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2009-04-28周小沫
周小沫
钢精锅里正热着牛奶,电话铃声响起来。小敏接完电话,脸色惨白,扎煞着两手,嘴唇直哆嗦:“你爹那么老实的人,怎么会杀人呢!”我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紧紧抓住她颤抖的肩膀问:“你说什么?谁爹杀人了?”
“还有谁爹?你爹!”
换衣服时小敏已经为我收拾好拎包:“多带些钱吧!”我胡乱点头应着,后面她再说些什么,也记不清了。只是一再嘱咐她,临产在即,一定要当心身体,帮我向单位请个假,千万别说我父亲的事。
卧铺票早没了,买了一张硬座,只要能早回老家,站着也行啊!
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如同数不清的乱麻,在我心里打了无数密密的死结:父亲为什么要杀人呢?他现在肯定被公安机关逮捕了。父亲是否会害怕,是否后悔了?
我自幼丧母,一直跟姥爷姥姥舅姨们生活在一起。没有了母亲,一家人便格外地疼爱我。怕父亲再续弦,让我受委屈,始终不让我回自己的家。姥姥时常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唠叨:“咱可不回家,有后妈就会有后爹!”对姥姥的唠叨我还弄不懂,但心里明白:姥姥说的话都是好话。
七岁时离开父亲。随姥爷姥姥一家来到东北。等再次见到父亲,我已经中学毕业,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了。
姥爷吸着辣辣的亚布力烟,咳了一声对我说:“等你上高中功课就紧了,趁现在放暑假,回山东老家看看你爹,他嘴里不说什么,可心里想得慌呢。当爹的都这样!”
很小便离开父亲,说心里话,对他没有多少感情。但是血肉相连,我还是常常在闲暇想起他。想他变老了多少,想他养的那窝长毛兔子,更想祭奠一下英年早逝的母亲。
姥姥准备了一个很大的手提包,里面装满土特产:蘑菇、木耳、山参、亚布力烟叶,我的书包里装着换洗衣服,路上吃的干粮水果。姥姥揩着眼泪嘱咐:“你第一次自己出远门,千万记住少说话,祸从口出啊!注意安全,到家了拍个电报来——”姥爷白了姥姥一眼说:“女人就是事多!他个大小伙子,怕什么?拍电报费钱,写封信就行了。”
姥爷嘴里虽然这么说,在我刚上火车时。父亲在老家早已接到他拍的电报。让父亲去车站接我。
父亲湿着眼睛,嗫嚅着:“长这么高了,你妈要能等到今天,该多欢喜!”我在父亲的脸上竭力搜寻与自己相似的地方。长方的脸膛,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梁,憨厚的嘴唇。相似的地方太多了,只是眼睛比父亲的小了些,双眼皮也窄了些。
父亲把我的大提包放在自行车后架上。书包挂在车把上,书包带儿在车把上绕了好几圈。父亲说:“今天到家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去你妈坟上看看。”我又仔细看了看父亲。他的鬓角已经斑白了,额头有了很深的皱纹。推自行车的手青筋暴突。我轻轻问父亲:“爹,我妈去世这么多年。你怎么还苦着自己呢!”父亲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一个人过日子,图个清静呗!”以后长长的一段路,我和父亲谁也不说话,只听得沙沙的脚步声。
父亲住的房子,是四间砖石结构。房顶苫了整齐的新麦秸,在阳光照耀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我很小就知道,父亲家很穷,这房子是姥爷出钱。舅、姨们出力给盖起来的。家什是一个大立柜、一个大桌柜。是纯松木的。刷了红油漆,是母亲最心爱的陪嫁。
家什还是遥远记忆中的那些,摆设的位置也没变,墙上贴的革命样板戏的剧照已经泛黄了,父亲和母亲的结婚照放大了。摆在大桌柜的正中间。
那晚的月色很美,仿佛是天空悬挂的一盏华灯,在我和父亲头上朗朗地照射着。父亲隔着饭桌伸过手。在我光着的肩膀上有力的抓了一把,嘿嘿笑了:“你小子的身体比我那时棒多了。”
月亮的脸淡淡地隐了,天空开始下露水了。我和父亲收拾了饭桌,回屋里睡觉。父亲的枕头离我的枕头很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父亲的呼吸。那呼吸带着甜甜的酒味,很温暖,我的半边脸也痒酥酥的,舒服极了。
售货员推着小货车,吆喝着走来。我买了罐啤酒,一仰脖儿,喝光了。我的嗓子眼儿既冒烟又冒火,干辣辣地疼。一罐啤酒灌下去,嗓子疼稍微缓解了,眼皮便沉重了……
尽管那天我睡的很晚,第二天还是早早起了床。吃过早饭。父亲整理好祭奠母亲的祭品,我喂了些青草给兔子,两人便上路了。
小村的墓地在二公里外的小北山上,父亲摆好祭品,冲母亲坟头撒了三盅酒。话没说,泪先流下来:“珍啊,儿子回来看咱们了,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儿子长大了,长高了,懂事了——”我翻动着燃烧的纸钱。心里堵得慌。为什么要有生离死别呢!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水库,堤坝修的很像样儿。我拉父亲坐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石头被上午不算毒辣的太阳烤的热乎乎。父亲摘下头上的草帽。扇着风。
身旁的石缝里盛开着一簇红艳艳的石竹,我掐下一朵,在手中转来转去的把玩。沉默许久的父亲。抬头朝母亲墓地的方向凝望着,喃喃地说:“我和你妈去供销社买结婚用品,她喜欢买带有石竹花的镜子。咱家的大镜子右下方有一丛石竹,小镜子后面是成片的石竹。你妈呀,特爱花——”
我用草帽给父亲扇着风。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把母亲深深藏在心里,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能让他随时想起母亲来。难怪十几年了,父亲仍是孑然一身。我想起临走时姥爷说的话,回家劝你爹别再苦自己了,好歹找个伴儿,有人伺候他,我们也放心了。
“爹,姥爷和姥姥总惦记你,有相当的,就找个吧!”
我跟姥爷姥姥一家去东北后,父亲总是请别人代他给我写信,鼓励我好好念书,将来考大学。我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姥爷姥姥节衣缩食,供我读完大学,等我参加了工作,有能力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时。姥爷姥姥竟先后去世了。
我再回山东老家是大学毕业那年,小敏的父母要张罗我俩的婚事。我说:“结婚前我想领小敏回老家看看父亲。”小敏的母亲说:“可以同步进行嘛,你俩回老家看看,我们在这收拾新房,权当你和小敏旅行结婚啦!”
回老家前我给父亲拍了电报,告诉他我和小敏回家的日期,并特意嘱咐父亲,什么东西都不用准备,小敏的父母都为我俩准备齐全了。
父亲领着两个本家的亲戚骑着自行车到车站来接我们。见了面,父亲很激动,他上下打量小敏,连声说:“好!好!”小敏大大方方地叫了声:“爸,您好!”说着,抢过父亲的自行车,推着往前走。我和父亲跟在后面说着话。
父亲的背驼了,衣服有些肥大,穿在身上左右晃荡。灰白的头发刚刚修剪过,清癯的面颊越发消瘦了。父亲的脚上穿着我三年前寄给他的皮鞋,新打了鞋油,挺亮的。父亲说:“成了家,花销就大了,以后别再给我邮东西。”听了父亲的话,我反倒惭愧了,好像我经常给他邮东西似的。
我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片刻,对父亲说:“等我结了婚,一切都收拾妥当,回来接您去东北。咱们一起生活。”父亲习惯性地搓搓两手,轻轻舒了口气:“这回,我是放心了!我不去你那儿,冬天太冷,给你
添累赘。”
“您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生活我也不放心啊!”看着父亲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我遥远记忆中家乡弯弯曲曲的小河,滋养了我这条鲜活的小鱼。小鱼长大了,生了翅膀飞走了,而河水快要枯竭了。
父亲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股温热的气息慢慢沁入我的身体。
我和小敏在老家住了二十多天,只要父亲有空闲,就领我俩去赶海。我骑一辆自行车带小敏,父亲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绑一只长方形的大柳条筐,筐里还有一个塑料编织袋;准备回来装海货。
老家距离海边6公里,人们习惯称那段海域为“南海”。每逢在赶海的路上遇到推着独轮车往地里送粪的村民,便会问父亲:“一大早领着孩子弄么去?”父亲摁响了车铃说:“上南海。”
这时的小敏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就不安稳了,学着老家的方言,拍着我的后背,自问自答:“弄么去?”“上南海。”她的声音大的有时父亲也听得见。父亲紧蹬几步,赶上我们,说:“小敏,今天领你到礁石上抠海蛎子,那东西的肉才叫鲜哩!欢喜不?”小敏学了父亲的口吻。大声回答:“欢喜!真真的欢喜!”
面对大海的小敏像个快乐的孩子,她站在礁石上,张大嘴巴,尽情喊啊,跳啊,海风携来咸润的气息,润泽了她的歌喉,一首《大海啊故乡》唱的如痴如醉。正在礁石缝中用铁铲子抠海蛎子的父亲,不时抬起头望望小敏,嘿嘿笑几声:“这孩子,比歌唱家唱的还好听!”
小敏更加得意了:“爸,您要喜欢听,我再给您唱一首。”说完,冲着大海挺挺胸,仰仰脖儿。“行了,行了,你看有小螃蟹在爬呢!”我冲小敏喊起来。
父亲抠的海蛎子有的比饭碗大很多,但他仍遗憾地说:“比这大的。都让别人抠走了。”我和小敏在退了潮的海滩上拾贝壳,捉小螃蟹,还有浅滩里劈啪乱蹦的小杂鱼。高兴是高兴,可是累极了。我们总能满载而归,大饱口福。
赶海回来,父亲也许是着凉了,不停地咳嗽,晚饭只喝了半碗粥便躺下了。小敏熬了一碗姜汤,让父亲趁热喝了发发汗。父亲喝完姜汤,小敏为他盖好被子,只听父亲喘息着说:“有人伺候真好啊!”
我坐在父亲身边。一遍一遍回味父亲的话。他苦熬了大半辈子,一碗姜汤便令他如此满足。这一宿我睡意全消,头枕着胳膊躺在父亲身边,听着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变得舒缓,听着村里由远及近的鸡鸣,我的眼皮也沉了。
醒来时,小敏在平房上晾晒海米、鱼干、贝壳肉,父亲站在院子里和一个中年妇女比比划划说着什么。他指指我。又指指小敏,然后,举起两个大拇指,往一起碰碰,笑着点点头。那妇女显然是个哑巴,连比划带呜啦。看小敏的眼睛都要直了。
父亲揭开锅盖给哑巴拿一个地瓜。哑巴擤把鼻涕往门槛外一抹,又在裤腿上擦擦手,狼吞虎咽吃起来,走时谢恩般的从筐里抱出一半青草,放在我家兔笼子下面。父亲扔下烧火棍。再把青草给哑巴装回筐里去,指指平房对她说:“那里有的是青草,够兔子吃好几天了,你不容易——”哑巴挺犟,没等父亲说完,把筐里的青草全倒出来,挎着空筐就走。父亲摇摇头:“这哑巴啊——”
晚上父亲坐在灯光下,把熟鸡蛋一个个染成了红色,小敏惊喜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爸,真好看!”父亲的嘴角翘了翘,额头又多了几道皱纹:“你俩不用惦记我。放心走吧,有时间写封信回来。”
第二年春节刚过,大表姐来信以父亲的口吻告诉我。在我和小敏走后,哑巴经常去我家,帮父亲做一些女人的活计。特别是父亲生病住院那几日,哑巴黑天白日在医院陪护。比亲人照顾的还周到、细心。父亲出院后,有热心者把俩人就撮合在一起了。
我心里真是一百个不同意:老伴儿老伴儿,点灯说话儿。她一个哑巴,怎么和父亲点灯说话?一天到晚的比比划划,累不累呀?尽管我不同意,可有什么办法。人家俩人就喜欢比比划划地说话,做儿子的,只能是祝福吧!
也许是由于哑巴的缘故。我和小敏结婚三年了,也没回老家看看父亲和哑巴后妈。只是逢年过节例行公事般的寄些钱和衣物。我不想面对哑巴后妈,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有个哑巴后妈。小敏曾不止一次冲我撅嘴:“你爸也真是的,老了老了,竟找个哑巴做伴儿,喊,真是天下没人啦!”如果赶上我不顺心,会狠狠地抢白她:“哑巴怎么啦?不会说话就不惹事,祸从口出你知道不?你好。喇叭似的!”
小敏被我抢白的眼泪汪汪,七八天不会和我讲一句话,而最后的结果都是我向她投降。为一个几千里之外的哑巴后妈跟自己的心上人过不去,真是犯不上。
火车快到站了,车窗外依旧是三年前的景物。我的心揪的紧紧,我幻想着父亲推着自行车在出站口等我,把我的大拎包放在自行车的后坐上,然后,爷俩肩并肩,说着久别的话,往家走。
我最后一个走出了出站口。大表姐和表姐夫老远就伸出双手,向我奔来。大表姐烫过的卷发掺杂着白发,整个头部灰突突的。见了亲人,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我也不去擦它,任凭它尽情地流淌。大表姐掏出手绢为我擦擦眼睛:“弟,咱不哭,家去,家去啊!”她的嗓子倒有些哽了。
大表姐夫开着小三轮车,车厢里一包一包的青菜和海鲜,看来他和大表姐是先赶了集,再来车站接的我。坐在车里,大表姐拉着我的手说:“弟呀,到家先吃饭,身子骨可是自己的。”我点点头,我不想让大表姐一家人再和我一起伤心。
父亲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他把自己心里认为该杀的人杀死了,然后,毫不犹豫地喝光一瓶农药,慷慨赴死了。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喝光农药挣扎时。是否后悔自己不该杀人,亦或是想到马上与早逝的妻子见面了,杀了人也不后悔。总之,这答案是个永久的谜。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哑巴的闺女梨花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在儿子五个月时,梨花的男人因伙同他人打架斗殴。致使对方残废,赔了钱不说。人还蹲了两年监狱。梨花在男人服刑期间,耐不住寂寞,跟男人的朋友苟合在一起。梨花男人出狱后,要找她和儿子。谁也不知,梨花被情夫藏在哪儿,一年多也没给哑巴妈写信,家里人都为她和孩子悬着心。
梨花的男人三天两头到丈母娘家大闹,非让我父亲和哑巴说出他媳妇和儿子的下落。父亲和哑巴也许早就商量好了,别说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他。老两口要为梨花以后的日子着想,继续跟他过,哪天也别想消停,提心吊胆不说,出门还丢人现眼。
老两口也觉得闺女梨花对不住人家,别管怎样,他们毕竟是合法夫妻,何况还有个儿子呢!每次女婿再怎么闹腾,都好酒好菜的招待他。这样反倒越发激起了梨花男人的赖皮和野性。他索性住在家里不走了,反正顿顿有好吃的。时间长了,父亲和哑巴都招架不住,饭菜质量差了,脸上的表情也变了,就差没直接把他往大门外撵了。
梨花的男人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接着吃,几只下蛋的老母鸡都让他炖着吃了。他白天睡足了觉,晚上通宵看电视,再不半夜三更
在厨房磨刀,还大声喊叫:明天要杀兔子吃。十几只长毛兔子是父亲的命根子,家里的油盐酱醋基本上全靠卖兔毛的钱。哑巴一看他狠着劲儿磨刀,在被窝里抖成一团,也不跟父亲呜啦呜啦的比划,怕女婿一刀把她剁了。
哑巴在天亮时分,趁女婿睡熟,偷偷跑了。父亲以为哑巴上厕所了,直到吃早饭她也没回来,父亲纳闷,她一泡屎拉了一早晨。父亲知道无论怎么喊,哑巴都不会听见,只能亲自去厕所叫她。见厕所没人,又去了哑巴的堂嫂家,她的堂嫂说根本就没见着哑巴。父亲想:也许是哑巴害怕女婿在家折腾,出去躲清静了。
父亲回到家,见梨花的男人正在剥兔子皮,顿时怒发冲冠,猛冲上去抢夺他手里的尖刀。父亲年迈体弱,岂是他的对手,他一边同父亲撕扯,一边喊道:“鸡肉老子吃腻味了,从今天开始吃兔子肉。要是兔子都吃完了,你们还不告诉我梨花和孩子在哪儿,老子就要吃人肉了——”父亲高声喊邻居们快来帮忙,可喊哑了嗓子也没人听见,左邻右舍的人们吃过早饭都去地里收花生了。
在父亲眼里,那个杀他心爱的兔子的人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父亲无力地坐在门槛上,看着眼前的魔鬼在轻松地把没剥完的兔皮剥完,再看他把肥硕的兔子剁成块,下到锅里炖。锅里飘出兔肉的香味令父亲的胃翻江倒海,他不忍心看魔鬼的血盆大口吞噬自己喂养了多年的长毛兔子。想躲出去,又怕别的兔子再遭殃,父亲靠着门框,闭着眼睛,他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可怜为他立下功劳的长毛兔子。
那个喝着地瓜酒、大嚼特嚼兔肉的人有些醉了。他递给父亲一把刀,让父亲再为他杀一只兔子,准备晚上做下酒菜。他还十分慷慨地对父亲说,晚上可以同父亲一块儿喝酒吃肉。父亲沉思了一会儿,手中的尖刀没有伸向兔子,而是捅进了一个热乎乎的心脏里:“吃你个乌龟王八蛋!”父亲拔出尖刀,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让你吃!让你吃!”
父亲打了盆清水,很细心地洗净脸上的血迹,刮了胡子,换了身和哑巴结婚时穿的新衣服。父亲用自己在扫盲班学会的几个字,给派出所写了一封信,虽然错字连篇,不是傻子都能读懂。父亲在喝农药前,还不忘把仅有两万元钱的存折留给哑巴,他把箱子、柜子全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张两万元的存折。父亲躺在炕上,把哑巴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他拿农药瓶子的手碰响了被角硬硬的东西,拉开拉锁,手绢包里崭新的八百块钱让父亲的眼疼了一下,随后,心又疼了一下,父亲说:“这哑巴啊,嘴哑,心不哑!”
父亲走了,哑巴和她儿子一起回来了。父亲的后事是哑巴的儿子亲手操办的,还算体面。大表姐对我说:“弟,没让见你爹最后一面是我的主意,要恨要怨,你就冲姐来吧!”大表姐夫在旁边补充:“弟,你姐不忍心让你看啊!”
我问父亲的后事花了多少钱,费用由我出。大表姐抹了把眼睛,表情有些忿忿然了:“你爹是因为哑巴家的人死了,费用理应由他们出。再说了,花的钱都是你爹存折上的,哑巴拿出来的。”
父亲杀了人,他自己也死了,公安机关也不追究了。我坐在父亲和母亲的坟前,默默吸着烟,栀子花旺盛的花期已经过去,枝头零星几朵白花恹恹地开着,散发出最后的香味儿。我猜想,地下的母亲虽然渴望与父亲团圆,但父亲却以那种方式与她见面,母亲会生气吗?她会不会不理父亲?父亲从来不会撒谎,我倒希望父亲能跟母亲撒一次谎。
我掏出口袋里的报纸,上面刊登了父亲杀人的事情。报纸上说,这是一个法盲酿造的悲剧。报纸上还提到哑巴拿走的两万元存折和藏在被子里的八百元钱,她的寡情寡义让人觉得父亲的死很不值。我想,父亲怎么做自有他的理由,何况人已经死了,还是让他安息吧!
哑巴搬回她堂嫂家住,父亲房子里的家具用品我全给了她。十几只长毛兔子给了大表姐,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我忽然想起母亲来,想她和父亲结婚时,在炕上坐福是什么样子?想她在这铺炕上生下我时是什么样子?我把墙上镜子里的相片一一取出来。有父亲和哑巴的,有哑巴儿子闺女的,镜框后是一摞我写给父亲的信。我把信和相片塞进灶坑。点着火。
轻薄的纸灰让火苗顶起来。在灶间飘飘荡荡,哑巴临走把惟一的铁锅也揭了去,灶坑的纸灰更加肆无忌惮了。火苗侵蚀着父亲的相片,父亲的笑容转瞬即逝,仿佛我的肉体被炙烤的吱吱作响。
我锁好两道门,把一串钥匙递给大表姐:“这房子以后不会再住人了,你看着处理吧!”大表姐接过钥匙说:“这房子还是你姥爷他们给盖的呢!这棵杜梨树是你妈生你那年春天栽的。”我抚摩着树干,树枝上密密麻麻结满了青涩的果实。
我回到东北的第三个月,接到大表姐的来信。信中说,哑巴的儿子死了。两艘渔船相撞,他作业的渔船翻了,会游泳的人捡条命,他却被海浪卷走了,连尸首都没找到。
表姐跟我商量,哑巴自从儿子死后,天天去她家要父亲房子的钥匙,要搬回去住,等她儿子回家,问我给不给哑巴钥匙。
我把电话打到山东老家村委会,接电话的是大表姐夫,他是村里的会计。我告诉大表姐夫,把父亲房子的钥匙给哑巴。找人重新把房子收拾收拾,费用我出。大表姐夫说:“你小子呀,心肠跟你爹一样软!”撂下电话,我急急来到邮局,取了五千元稿费,在汇款单上写清山东老家的地址和哑巴的名字。
小敏已经睡熟了,我没告诉她给哑巴寄钱的事,心里总觉得亏欠她和儿子什么。从儿子降生后,小敏没舍得买一件新衣服。她说,国产奶粉不敢给儿子吃,进口奶粉又太贵,儿子小人不大,特能吃,一桶奶粉七八天就消灭了。
我给小敏掖掖被角,起身来到儿子的小床前。窗外一缕淡淡的月光洒在儿子稚嫩的小脸上,是那么温润、甜美、圣洁——我想,此刻我的目光。与父亲当年看我的目光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