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丑妻

2009-04-27张国增

岁月 2009年4期
关键词:马二老白少爷

张国增

几几灵,

跑马城。

马城开,

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要哪个?

要东头小矮个儿。

——故乡童谣

老家山前有座庙,极小,且破,属仨砖俩瓦草草搭建的那种。村人有说山神庙,有说土地庙,还有说是药王庙娘娘庙的。总之,因年代久远无从详考,迄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庙小,神通却大,大得远近周遭的善男信女,熙熙攘攘纷至沓来,烧香许愿祛病求子……一时倒比城里的有些店铺,还要红火热闹。前几年,县里大搞爱国主义教育,不知哪位要员从县志上翻到此地,一番鼓噪张扬过后,村人们恍然想起:原来这条毫不起眼的黄旗沟,竟是一位义勇军首领的旧居故园!乡镇一干人,有如撒尿呲出了狗头金,欢呼雀跃,惊喜有加。后经县乡两级领导勘察考证,商磋研讨,最后拍定:在小庙现址上,立一座烈士仿真铜像。铸像费用县上出资,底座的开销乡里筹措。决议一经形成,平日拖拖拉拉的村镇干部,刹时唬起牛眼,撸胳膊、绾袖子,一番乌烟瘴气的拆除和挨门逐户的收讨后,几天功夫,就在山前耸起一人高的汉白玉基座。抬眼望去,搭了戏台子一般:壮观、气派!

底座落成后,村人们踮脚、罩眼,翘望那个一别几十年的烈士,能以青铜之躯回归故里,演绎几场惠施四方、庇佑乡邻的连台好戏!然而,眼睛望穿了,脖子抻细了,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口呢,依然风息浪止、杳无音讯。直到新起的基座几经风雨剥蚀显出颓败荒废,直到平整的座前成了孩子过家家跑马城的游乐场……人们才听说,县里因财政吃紧,无力支付铸像费用。所以,此事只能告一段落,至此搁浅。

消息传开的早晨,冷寂多日的山前,一家伙热闹起来了。不知谁人多事,把一尊铜像立到了基座上。

村人揉着睡眼,跑到座前。一看,天呐,座上的竟立了个女人!女人的发丝写意着飞扬的弧度,女人的胸乳抽象着丰硕的饱满,倒是那几双靰鞡,浇铸得工笔而写实,伏在女像背上,静静地,收拢着脆薄的天光。人们屏声、敛气、迷惑、发呆。呆了半晌,回过神,试探着从铜像的面庞身段上,访查女人的身世和归属。访了半天,失望了,而且这失望,一直持续到老村长的到来。老村长乍到像前的时候,也迷惑,也发呆。呆着呆着,就看到那些靰鞡了。老村长看到靰鞡,就看到答案和迷底了。他抢上去,失声叫道,二姑啊,你可回来了!人们一惊之下,明白了老村长喊的二姑,竟是眼前的铜像。他是对着铜像,倾诉得情真意切锥心泣血的。二姑夫在世的时候,南征北战东奔西走。只有你,一步不离地恋着这个家,守着这个窝儿呀。眼下,你还是撇不下,到底先二姑夫一步,回家来了!

听到这里,人们恍然记起,老村长的祖上,确有一个姑姑嫁给了义勇军首领的家史。

老村长的到来,唤醒了人们沉睡的记忆。铜像的身世和归属,得到破译和指认。

谁还记得七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呢?

记得那夜的山高林密,月黑雪疾?记得冷风削着积雪,刨花一样抛上半空?半空呢,有树。树的枝桠断折了,也抛。抛上半空,和风和雪、和枝和叶,搅在一起,旋、转,旋转成飞沙走石的迷乱。迷天、迷地,也迷人眼,迷出民国二十四年,长白山深处苍茫如烟、杳无人迹的搭配和组合。

二姑夫那时还不是烈士,是活生生的人。他的名字,让南满一带的日本人听来,要比眼下的天气,更冷。真的,能冷裂腮帮子,冷掉牙床子,冷人心底,冷透骨髓!

可是,如果你凑上去,近距离地瞅、看。你就知道了,那威慑敌胆的,只是他的名号而已,并不是眼前的二姑夫本人。

眼前的二姑夫,头重、眼花、脚轻、腿软,摇摇晃晃,虚弱无比。

他从风雪中走来的时候,谁看,都像一头病入膏肓的动物。为啥?因为二姑夫身上,反裹着一张羊皮。正是这张羊皮,保暖护身,掩饰遮蔽,使他一次次逃脱了自然与人为的双重劫杀。二姑夫走动时,低头、哈腰,羊皮就把他变作四肢着地的走兽;二姑夫停下时,曲腿、下蹲,羊皮立时抹煞了所有的鲜活和动感,把他归并成停顿静止的物质状态,比如雪堆,比如山石。二姑夫这时候,就是做为一块积雪,从崖壁上分离出来的。分出来,停顿一下,然后开始走动了。

二姑夫走,风也走。风走,雪也走。接着树摇,接着林啸,再接着,天地噼哩叭啦舞动起来了。天地舞动起来了,二姑夫却停住了。二姑夫把头缩进羊皮了,二姑夫把手插进袖筒了,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等。等到风势哽大了、更猛了,二姑夫不等了,二姑夫开始移动了。移动呢,是横着风向的,是倒退的。这样移动的好处,能使地上的脚印,很快让雪漂满、抚平。即使没漂满,没抚平,即使稍有蛛丝马迹,也是阴差阳错,南辕北辙的。二姑父移出很远了,移到一棵树下了,停下来,倚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喘几口,二姑夫仰起脸,直愣愣地,往树上看。树呢,是大树,也高,也粗。二姑夫看一会儿,抽出手,开始爬树了。二姑夫爬树的动作,笨拙僵硬。二姑夫衣皱的伸屈律动,约略臃肿。二姑夫爬了半天,爬到树腰的洞口了。他蜷起腿,回过头,左右看看,然后钻进树洞了。

钻进树洞的二姑夫,摆脱了关东军七天七夜的追杀,找到一处相对安定的栖身之所了。

倒下身去的时候,二姑夫的眼前,进起水晶般的射线。白,还亮,亮在脑仁子里,一片更白。自过了,就黑,一点一点地,有增无减地,黑着。二姑夫知道,自己就要睡下了。他蜷蜷腿,抱起胳膊,闭上眼睛了。眼睛刚刚闭上,脑后有个声音喊起来了。老白,老白……二姑夫睁开眼,坐起身,扭着脖子,呆呆地想。想一会儿,抓起雪,一下一下地,往脸上搓起来了。搓了,眼前的雾翳就散了,脑子也清醒了。二姑夫想这队伍散花了,南满就呆不住了,自己今后,何处立身呢?去北满找杨靖宇赵尚志,去北平找宋黎王卓然……再想,北满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知道只能去北平了。去北平找抗日救国会,暂时落脚,另做他图。思路理清了,困乏就回来了。二姑夫依着树,闭上眼睛了。

眼皮一阖,猛然又睁开了。二姑夫的脑后,再次叫喊起来了。你要是这么睡下了,你就冻死了。二姑夫咂咂嘴,甩着头,嘟嘟囔囔地反驳道。我要是不睡下,我就困死了。二姑夫嘴上抵触着、驳斥着,行动却是听取的、采纳的。他欠起身,摸摸索索地,翻掏衣袋了。掏一阵,掏出一根小棍。二姑夫知道,那是香。把香擎在手上看。眼前漆黑,啥也看不见。二姑夫放下香,再掏。这次掏出的,是一盒洋火(火柴)。划着洋火,点那香,香就燃了。二姑夫把香送到嘴边,吹出一点黄亮的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香夹进指缝了。二姑夫吁口气,把羊皮在身上裹紧,心里想,这回可以睡个囫囵觉了。二姑夫闭上眼,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像麻。慢慢地,“麻”被睡意染成了无边无际的黑,黑得单调,黑得沉实,只剩下那点香火浮在上面,一闪一闪地飘。二姑夫抱起胳膊,感觉意念附在香火上,一抖一抖地,遁向黑暗深处了。洞外,风雪暴卷,呜呜作响。老树在风中摇撼、震颤,发出粗长的低

吟。二姑夫偎在树壁上,好像偎着漂泊的舢板。

我要走了。我该回趟黄旗沟,看她一眼了。

胶轮大车行进在民国十八年那个祥和宁静的傍晚。

贴着山根,走了半天,马车开始爬坡。爬上一道土岗,视界开阔起来了。黄昏的景致,被马蹄声敲击得忽薄忽厚,有短有长。山黑、河黄、天红、地紫,田畴地亩拥裹着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氲中,发散着历久弥新的闲适和生生不息的忙乱。赶车人呢,袖手,夹鞭,拘谨在车辕上,假睡。一睡,脸就掩在草帽下了,鞭梢就垂在马臀上了。倒是斜刺里探出的一双膝盖,尖长而挺翘。在阵阵颠簸中,颤抖、跳动,试图着摇醒身后昏睡恹恹的男女乘客。乘客是三个青年人,这时,分坐在马车两侧的箱板上。独坐的小伙子,刀条脸,头发中分,光可鉴人。白色西装下的身体,细瘦且单薄。对面的男青年,着长衫,留平头,身材墩实,脸庞方正,肩上偎着一个短发齐耳的姑娘。姑娘呢,蓝衣,黑裙,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脸上泛着细瓷一样的光泽。四个人慵懒乏味地浅睡在车上,摇着,晃着,一任棕红的乡道,牵扯熟车熟路的老马,亦步亦趋地,消融在古旧晦暗的村庄尽头。

马车停在耕读堂门前的时候,管家鹊立在石阶上,运颈,罩眼,然后转身跑回去了。门洞里,折出一串连贯碎杂的脚步声,叭叭叭,失真且惶急。直把檐下的家雀,惊得扑棱着翅膀,惶措盲目地,有东有西地,四下散去。

老东家,少爷他们回来啦。

少爷呢,姓白。这时候,还不是二姑夫,只是老东家的独子。白少爷下车后,提着长衫,吩咐着下人们,往院里搬放行李。少爷身旁的瘦子,是城里绸缎庄大掌柜的公子,赵德贵。那个蓝衣黑裙的姑娘,则是县工商联主席的千金宗馨尉。三人同在省城机械学堂就读,平日就投缘要好,尤其白少爷与宗小姐,同窗数载,早已两情相悦。所以,假期一到,宗小姐就缠着老爷太太,非要去乡下游玩小住,换换心情。赵公子是个机巧人,一旁见了,连说乡下山好水好,并主动请缨地掺和进来,把一对鸳鸯的缱绻缠绵,改扮成有模有样的同学聚会、郊游采风了。

白少爷呢,是让一封家书催回来的。所以,下车后,草草拾掇一下,就急三火四地,奔老爷子的上房来了。乍进门,眼前漆黑,只见得一轮月亮隐隐绰绰地晃。晃着晃着,“月亮”变椭圆了。再晃,就变成爹那枯瘦青黄的脸了。爹这时倚在炕柜上,口中呜呜着,发出含混间隔的音节。看到爹的样子,白少爷对信中说的中风偏瘫,立时就有深切直观的认识了。他扑上去,抱住爹,泪水无声涌出。赵公子和宗小姐哪见过这番场景,立在地上,一时手足无措。管家见了,忙把他们让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喊声二丫,吩咐给客人倒茶。管家吩咐完,跑过去,靠靠东家身后的垫子,拽拽东家身旁的被角,然后,再用胳膊托住东家的后颈。东家呢,歪着嘴角,涎水拖在胸前,蛛丝一般地亮。管家见东家抽动胳膊,就帮他从被子里,往外拽。拽出来,再看东家眼神,然后顺着眼神,把手放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身子一凛,觉得放在脸上的,是一只枯瘦的鸡爪。“鸡爪”凉哇哇地,停留片刻后,滑动起来了。说来呢,也怪。一股暖流就从少爷的心底,蹿上来了。蹿得鼻子眼睛,禁不住一阵酸辣。泪眼婆娑中,爹的手掌移动着,爹的嘴角翕合着。少爷看得懵懂,就把目光转向管家。管家的眼里,也是泪。管家的声调,有点颤。管家捋把鼻子,抽噎着,开始翻译东家的呓语了。儿呀,你回来了。管家说完,再看东家;看一眼,回头翻译一句。爹盼你,眼睛都快盼瞎了。接下来,管家是撇开东家,独自对少爷说的。管家说,我们见老东家病成这样,害怕了,也慌神了,就想捎信,催少爷回来了。可老东家……他怕耽搁少爷的学业,硬是撑着、横着,直到你放假了,才让我们寄信的。少爷听了,鼻子又一酸,不觉扎进爹的怀里,哽咽起来了。爹,我对不住您啊。少爷的头,埋在爹的怀里,埋得既深,且沉。管家的复述,嘤嘤嗡嗡的,听起来蚊子一样,也轻、也柔。儿呵,你回来就好了。趁爹还有这口气儿,爹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喽。少爷听了,猛地抬起头,目光惑惑地望爹,也望宗小姐。望一会儿,少爷的眼睛瞪大了,少爷的耳朵竖直了。竖直了,一字不漏地听;瞪大了,一贬不眨地看。人儿,我替你,已经踅摸好了。后天,就把喜事办了吧。听到人已替他踅摸好了,听到后天还要把喜事办了,少爷的心里,掠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看爹,再看宗小姐,生怕爹办出什么错事来。爹对儿子的提示,显然看明白了。但是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爹翕动着嘴巴,呜呜几声。听得少爷懵懵懂懂的,满头雾水。于是,少爷就把目光,投向管家了。管家的眼神呢,有点散。扑朔迷离的,飘忽,又躲闪。少爷扳过管家,摇着肩头,问他新娘是谁?管家看东家,再看少爷,面呈难色地,嗫嚅说。老东家,他……看好俺家二丫了。少爷一怔,满脸疑惑地,回头看爹。看见爹面沉似水,神色庄重地点头。少爷就放开管家,神色恍隐地,呆怔许久。许久过后,少爷拽住头发,摇晃着,撕扯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少爷的叫声,在屋子里回荡,嗡声嗡气的,响雷一样。老东家立时被震倒了,倒在管家怀里,上气不接下气了。管家慌了,抱住东家,失声差气地,叫起来了。一边叫,一边伸出手,去掐东家的人中。少爷呢,这时回过神,也慌了,摇着爹自伽各膊,连声叫喊。爹,你醒醒,醒醒呀。尽管他们一个掐、一个摇,尽管屋子里的人,手忙脚乱的,慌作一团。老东家还是闭着眼,口吐白沫,气若游丝了。管家掐了半天,回过头,冲着少爷,说少爷,你好歹应承下来吧。你不应,老东家……怕是回不过这口气了。少爷听了,看看管家,又看看众人,良久,才把目光从宗小姐那里抽拔回来。说爹,你陕醒吧。你醒了,我都答应你。爹听了,慢慢地就醒了。爹的眼睛,开启了一条细缝。爹的目光,锁定在少爷脸上了。少爷被目光催逼的,眼神躲闪着,躲到那盏煤油灯上了。少爷的手,死死攥住了灯罩。少爷是对着那盏灯罩,沉缓深长地,吁出那口粗气的。

灯罩是铁制的。少爷的手上,满是鲜血。

雨雪夜晚行路,走黑不走白。

夜半时分,老白的手,被什么啄了一下。撕筋裂肉的,劲道足得像鹰。他身子一抖,抖落的,是指间的香火。揉揉手,爬出树洞,再抖。这次抖落的,是身上的尘土。抖完了,开始走,磕磕绊绊地,走进夜的纵深了。走呵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林木慢慢稀疏,脚下渐渐平坦,平坦成一道土岗,平坦成一抹村落了。看到夜色浸染中的小庙,老白知道,自己已经来到黄旗沟口了。

用不着进村,祖上的四合院早被日本人烧掉了;看不到家人,父亲已长眠在不远的山脚下了(伴陪他的,除早逝的母亲,还有勤谨忠厚的管家了)。能看到的,只有二丫。二丫从耕读堂的废墟中走出来,埋葬了公爹和父亲,就在墓旁搭了架窝棚,守护着先辈的遗骸,也守望着丈夫的归来,都几年了。

丈夫呢,到底回来了。这时,就立在窝棚前,就站在窗檐下,一声不响地,含看手指哩。含一会儿,把手放在窗上。放一会儿,窗纸就润

开一个小小的洞了。小小的洞,泻一孔微弱的黄。老白就是靠在那点“黄”上,闭一只眼睛,木匠吊线一样,往里看的。于是,就看到二丫靠在木桌前了,就看到二丫坐在松明下了。二丫一手提着麻绳,提得高高的。麻绳呢,很细,蘸着光,如一根金线。“金线”的下端,缀一柄木锤,傻大黑粗的,两头大中间小的那种钝顿。二丫的另只手,去拨木锤,一拨,锤就转了。锤转了,松散毛糙的麻秧儿,就快速拧结成绵密、磁实的麻线了。老白心头一悸,禁不住朝前凑凑,再看。再看,就看到二丫的侧影了。二丫的脸腮隐在暗处,二丫的额头迎着灯火,迎出一条失真的曲线。老白回过身,不敢看了。看了,他更感到内疚,更觉得愧对她了。

转过身,掏出一沓钱,老白默默地,塞在窗下了。掏钱的时候,碰到腰里的枪。老白把枪掏出来,擎到眼前,去看。枪是他的心,他的神啊。枪给他提过多少气,壮过多少胆啊。眼下,他要把它收起来,藏起来了。他把它藏在哪里,都会觉得失落的、不安的。只有藏在这里,藏在最亲近的人身边,他才能放得下,走的开呀!哪怕是走到天边,走到海角。老白这时候,已经走出大门了。门前呢,有堆柴垛,柴垛立在夜下,黑黢黢的。老白想想,走上前去,用羊皮把枪包好,然后,塞到柴垛底下去了。

塞好枪,老白站起身,回过头,望眼那扇小窗。窗上的光晕,黄黄的。黄黄的光晕送着他,往山里走去。

太阳冒红的时候,老白已经走出很远了。瞅瞅山下,景致渐渐由熟悉变得生疏,老白知道,这里该是邻县凤城地界了。停下脚步,想。想这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沿着山岗走,既难寻找吃食,又让人顿生疑窦,一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人说,拿不定主意的人,有摸腮帮子的嗜好。老白呢,也不例外,也摸起腮帮子了。一摸,就摸到一片蓬勃的草莽。再摸,还是草莽。老白低下头,看那衣着,灰不溜秋的,一身草屑泥土,满头高粱花子,实在与通缉令上那个英武逼人的义勇军司令判若两人。于是,一丝悲凉就掠上心头了。未待品咂,山下传来一声粗长的鸣响,有火车从山坳里钻出来,顶着浓白的雾气,呼啸震颤,穿行而过。老白的目光,跟那火车走。走呵走,眼前就有了飘移的坡地、飞逝的树木,还有一闪而过的小桥。小桥陈旧破败,落寞苍老。火车呢,越跑越远,越跑越小,渐渐地,由巨蟒跑成一条细细的蚯蚓了。四周的景物,也随着变,由冷寥山谷,变成一座隐隐绰绰雾气蒙蒙的小镇了。不用细看,仅从轮廓气蕴上,老白就能认定,那里是凤城的通远堡。在奉天念书的几年里,每逢回家、返校,老白都从这里上车、下车。一来二去的,早对它熟稔得自家田产一般了。老白想,何不放弃山道,改乘火车呢?车上虽有伪警盘查,谁会注意跟逃难灾民一样的自己呢?老白清楚,日本人的眼睛,此刻是盯着山林的,像渔夫盯视水塘似的,一眨不眨。有一天,鱼儿们猛的跑到树上了,任你眼睛再锐利的渔夫,一时也会把它认作树叶的。想到这里,老白拿定主意了。他要把自己变作一条“鱼”,然后出其不意地,挂到“树趟子”里去。

当下,择一荒僻小路,大模大样的,走下山来。

走在沟膛子里,感觉更荒凉了。树不多,蒿草却挺深。深的地方,齐到人腰。四下里,也静,静得空气水一样透明。亮白的阳光,在干草上流出碎杂的细响。滋啦滋啦的,沁人心脾的那种。猛然间,一道暗影破草跃出,陡起的风中裹着肥重的肉身,挟着风,扑面袭来。老白偏过脖子,一抬胳膊,险险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回身看那异物,早弹丸般弹射而去。空气中,落下个冲撞出来的巨大孔洞,浑圆、颤抖,水波一样层层扩散。正疑惑着,又一道黑影振翅而起,惶措疾遽地,自眼前掠过。这次,老白看真切了,是一只山鸡。惊恐的眸子晶澈明,一潭涧水般摇曳着、幽深着。山鸡呢,飞出一段后,从容了,也松释了,展开尾翎,舒缓地滑翔起来了。山谷里,绽出一朵绮丽的花环,于一派萧瑟中,五彩尽呈,斑澜抢眼。

老白站在沟底,怔怔地,看了盛开与凋谢的全过程。看完,接着走。走出不远,看到一户农家。家中无人,三五只母鸡聚在柴垛下,神情专注地,刨那地上的雪。老白无意逗留,加快脚步,继续走。越走,人烟越密。几个孩子聚在村口,蹦着,跳着,奶声奶气地叫唱。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声音很响,很脆,又响又脆地,把老白送上了车马喧腾的大道。

上了大道,接着走。傍晌的时候,老白来到通远堡了。沿着街衢,一路走过,依次是大车店、棺材铺、浆洗店、杂货铺、铁匠炉、成衣店、烧锅坊、颐春苑……街上看起来,跟以前差不多,人杂、车挤、声乱。差的,是街心山墙上,多出了“仁丹”二字。最高的房脊上,插上了膏药旗。膏药旗有白有红的,抖在风中,煞是扎眼。镇公所外墙上,差出的更多,数数,多出八个字:日满亲善共存共荣。不时地,有屁驴子(摩托车)嘟嘟怪叫着,里出外进。一出一进间,那行排列均匀的石灰大字,就被冲撞得时断时续,有离有散了。

老白走到火烧铺门前,停住了。停在那里,悄没声儿地看。看出卖火烧的掌柜,本是极善经营的。屋里煎炒蒸炸着,门前支口铁锅。铁锅呢,是烙火烧的。一烙,满街筒子都是香味。老白看一会儿,买了火烧,然后蹲在墙根下,埋头去啃。啃几口,咂咂嘴,味儿挺正,却难以下咽。太干,噎,还拉嗓子。抬起头,看见店门半敞着,雾气从里面溢出来,热乎乎水漉漉的。老白站起身,走进屋子。进屋一看。靠里的桌子上,三五个男人正在喝酒,身影雾绰绰的,吆五喝六。老白靠门找张桌子,坐下。坐下要碗酸菜汤,喝起来了。里头那张桌上,几个人喝着唠着,谈兴正高。老白听到他们中有人举起酒碗了,举碗的,自然是朝着端酒的,叫声大哥。叫完,说咱棒子队,咋就你脑皮厚呢?那饿得走路打摆子的马胡子,别人挑着灯笼都抓不到,咋就钻进你家了?端酒的说,这你比不了,啥人啥命嘛。肥猪拱门的事儿,谁都碰得上吗?说完一撞,撞完就喝。老白扭头看去,粗瓷大碗扣在一张脸上,胡髭从碗边龇出来,龇得喉节暴突,上下蹿动。老白回过头,听到那人咂下嘴,很得意、很夸张地炫耀起来。你小子,跟我比?我马二打张作霖那阵子,就他妈当兵吃粮了,你在哪儿?这点毛虾杂鱼儿算什么,哪天,我抓到大鱼了,哥带你们几个,去颐春苑逛逛。众人听了,暴起满桌的赞同和喝彩。

喝了汤,头上汗渍渍的,老白就想找个东西,擦擦了。刚起身,感到有只手,搭在肩上了。老白一激灵,手就探向裤腰了。探一半,想起来了,那盒子炮已藏在自家柴垛下了,手就停住了。搭肩膀的,是个日本人,还带着个婆娘。日本人的鼻梁上,架着眼镜,看去,挺斯文的。人挺斯文的,事却出得蛮横。蛮横地一摆手,示意老白让开。老白顺他手势,看到里面有张小桌。桌面水涝涝的,且不见阳光。老白明白他的意图了,哈哈腰,端起汤碗,挪到小桌上了。放碗时,溅起水,水溅到邻桌人脖颈上了。邻桌人回过络腮胡子,白老白一眼后,回身喝酒了。老白

知道,他是马二。冲马二的脑勺,陪陪笑脸。再吃的时候,没滋没味的,加上肚里已经有底了,所以,胡乱吃几口,老白就想起身离去了。

身子站起来了,衣角却挂住了。

老白低下头,看那棉袍下摆上,攥一只手哩。这才明白,是让人拉往了。顺着手,往上看,看到拉他的,是马二。马二头发乱糟糟的,茅草一样。马二胡子拉扎的,也茅草一样。马二咧着牙花子,黄焦焦地笑。兄弟,哪的人呀?老白抹下嘴巴,回过身,说俺是哨子河张家堡子人。说完,见马二露出迷惑之色,猛想起这里是凤城地界,老白就补了句,是岫岩的哨子河,岫岩人。马二这下明白了,脸色温善地点头。这么说,咱们可是邻居喽。说完,回头,回向同桌的人。风城岫岩相邻,我这样说,不错吧?见同桌纷纷点头,马二的兴致就高了。远亲不如近邻。既是邻居,何不一起坐下来,喝两盅,暖暖身子?老白摆摆手,冲马二,也冲那帮人,说不啦不啦,俺要赶火车哩。马二听了,放开衣襟,却拉住老白的手,赶火车?这数九隆冬,天寒地冻的,兄弟要去哪儿呀?老白看眼马二,说俺去奉天哩。马二一听,满脸关切地贴近他,这兵荒马乱的,兄弟去奉天,做啥呢?老白挠着脑勺,露出难言之色,说俺找俺姐哩,这不快过年了嘛,找她,串俩钱儿使使。马二侧过身,吐口唾液,骂声这年头,怎么都他妈紧巴巴的。骂完,叹气,手在老白的手上,揉捏起来。马二一边捏着,一边翻起白眼,瞅耶房梁。瞅得同伙面面相觑,跟着仰起脖颈,去看房梁上,有啥西洋景。

瞅一阵,马二不瞅了。马二回过头,说兄弟干啥营生的,日子这般紧巴?

老白说,能干啥呢,庄稼人呗。

马二说,庄稼人也有勤有懒呀,兄弟可是个勤决人口内。

老白说,老婆孩子一嘟噜。不勤快,得饿死。

马二说,兄弟脸上的冻疮,为啥这般蝎乎呢?

老白说,上山砍柴冻得呵。肚里食少,炕总得热乎吧!

马二说,经常上山吗?

老白说,有空儿就去。

马二说,这倒怪了。

老白说,哪儿怪呢?

马二说,手呀。大伙儿瞅瞅,这是砍柴人的手吗!?

马二说着,举起老白的胳膊,身子也站起来了。这是庄稼人的手吗!?

老白说,大哥,你取笑俺哩。不砍柴不种地的,俺靠啥活人呢?

马二脸色一变,觑着老白。要我看呀,兄弟活人的路数,不是枪杆子,就是笔杆子!

老白说,大哥抬举俺哩,俺是撸锄杆子的。

马二不听。马二回过脖子,差声喊道,都他妈眼睛吃屎了咋的,快,绰家伙!

一阵忙乱后,众人绰起棒子,把老白围在中间。

马二接过棒子,敲着另只手的虎口,不紧不慢地说,兄弟,管你是撸锄杆子的,还是耍枪杆子的?在这儿,咱是蒸(争)不熟嚼(较)不烂了。没法子呀,换个地方说道吧。

老白扭动身子,大声叫道,你们带俺上哪儿呀,你们别误了俺赶火车呀!

马二一推老白,误不了,警察所就在车站东头,不远呵。

见众人呆愣,马二一跺脚,操你们妈的,认不得大鱼,还认不得颐春苑大门吗?

据《岫岩县志》记载,老白被捕后,一直关在凤城的日本守备队。饱受严刑拷打,始终坚贞不屈,直至英勇就义。但就笔者所知,他在羁押期间是回过黄旗沟的。说这话的,是赵连会,他是翻译官赵德贵和宗馨尉夫妇的长子。此外,持同样说法的,还有黄旗沟八旬老人黄锡昌。他们或耳闻或目睹,都证实说,老白在被捕后,确实回过一次黄旗沟。

老白回黄旗沟,是被日本人挟迫着,回来起枪的。

起枪的那天,一大早,日本人就开着汽车来了。人们看到老白的时候,五花大绑的,日本人正从车上往下拖拽。拽得呢,很粗暴,连推带搡的。老白是跟头把式、趔趔趄趄地进的村子。村里人平日都跟他熟,这时候,见他夹在日本人中间,目光空洞,面沉似水,就不敢同他打招呼了。只能站在街旁,或隔着樟子,远远地观望。老白的腿,可能让鬼子打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个子比平时矮了许多。日本人他们前头走,村里的大人孩子,跟在后头看。走在队尾的,是翻译官赵德贵。赵德贵中间停下一次,似要轰赶尾随的人群,后来摇摇头,也就作罢了。村人见状,愈发大了胆子,紧凑地跟在后面,几乎是脚踪码着脚踪了。那天早晨,很冷,是那种有雪无风,冻天冻地的哑巴冷。日本人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咔哧咔哧的,直辗人们心尖儿。老白呢,是光着脚片子的。光着脚片子走在雪地上,听起来,声音也咔哧咔哧的。

一行人在沟里兜一圈后,就穿村而过了。村人跟出沟口,拖拖拉拉地,散在山道上,羊粪蛋一样。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来到山前,停住了,停在小庙前面了。

小庙呢,让雪捂得严。只露出少许的门脸,新媳妇出嫁一般,蒙着盖头哩。小庙的东面,就是二丫搭的窝棚了。雪大,窝棚多半埋在积雪下面,不细看,真不容易看到。二丫这时候,也许听到动静了,脸色木木地,从窝棚里走出来,踮着脚尖儿,朝这边望。

日本人也看到二丫了。他们反应冷淡,跟没看到什么,基本一样。

老白径直越过妻子,素不相识似的,走到柴跺前,停住了。老白停住了,日本人也停住了,叽哩哇拉围在老白身后,围成屏风状。

二丫站在这边,怔怔地看。看到男人抬起脚,在柴跺前比划一下。看到一片皮革织物的臃肿中,男人的脚,显得简约而裸呈,特扎眼。二丫的心被扎疼了,二丫看不下眼了。她一拧身子,回到窝棚里头去了。

领队的日本人看明白了,冲着身后,摆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就站出来,忙不迭去摘肩上的枪。摘下枪,又脱大衣。然后蹲身、探头,然后撅起屁股,朝那柴垛底下看。看到一块松动处,就绾起袖子,伸手去掏。掏了半天,还掏。当官的就不耐烦了,冲他屁股哇拉几声,然后拧过脸去。当官的一催,当兵的急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胳膊往里探。一探,柴草就刺到脸上了,刺得嘴丫子都咧上耳根子了,狼一样。

咧了半天,显出松释之色了。接着,收拢胳膊了,收得同伙们屏声静气的,心里直打小鼓儿。

终于,就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羊皮包裹了。掏出来,打开,里面果然是把手枪,黑不溜秋的,挺旧。当官的接到手上,掂了掂,露出满意的神色。端详半天,转过身,拍着老白肩膀,叽哩哇拉地说话了。说一阵,停了,停下摆摆手,赵翻译就颠颠儿走上前来,冲着老白,竖起大拇指。老同学,太君夸你呐。说你是一个诚信实在的人,说这样很好,小野太君很喜欢!太君还说了,今天是个良好的开端,希望你把马胡子更多的藏枪指出来,消弭隐患,缔造并开创日满亲善的美好未来。

赵翻译说完,眼睛转向小野。见小野点头了,赞许了,狗颠尾巴般闪到一旁去了。

日本人目的达到了,情绪就好了,带上老白,往回走了。刚要走,斜刺里抢出一个人来,不管不顾地拨开众人,拉住老白了。日本人骇然大晾,闪身一看,见是那个丑陋的女人。女人抱住老白的腿,眼中蓄满泪水。女人摸着老白的脚,嘴上絮叨不止。一边把靰鞡往老白脚上套,一边颠三倒四地埋怨自己。少爷,都怪我不

好,让你受苦了。刚才掏枪的日本兵,觉得这事唐突,抡起枪托,上前要砸。赵翻译拦住他,推向一旁,说这是个疯子,太君,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呢?日本人看看赵翻译,脸色将信将疑的。赵翻译就想再说几句什么,解释解释了。正想着,背后突然一声厉喊,吓得他两腿一绷,一激灵转过身来。

赵德贵,你才疯子哩!你不疯,怎么给人家当狗呢?二丫这时立起身,拉住赵翻译衣领了。亏你是个念书人哩,看把少爷折腾成啥了?还同学呐,良心叫狗吃了哩!

赵翻译被骂得脸颊通红,失措地扫了眼四周。四周的日本人,袖手抱膀地站在一旁,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

赵翻译扭过脸,冲着小野连连摆手。这疯子,过去是老白家的使女,平日就傻拉巴叽的。太君,你看我把她拖开。

听到说她傻拉巴叽的,昕到还要把她拖开,二丫的火就蹿上脑门了。她胳膊一提,赵德贵细瘦的身子立时挺起来了,有只脚,几乎就悬空了。

看到要拖开女人的男人,反被女人拎得鹰抓小鸡一般,在场的人,轰的笑开锅了。村里两个小伙子,甚至没深没浅地跳起身,嗷嗷怪叫着,起哄了。

老白一旁看不下眼了,就喊。二丫,别闹腾了。放开他,你回去吧。

二丫听了,回过头,脸色决绝地望着老白。不,他把我家老爷们抓了,我不能就这么饶了他。除非,他把我也一同抓去!

二丫嘴上虽硬,手上还是松了。赵翻译忙不迭缩起脖子,一窜三跳地逃脱了。

疯婆子,你以为你谁呀?!赵德贵一旁揉着嗓子,顿足叫骂。太君抓的是南满马胡子司令,你他妈屁都不顶一个的使女,掺和啥,找死呐你?

骂着骂着,不觉凑回去,赵德贵伸出手,去抓二丫胳膊了。不想,反被二丫抓住了手腕,一拽一搡间,身子连连退去。退到小野跟前了,小野就伸出手,提住赵德贵的后颈,才使他站稳脚跟了。赵翻译回过头,恰与小野打了照面。小野就冲着他的鼻子,恶声恶气地吼;吼得唾沫,溅了他满头满脸。八嘎!你的,演戏的干活,良心坏了的!

未待解释,冷风已刮上赵翻译脸颊了,刮出一声亮脆的炸响。赵翻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眼前金灿灿的,他腿腕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打起车轮转了。

懵头懵脑中,赵翻译听到小野又一声吼。吼叫的内容,正是他极力预防并阻止的。

带走。统统的带走!

带走后的老白夫妇,被关进凤城西郊的日伪监狱。看押他们的,是日本守备队。

从黄旗沟回来的路上,小野的心情就很好。后来,进城了,下车了,走进铁栏森森的甬道了,小野的嘴上,还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哩。把老白夫妇移交看守的时候,小野才板起脸,不咿呀了。小野吩咐看守队长,将老白夫妇同羁一室,饮食起居,好生照料,以奏消磨软化之功效。

小野这么安排,老白夫妇在狱中的处境,就变得宽松了。看守们小心翼翼地,服侍他们。先是扫房,后是铺床,然后换被子,然后换褥子。一番手贮脚乱的折腾后,总算安顿下来了。安顿下来了,就撒手了,没人监视,也没人打扰。只是到了吃饭的时间,才有人来,把鸡鸭鱼肉如时正点地送进来。送进来,两口子也不客气,也不谦让,狼吞狼咽地吃,风卷残云地造。造饱了,躺回各自的床上,一个头朝东,一个脸冲西,蒙头大睡,鼾声如雷了。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吃,就这样没白没黑地睡,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依然周而复始,依然一成不变,似乎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完全可以按部就班、以此类推地打发了。

慢慢地,人白了,脸胖了,吃不动了,也睡不着了。睡不着,咋整?两口子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地,脸对脸看。老白看二丫,眼里流溢的,有怜陪,有愧疚,有关爱,也有责怨,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如九曲河汊般斗折、繁复。二丫看老白呢,目光就没这么复杂了,单纯沉静的,像潭。潭里荡漾的,是如意和满足。要说呢,老白最受不得的,就是妻子的这种目光了。老白觉得,二丫的眼睛里摇曳的不是潭,是海。他那百孔千疮的心房,哪里受得了盐水的浸润?!所以,每当看到二丫的这种眼神,老白就自觉不自觉地,把目光移走了、避开了。移到墙角,或者避到窗外了。窗外呢,有树。树的枝桠光裸着,疏阔出一块忧郁的天。天不高,有只鹰隼悬在上面,好半天不动一下。回身再看室内,则愈感逼仄,愈显狭促了。几尺之外,就墙了,再看,还是墙!惟一让人透口气的,是那扇窗。窗透气,也透光,但透得极不通畅。窗上罩着铁网,网上焊着铁栏。看到铁栏,老白就想起那只豹子了。豹子被夹住了,兄弟们把它抬回营地,关进木笼里。豹子腿上的伤,很重,皮开了,肉绽了,连骨头都龇出来了。但是豹子呢,却一刻不停地,在笼中走动。老白感到,那只一动不动的鹰,那只折了腿的豹子,与眼下的自己,有着程度相近的类似。老白这么一想,不觉就伤情了,灰颓了。老白的心思,不是二丫能够洞悉的、品察的,但是老白的情绪波动,却是逃不过二丫眼睛的。二丫看到老白消沉了、低靡了,一旁就着急了,也上火了。二丫扭动上身,二丫掐捏衣角,二丫如坐针毡,二丫心急如焚。二丫抵着额头,思摸着,用啥法子,能给丈夫消解一下、排遣一下呢?想啊想,脑仁子都想疼了。想到最好的,是能给丈夫唱首歌听。他听了,也许能解闷,也许能消愁的。想到唱歌,二丫犯难了。二丫发现,不怪别人笑她笨,是笨,她竟没什么歌会唱。二丫的童年,是与饥饿相伴的;二丫的成年,是与劳苦相随的。哪里学过歌呀,哪里开过心呀?说到开心,其实也是有的,只是太少了、太短了。比如那次吃到一小块冰糖,比如玩过几次跑马城游戏……都是特开心的事,都是忘不了的事哩。想到跑马城游戏,二丫就想起游戏时唱的歌谣了。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二丫这边一唱,老白那边一怔。老白目光惑惑地,看着妻子。看她没头没脑的,怎么唱起孩童的歌谣了?老自在困惑中,想起路上碰到的孩子了,想起自己也是孩子的时候,这种跑马城的游戏,曾伴陪他多少童年时光呵。老白一边想,一边听,听着听着,听到二丫反复吟唱的,只是这么几句,老白就听出破绽了。二丫是没唱全的,二丫是有遗漏的。实际上,后面还有两句哩。二丫是把后面的两句,给忘了。老白扭过头,偷偷地乐了。老白一乐,目光活泛了,脸上舒展了,心里变得轻松起来了。

老白的变化,让二丫发现了。但是二丫不说,二丫把它记在心里了,记得牢牢的。此后,每当老白忧郁的时候,伤感的时候,二丫就唱起这首童谣了。说来呢,也怪,老白都是念过很多书的大人了,老白都是管过很多人的大官了,怎么一听到这首童谣,心里就轻松了呢,日子就变得不那么难捱了呢?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在阴悒的寒冷中,在二丫的童谣里,悄然流逝着。风照样刮,雪照样下,天气时好时坏。这中间,日本人询问过老白的生滑情况,也提审过老白几次。但是不知怎的,再没有一点收获,也没有一丝进展了。

春节过后,有一天,日本人闯进牢里来了。他们让二丫收拾衣物,开始释放人了。二丫呢,不想走,她想留下来,陪伴丈夫。但是日本人不

让,老白也不让。既然日本人和老白都不让,二丫就没有办法了,只得走了。

二丫走了,牢房里就空了,心里也空了。老白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没着没落、度日如年了。老白呢,先是对着墙壁发呆,后来冲着窗户失神,再后来,干脆垂下脑袋,冲着胸口叹气了。老白就这样,无精打采地过了几天,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陷进泥淖里了。虽然他挣扎,虽然他摆脱,却不可遏制地,一点一点地,被孤独吞噬了,被绝望湮没了。

到了夜晚,这种孤独更钻心,这种绝望更入骨了。几乎是没边没沿地侵袭他,几乎是无处不在地搅扰他。老白围着被子,蜷缩在墙角,一面颤栗、觳觫;一面瑟缩、叹息。一连几个夜晚,他都在这种折磨、摧残中煎熬着。老白辗转反侧,老白彻夜难眠。老白觉得,自己已经走到绝望、崩溃的边缘了。一天夜里,这种侵袭来势更猛了,这种痛苦变本加厉了。老白抱紧脑袋,咬住牙梗,抵制着,坚守着。然而,袭扰有如海潮一样,层层叠叠,无止无歇地涌来。老白的眼睛闭着,老白的嘴唇咬着,老白的身上颤抖不停,老白的牙齿磕格有声。老白蜷缩在床上,翻滚、喘息、扭曲、痉挛,他要开口喊人了,他要张嘴呼救了。来人呀,救救我吧!这时候,眼前突然一亮,老白看到一缕月光,从窗子泻进来了。月光呢,很白,丝纱一样在床前舞动着、飘卷着。老白撑起身子,扑过去,把月光一下子揽到手里了。揽住了,绾结几下,然后拽着丝纱,从迷乱中挣脱出来了。窗外,星夜浩瀚,澄净如水。有歌声隐隐约约地,时断时续地,萦绕、回旋。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老白仄斜着耳朵,一字不漏地听;老白偏着脑袋,疑惑不解地看。怎么,她没走,她还在凤城?夜呢,很深邃。那一声接一声的叫唱,把夜空敲打得质感而空远。依然是“几几灵,跑马城”,依然从“几几灵”始,至“打发个小姐送进来”止,反反复复,连续不断。老白听着听着,心绪就平复了,呼吸也和缓了。他捋捋头发,把汗津津的后背,靠在墙上了。靠在墙上了,眼前就清明了,情绪就平稳了,渐渐地,一切都变得正常起来了。老白想象着,二丫在空冷的巷道里,顶着寒气,迎风吟诵……老白的眼睛湿润了,心里温热了。老白后悔,没有在二丫走前,把她忘掉的两句童谣,告诉给她了。他后悔让妻子将错就错地,抱残守缺地,一直唱到了现在。二丫是一个好妻子啊,二丫在履行妻子的职责哩。老白在感叹中,不禁扪心自问,自己是一个好丈夫吗,自己又该对谁尽责呢?老白偎在墙上,喃喃有声地,把二丫忘掉的两句,补上了。要哪个,要东头小矮个儿。就这样,老白一边听,一边补,补到后来,自己都笑了。老白的笑,一直持续在脸上。老白是带着笑容,进入梦乡的。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那童谣就蘸着脆薄的曙色,从窗外传进来了。依然从“几几灵”始,依然至“打发个小姐送进来”止,然后呢,从头再来。老白是伴着童谣,起床的。起来松动几下筋骨,然后叠被,然后洗漱。老白一边洗,一边在心里,把二丫忘掉的两句,补上了。二丫呢,像个丢三落四的孩子,总是把童谣的后两句,漏掉了。老白呢,像个不厌其烦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把二丫漏掉的,补上了。

开饭的时间到了,外面的叫唱就停了。外面停了,里面也停了。老白从窗口往外望,望到高墙上面,是一线晴朗朗的天。

老白在最后的日子里,心境保持得跟那天早晨一样,晴朗朗的。

老白的日子晴了,日本人的日子就阴了。日本人等了一冬,既没有等到枪械辎重,也没有等到潜伏地下的少年团名单。于是,小野恼火了,不等了。小野拍着桌子,他要处决老白了。

处决老白的那个早晨,天格外晴。日本人来到监狱院子里,荷枪实弹地,列成两排。院子呢,很空大。日本人把队伍列在上面,一片开阔中,就长出两排树,黄秃秃的,挺突兀。四下里,很静。“树”们一动不动的,也很静。不静的,是队列前面的狼犬,黑黄参半着,又蹿又叫。小野这时候,站在卡车下面,一声不吭地拄着军刀,等老白。等到老白走出牢门了,走下台阶了,阳光就一下子刺进眼睛了。老白闭上眼睛,站在院子里。站一会儿,睁开眼睛。小野的身影,就鬼魅一样横在眼前了。小野的目光,很冷;老白的目光呢,也不热乎。两束目光一碰,咔嚓一声,立时扭在一起了。扭在一起,麻花一样地拧。一边拧,一边绕,拧着、绕着,争抢着往对方瞳仁里钻。老白是抢先钻进小野瞳孔的,钻进了,往里看,看到小野的眼底里,荡漾着一泓水。水面脏兮兮的,漂浮着懊恼、失落、痛惜、颓丧等杂物。老白看到这些物什,心里就欣慰了,也知足了。欣慰的,是这场赌局的最后赢家,不是小野;知足的,是小野输掉的,比他更多。老白的心情一好,兴致就高了。兴致一高,意念中就绰起一柄木竿了。老白惦惦份量,还比划了两下,然后,往那潭心深处奋力扎去。扎下去,再搅,搅得“池水”顿时破碎了、浑浊了,咕嘟咕嘟地泛着乞求的汽泡,哗啦哗啦地荡起挽留的涟漪。老白知道,小野是不甘心的,也是不死心的。小野的心念,化作一条水蛇,扭曲着,盘绕着,顺着木竿爬上来了。老白撒开手,对准潭心,把木竿猛地一戳。戳了,小野的目光就涣散了,瘫软了。老白听到早晨的清冽中,弹起一声碎响,轻飘飘的,软塌塌的,失落且悲情。老白循着声音,看见小野脚下,落满了破碎的希冀和期许。

老白像看到垃圾一样,扭过脸,头也不回地撇开小野,上卡车了。

卡车驶上大街了,太阳就高起来了。东街的店铺下,沉淀着蓝幽幽的暗,蓝幽幽的暗呼应着对面,西街就回荡起火燎燎的红。红得呢,也酣畅、也恣肆,红透了半个街面。街道上,铺陈着明艳艳的黄,窄溜溜的,既细且瘦。细得淡定,瘦得冷毅,挽结着隔街相望的张扬与沉抑。路沿上,踊荡着、攒动着送别的人群。人群一边是红,一边是蓝,红蓝对峙着,跟随,陪伴。无意中,却把生命与物质的动静反差,彰显得分明又了然。

卡车转过街角,慢慢地,往东拐了。拐了,眼前就爆起一片红。路红、街红,连两侧的人流,也跑失了红蓝相峙的原色,蘸了染缸一般,全红了。沿着街道,往前看,由于空荡开放,由于无遮无拦,更红了。其实呢,也不全红。细看,也有杂色。杂色是少许的,有白,有绿,有褐,有紫,羼杂在红晕里,闪烁,变幻,尽显着纷繁的单一。再看,纷繁中还有黑。黑呢,虽然只那么一点儿,却慢慢地高,慢慢地大,慢慢腾腾地、高高大大地,戳在路中心了,木桩一样。路中心有“桩”了,车队就停了。先停的,是摩托车;后停的,才是卡车。小野从第三辆卡车上跳下来,问了句,然后急匆匆地,往前面走。小野在前面走,赵翻译在后面跑,一颠一颠地,跑出一溜烟的隍急和忙乱。跑到摩托车前面,小野停下了。小野停下了,赵翻译也停下了。停下猫着腰,从小野的腋窝下,往前看。于是,就看见戳在路中心的,哪里是什么木桩呀,分明是个人哩!人呢,起初是坐在路中心的,坐到车来了,车停了,才站起来。小野揉揉眼睛,看到一片腥红

中,人就衬得黑。黑得凝定,黑得高大,黑黑大大地,稳如山岳。小野看一会儿,压抑了,绕着黑影,转起来了。转了,角度就变了。黑影不再平面了,也不再单薄了。黑影变丰厚了,变立体了,呈现弧度了,展露曲线了。小野看到的,是一个半红半黑、奇妙组合的女人形体。小野从女人身上,看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勾起一种打过交道的回想。小野看到黄旗沟起枪的场景了,小野想起看守放走女人的建议了。想起看守列举的理由,小野茅塞顿开了,恍然大悟了。他明白心血为什么付诸东流了,他找到前功尽弃的根源了。

小野压下火气,笑眯眯的,温和又儒雅。

二丫,老相识的。我们,又见面了。

二丫这时候,闭着嘴巴,闭得小野好一阵尴尬。赵翻泽一旁见了,走上去。说二丫,太君是重情谊的,是吧。太君没怪你,还不谢谢太君?谢完了,快走吧。

赵德贵让二丫走,小野不干了。小野抬起胳膊,说不忙的,要叙叙旧的,要谢谢她的。

小野的笑,让赵翻译心冷。赵翻译向二丫摆摆手,说你傻,真不冤枉。你让太君谢什么呢,还不快走!

小野见赵翻译在搅局,火了。她的,不走的!

小野叱完,转向二丫,笑出一脸亲善。你的,要送人的,对吗?

见二丫点头了,赵德贵急得直跺脚。送什么人呀,分明是在添乱。快走。

赵翻译一搅和,小野更火了。小野掐住赵德贵的屁股,笑嗬嗬地拧。赵的,既然你让她走,就把她请上汽车吧。

实际上,二丫是没用赵翻译请的,二丫是自己上得卡车的。二丫本来想上的,是第二辆卡车,因为第二辆车上,有老白。但是赵翻译没让,赵翻译让她上的,是第一辆卡车。二丫上了车,车队就行驶起来了,行驶在酡红中,行驶在老街上。押车的日本人,起初是脸朝外、背对背地站在箱板两侧的。二丫上车了,就有两个日本兵走过来了。走过来,站在身后,把二丫挤在驾驶室后面的挡板上了。二丫扭了几下身子,没扭动,二丫就扭过脖子,往后车上看了。日本人扳了几次她的脖子,也没扳动。二丫倔强地,一次次把脖子又扭回去了,继续往后车上望。日本人见了,很生气,但在大庭广众面前,又不好对一个女人动粗撒野。于是,日本人想主意了,把两旁的士兵调过来,一窝蜂地,挡在了二丫身后,挡得密匝匝严实实的。这一招,果然奏效。二丫的视线,立时被阻断了,隔绝了。再看,只看到一张张绷紧的脸了,只看到一堵厚厚的人墙了。二丫呢,只得回过头,面朝前方,生闷气了。二丫被制服了,日本人就开心了。开心地站在身后,哼小调了。小调是轻声的,在耳边嘤嘤嗡嗡着,蚊子一样。二丫却越听越烦,越听越闷。越烦越闷中,二丫的脑子里,开始想主意了。想一会儿,想出来了。二丫咽口唾液,把嗓子润好了。二丫吸口长气,把心肺舒张了。这时候,太阳正悬在东山上面,山脊上,流泻着血一般的红。二丫张开嘴,对着那片红,猝不及防地,把闷在胸底的气流,尽情、任性地释放出去了。四下里,一时很静。二丫的声音播撒出去,颤颤地,跳荡在无边的阒寂里。声音撞到两旁的铺面上,又重重地折回来了,汇合着,收拢着,聚向街心了。然后,水一样朝前漫去。前面呢,是山。山体把声音反弹回来,复制着,挥发着,在镇子上空腾起一阵轰然的回响。几几灵,跑马城。马城开,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二丫的声音蘸着霞光,网一般撒下来,飘飘洒洒的,笼天罩地。

罩到后车了,老白就支愣起耳朵,凝神去听。老白听到的声音,是经过山体反弹的。所以,嗡声嗡气的,虚幻且失真。声音回荡许久,慢慢地,在镇子上空淡弱,消散,歇止。二丫在亢奋和陶醉中,察觉了,感知了。二丫就憋足劲,再次叫唱起来了。二丫在前车上唱,老自在后车上听。听着听着,老白也察觉了。察觉二丫唱的,跟过去在狱中唱的,竟是一模一样的。依然从“几几灵”始,依然至“打发个小姐送进来”止,依然把童谣的后两句,给忘掉了。二丫记忆里的童谣,是不完整的,是残缺的。于是,老白也吸口气,深深地,蓄在腹腔了。蓄好了,在那里等。等到二丫再次唱到“打发个小姐送进来”了,等到“来”字的尾音将落未落了,老白就张开嘴,好像摹仿二丫似的,把蓄积胸口的一腔热流,不失时机地,播上了澄明的虚空。“要哪个?要东头小矮个儿。”

老白的喊声在一片空明中,打着旋,拧着弯,儿马一样,向前车追去。前车呢,立时就听到了,也听清了,拢住缰绳,陷入一阵无声无息的静。静得空洞,静得间隔,老牛嚼草一样,回味着,反刍着。静一会儿,不静了。二丫在前车上,以亢拔的声调,突然唱出了一句“几几灵”。老白听到二丫唱起来了,以为这一次,二丫要把一首完整的童谣,回馈给他了。老白就闭上眼睛,屏声静气地,想听下文了。听一会儿,却没有下文了。只一句有头无尾的开端唱过,就停住了。老白睁开眼睛,疑惑地,困顿地,在后车上等。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老白就明白了,二丫是把下面的唱词,一时给忘了。于是,老白迟疑着,试探着,把下旬的“跑马城”喊出来了,喊出一种催促、提示的意味。老白的声音刚落,二丫却在前车上,把下旬的“马城开”,立时续上来了。二丫这么一续,老白更明白了。二丫刚才是在等他哩,等他跟自己一人一句、一唱一和哩。老白清楚,这次该他了,该他把“打发个小姐送进来”,回复过去了。于是,老白就回复了。老白回复了,二丫却不应了。二丫不应,老白就疑惑了。二丫在坏秩序哩,二丫在乱章法哩。二丫该续的,是“要哪个”了。二丫咋停了呢,咋不续了呢?是不是没记住,是不是又忘了?老白想着,就把二丫该唱的“要哪个”,替二丫唱了。老白一唱,二丫在前面立时想起来了。二丫有些慌乱地,有些匆忙地,把这句“要哪个”,毫无章法地,毫不停歇地,又唱了一遍。二丫重唱了,又该老白了。老白呢,却不唱了,老白在等二丫。二丫呢,也不唱,二丫在等老白。虽然该二丫唱的,让老自给唱了,那就按现在的顺序唱吧。于是,这中间,就出现间隔了,停顿了。就显得脱节了,不连贯了。老白和二丫同时察觉了,又同时补救了。一补,竟意外地,唱出了“要东头小矮个儿”这一句的重叠、汇拢。汇拢得就像男女声二重唱,唱得高度的协调,少有的一致。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还在啧啧称赞着,说老白夫妇这最后的一句,唱得如何精道,如何绝响哩。全国解放后,老白被当地政府誉为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这一天,赵德贵也被司法部门判处死刑了。押赴刑场的时候,公安看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就拽拽衣襟,低声提醒他,说老白夫妇,当年可是一路唱着歌谣,走上刑场的。

公共汽车行驶在2005年秋季的一个傍晚。

傍晚的黄旗沟,山黑、河黄、天红、地紫,田畴地亩拥裹着稀疏村落,在晚炊的氤氲中,发散着历久弥新的闲适和生生不息的忙乱。车里呢,也乱。从集市回来的妇女,叽叽喳喳地,数叨鸡蛋卖贱了。抓猪崽的汉子,高门大嗓地炫耀,嘬到贱货了。老人互聊的,是双方儿女。孩子攀比着,手中的玩具。不乱的,是两

个外乡人,女的,一老一少。她们衣着时尚,静静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老人一头银发,年逾古稀;女孩长发披肩,二十出头。汽车在新铺的油路上,行驶着。老人的思绪,在经历的隧道里,也行驶着。行驶在双重的时间里,行驶在多维的空间里。不行驶的,是女孩。女孩短浅的阅历,限定了她的想象空间。所以,她只能抱着老人胳膊,目光新奇地,打量着窗外。窗外一座汉白玉基座,吸引了祖孙二人的视线。女孩偏过头,摇摇老人胳膊,说姥姥,这里该是黄旗沟吧?老人的目光,停留在基座上,口中喃喃自语。看样子,该是了。女孩笑了,搂住老人脖子,娇嗔道。姥姥,黄旗沟可是你的家乡呀,怎么说得含含糊糊的?老人回过头,握住女孩的手,傻丫头,姥姥出生不久,就赶上日本人烧房子。娘哩,把我送到舅舅家了。在陶家隈子,离这十几里山路哩。女孩听了,点点头,说乡政府离这儿,也有十几里山路哩。见老人没有应答,女孩想了想,又说。乡里说,天黑前,他们就把铜像运过来。运过来,还要安装哩。老人听了,点点头,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女孩见姥姥满意了,莞尔一笑,说县民政局交待过,这对铜像,是你老用退休金铸造的。他们要求乡政府,一定把铜像安装好。

女孩说话的时候,汽车慢下来了。车窗外,不时有放学的孩子,仨仨俩俩地,逆着霞光,往家里走。车内呢,也骚动起来了。乘客有拾掇东西的,有提起包裹的,乱纷纷拥向车门,准备下车了。

下车了,就拎起东西,有说有笑地,往村里走。女孩呢,却没走。女孩扶着老人,站在路旁。站到人走了,车走了,这才偕着老人,向不远的基座走去了。正走着,包里的手机响了,女孩停下来,接听电话了。女孩接听电话,身旁的孩子们也停下了。停下咬着手指,眼睛大大地。看她。

女孩接完电话,转过身,对着老人耳朵,说乡里打来的。老人听了,回过头问,乡里都说了些什么?女孩捋下头发,看着前面的基座,乡里说,太姥姥的铜像,一会儿就到了。老人一怔,警觉地盯住女孩,你太姥爷的铜像呢,他们没说?女孩托起老人胳膊,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回答。也说了,太姥爷的铜像,路上碰了。要在县里维修两天,没啥大问题的,后天就到。

说话间,两人来到广场了。广场在斜阳下,泛着薰黄的光晕。树木把影子投在上面,有明有暗的,反差强烈。十多个孩子聚在上面,欢叫着,跑动着,身影一闪一闪着,扑朔迷离。老人看那基座,也有明有暗的。明的呢,浑红;暗的呢,酱紫。有红有紫地耸立着,把山里的黄昏,暄染得愈发深厚,愈发浓稠了。

老人望着基座,自言自语着。不行,我们得回去。

女孩回过头,惊诧地看着老人。我们刚到,要回哪儿呀?

老人看着面前跑过的孩子,告诉女孩。回县里去。

女孩惑然了,问老人。你不是说,我们到村里找表舅爷么,今晚要住在他家的。

老人回过身,往公路走了。不住了,我们回县里去。

女孩跟在老人身后,边走边问。这么晚了,哪儿有车呀?

老人头也不回,边走边说。乡里不是来车么,就坐那车回去。

两人来到公路上,停住了。停住踮起脚,朝那条通往山外的路口上看。路口呢,也空静,也沉寂。夕阳斜射下来,两旁的崖壁上,一面呈黑,一面泛红。黑红交汇着、错合着,挥发,漫溢,逐渐用深重的浓彩,板结了山里的万象。有脆亮的童声,从后面挤出来,颤抖着,跳跃着,染红了基座下相依相偎的身影,膨胀着山口上那点渐行渐近的黑。

几几灵,

跑马城。

马城开,

打发个小姐送进来。

……

猜你喜欢

马二老白少爷
不当“少爷”
宠物学园之豪少爷的箭 3
老 白
马二
怎样杀死一条鱼
鸟少爷与小跟班
马二先生非“迂儒”论:关于《儒林外史》的一个误读
丸药
丸药
诱饵藏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