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外二篇)
2009-04-28谭征夫
谭征夫
那条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地流着。河岸上是草地,绣满了各色小花。草地延进一片竹林,竹林里是一个寨子,黛色的屋顶上总是飘忽着淡淡的炊烟。
风清月白之下,月光在小河上尽情挥洒,河水便如牛乳流淌。当太阳轻笑着吻上小河娇嫩的面颊时,小河便羞红了脸。幽篁瘦竹在水里摇曳,山影在河上摇出意象。小河便格外地柔媚了。
小河不怕风雨。风即使刮得很猛,水面也只是轻轻荡出一些涟漪,而后便平静如初。乱箭般的雨射到河里,河水开锅似地翻滚,腾出的雾霭正好给小河遮上薄纱,更显出朦胧的美。
汛期来临,小河奋不顾身地将暴戾送出去,也将污秽涤荡出去。汛期过后,依然低吟浅唱,用浓情蜜意滋润着两岸的人和物,山野因此花事斑斓。
鱼鹰扑空而来,一头扎进河里,扑腾一阵,然后站在峭岩或瘦石上,脑袋一歪一歪地品尝收获的喜悦。
寨子是因为小河才有的,寨子的宗牒族谱里都有清晰的记载。
挑水姑娘对小河情有独钟。几乎每个清晨,她们从竹林里迤逦而出,走过草地,把几串少女的心事涂到带着露珠的花瓣上,然后顺着崖边的石砌小径笃笃而下,水桶在她们曼妙的腰肢两旁晃荡。
下到河边,她们站在祖辈砌就的石阶上,两于把了桶柄,弯下腰将一只水桶放到河里,左右一晃,提起放到石阶上,再将另一只水桶放到河里,左右一晃,然后腰一挺,一担水便在肩上颤悠悠的了。
她们看看,笑笑,顺手扯几片嫩绿的树叶丢进桶里,回身登上石砌小径,桶面酷似旋转着的胶木老唱片,起伏着的绿叶便像唱片上跳跃的蓝精灵。
她们挑回的是晨曲。晨曲使每个日子有了情调。
有一天,挑水姑娘下到河边,破例地放下水桶,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影,话语变得有点散乱,眼神变得有点迷离。
唢呐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挑水姑娘在唢呐的声响里一个一个地走了,只有小河漾动的波心时常极力重组她们的倩影,翻阅记忆深处的那份美丽。
牧童把小河当作可以尽情玩耍的所在,任由那牛在岸边休闲地嚼食或在河里舒服地喷鼻,把黝黑瘦小的身子投进水中,玩出许多花样,撒下一河的欢快和写意。
玩累了,牧童躺在河边的树阴下,咬着草茎,掐断枯枝,一根一根地丢向河水,然后目送枯枝随波逐流。远方,是不是跟寨子很不一样的地方?
小河背静的地方,女人玉白的身子在碧波里沉浮,牛角梳顺下许多向往和憧憬,家长里短撒进水里,或飘向远方,或沉入河底,让鱼儿慢慢吸吮咀嚼。
河边,经常有汉子出没,或洗濯,或挑水,古铜色的脊背令太阳嫉妒。他们没往容易滋生非分之想的那地方瞄上一眼,缄默如山。
于是小河在他们的脊背上站立起来,一种尊严照亮河上那片天空。
似乎是一夜之间,河水突然变黑了,河面漂浮着各色泡沫,河边祖辈砌就的石阶大半截粘上了黏糊的黑浆,呛人的气味让寨子里的人很不舒服。有些人染上恶疾,挣扎一段时间后被装进木匣埋到山上去。
鱼鹰消失了身影,河面映不出幽篁瘦竹的高古风骨,也映不出大山的雄伟英姿。人们将小河视为孽龙,敬而远之荒草渐渐掩没了石砌小径,野花渐渐不见了,竹林里的屋顶炊烟渐渐稀疏,最后消失了,断垣残壁独向黄昏。
小河载不动许多愁,为远去的韶华,为消逝的清幽,为荒凉的河岸日夜呜咽,
石桥
峡谷里有一座石桥。
石桥横跨涧上,桥墩桥拱为巨岩,桥身桥面为条石。桥墩布满苍苔,缝隙间生出齿状的草和歪斜的树。桥拱壁上呈赭红色,斧凿的痕迹清晰可辨,还有一片一片的深黄或淡黄,那是山洪留下的痕迹。条石砌成的桥身挂下无数滕蔓,像老人飘忽的胡须,随着节气或绿或黄,绿的是鲜活了,黄的是枯干了。桥面的条石上有深深浅浅的窝槽,风吹过,隐隐有声。
石桥没有铭刻,没有碑记,好像从天外飞来,横跨于两山之间。
寨子里的人说,这是豆腐桥。当年,神仙张三丰见两岸民众来往不便,决计在这里修座桥。他责令土地老爷到城里背豆腐,以豆腐为材建桥。土地老爷偷懒,学鸡叫,谎称天快亮了,桥修不成了。张三丰无奈,停下修了一半的桥留给凡问自己捣鼓去。凡间是没有神仙的本领的,只能苦干穷做,将桥修好。修桥人辛苦了,却也庄重了,因为他们觉得有了神助,自己也成了半仙。
石桥坚如磐石,天堑变通途。铃声响起,桥上出现马帮,马掌敲出几点火花,条石上便印下几点蹄印,日积月累,蹄印有的深了,有的浅了,恰如他们跌宕起伏的日子。举子从桥上走过,金榜题名时,报喜的锣声便响彻峡谷:名落孙山了,蔫头搭脑地回来,但心还在,梦还在,从头再来。怒马狂奔,旌旗飞舞,刀枪映日,石桥便轰隆作响,义军过去了,不久便传来官府倒霉的消息。石桥上过得最多的还是乡民,赶场的,接亲的,访友的,砍柴的,割草的,放牧的,石桥清静了,却更踏实了。
石桥贯穿了岁月,连结了古今。从桥上过,随手一捞就是一串掌故。
山那边修了公路,修了铁路,石桥便苍老了,可也老不到哪里去,寨子里的人从小到大,从老到死,石桥还是那副沧桑的模样。牧童赶着牛羊悠然地走过,赶山的人从桥上来来去去,恋人在桥上对唱情歌,却没有谁说得清石桥的历史沿革。即使有人想起关于豆腐桥的传说,看眼下石桥的景况也动摇了,犹豫着说,这只是一座石桥,好多年以前修的。至于哪个修?真的不晓得。
那个春雨绵绵的日子,几个怪模怪样的男女老少来到这里,在桥上走来走去,在桥下看来看去,找到宝贝似的恋恋不舍。寨子里的人听出个大概,原来这些城里人在研究石桥呢。他们尽最大努力让城里人吃好睡好,尽地主之谊。
城里来人在桥边竖起上写“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还发了一本书,书上讲的都是中国桥梁的事,其中就有这座石桥。寨子里的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石桥不是神仙张三丰和土地老爷修的,而是几百年前一位乡绅倾尽家财费了三十年时间修起来的。乡绅留下话,这是行善。并且强调,这事不能写进族谱,写进去了就不是行善了。
离功利最远的就是行善。寨子里的人说不出这类玄而又玄的道理,可他们从族谱里看到乡绅活了近百岁才无疾而终,便充分肯定,这是老祖宗行善的结果。
外人问起石桥的来历,寨子里的人只讲豆腐桥的传说,对老祖宗修桥这事只字不提。
石桥虽然没有多大用处了,可寨子里的人暗地里称石桥为圣桥!
水车
水车是用木头做的,是那种坚硬耐腐的山榉木。
水车像是巨大的车轮,更像城市公园里缩小了数倍的摩天轮,有轮辐,有轮毂,也有轮心。涧水被先人们顺着沟渠引过来,冲击着水车上顺着圆弧横嵌的木槽,木槽在水的冲击下带动水车旋转,大轴也跟着旋转,大轴那端竖起的圆石盘便顺着石槽转圈,将槽里的苞谷碾碎,将稻谷脱壳。于是,山里人家的灶间便弥漫着米饭的清香,山里的日子便有了简单而充实的内涵。
发明水车的人绝对是天才。天才死了,魂魄却附在水车上,因而水车活得有滋有味。
山里的水车大都用于碾磨谷物,碾磨谷物的所在都盖了顶,俗称水磨坊,一般没遮没拦,四周敞亮。山里人家将苞谷或稻谷倒进石槽,便不管不顾了,他们也管顾不了,要干的事情太多,一切让水磨干去。忙完了更紧急的事,他们才过来将碾成粉状的苞谷或脱了谷壳的白米从石槽里扫出。收进箩里挑回家去,又筛又簸,分门别类地装进米箩或粮囤里。只要沟渠里还有水流,水车各零部件不出故障,水磨坊便没日没夜地响,黏糊而绵长。
水车转动着,不紧不慢。日子也转动着,不紧不慢。
多少年就这样过来了,又过去了。水车成了山里人的一种图腾,一种影像,一日不听水车响,便觉日子少了生动的细节,便觉岁月多了失落和寂寞。拖着鼻涕的孩童在水车的响动里长大了,成亲了,变老了,含着黄铜烟锅坐在屋檐下对着高天出神:梳着羊角小辫的丫头在水车的响动里长成翠竹般的大姑娘,出嫁了,当妈了,老丑了,蠕动着空洞的嘴说着含混不清的话。
山里人的生死恩怨,兴衰荣辱,水车都知道。一茬一茬的故事因为水车而衍生,而延伸,像满山遍野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水车还是被冷落了。电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水车的领地。水车仍在转动,大轴也在转动,碾磨的却不是苞谷和稻谷,而是山里的陈年旧事和神话传说。水磨坊在强劲的风里垮塌了,乱木烂草卡住了那根大轴,虽然沟渠里的水依然冲击着木槽,但水车已经无法转动,痛苦而无奈地接受现实的拷问。
水车的结局是悲壮的。几条汉子从野葛纠结的石砌小径上吵吵嚷嚷下来,斧锯交加之后,水车便跟着创造它的天才走了。用最后的温度成全灶间的辉煌。
在水车离去的地方,长出一些草,一些树,一些花,爬着一些探头探脑的藤蔓。尽管这样,偶尔有人从这里走过,仍然听到水车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