头堆满一幢幢的书目,连挂一件衣服的空档都没有。“到处是书!”妻子说完掉头走开。爱丁堡的沙洛利亚藏书之富出了名,不能不想办法应付“内忧”,老劝太太出门旅行;太太不在家的那几天,他不断打电话请各书商把他订下来的那一大堆书都运回来。太太回来心里总觉得家里的书多了好多,只是本来就有十几万册,现在多了多少她实在不敢说。沙洛利亚有钱,还不至于自己买书弄得家里没米。钱不多,又爱书,更烦了。多年前,英国有个穷藏书家,每买一本书,总是先照定价付钱给书商,再请书商帮帮忙,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个很便宜的假价钱,最好不超过3英镑6便士。这种安排妥当得很,他过世之后,太太变卖那批藏书过日子,发现所得甚丰,不禁伤心起来,怪自己过去整天埋怨丈夫买书浪费金钱。

贝森爱书,但家里穷,一辈子到处搜购旧书,装满一大布袋分批卖给旧书铺,解决吃饭问题,再回去编书著书,编过一册《好书待售一览表》,还编过毛姆的书目;著作则有四册《日志》。早年,他母亲硬是要他去当理发师,他偏去买卖旧书。母亲说:“只要你每星期给我赚30先令回来,我准你去买卖旧书。赚不到30先令给我,你休想去做旧书生意,快给我滚到理发店去。”贝森从此为了那30先令什么卑微的生意都做过。幸好他还会弹钢琴,一度每个星期六下午到一家卖旧家具旧钢琴的铺子里去弹钢琴,用琴声引诱顾客来买旧钢琴,卖出一架旧钢琴他可以分到两三先令,弹一个下午琴则赚10先令。贝森跟毛姆是老朋友,当年不少美国人愿意高价购买毛姆亲笔签名的初版书,贝森接到“订单”后就带着那些初版书去找毛姆,毛姆一一照写照签,而且规定所得“润笔”一律分成两份,一份给贝森,一份捐给他当年学医的圣汤玛斯医院。都说毛姆生性凉薄,贝森竟得其独厚,也算缘分。

“痴”跟“情”是分不开的,有情才会痴。中国人还有“书淫”之说,指嗜书成癖、整天耽玩典籍的人。此处的“淫”字也会引起很多联想。“耽玩”迹近“纵欲”。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倒过来说,女人看书也会有这些感情上的区分:字典、参考书是丈夫,应该可以陪一辈子;诗歌小说不是婚外关系就是初恋心情,又紧张又迷惘;学术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妈妈,过分周到,临走还要殷勤半天怕你说他不够体贴;政治评论、时事杂文正是外国酒店房间里的一场春梦,旅行完了也就完了。

最糟糕是“藏书家”给人的印象是个阳性词,古今中外都一样。事实上,藏书家里头的确是男人多女人少——少得很少。藏书家对书既有深情,访书也掺了几分追求女性的“欲望”,弄得爱书和爱女人都混起来了,结果,西方藏书家所用的藏书票,不少竟以仕女图作主题、作装饰。西方仕女图藏书票上画的女人,漂亮不必说,大半还带有几分媚荡或者幽怨的神情,仕女身边偶有几本书,流露出藏书家心里要的是什么。这当然又是后花园幽会的心态在作祟!爱书藏书已经是“痴”,是“病”,是“淫”,是“罪”,藏书家还要在藏书票上寄托心事,罪孽更重,殊为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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