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诗行
2009-04-28彤岫
彤 岫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的作品如此命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可理喻,今天是阴历的四月初八,立夏已经过去三天,和我有关的故事一切都发生在我以后的行程中,也就是说是一个夏天的故事,可是我却固执地认定它是发生在春天。
当时我正忙着收拾行囊,电话响了起来,嘟嘟嘟没完没了一听就知道是伊岸,这家伙就这德性一向颐指气使,我多次指着鼻子对她讲,谁要是讨你做老婆算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她嬉皮笑脸,天下男人到今天姑奶奶我还没看上一个,你真拿她没办法。我抄起无绳电话的话筒用脖子夹住,两只手仍在翻箱倒柜。有什么要紧事啊,一大早就打过来,催命鬼!
哎你真得要去呀!果然是她。
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
反正不是月球,更不是火星。我嘴里说着,心里却在犯嘀咕,我的那件拉舍尔毛外套哪儿去了。
要是月球火星倒好了,那地方大雪埋人,车匪路霸!见我没反应又补充道,那地方冷得很,治安差得很,抢劫杀人像吃豆那么容易。
我扑哧一下乐了。
乐什么乐你,你以为我吓唬你是不,我可告诉你,到时候哭鼻子没人去哄你。
我要你哄了?
好好好,好样的,小东西让你嘴硬,有你后悔那一天呢,哎对了,把身份证号念过来。
干么?
到时候好发寻人启事呀。
她这一招果然灵验,我的心真就揪了一下。北大荒,毕竟是我从未涉足过的一块神秘土地啊。
那块土地属于过去,属于我的父亲母亲,属于有如我父亲母亲当年一样年轻的一代热血青年。同时,那也是我生命孕育的地方。我能想像出当年我年轻的父亲,风尘仆仆,肩扛行李卷,一只手紧紧攥着我同样年轻的母亲,如何艰难地挤上人头攒动的站台,又如何挤进水泄不通的车厢。父亲护着母亲,母亲护着她的大肚子,准确地说母亲护着我,一路辗转回到他们阔别八年吴侬软语的家乡,从而永远地离开那块他们为之流汗流泪流血的黑土地,从而也就永远地隔断我的生命缘愫。幸与不幸,其中道理已经无法讲清,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生命中的寻根意识却一浪高似一浪,像钱塘大潮一样强烈地涌动。
我从小就像一个男孩,留短发穿长裤,我的玩具不是洋娃娃绒毛熊,是各式各样的刀枪是望远镜是孙悟空面具和从不离身的弹弓。上小学我是全市环城越野赛的冠军,读中学我是年级强有力的足球边锋,望着和男孩子一起满场飞奔的我,班主任一脸无奈地朝父亲说,黎校长,你家野藜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哈,你重男轻女,野藜本来就是我家的男子汉嘛,哈哈哈哈——父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绿茵场上,我变成了一只所向无敌的小黄蜂。
我是父亲的骄傲,而在母亲的眼里我纯粹就是北大荒漫山遍野的蒺藜狗子。母亲清楚地记着,在那个让她们心惊胆战又激情飞扬的秋夜,我的父亲双膝跪下,一粒粒地摘下嵌进她屁股里的蒺藜狗子。我的父亲黑亮的眸子反射着星星的光辉,一粒刺果捏在手中,语音轻得像掠过麦田的秋风,蒺藜狗狗,你就是我的儿啊。此后多少年,每当夏夜里母亲几次起来规范我四仰八叉的睡相,轻抚我丝毫不见动静的女儿胸时,就会轻轻地叹气,喃喃地自语。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真是北大荒的女儿啊。
没成想女儿回趟娘家却遇到这么大的阻力。先是父亲长时间的沉默,接着是母亲的喋喋不休,再就是伊岸没完没了的聒噪。
你江南水乡的主题摄影作品已经蛮不错了,专家早有定论,国内也颇具影响,为什么忽然想起要拍北方?
不是忽然,是与生俱来。
父亲看着我,像看一个天外来客。
我看墙,墙上是北大荒一望无际的麦田,是我从师兄那里死皮赖脸要来的他的得意之作。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打点着我的行囊,寒衣食品药品护肤品无所不有琳邶满目。我不去阻止由她去瞎忙,父亲踱过来说你把百货商店搬去最好。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去去去,依旧做她的事情。我瞟了一眼满满一大箱的花花绿绿心里说,你怎么放进去等会儿我怎么拿出来。我在一心做我的工作,照单点货。我从来就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出差时身份证记者证现金经常忘,不过我命好总能遇上贵人,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也就不太在意,可这摄影器材是万万不能忘的,少了一件到时候就能后悔得想上吊。昨晚偎在床上一件一件想一件一件记,就怕今天忙中出错,因为我知道干扰太大,这不。先是老爸老妈后是伊岸。她们简直要害死我了。
喂,你是在听吗?伊岸吼起来了,我移开耳朵躲避着她的袭击。
你不要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家伙总是在我面前充大,其实她不比我大几岁。
你在干什么哼哼哈哈的?
我在找我的毛外套。
有没有搞错啊你。别忘了那是北大荒,三江平原上的江风锥子一样无孑L不入,穿毛外套和光屁股没啥两样。
那我穿啥?让她这么一闹我也没了主意。
你等等,听筒里迟疑了一下接着又响起来,你放电话吧,我马上到。
伊岸送来一件雪中飞羽绒服,一看就知道是精品店的货,她知道不是名牌我不会给她穿的,只是颜色有点问题,大红,火一样。见我拿着衣服发愣,伊岸一把夺过去塞进我的皮箱里。两只大眼睛玻璃球一样骨辘辘转。瞅什么瞅,旷野里红色最醒目,便于救援人员发现,傻呀你。
这家伙是在往死里咒我呢。
此刻,雪中飞真的派上了用场,让我没想到的是北大荒五月的江风如此之大。
我穿着雪中飞,背着20多斤重的摄影器材,呼哧呼哧地朝一座小山上爬。我的目标是一片刚刚播种过的玉米地。联系过航拍,没有结果,本来一架农用飞机,还要经过政府和公安部门批准,都啥年代了,还担心有人学林彪搞叛国投敌,官僚机构的办事效率又实在不敢让人恭唯,只怕是等到大地的玉米收割了批件也未必能下来,我缺少如此好的耐心,只好爬上去碰碰运气了。
山丘小而圆,挺挺的像少女的乳房,一块枣核形褐色巨石立于山顶,活脱脱一个乳头,让你产生一种想亲吻的冲动。
这里是中国有名的火山地貌,大概不出200公里吧,就该是中外闻名的五大连池了。我想像着亿万年前,这座小山也应该是一个火山口,只是当时没等它喷发,别处的口子就先冒了,岩浆从别处冒出,这里只鼓起一个包,这是地球一粒没有出头的青春痘啊。哈,美丽的青春痘!我为自己的想像感到骄傲,我一边向青春痘进发一边想,所谓的科学理论极可能是科学家们像我这样的一些突发奇想。
大约一小时后我已经
接近乳晕部位,山风陡然大作,雪中飞的下摆旗一样呼啦呼啦舞动,有几次差点把我整个掀翻。我四脚着地一步一步爬像一条要冻僵的变色龙,心里想,伊岸这个家伙,真让你说着了。
接近乳头山势平缓下来,江风却更加肆无忌惮,爬行也变得越发艰难。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爬陡坡时臂短腿长正好派上用场,现在是平地才反思进化的反动性才羡慕起猩猩家族长臂短腿的进化选择。我两手扶地,尽量增大手掌与地面的接触面积,那只本来让人艳羡的翘臀,此刻其丑无比地朝天撅着。
终于抵达了乳头。巨大的乳头挡住了江风,背风处是一个小小的宁静世界。我一下子扑上去,整个身体贴在光滑的石壁上,双眼紧闭重重地吐出我心中的恐惧和肢体的疲惫。
足足有五分钟,后脑勺感觉到阳光的暖意,我才缓缓地转过身体,慢慢地睁开眼睛,蓦地我被一种从未见过壮美景象惊呆了。眼前是望不到边的农田,阡陌纵横,平平展展,黝黑的土地上铺着一行行白亮亮的农膜,在蓝天艳阳的映衬下仿佛放大了千万倍的一页页稿纸。我傻傻地问自己,这一叠硕大无朋的诗稿,是被哪位写累了的诗人顺手丢下,散乱地落了一地?我有点发晕,我浑身发抖手足无措,我把所有的摄影器材摆地摊一样洒落了一地,像一个不在行的古董商面对一堆从未见过的文物抓耳挠腮。我稀里哗啦地摆弄着相机。笨手笨脚地安装着镜头,像一个初学者一样费力地打开三角架,风太大,我解下了鞋带把一块石头掉在下面好歹才稳住了。当把这一切都做妥当后,迫不及待地把眼睛贴紧在取景镜上。哇噻!太美了!我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职业直觉告诉我,一生中的巅峰之作将要在此刻诞生。我测光调焦频频地按动快门,从未有过的快感让我高声尖叫,啊,真他妈的美呀!我的高频尖叫从山顶上滑落,落在一页页诗稿上,又被它们反弹了回来,于是我的耳边就回响起连绵不断的喊叫,真他妈的美——真他妈的美——
强烈的冲动过后,艺术之心让我归于平静,我瞅瞅取景框又眺望眼前的景象,忽然感觉出画面似乎哪里还不够完美。我心思着,一边四下里撒目。倏地,我看见在极远处有一个黑点出现,车或者是人无疑是了,只是无法确定它是否在移动。我定定地瞅着一动不动,直到两眼淌出了泪水才看清楚,没错,是一辆畜力车。车上坐着一个人,车正朝着小山方向驶来。真是天赐良机,我立即跳将起来,立即作好预备动作,我要等那个黑点移动到画面中的最佳位置再掀动快门。可是我的右手食指变得犹豫起来。那个在细若游丝的阡陌上移动的黑点和充斥了整个画面的黑土地有点分不太清,这个点就显得不太突出。
要是个暖色调就好了,我自言自语着抬起头,我在想有没有一个补救的办法。蓦地我的眼前一亮,哈,有了,雪中飞!亲爱的伊岸,真有你的!我朝着空中做了一个飞吻,对讨厌的伊岸,此刻我心存感激。
山上空无一人,我丢下所有的设备不顾一切地朝山下跑去,瞅瞅蓝天四周涌起的白棉花一样的云朵朝自己喊,要变天了,快点,快点。
半个小时后我大口喘气双腿叉开,像一个剪径者一样出现在田间小路上,那头拉车的小毛驴直到长长的大耳朵触到我的身体后才温顺地停下来。赶车的人转过脸来,是一个无法确定年龄的农妇。大嫂——不,大姨好。我冲着毛驴鞠了一躬。她微微地笑了,灰白的唇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才发现她长得不错似乎也不太老。
闺女,有事呀?
啊,啊,是这样子,大嫂,不,大姐,啊不不,大姨,我是想求您——
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笨拙,我为自己的低能而沮丧,农家大嫂却下了车。笑眯眯地站在毛驴一边耐心地听我说。
终于,她听懂了我的意思,脸上腾地一下子泛起了红晕。给我照相?哎呀妈呀,我这样子,丑死人了,不行不行。
我只好再作解释,其实大嫂在相片上也就芝麻粒大,啥也看不清楚。
噢,她眼神游移着,好像还是拿不定主意。
我忽然意识到了,我要求她等我返回山顶后,穿上我的雪中飞赶着驴车在小道上往返三四次,这至少要耗掉她两个小时的时间,我立马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零乱的纸币,大概有二三百元的样子,一下塞进她的手中说,不好意思,大嫂这是你的误工费——她的手猛地一缩,仿佛那一把乱七八糟的纸片子烫手一样,红着脸朝我喊,你这是干啥呀。
我不知所措,天边的白棉花多了起来,有点发黑发旧,我不由分说地一下把钱塞进雪中飞口袋一边朝后退,一边朝她喊,不好意思,大嫂就这样了——求你了——
起风了,我三步一回头地跑,只见大嫂和驴并排朝我站着,一动不动。
下山时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体力,两条腿灌了铅一样沉重,就在我想停下来的时候,山脚下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师兄告诉过我,哪里的人越热情,哪里的狗就越凶猛,我不敢停下来咬着牙一步一步朝山上爬去。
脸上有了凉滋滋的雨丝,啊不,是雪,我看见草尖树梢上一朵又一朵的雪绒花了,这是夏天啊,北大荒的夏天。我仰起头大口地喘着,满天已是一片琼脂乱玉了。
忽然,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不祥的念头。完了,我的作品要泡汤了!我疯了一样往山上爬,指尖深深地抓进泥地里。一步二步三步,雪越下越大,山越爬越陡,我上牙咬着下嘴唇,牛一样地喘着粗气,朝着目标进发。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皆白中我看到了我的三角架瘦骨伶仃的立在风雪中。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抹掉镜头上的积雪,我想寻找我心中的那个亮点,竞管对它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忽然,一个红色的小点出现在我的镜头里,是她!一点没错,是她啊,她在风雪中一点一点地移动。我的食指立即伸向快门,可是镜头里一片模糊,是雪水还是泪水,我无法辨别,总之创作已宣告彻底失败,我仰头看天,天空已是一片混沌迷离。就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山尖上忽然卷起一股旋风,我就觉得冻僵了的身体像只破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上了天,而那条救命的引线又在我飞升的一刹那断掉了——
这是哪儿啊,这么热,这么黑。四周有干草的清香和牲畜粪便的混合气味,我想翻一下身,下肢却不听指挥,浑身的剧烈疼痛让我的大脑迅速清醒过来,我回忆起了风雪山顶和我最后的飞翔。车匪路霸!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袋。我呼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哗啦——我把身边的什么东西打碎了。
一股强光射进来,是一扇开启的门。一个中年男子立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地用盖在身上的东西拥住前胸,大声喊,你是谁?你不要过来!
你真能睡呀,你可吓死
我了。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站在那里沙沙地对我说,平静中透出一些惊喜。我这才看清他湿漉漉的裤脚和身边同样湿漉漉的一条黑狗。
你快下炕看看吧,看看少啥没有,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吧,我也不敢摆弄。他说着抱歉地朝我笑笑,我这才看到屋地中央像办展览一样整齐地摆放着我所有的摄影器材。
我感激地朝他笑笑说谢谢你,他不好意思了说,要谢你得谢它,男子拍拍黑狗的脑门,黑狗伸直脖子朝我喵喵地叫。
当时可真吓人,你雪人一样从山上滚下来,软得像睡着了一样,怎么喊也不睁眼,我想浑身哪儿都没伤八成是吓得,要不就是冻得。我就把你放在热炕头上暖着返身上了山,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坏人在山上吧。结果人没找到却找到这么多照相的家把什,才猜出你是一个人上山照相的。真闹不懂你们城里人,山上有啥好照的,这大雪泡天的多玄呀。
男人的话提醒了我,我一下子抓起相机,谢天谢地后盖没开,这就是说我的尽管有些遗憾但也实属难得的那一组照仍旧完好无损。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我知道庆幸作品的失而复得远比感谢自己获救的成分要大得多,这对他很不公平,可是他好像一点也没觉察出来,挂着一脸孩子般的笑说,没事的这雪明天一天就化个差不多,后天你就能进城了。
我的心一热流出了眼泪,我知道这次是为他流的,
我记不住是如何告别了那个好心的男人和他的大黑狗的了,只有一幅画面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一辆小山马子突突地载着我走了老半天,回过头来我依然看得见那一人一狗远远的立在路中央。
我把这话说给伊岸听,她大眼珠一转说,是不是你爱上他了。这个家伙。
我说我爱上北大荒了,明年我还要去。
啧啧啧,伊岸双手扳过我的肩膀说,让我看看,让我好好看看,我们的野藜小姐是不是撞上山鬼了。
我没有撞上山鬼,我撞上个银奖。我把阡陌纵横空无一人的那张获奖作品挂在我的卧室里,伊岸定定地瞅着,嘴里木木地念道:春天的诗行——
我掏出红笔在自己认为和那位可敬的农家大嫂相遇的地方,重重地画了一个红点,伊岸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哎,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诡秘地一笑说,雪中飞。
可是我一连坐在小山上等了四天,仍不见红色雪中飞的出现。手机里不停传来伊岸的催督,傻呀你,你以为谁都像你呢。我说再等等,你就不要烦我了,随即关掉了手机。
大地上的诗行如期出现,和去年的一模一样,望着巨大的诗页我想,北大荒该有多少个那样的农家大嫂啊,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这壮美无比的图画,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发现者。我要把这种发现告诉给她,让她和我一起分享这种喜悦,这么想着盼望她出现的心情就越发的强烈了。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默数,一、二、三——我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就像小时候老爸手里能变出一只漂亮的塑料小手枪一样,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红点就在画中。可是我屡试不爽,失败让我的心情有些沮丧,我索性倒下,仰面朝天,我真要铺着地盖着天,开始我的午休了。
我真得睡着了,很坦然很踏实。没有梦,只有春天的风从耳边轻轻佛过,像半夜里母亲温柔的手。
忽然我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分不清是从心里还是山里发出来的,隆隆隆像地震一样,细听又没了。我猛地坐起来,阳光一片灿烂。我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发疼的眼睛朝山下望去,脑袋嗡地一下就炸开了。我看见了!我看见那个鲜艳的红点了,你看,就在天尽头,在天地相连的那条线上,小小的红红的,一动不动,啊不不,好像是在动,微微的,轻轻的。我脑袋发胀嗓子发干,我被一种巨大的力量驱动着,全没了创作的欲望。我丢下了一大堆严阵以待的摄影器材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去,屁股生疼,石子飞溅,我想起了儿时的滑梯,草刺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切割着我的小腿和手臂,有一种淋漓的快感。
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终于跑到了上次和大嫂相逢的地方。怯生生地走过来的却是一个瘦小的女孩,雪中飞拖到她脚背上,叠痕醒目得有些刺眼。见到我她收住了脚步,干裂的嘴唇张了几张才发出声来:
你就是城里来的照相的阿姨吧?
啊啊,我使劲地点点头,姑娘你是——
妈妈说这件衣服是你的,妈妈说今年你一定会来的——
是啊,是啊,我蹲下了,双手扶住女孩的肩,隔着厚厚的羽绒我感到她瘦削的肩胛。妈妈好吗,妈妈怎么没来?
她——女孩顿住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心头,她在哪,她人呢?
她死了。
我的心一震,怎么会呢,那么好的一个人。
妈妈不好,妈妈临死了还害了一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孩子你说呀,我大声催促。
爹死的那年妈也得了肝病,是伺候爹染上的,这几年四叔常来家看我们,去年上秋妈的病重了,四叔赶着驴车送妈进城看病,迎面过来一辆大卡车,司机喝醉了,四叔和妈和小毛驴全死了,后来大黑狗也饿死了,我每天都去喂它,可是它一口东西也不吃,只会朝着大路呜呜地叫。她们都埋在山那边,说着孩子朝山下指了指。
我眼前一黑,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一人一狗又远远地立在那里了。
在我愣神的功夫,孩子已经脱下了雪中飞,她缓缓地说:
阿姨衣服没弄坏,家里的耗子多,妈妈一直把它包好吊在房梁上。说话间衣服已经到了我的手中。
孩子又说:
阿姨的钱还在口袋里,妈说咱穷死病死也不能动那钱,人家千乡百里地跑来给咱照相,咱还能要人家的钱?
我的心一缩眼泪夺眶而出,像钱塘江的涨潮,我顺手从手袋里抽出十几张百元钞,塞到孩子的手里说,回去告诉妈妈,啊不不,对不起——听阿姨告诉你,去年妈妈照的那张照片获奖了,这是发给她的奖金。
获奖了?奖金?孩子半信半疑,恍惚地抬起头看我。春风吹乱了她毛茸茸的黑发,蛋青色的眼白中凝着两粒水灵灵的乌梅。
这是怎样一张绝佳的肖像啊,该死!我的相机丢在了山上。
就在我发呆的一刹那。孩子忽然弯下腰去,把手中的纸币整齐地放在地上,转身跑了,我急得大声喊,孩子,等等,等等,孩子——
女孩一边跑一边回过身来喊,相片是阿姨照的,这钱妈妈不会要的,不会要的——
孩子越跑越远,越跑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地天地相连的远方。
我抹了一把泪打开了手机,鼻音浓重地喊:喂,伊岸,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