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罪
2009-04-27赵宁
赵 宁
1944年春天和往年的春天是没什么两样儿的,风是暖的。河边荒地上,小草从刚解冻的土里冒出头儿来,这样锋利的感觉,就好像某家的老太太用手里那把纳鞋底的锥子,穿透了坚硬的袼褙。这会儿,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正面无表情的站在草地上,踩在他脚下的,是小草那锋利的生命。在他前面不远的山脚下,是一个名叫杨家洼的堡子,年轻人看着沟沟岔岔里升起的炊烟,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他的笑是暖的,像这1944年的春风。
这个年轻人,就是郎文。
在杨家洼,没有人能抖搂出郎文的底儿来,一个三十岁都不到的年轻人,摇车大辆的闯进了杨家洼,建宅子,置田产。几年工夫,附近坡上、岗上的林子、土地多数都成了他的产业。甭问,郎文当然就是杨家洼身份最尊贵的人。据说,郎文和炮台山上绺子的大当家的胡进是拜把兄弟,不过这只是大伙都这么叨咕的,因为这杨家洼打出来的大米是方圆几百里数一数二的,头几年,天刚一杀冷,炮台山上准会下来一帮子人,到杨家洼来抢粮,有时甚至会顺便拽走两个好看点的丫头。后来,每年下苦霜前后,村子里的丫头就都去亲戚家躲起来了,生怕落在了胡子的手里。但自打郎文来了以后,再也没闹过胡子。上心的人也瞄到过,曾有几个精壮汉子,在天一擦黑时进了郎文的宅子,又在天蒙蒙亮时悄么声的离开。于是就更让人们断准了这一点。也有人说过郎文有一身好拳脚,三五个人根本撂不倒他。但谁也没试过,也就无法说不准这事的真假,更没人敢去验证。但有一点大伙儿都相信,那就是,如果有谁敢在郎文跟前得瑟,那他明天一准儿找不到脑袋洗脸。
在杨家洼,多数姓杨,没有几个杂姓。于是,岁数大点的人就说,狼入羊群哪,这杨家洼,就该是他的呀。
在杨家洼,郎文简直就是神。应该说不是神,神不会这么邪性,甭管怎么说,反正是有人很崇拜他,这个崇拜郎文的,是个小丫头,她叫红果。
说是崇拜,其实,红果是喜欢郎文,偷偷地喜欢。这种喜欢,不是因为他穿着黑貂皮袍子的富贵,不是因为他手里端把紫砂壶的悠然,也不是因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的斯文。这事儿,说来话长。
红果的娘死得早,她是随爹逃荒来到杨家洼的。红果爹是个石匠,郎文建宅子时,石匠领人在石场整整劈了一年石头。宅子快建完的时候,是1945年的秋天,石匠在砬子上一个不留神,脚下一跐溜,骨碌砬子了,一块如影随形的烂碴石当场就要了他的命。郎文出钱,给石匠隆重地办了丧事,他说,人是死在我的石场里,于隋于理,我都不能不管。于是,丧事风光得让杨家洼的活人们都有些眼热。下葬那天,郎文也到场了,临走,他对哭得泪人似的红果说,过两天,去镇上的丝房子做工吧。
郎文的丝房子是镇上最大的买卖。每年的小年儿,是丝房子开始放假的日子。小年儿这天上午,郎文一定会坐在丝房子的账房里,他会亲手把工钱发到每个工人的手里,还要对出丝特别多的,给个红包,算是奖励。
今年小年儿的前一天,也就是腊月二十二的傍黑,郎文就出现在丝房子的门口,因为,天阴得厉害,郎文担心明天会下雪,就提前赶来了。
东家来啦。郎文出现在丝房子的门口,打更的便迎过来了。东家怎么今儿就来了,我去喊秦掌柜的去。
不用了,我自己溜达溜达。郎文挥挥手,打更的垂手哈腰站到了一边。
丝房子被笼罩在黑暗的天空下。西北风在院子的角落里卷着几片叶子打转,显得有些萧瑟。郎文在丝房子的院子里踱着步,看着这属于自己的买卖,嘴角露出了微笑。
求你,秦掌柜,求求你。一个丫头的声音让郎文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这是秦掌柜的屋子,哀求声就是从这间屋子里传出来的。郎文当然明白屋里传出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他摇摇头,叹口气。秦掌柜名叫秦立,秦立是商会楚会长的妻侄。算了,随他去吧。郎文想了想,抬脚要走。
求我?看你说的,今儿个让我好受了,以后我一个月给你多记几十条丝,不就什么都有了嘛。说话的,是秦立。
郎文的火腾就上来了,他抬起的脚没有迈出去,而是一侧身,哐啷一声,房门应声大开。
操你妈的,要死呀。炕上的秦立正手忙脚乱地和一个丫头撕扯着,这时候有人打扰,他的扫兴可想而知。
是我。踢开了房门,郎文的火气似乎就小了许多。
哎呀,东家,你怎么来了。其实,秦立刚骂出口就看出是郎文了,但是话是收不回去了,于是赶紧趿拉着鞋,举着灯,把那点儿亮光挪到了郎文跟前。
郎文瞅了一眼炕上,煤油灯在秦立的手里摇晃着,郎文只能瞅见炕头角落里的那个丫头双手抱住膝盖,蜷在那里,低着头,抽泣着。
你玩女人我不管,但我告诉你,别拿我的工钱做人情。郎文说话的口气不温不火。
看您说的,东家您看我是那样的人嘛。秦立满脸陪着笑,笑得假惺惺的。
有些事别太过,行么。郎文说完,调头就要走。
东家,救我,炕上的丫头忽然一声大叫,一跃而起,光着脚跳到了地上,跪到郎文身后,一把抱住了郎文的大腿。
郎文一愣,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儿耳熟?郎文回身,低下头,你是?
我是红果。丫头抬起头,满脸是泪。
红果?郎文看看她,又看看秦立。你是石匠家的红果?
对,石匠是我爹。红果知道朗文想起来了,于是更卖力的摇着朗文的腿。
去把鞋穿上,跟我走吧。说话时,郎文斜着眼看了看秦立。
东家,不用这样吧。在郎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秦立伸手拦下了红果。他说我姑父说过的,我可以在丝房子里找个媳妇。秦立的话软中带硬。
媳妇?郎文笑了,他说秦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的丝房子里做了几回新郎了?别给脸不要脸。说话间,郎文伸手抓住红果的手腕。
郎文,你别以为开个丝房子就了不得,我就不信你敢在我姑父跟前使横。秦立恼羞成怒,他搬出了那个做商会会长的姑父。我告诉你,这小丫片子我要定了。
郎文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他把红果往自己的怀里一揽,随手撩起袍子的下摆,右脚同时从斜下里闪电般踢出,正中秦立的下颚,秦立一声怪叫,倒仰着飞了出去。他手里的煤油灯也随着飞出,掉在炕沿上又弹了回来,落在地上,兀自燃烧着。郎文的身影被映在了门里的墙上,摇晃着。
朗文的这一脚,在秦立的下颚上撕开了一道血口子。秦立捂着下颚,看着郎文离去的背影,满目怨毒。血顺着他的手腕流进了袖子里,他似乎不觉。
时间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郎文已经回到了杨家洼。现在,郎文正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他的手里,托着那把宜兴产的紫砂茶壶。茶是热的,壶也是热的,整个屋子里都是热,除了朗文的脸色。
朗文的心里,的确是有事,刚才丝房子那边捎信过来,说楚会长去了丝房子,把秦立臭骂了一顿。秦立一赌气,走了,走时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于是朗文就坐在这里想昨天傍晚的事,顺便想象一下秦立走时的样子。郎文不是那种容易冲动的人,朗文自己的心里最清楚,自己是从炮台山上下来的人,他知道自己
最想做的,就是把弟兄们刀口舔血换来的钱洗得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后悔了,毕竟自己和楚会长交情不错。他叹了一口气说,这仇,可能就结下了。旁边没有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红果的到来,对于郎家来说,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大伙还是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变化,觉得不一样了的,只有红果。
红果端着茶壶进到朗文的房里时,郎文正在看一本书,看见红果进来,书就被他扣在了自己眼前的桌上。
朗文接过那把紫砂壶,壶嘴时有时无的飘着一丝热气,壶里的碧螺春被开水浸泡成泛香的温暖。他想象着,卷曲干瘪的茶叶,在水中慢慢伸展开来,于是水便有了生命的颜色。那么,是茶唤醒了水,还是水唤醒了茶。朗文笑了。红果也笑了,因为她喜欢看见朗文的笑。
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朗文还没多少倦意,他心里有事。‘朗文的身边一直没有女人,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喜欢这个小女孩了,按照朗文的性格,他似乎不该为了一个几乎与自己不相干的小丫头儿出手,尤其是眼下这当口。朗文信命,如果不是信命,他也不会到杨家洼来。在丝房子的那天傍晚,在红果抱住朗文大腿的时候,朗文就是觉得,这丫头也许就该和自己有瓜葛,才不假思索的挡了秦立的横。
院子里传来一丝声响,很轻很轻。
朗文一跃而起,他的手里赫然多了一支幽黑的手枪。
有人影靠近门口,笃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
谁?朗文收起手里的枪。既然敢敲门,就说明没鬼。
二当家的,是我。
朗文笑了,这声音他太熟了。他翻身下地,拨开了门闩。
现在,朗文的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黝黑的汉子坐在椅子上,汉子看起来很壮,一件羊皮袄随便的披在身上。他的嘴里叼着烟袋锅,乐呵呵的瞧着朗文,不时用拇指按一下烟袋锅里燃着的烟丝。这汉子,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胡进,炮台山上绺子里的大掌柜。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精瘦的年轻人。年轻人也穿着羊皮袄,和胡进一样,都有些灰头土脸的。
朗文坐在炕沿上,就着蜡烛的光亮,正在琢磨着手里的一个玉扳指。
二当家的,你可不知道,插签的秦老幺在何家崴子晃荡了三四天哪,才定了盘子放了线。说话的是那个精瘦的年轻人,山上都叫他猴子,是个负责给胡进跑腿的小幺。他说这个扳指是那个财主何胖子的,谁知道那个死胖子手指头粗,这东西长死了,拿不下来,大当家的知道你好这个,一着急,就让炮头剁了他的手指头。
嘿嘿。胡进笑了,他说兄弟你识货,这玩意值钱么?听说是宫里传出来的,要不我也不至于卸了那老鬼的指头。
朗文没言语,端详着手里的扳指,他笑了,他说大哥,你知道这东西好在哪么?
胡进凑过来,看着朗文手里的扳指,一个青玉的扳指,上面有一小块黑乎乎的杂色,整个扳指油光锃亮。好在哪?宫里出来的东西,就是好呗,我哪知道好在哪。
你看。朗文举起了手里的扳指,却忽然吹灭了眼前的蜡烛。
吹了灯我还看啥?我的兄弟,就能忽悠我……黑暗中,胡进笑着自我解嘲,但话说一半就顿住了。
黑暗中,扳指散发出鬼魅一样的青光。
乖乖,我的爷呀。胡进的眼睛直了。
大哥,你靠近点儿看。说话的人是朗文。他一边叫胡进靠近些,一边把扳指往胡进眼前送了送。
胡进屏住了呼吸,他看傻了。暗夜中的扳指几近透明,扳指里的一个女人像清晰可见,扳指上黑乎乎的那点杂色竟然正好生在女人像的私处。胡进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
蜡烛重新点起来了,胡进似乎意犹未尽。我的爷呀,真是好东西,看来这手指头剁对了。
朗文苦笑了一下,他说可惜了这扳指,这东西本是避邪的,可这一见了血,兴许不是好事。对了,猴子说的那个插签的叫什么来着。
秦老幺呀,叫秦立,自己上山的。何家崴子是他去踩了盘子定了线,弟兄们才去砸的窑,说是见面礼嘛。猴子赶紧答话。
秦立?朗文感到有些意外。
对了。胡进接过话头,那小子好像认识你。
认识我?
嗯哪,那小子一看见你那双子,眼睛都直了。
胡进说的双子,是朗文的孪生哥哥郎武。郎武和朗文出奇的像,一般情况下在外人看来,很难分清。
朗文没说话,他想了想,又瞅了瞅胡进,他说大哥,这个秦立本来是我丝房子里的掌柜,我待他不薄,可这小子吃里扒外,你得小心点。
胡进走了,朗文越发没了睡意,他心里琢磨着秦立,手里摆弄着扳指。
窗纸把冬夜隔在窗外,月光把窗纸映得惨白。
红果睡到朗文的炕上,似乎在大伙的意料之中。当初朗文带她回来,宅子里的人都很意外,因为大伙都知道朗文不是多事的人,于是就有人说,红果要享福了。应该说,这样的事情是红果一直期待的,除了身子,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报答朗文。她喜欢躺在朗文的怀里,听朗文说起些过去的事情,也说起他一夜之间出现在手上的扳指。但她怎么也搞不懂,朗文的哥哥怎么会因为多吃了朱砂就会变得痴痴呆呆。其实她更想知道,和朗文一模一样的人,如果痴痴呆呆的,会是什么样子,但在朗文面前,这话,她没敢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猴子带人从山上下来了,带了几箱子金银细软,还捎来胡进的几句学舌子。对于那些黄白之物,朗文已经习惯了,山上每次砸着了大窑,放水时都是五成开拆、一成眼线、一成奖赏挂彩弟兄、一成抚恤睡了的弟兄家人,余下的二成归公,所谓归公的二成就是胡进和朗文的,胡进就会马上派猴子给送到杨家洼来。朗文现在不缺这个,倒是胡进让猴子捎来的几句话却让朗文深感不安。胡进从杨家洼回到山上的第二天就把秦立痛打一顿赶下了炮台山,胡进告诉他,郎老二不得意的人,我胡进绝对不会稀罕他,如果不是看在他给山上踩过盘子的份上,就插了他。朗文皱了皱眉说,恐怕要完,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倒还好些,至少可以看见他在于什么。他说猴子你回去告诉大当家的,把我哥送下来。叫大当家的这阵子也小心一点,没准要出事。
躺在炕头,朗文的怀里,搂着那个叫红果的女孩。朗文喜欢现在的生活,这里的夜晚很平静,尽管北风在窗外呼呼怪响,但是红果的呼吸就响在耳边,很匀称,甚至还有她呼吸的温度。这才是自己想要的日子。但是他马上又想到了秦立,猴子回山好几天了,可郎武并没有下山。其实郎文一直想把郎武接到杨家洼来,胡进却一直没有同意,他说朗文在这里还没站稳脚跟,让郎武呆在山上才稳当些。朗文明白胡进的意思,他其实更担心的是怕朗文插了山上的签,因为胡进知道,朗文只有这么一个哥哥,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胡进说话时不会咬文嚼字,但却会用一个词,是从朗文这里学的一投鼠忌器。
朗文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但他分明听见,呼啸着的北风里,夹杂着几声枪响。
红果并不知道朗文为什么要喊她起来,可是一看朗文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
在朗文打开大门想看个究竟时,胡进趔趔趄趄的撞了进来,他的身后紧跟着几个弟兄,朗文一眼就看见,郎武夹在两个老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