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炮声
2009-04-27张立江
张立江
1
平台上林立的炮身随海浪不时地摇摆,团长何安脚下一滑,险些从平台上摔倒。他扶着一门火炮站稳,阢陧地回头,发现所有的火炮都在跳舞,这让他多少对即将实施的“船载炮海上射击”产生了怀疑,这不是在海上设置驻锄吗?
你有新的信息,请注意查收!
何安的手机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打开手机上面显示出“安卉”的名字,再一翻键,手机上显示:他在病床上喊你的名字!何安把电话打了过去,手机通了,对方不接电话。何安心想,安卉同志,啥时候了还不接电话,我的老团长怎么样了。
这时,手机里又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他翻键一看,上面写道:他想听到炮声。
何安眼前模糊起来,又拨了几次安卉的电话,对方始终在说,你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他用笨拙的手编了一条短信:老团长,我会让你听到海上的炮声的!
何安拇指摁在发射键上,感觉一发炮弹从手中飞向大海。
何安说的老团长,是他刚当兵时的团长谢天行,守备师有名的“小钢炮”。别看他个子矮,声音像小钢炮一样响亮,送他“小钢炮”的绰号,是迫击炮玩的漂亮,拿手的是迫击炮的简易射击,一只炮身在他手里指哪打哪。
何安入伍来到谢天行所在的守备团,在三炮连玩的是85加农炮。85加农炮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就使用过,它的后坐力极强,能将炮架后的巨石撞裂,一般炮兵在挖驻锄时都选一些坚硬的土质,减轻火炮的后坐力,以减轻瞄准窗对瞄准手脸部的撞击。
记得新兵下连第一次打炮,何安坐在摇晃的炮车上,问身边的大个子新兵肖劲松,玩过炮吗?肖劲松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了何安一眼,说,怎么害怕了。
何安不服气的样子说,你不就是在炮团大院长大的吗,打起炮来不一定谁尿裤子。
肖劲松竖起大拇指说,是炮兵的坯子,你还别说,我虽然没打过炮,还真可以给你上一课。说着正了正军帽,一本正经地说,炮兵瞄准击发的动作要领你知道吗,前腿弓,后腿绷,轻轻靠近瞄准窗。肖劲松说着站了起来,指着牵引车后面的大炮说,这老伙计你不摸透它的脾气,它的瞄准窗一定会撞了你鼻子,碰了你的脸。要是在雨后泥泞的草地里,不管你在驻锄后面打上木桩子,还是顶块大石头,大炮一响,炮架像射出的炮弹在草地里飞撞,卷起漫天的泥块、污草,那剧烈的冲击波声,震得你五脏六腑像炸开似的。有人统计过,有80%以上的老炮兵最后都落个耳膜穿孔“残疾”,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85加农炮。
肖劲松,别说的那么邪乎,你看何安的腿在抖。
一个老兵接过了肖劲松的话。肖劲松哈腰在何安裆下抓了把说,妈呀,尿了。
车上一片哗然。
三炮连的炮靶场设在山脚下一片开阔的草地,绝对是野生的炮兵靶场。何安第一次踏上靶场时,听连长说,想当炮兵先要练耳。
一辆辆碾过草地笨重的大炮车,在雨后的草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靶场上小草绿茵茵闪着光,炮车一字排开,全副武装的士兵燕子般飞下炮车,娴熟地用炮,弄出的金属碰撞声,不时撞击着新兵的耳膜,快速输送到心脏蔓延至腿和脚,使他们在慌乱中寻找自己的炮位。
炮兵讨厌在这种天气打运动目标,松软泥泞的草地里,炮架根本起不到支撑力的作用。
天啊!大炮响了。
这是什么庞然大物,大地在剧烈的颤动,撕扯着你的心脏,迫使你佝腰,抱头,捂耳,变成让大炮瞧不起的肉团。何安蹲在4号炮位上,缩着脖子,头几乎钻进泥草里,身上落满了泥块、污草,蹦蹦乱跳的心,像一台发动机带动全身每个部位的神经零部件,猛烈地扯动起来。他模模糊糊听见炮长声嘶力竭地高喊:换手射击。何安已经魂不附体,哪里还记得换炮位,将炮弹死死搂在怀里瘫在地上,像炸飞的一块烂肉落在草地上,魂都飞了。
忽然,他感觉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起菜色的脸,撞上肖劲松刀一样蔑视的目光,这才鼓起勇气慌里慌张地跑到2号装填手的炮位。刚抱起几十斤重的大炮弹,“轰”的一声,随着大地的震动,一发炮弹又飞出炮膛。他手中的炮弹在手中滑了一下,显些滚落在地。他慌忙将炮弹紧紧抱在怀里,见鼻孔流血的炮长好像没有感觉,左手指着正前方,右手高高举起小旗,高喊着:命中弹,四发装填。
何安猫腰,抱着炮弹,慌慌张张来到炮膛前,屁股一用力将炮弹向炮膛推进。前面的瞄准手“唉哟”尖叫了一声,何安摇晃着睁眼一看,妈呀,炮弹顶在了瞄准手的屁股上,全身的汗“哗”涌了上来,炮弹“倏”从手中穿了出去,掉腚扎进了泥草里。
何安大脑“嗡”的一下,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双手护头,等待着那粉身碎骨的巨响声。
炮弹像突然停下来的秒针杵在泥草里。
这时,何安听到了“小钢炮”的声音:你们连平时是怎么训的,你看看,个个狼狈相,不是满脸的血,就是胆小怕死的,发发命中还不行,还要打出炮兵的威风来。
何安向观察台望去,看见团长谢天行站在观察台上,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香烟,用嘴叼出一根,把手里剩下的烟蒂熟练地连接上。狠狠地抽上两口,摘下帽子,驱赶着蚊虫从观察台上走了下来。
何安看团长向炮阵地走来,耷拉着头不敢抬头。团长站在瞄准手的位置停了下来,向何安摆了摆手,何安的心忽地跳到嗓子眼。妈呀,团长怎么看中我了,看样要收拾我。何安心里打着小鼓跑了过去。团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怕,你给我当二炮手(装填手),来,我先给你做个示范。
何安呆立一旁,只见团长娴熟地将炮弹送到炮膛口,右手掌托起炮弹底座,快速用力旋转向炮膛推进,只听炮栓“咣当”一声炮膛关闭。
何安学着团长一连贯的动作,“咣当”一声完成了二炮手装填的整个过程。随后,一本正经成跪立姿势大声喊道:装填完毕!
何安觉得自己是一台被人操作的机器,这一过程是被一种无形的力支撑着,不过,他听到了金属碰撞的美感,看到了一种力量的美。
眼前的团长,由“弓”与“绷”形成的瞄准姿势,是用合力的形式完美地表现出来。他手中的方向机和高低机无论如何调整,并没有破坏“弓”与“绷”的合力之美。随着“注意观察”的声音炸响,一团火球腾空而起,团长身体弹簧般整体向后射出,两腿间的“弓”与“绷”整体移动,使火炮与身体在运动中流露出一种和谐之美。
在整个射击过程中,何安一直杵在炮位上,感觉身后有一双蔑视的眼睛,像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腰上。
2
海浪打在平台上啪啪作响,在夜空里格外的清亮,像打在何安的心上,潮湿而沉重。
眼前的平台载满了18种重火器,这是老团长谢天行的想法。一开始何安对这种“船载炮海上射击”产生怀疑,可这一方案集团军还是同意试训,待军区批准进行演练。
船载炮是将陆军各种地面火炮配载在各型舰、船、艇上,在登陆海域的一定区域选择射击阵地,以火力支援登陆作战的海上陆炮支援火力。
谢天行提出这个方案之初,对何安说,
在未来渡海登岛作战中,对火力的强度与密度需求越来越大,火力运用将更加频繁,火力的地位作用将显得更加突出,何不试试“船载炮射击”。
谢天行的想法,实质是给地面炮兵部队提出一个具有挑战性的课题。
何安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后他翻阅了大量的资料,从各种资料上了解“船载炮射击”早在二战时期,著名的诺曼底登陆战役中,盟军就首次将火炮装载在坦克登陆艇上,开创了船载炮兵的先例。我军也在解放海南岛和一江山岛时将迫击炮、小口径直瞄火炮装载在民船上伴随火力保障,对战斗的胜利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何安虽然觉得老团长的想法有些落后,但他从心里尊敬这位前辈,人离开了炮兵部队,心还在追赶着炮兵部队。那些日子,何安办公室里彻夜灯明,他坐在团作战室里,嘴里衔着香烟,眼里闪烁出狡黠的目光,观看电视资料片《诺曼底登陆战役》,他想改进老团长的“船载炮海上射击方案”。
何安在忧患炮兵部队的发展中,他没想到集团军同意集中各种火炮进行试训,等待军区的批复。
何安一脸愁云站在平台上。
你有新的信息,请注意查收!
手机里又传出女人的声音,这个信息的声音还是他当团参谋长时谢安卉设置的,他一直没有更改。除了谢安卉和联通公司,很少有人给他发短信,而谢安卉除了发短信,不接何安打来的任何电话。
何安翻键,手机屏幕上显示出5位数字,他知道这是联通公司发来的信息,他懒得看删除了。他又翻出谢安卉的名字,发射,里面又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谢安卉他不会和谢天行走得这么近,谢安卉是谢天行的女儿,她们在师文化补习班认识的。当年她们都是师里的干部苗子,集中在一起补习文化课,备战全军院校的统一考试。
何安知道谢安卉是团长谢天行的女儿,还是那年的春节前。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天空蓝蓝的没有一丝云儿,凉风习习让你的心情格外的好。他走进连部,迎面撞见了通信员,通信员说,团里炮兵股电话通知,让你立刻到团长家报到,什么事情没说。这多少让何安感到有些意外。
连队到团部要翻一座山,何安沿着山道爬到山顶,喘着粗气望着山下一排排红砖小平房,心想,团部怎么设在山沟沟里。
团部的营房是过去日军修建的兵营,一色的红砖小平房,像布置好的兵阵,整齐地南北排列着。中间一条笔直的沙石路,将一排排营房劈成东西两片。西片是干部宿舍,东片是团机关。团家属院设在距团部10公里的山角下。
何安没有进团部,望着团部心里翻来覆去想,团长有事为啥不在办公室说,再说,团长和他在打靶场上只见过一面,怎么会找他?
自从那次打炮后,何安觉得在全连人面前有些抬不起头,后来,慢慢发现没有人把此事当成“笑料”,肖劲松也没再提此事。他想,也许大家都挂了彩,谁也别笑话谁。
没过多久,全军进行文化课补习,何安以全连文化摸底考试第一的成绩,当选了三炮连的文化教员,成了连里的“小秀才”,也给他报考军校铺下了一块“奠基石”。
一路想着,来到了团家属院。团家属院是红砖瓦平房结构,房前各家的小院里一色的小白菜、小葱。这里无霜期只有三个月,难得吃上这样的青菜。
何安敲响了团长的家门。门“咔”的一声开了,何安的眼前是一位戴着近视镜的姑娘,一张清傲姣好的脸,怎么是她。
谢安卉翘着下颏说,感到有些意外,请你不来点花样,恐怕是请不动。
何安脸上顿时浮上一层桀骜不驯的神色。
怎么,来到家门口也不肯进屋。
何安不知谢安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是一套标准的团职干部平房,三室一厅。走进客厅,肖劲松迎了上来。
肖劲松和谢安卉在进补习班前就熟悉,别看何安和谢安卉在前排座挨座,但何安感觉肖劲松的目光一直在他俩中间走来走去。如果肖劲松不是180的大个子,他坐在后排是不会老实的。他对何安说过,谢安卉是他的“表妹”,可别打她的主意。他形影不离地围着谢安卉转,身上好像刻意流露出江湖好汉的习气,保镖的架势实足。
谢安卉像只乖巧的小蝴蝶,情愿让肖劲松牵来牵去,可一坐在何安身边,脸上便流露出清傲的神情,让何安感觉很不舒服。
谢安卉在何安身旁静静坐了一个月,终于开口了:能把你那本书借我看看吗?何安心里暗喜,故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谢安卉没再开口,何安却坐不住了,直到下课他才将那本《物理难题解》塞给她。谢安卉随手将一张纸条塞给何安。何安没敢看,攥在手里走出教室,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才打开纸条,上面是一道没解完的物理题。
这张纸条让何安一夜未眠,兴奋了一个晚上,才把这道题解开,又工整地抄了一遍,折好,放进衣兜里。第二天,谢安卉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啥也没说放进了衣兜。何安想,这人也太不讲究了,连句谢谢的话也没有,昨天一夜的劳动成果让良心吃了。后来,何安从那本《物理难解题》中看到了这道题,是一道“例题”,何安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
今天,谢安卉请他吃饭,这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菜上齐了,没想到谢安卉还会烹调手艺,干起活来有点军人的素质。
谢安卉给每人斟满了一杯啤酒,又翘起她那高贵的下颏,说,二位学友,我敬你们一杯。
何安发现她端杯的小拇指微微翘起,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不就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身份嘛。
谢安卉很费劲地喝下一杯啤酒,肖劲松接着豪爽地干掉。
何安端杯抿了一口,肖劲松用空杯碰了碰,豪气冲天的样子说,男人,干了。
谢安卉朝他笑了笑,挺可爱。
何安说,你谢我什么?
一杯酒下肚,谢安卉的脸像红苹果,给何安又满了一杯,说,感谢你常借给我书。
何安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端杯站了起来说,学习上我不如你,同学传传书看,都是应该做的。
谢安卉显得有些激动,说,我真的很感谢你,你的物理基础比我厚实。
那感谢我什么?肖劲松插话。
你是我的保镖,能不感谢吗。说着端起杯接着说,也希望你俩能成为好朋友。
仨人碰杯,肖劲松挑战说,敢不敢和我豪饮几杯。
连喝几杯?
何安应战,随手拎过一瓶啤酒说,来,捧瓶喝!
好!
酒桌上立刻掀起了高潮。
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爱出风头,如果不是团长及时回来,他俩不知要干掉多少瓶啤酒。
仨人正饮酒说笑,团长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家里的气氛,脸上严肃得可怕,酒桌上的气氛一下降到冰点。何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早走一步好了。
肖劲松机警地喊了一声谢叔。
团长顺势坐在桌前,摸出一根香烟,肖劲松手快,点燃。团长勉强笑了笑说,欢迎你们来做客。
说着,团长端起谢安卉的酒杯,接着说,对不起,不该以这种方式请你们来家里做客。
团长抽了两口烟,好像尽量压低声音,对谢安卉说,你有多大的权力,让我的参谋当你的通信员,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的士兵,一个女孩子喝什么酒,战士不许喝
酒,我看这一点,考军校就不合格。
肖劲松在一旁也哑巴了。谢安卉一甩袖子跑进了里屋。
团长把酒杯放在桌上,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熟练地接在烟蒂上,猛吸了两口说,你们是我师今后的栋梁之材,要好好学习。说着重新端起酒杯说,来,祝你们考上军校。俩人沾了一下酒杯齐声说,谢谢首长!
这时,团长的目光突然停在何安的身上,何安低着头,恨不得立刻逃出这个家。
谢谢首长,我们该回连队了。
肖劲松的快嘴,还没等团长开口,何安抓起帽子就往外走。出了门,身上的汗“哗”地流了下来。
肖劲松随后追了出来,看何安要走,问,你和谢团长以前认识。何安脚步加快说,刚认识。肖劲松没有再追上来,却仍过来一句:还是心里有鬼。何安走了两步,觉得这么走了让肖劲松笑话,便掉头想给肖劲松两句,却看见肖劲松已经钻进了一辆吉普车。
望着远去的吉普车,何安心想,自己不属于这个红色大院,硬往里挤什么。他想起挎包里给母亲写好的信,便向镇里走去。
何安来到镇里的邮局,买了张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又重新确认一下地址,放心地送进邮箱里。他离开邮局,路过火车站,走进了候车室,在“铁路线路图”前停了下来。他顺着图上的铁路线找到了家乡,好像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流着眼泪,眼里潮湿起来。
这时,候车室里的广播响了,开往哈尔滨的897次列车已经进站了。他走进站台,望着车厢里说笑的旅客,鼻子一酸,眼泪在眼圈里直转。他站在站台上,看到列车员在关车门,突然,他向列车飞跑起来,一个健步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何安私自离队了。
3
夜幕降临时,何安接到一条短信:看到你的短信,他笑了。
何安从手机里翻出安卉的名字,拇指放在发射键上,停顿了一下,啪,合上了手机,转身,发现肖劲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
军区的批复下来了吗?
我也在等,你怎么看?
你心里清楚。
这是肖副军长的心愿。
我看老爷子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咱们军可能保不住了。
你说的是裁军。
拿出“船载炮海上射击”这种方案的部队能不裁掉吗!
你否定这个方案?
你心里不清楚?
那你等什么,还不去看老团长。
老团长想看见的是你。
扯淡。
这些年肖劲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降服全团的官兵,却始终降服不了两个人,一个是谢安卉,一个是何安。为了降服这两个人,他始终跟着何安身后跑,上军校,回守备部队,交流到集团军,就差何安脱军装了。
那年何安私自离队,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团里,退出文化补习班,回到三炮连当上了饲养员。不是连长把事拦了过去,他的麻烦就大了。连长说,连里只有你有希望考上军校,好好复习争取参加全军的考试,否则,年底三炮连的“全能炮手连”就落空了。
连长说的是事实,因为评比“全能炮手连”,连里必须有一名战士考取军校。
何安看连长在自己身上花费了不少的心血,没有轻易放弃文化课的复习,至于能否参加全军统考心里没底。这期间,连长为参考的事,到营里和团里找了多次,虽然没成,何安背地里还是流了不少的眼泪,同时,做好了复员回家的准备。
离全军统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团里才批准何安参加全军的统一考试。
参加全军统考那天,何安在考场上碰见了谢安卉和肖劲松。肖劲松上下打量何安一番,说,厉害,还是来参战了。何安被肖劲松的蔑视激怒了,回了一句:我一天不复习也比你强,考场见。肖劲松想说什么,谢安卉扯了他一把,朝何安笑了笑说,祝你成功!
这个情景何安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有一种感觉,私自回家的事一定是肖劲松捅上去的,至于他参加全军统考的事,听说是谢安卉找到她的父亲,又找到肖劲松当师长的父亲,才过了这一关。
何安当时有一种感觉,有肖劲松在准坏事。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也别和肖劲松搅和在一起。后来,他没有参加谢安卉的告别晚会,是不想见肖劲松。他想,没有肖劲松他肯定会去见谢安卉,当面感谢她,有肖劲松的出现,只好到军校以写信的方式感谢了。
让何安万万没想到,他和肖劲松考上同一所炮兵学院。
在军校两人不在一个中队,很少见面。过了有大半年时间,肖劲松主动找上来,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在何安面前晃了晃,说,想知道安卉的地址吗?
何安看见信封上面写着肖劲松的名字,心中不悦,说,还是你留着吧。转身想走,肖劲松说,从一个山沟里出来,有事喊一嗓子。何安心中压了口气,大步离去。
没过几天,何安从部队一所军医学校接到谢安卉的一封信,何安没拆开,放入枕头底下压了好几天,后来,在信封上写了“查无此人”退了回去。以后,在军校的两年生活里,再也没接到谢安卉的来信。
军校毕业时,和他同在一个守备师考入军校的战友都到处找关系,挖门子,想调出这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何安却主动要求回原部队。至于肖劲松的去向何安没去打听,有他老爹给他撑着不会差。
部队驻地有句顺口溜:博克图不大点,东西沟上下坎,照相馆没胶卷,百货商店不开门,公社书记一只眼,一把瓜子嗑三圈。一个山城小镇,周围驻扎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个师的兵力,师部就驻扎在镇里。不用说这里是兵家重地。
何安回到三炮连不久,肖劲松和团长谢天行突然出现在三炮连,让何安吃惊不小,没想到他分到了团炮兵股任参谋,成了何安的上级。
肖劲松下达给三炮连的第一个任务,上山拉木头,说是要送到团长谢天行的家。天哪,这种人当炮兵参谋,炮兵只配拉木头。何安躺在雪山上,眼望皑皑的群山,心里阵阵发痛。
林子不时传出“嘭嘭”的伐木声,“顺山……倒……了”粗犷的号子声不时撞击着山谷。何安从兜里摸出一封信打开。
何安,还记得我这位老同学吗?我们离开博克图时请你不来,给你的信又打了回来,你真是男人,不过一个大男人连写封信的勇气都没有?我不知为你感到悲哀,还是可怜自己。
听说你又分回了我们那个幸福的小山沟,你一定留恋那里的山,那里的军营,那里的人,我知道你想当一名勇气冲天的“神炮手”,像我父亲一样……
他的脸燥热起来,感觉脸上的雪粉湿漉漉的。他抓起一把雪,用信笺包成雪团,掷了出去,雪团像颗炮弹击中一棵白桦树,炸开,信笺飘落在雪地上。
他拾起那飘落的信笺,弹了弹上面的雪,叠好放进兜里。
“顺山……倒……了”他仰起头高喊着。“嘭嘭”的伐木声又响了起来。砍下来的木头装了满满的一马车,用了全排大半天的时间。何安弄不明白,守备部队怎么说占用训练时间就占,每天师团家属院就要运去几马车的木头,连队的取暖用木量更大,如此下去,这个原始森林也要被砍光的。唉!来了快一年,一次火炮实弹射击也没打。谢天行这个炮兵团长是怎么当的,炮兵打炮,扛什么木头。
何安坐在马车上胡思乱想,有些后悔毕业回到这里,守备部队就是不如正规的野战部队。再一想那个肖劲松,说话那口气:给团长家拉木头,要一节一节地锯好,劈好,垛好。唉,连长还偏偏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他不想再踏进那个门,那里会扯动他的每一根神经,就是进去,也要风光地进去。他在家属院外停下来,让七班长带队进去,他一个人去了镇里的书店。
暮霭从壑间漫过来,小镇渐渐模糊了,几处灯火忽隐忽现。七班长一边挥动着鞭儿,一边向排长何安汇报工作。
排长,其实团长没叫咱们连砍木头,是那个肖参谋的主意。团长还给肖参谋打了个电话,给他好一顿撸。
何安夺过七班长手里的马鞭,在空中清脆地扬起,马车快速向山顶爬去。
过了一会儿,七班长好像在自言自语说,团长也太古板了些,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警卫员也不要,挺让人心疼的,看他那样像个聋子,多可怜……。
你说什么?何安猛地回头问。
是真的,我们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他都听不清。
何安心里一震,心想,难道他的耳朵真的震坏了,怪不得,他训起人来像小钢炮。这是谁造的破大炮,玩不得,玩出个“炮神”,却变成个聋子。他心目中的“炮神”,刹那间,竟变成一个枯瘦可怜的老头。这时,他眼前浮过谢安卉的身影,心里说,谢安卉,你应留在谢天行的身边。
皑皑的群山被墨水染过一般,山路在夜幕中渐渐消失。何安跳下马车,牵着马,小心向前摸进。他的眼前又浮出谢安卉的影子,吓了他一跳,心想今天是怎么了。他拉紧马缰绳停了下来,回头说,休息一会儿。
你们看,博克图的夜色多美。一个战士欣喜地喊了起来。
哟!没想到这个弹丸似的小镇夜色真美。啊!星斗阑干,多像一门正在射击的火炮。东沟、西沟稀稀拉拉的灯光好像两架八字形的炮架,灯火集中的下坎像粗壮的炮身,远处山顶那闪烁的电视转播台恰是刚刚着地炸响的炮弹。啊!山城博克图,像是一座威武的炮城。
排长,你在想什么?七班长打断了何安的思绪。
你看,那灯火像什么?何安回头问,像不像一门火炮。
排长,你是想打炮想疯了。对了,我听团长说,全师要在黑水靶场举行炮兵大比武,还要评选出十名“神炮手”。
真有这事?何安眼睛一亮。
我能骗你吗。
何安兴奋地跳了起来,“叭叭”的马鞭声回荡在山谷的夜空。他回头看了一眼博克图的夜色,有些后悔没去见谢天行。
果然,没出一个月,炮兵分队浩浩荡荡地向黑水开进了。不过,有一件事让何安心里不舒服,肖劲松下到三炮连任副连长。妈的,这块狗皮膏药贴在身上扒不下来了。
炮兵部队的长途行军,如同老牛拉破车,两天一夜的山道坑坑洼洼。平时和步兵老大哥一起行军的那得意劲早飞了。他们裹着厚重的皮大衣,蜷缩在炮车的帐篷里,双脚冻得不时相互碰撞踢打。坐在驾驶室里的何安,回头透过驾驶室后窗,看见士兵的眉毛、胡子、棉帽沿都挂满了白霜,举起挂在身上的军用水壶,敲了敲后窗,示意让士兵们喝两口,提提神。何安想,高寒地区的兵不让喝酒,简直是一大军事上的失误,士兵全靠这老白干取暖提神。
他在军校最爱听外军研究这一课,也常常翻翻这类书,喜欢巴顿、丘吉尔这类的将军,不知从哪弄来这些将军的画像贴在床头。看外军的先进军事装备多了,慢慢地感到这支守备部队像原始的狩猎部落。那笨重的大炮又像一块磨尖的石头,瞄准了耀武扬威的老虎。人类在发展,我军的小米加步枪打败洋枪洋炮的国民党,永远成为了历史。今后守备部队的命运如何?他想起了那位老兵的一句话,弹头受到五公斤的力量就会爆炸,多么可怜的战友。他在军校终于把这个问题弄明白了。炮弹的引信装置有两级保险,当击针撞击底火时,一钢球脱落,炮弹脱离第一保险,弧形飞出,当炮弹飞行到最高点,坠落时,另一钢球脱落,炮弹失去保险状态,遇五公斤的力爆炸。那时,他不明白炮弹坠地为何不爆炸,当他弄明白了其中的奥秘,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愚蠢的白痴,这么一个铁疙瘩有什么威风的,在你心里长久地作怪。如今了解炮弹的性能,炮弹在手里玩得像球一样。何安,别看肖劲松是副连长,你也是一排之长,这次说什么也要让全连人看看,何安才是真正的炮兵。
车队突然停了下来,又有炮车抛锚了,这一路不知抛锚了多少炮车。几年不遇的长途行军,这些牵引车睡大觉也把车睡散架了,司机的技术也早涂上一层铁锈。为啥叫守备部队,重在守,再守也要把武艺练精,武艺练不精不算合格兵。
逶迤的黑水靶场,往日荒凉的雪野一下热闹起来了,满目的火炮像拓荒的铁牛,踏醒了沉睡的大地。刹那间,炮阵地四周的积雪修整得有棱有角,上面用小石头摆成各种内容的标语口号。有一处的标语最引人注目,那是用红色的碎砖头摆成的,上面写着:给炮兵一个机会,还大地一个惊奇。这是何安排所在的炮阵地。肖劲松走了过来,说,老何,可别把口号喊的太响了,收不了场。何安一边修炮阵地,一边说,副连长同志,不放心我们比试比试。肖劲松说,这次你的任务是指挥,不是瞄准手。何安把炮锹往炮阵地一插,扔下一句,软弹。
“轰轰”的炮声打响了。只见雪野深处一辆辆白色的坦克(用白纱布罩在木头架起的坦克模型)隐隐约约进入射击地带。在雪野里打白色坦克,何安还是第一次。如不是通过瞄准镜认真观察,很难寻找到目标。
何安本不想和肖劲松较劲,把这次比武的机会让给七班长,可这次地形复杂,他有些不放心,请示连长后亲自上阵。他回头向远处的观察台瞥了一眼,守备区的首长稳坐在前排,没看到坐后席的团长谢天行。他把帽檐向后一甩,心里大喊,瞧吧,我才是呱呱叫的“神炮手”。
命中弹!两发装填。何安从瞄准镜里准确地看到白纱布上穿透的炮眼,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没有一点血丝。他向观察台瞥了一眼,好像看到了谢天行站起来,摘掉了“烧鸡帽”,从兜里摸出大前门香烟,娴熟地接在另一根烟蒂上,吸得好香甜,好风度。
老天爷,你怎么不下一场大雨,在泥泞的草地里我会打得更好。何安遗憾戴红花的不是谢天行,是师长给他戴的大红花。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师长肖挺,当时,师长说,你就是何安?何安点点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师长。
何安从台上走下来,在肖劲松面前停下来,主动和他握手,说,师长不像是你的父亲。肖劲松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说,你小子别太得意。
4
海浪渐渐平静下来,海面银色的月光从何安和肖劲松的脸上掠过。
肖劲松从兜里摸出一瓶酒,用牙起开,喝了一口,递给何安说,来一口。何安接过,喝了一口说,没弄点下酒菜。肖劲松从兜里摸出一袋花生米,撕开说,早给你准备好了。何安抓了把花生米说,你心里有事。看肖劲松不说话,一个劲嚼花生米,又说,你该去看看老团长。
有她陪着,我去多余。
你俩这么僵着,也不是事。
她的心一直在海上漂着。
得得,咱别扯这事。
你别回避,我想问你,那次你去老团长家后,怎么就和安卉闹别扭了。
扯淡。
何安清楚肖劲松说的那件事,那情景像胶片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记得那个春节的山风硬得像刀子,肖劲松裹着皮大衣找到何安,说团长想见他。何安没理他,以为又想找什么话题扯淡。肖劲松说,别不往心里去,你的“火炮训练改革计划”团长很感兴趣,你小子碰上了好运。提到那份计划,何安才认真起来,装作平静的样子说,这事还是你去。肖劲松说,谁知道你怎么改革,还是好好改改你身上的酸气。肖劲松说着抖了抖皮大衣上的雪粉向外走,回头又扔下一句,是家宴。
一想去团长家,何安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谢安卉的身影,心想,难道她回来了?不会是她请吧。不管谁请,这一次好好会会这父女俩。
何安裹着笨重的皮大衣,像一只落满了雪花的熊猫在谢家门前踱着。
何安。一清脆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谢安卉。
到了家门口还犹豫什么,是谢天行请你,还怕我冒充,拿着,这是谢天行慰劳你的。
谢安卉说着,将手里的青菜塞进何安怀里,掏出钥匙开门。一股女人的清香扑鼻而来,何安很久没有闻到香馥馥的花粉味了,好强烈,掺杂一种火药的味道。
何安随谢安卉走进屋,一切还是那么简洁,团长坐在一张已磨得褪了色的沙发里,好像没听到有人进来,在缭绕的香烟里专心地看一本黄皮书。
谢安卉脱去军大衣,浅红色的毛衣,绝色的身材,让你想起舞台上曼妙的小天鹅。她走到团长身旁,在他耳边说,爸,你看谁来了。
团长将烟蒂熄在烟灰缸里,拍了拍身上的烟灰,站起来说,是小何。
团长见何安满身雪花,怀里抱着青菜一脸的憨厚劲,上前接过青菜,埋怨说,丫头,怎么这样对待我的客人,快脱下来暖一暖。
团长和蔼的目光,慈祥的笑脸,何安顿时感到像喝了一口烈酒,全身暖洋洋的。
谢安卉接过何安手里的青菜,团长拉着何安坐在身边,说,你的那份训练改革计划很有远见,不过,我们是守备部队,主要以防御为主,你的直瞄火炮进行间隔射击的训练计划,恐怕上面不能批。
团长的开门见山,何安明白这一次来访是团长的主意。谢安卉端着两杯热茶过来,朝何安笑笑,下颏仍然高翘着。
团长点燃一支香烟,上身向前凑了凑说,谈谈你的想法。
何安向厨房瞥了一眼,看见谢安卉倚着门框,手里摘着一根芹菜,朝他翘了翘下颏。何安呷了一口茶,说,团长,这份计划我考虑了很久,我想,我们守备部队的武器装备相比野战部队是差了很多,任务也不同,同样都是炮兵,当炮兵的只打过直瞄射击,没打过间隔射击,甚至没有打过炮,只会伐木头,算什么炮兵。
何安一口气把一路的想法都扯了出来,陡然止住,抬头看了团长一眼。
团长摸出一支香烟,接在燃烧的烟蒂上,吸了一口说,接着说,你的想法很好,接着说。说着戴上了助听器。
我们的武器不够先进这是事实,但我们应该在现有的装备上,瞄准未来战争,在原有的战术上有所突破。直瞄火炮打间隔射击确有些困难,我们可以将直瞄火炮的最大仰角,通过改变驻锄增大仰角。这样不但可以提高士兵高难度下装填炮弹的能力,又可以抓住战机,以防御为进攻。我军在挺进大别山时,就以防御来牵制敌人,抓住战机,从防御转为全面进攻,取得了一次历史性的胜利大转折……。
何安越说越激动,音量也高了起来。
厨房里的谢安卉开始没注意听他们的谈话,后来,听何安越讲越激动,便侧耳听了起来。听着听着,她发现过去对何安的评价有些偏见,她看错了,这人满有激情的。心想,不会只对火炮充满激情吧。
开饭了,尝尝我的手艺。
谢安卉故意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麻利地摆好菜。
看来团长对何安今天的谈话很满意,拿出一瓶德惠老窖,给何安斟满了一杯,也给谢安卉斟满了一杯。谢安卉夺过酒杯,翘着下颏说,当兵不准喝酒,你怎么带头犯错误。
团长慈爱地笑了笑说,你们都是干部了,喝两杯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谢安卉问。
一庆祝小何训练改革计划写的好;二庆祝你们老同学相聚。
谢安卉朝何安努了努嘴说,还是为“神炮手”干杯吧。
仨人的酒杯轻轻碰在了一起,何安歉意地说,对不起。
团长看着两个孩子那尴尬相,笑着说,看不出二位之间还有点秘密,来,干了这杯。
仨人一饮而进。
德惠老窖很浓,有58度。团长看谢安卉和何安三杯过后脸红扑扑的,也没好多劝,自己多贪了两杯,还是让谢安卉断了酒源。团长的酒兴上来,人也风趣起来,对女儿说,怕你老爸酒多食言,乱了你们的酒兴,撵我走是不是,好,我出去找人将一军。说完,将“烧鸡帽”往头上一扣,吐着烟雾走了。
屋里沉寂起来,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喘气声。何安不知是过分的矜持,还是酒精散发出的热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谢安卉收拾饭桌,何安静静地望着她。
怎么不认识我了,发什么呆,你不是很能讲嘛,怎么没炮弹了。
谢安卉看何安一直望着自己,不自然起来,转了话题说,我的信一定伤害你了,但我不明白你对火炮那么狂热、勇敢,写封信就那么难吗?
何安站起来转移话题说,如果不是肚子饱和了,我真想尝尝你亲手包的饺子。
谢安卉看何安有意把话岔开,便说,下次一定让你吃上我亲手包的饺子。
谢安卉收拾利落,沏好了茶,翻出一匝红毛线,一人撑,一人缠,长长的红毛线把两人牵在了一起。
何安,有件事我想求你帮帮忙。
老同学,还提什么帮,有事你尽管说。
我走了,有些不放心爸爸,他的耳朵几乎聋了,一个人在家挺孤独的,以后能常来陪他吗?
好的,这些破炮早该淘汰了,或者研究一种防震装置,炮兵都成了聋子,以后可怎么打仗。
又来了,以后可要注意保护好你的耳朵,否则咱们以后说话多麻烦。
红毛线上下跳跃的,如琴弦,又像流动的血液,牵动着两颗炽热的心,默默地、缓缓地交融在一起。谢安卉显得有心事,缠毛线的手渐渐慢了下来,突然说,何安,别迷恋那冰冷的火炮太深,你应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这个话来得太突然了,何安手中的毛线停了下来。谢安卉脸上浮过一丝红晕,故意流露出蕴藉的笑容说,我给你介绍一个?
何安脸臊的通红,脸上强装作揶揄的样子,说,还是先把你的问题解决掉。
谢安卉绷了一下毛线,何安双手一扯,红毛线跳了两下,断了。
两人愕然。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谢安卉忙去接电话。
是劲松啊,你晚上没事就过来,看电影,好哇,电影票你请,好,我在家等你。
谢安卉放下电话,一脸开心的样子,又翘起她高高的下颏,说,何安,我的意见怎么样。
对不起,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这声音从何安嘴角轻轻溜出来,却像炮弹在谢安卉的心头着落,她已经没有勇气正视那张炮兵的脸,茫然收回断了线的
红毛线。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咣,沉重的皮鞋声消失在门外。谢安卉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在怀里的红毛线上。
何安回到三炮连没过三天,谢安卉竟然来到了三炮连。
谢安卉的到来,把肖劲松忙坏了。他按谢安卉意思找到何安,何安以为是春节休假的事,随他来到连部。一进门,谢安卉正从挎包里扯出一件红色的毛衣,何安进来也没打招呼,扯起毛衣在肖劲松身上比划着,红毛衣显然短了许多。肖劲松看何安转身想走,从桌子上拾起一份文件,说,何安,老同学给你当上了通信员,亲自给你送训练改革计划。
谢安卉用力搬了一下肖劲松的肩膀,说,别动,挺合身的。
何安接过文件,惘然地说,对不起副连长,我决定明天休假。
说完扣门而出,正好碰见指导员,指导员还以为他是来问休假的事,说,休假报告批下来,回去把个人问题处理一下。
何安回到宿舍,尽量不去想刚才的事,打开那份训练改革计划,望着上面团长用红毛笔修改的文字,没弄明白其中的含意,走神了。
这一夜,是难熬的一夜,何安宿舍里的灯光亮得很晚。
何安在屋里踱步,眼睛一直注视着窗外。窗外,肖劲松宿舍的灯光一直亮着,不时传出谢安卉的笑声,那是酒后的笑声。
夜很晚了,屋里平静下来,没见谢安卉出来。
何安收拾好休假的东西,连夜下山了。
一个月后,何安休假回来,听说肖劲松要调走了,调到谢安卉所在的那座城市。
肖劲松走那天找到何安,交给何安一件红毛衣,脸上带着离别的伤感,说,这件毛衣留给你吧。看何安没有接受的意思,又说,我穿小,不合适,其实她是按你的身材织的。肖劲松还是把毛衣塞给何安,真诚地说,收下吧,这里天气冷,穿在身上能感到温暖,也算留做纪念。
何安呆滞地杵在那里,毛衣里散发出一股惹人的花粉味,鼻子一酸,眼前模糊起来。
肖劲松走后不久,团里传来了消息,团长谢天行转业了,没有回老家,却留在了这个巴掌大的博克图小镇,在镇里的一家糖果厂任党委书记。
何安已经是三炮连的副连长了,他不知道是感谢肖劲松还是恨谢安卉,也不知道这俩人的关系走的如何,俩人没有一点消息。这期间,何安去团长谢天行的家,团长也不提这事,他也不好问,俩人下下棋,整两杯酒,处得如父子俩。
团长的棋艺胜过何安,善于用双炮,什么双炮中间开花,双炮压肋车沉底,双炮沉底马卧槽,宁愿舍大车,也不折双炮。当胜败已成定局时,团长嘴里不断念叨着,双炮将军不垫子,尝尝炮兵的厉害。何安败了几局不服输,心想,你靠集火射击的威力,我就先干掉你的一门火炮。一开棋,他就迎头一炮,换掉了对方的炮,对方乱了阵脚,何安的车马乘机直逼老将。团长举棋不定,一个劲地抽烟。何安一边敲着棋子一边说,这回你的火炮可成了直瞄火炮,隔山着急也没用,你这些老爷炮已经被未来战争淘汰了,该换换了。团长手里握着老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上前也是个死,心想,看来这些大炮和我一样真的该退休了,未来的战争是年轻人的战场,小米加步枪的历史永远过去了。
团长手里的老将“叭”落在棋盘上,将手里的棋子交了出去,说再来一盘,这次让你钻了空子,我的双炮进攻还没有人能抵挡过。俩人重新摆好了棋子,红先黑后,迎头炮。团长一边布阵,一边说,听说部队有大行动,恐怕你的报告还得等一等。
何安跳马,没吭声。
团长摸出一支烟,说,没想到去正规部队发展。
这里是我成长的地方,希望从这里走出更多的优秀炮兵。
你的想法很好,但作为守备部队在短时间内换上新式武器有一定的难度,这就需要你们这一代军人,克服各种困难,发挥其最大的功能,你说它后坐力大,咱就改进驻锄,你说它噪音大,咱就安装一个减震器,你说它笨重咱就……
将!
团长手中的红炮“叭”打在蓝方的大车上,冷不防的一炮,吓了何安一跳,慌忙支士。谁想“叭”又一红炮打在中心卒上。
好哇,声东击西这一手挺狠呵。
这叫双炮交叉射击。
这只能打偷袭战术,还是要被淘汰的。
“叭”蓝炮回头一炮,打掉红炮。
不破你双炮,永远看不出我蓝军新式武器的威力。
何安的棋艺长进很快,不过,每次最后的一盘棋都以失败告终。他的失败,后面的酒局还能继续下去,直到团长尽兴了,他才安心地离去。
一次,团长喝得多些,突然问:我们第一次认识在什么地方?
团长,还记得几年前,在一个雨后的靶场,有一个新兵被大炮震懵了,装填炮弹时,将炮弹捅在瞄准手的屁股上。
团长掐着酒盅想了一会儿,说,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何安干掉酒盅里酒,酣酽说,知道那小子是谁吗?
团长抬头嘴角流露出笑意,将手中的酒盅晃了晃,意思说是你小子。
那个兵就是我。
团长“哈哈”大笑两声,说,臭小子,一看就是你的杰作。
何安酣酽地笑了起来。
一瓶德惠老窖喝个精光,团长醉了。
这以后何安每个月都来陪团长下棋喝酒,直到守备师接到撤销的命令的那一天。
那天,山里下了好大的一场大雪,三炮连下山的车队在白茫茫的雪山里,留下了数不清的辙印,宛如雪山的伤痕,整个群山显得悲壮。
山下,博克图小镇热闹非凡,全副武装的队伍在欢迎的人群中,缓缓登上一列载满军车、火炮的军列。何安站在平板车上向人群眺望,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一小山包上蹲着一个人,他跳下火车飞奔过去。
小山包上,团长谢天行身着崭新的军服,披着一件褪了色的皮大衣,嘴里不断吐着烟雾。何安好像突然发现团长的鬓角生出了白发,面对眼前即将分别的老团长,心想,团长已经辞去糖果厂党委书记的职务,申请退休了,他走后谁来陪他饮酒下棋。
团长注视着远方,说,都走了,这一天真的到了。
何安蹲下来,靠近团长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多保重。
团长没吭声,目光一直落在远方的火炮上。何安给团长点燃了一支香烟,说,我到了新部队,回来接你。
我就守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看看老部队。
炮兵部队还需要你。
团长吸了两口烟,目光停在远方,低声说,对不起,你那份训练改革计划一直没能帮你实现。
何安眼里潮湿起来,模模糊糊看见军列上有人向他挥手,哽咽说,你永远是我的团长。说完,何安飞身向军列跑去,风中的泪水从团长冰凉的脸上划过。
5
肖挺副军长突然的到来,何安预感几天焦急的等待已经到了头。
部队撤回。肖副军长脸上格外阴沉。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回去再说,我们军有大行动。
何安从肖副军长脸上阴沉的表情看得出来,这个大行动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没有再问下去,转身想去集合部队,被肖副军长喊住。
你和肖劲松先去看看老团长,至于训练方案的事,就说正在批复中。
肖挺副军长心里清楚谢天行最想见的并不一定是他的儿子肖劲松,而是何安。何
安和肖劲松同样是炮兵指挥官,同样是谢天行的部下,由于谢天行和何安常在一起研究火炮,显得走得近些。这次,他让肖劲松和何安同去,毕竟肖劲松是谢天行的女婿。
自从何安离开守备部队交流到某炮兵团,从连长一直干到炮兵营长。这期间,他一直和团长谢天行通信,在给团长的信里谈了炮兵目前的现状,他说现在炮兵实弹演习消耗大,演习越来越少,很多难度较大的训练项目只好放一放。团长回信说,他正在搞一个“炮兵训练场”,让他有时间来看看。何安很想看看老团长的“炮兵训练场”,休假时去了一趟博克图。
谢天行的“炮兵训练场”是设在老团部的俱乐部里,何安看到的是个半截子工程,而且只限于立体地图上。何安看后说,如果能搞出一个“炮兵模拟训练场”有多好。
何安的到来,谢天行有些意外,不过心情格外的好,在俱乐部里摆了一桌子的野味,满上酒说,说说你的想法。
何安很久没吃到野味了,知道老团长把箱底的货翻了出来,觉得在这里喝点酒很有情趣,说,如果能用声和光显示各种设置目标,构成一个仿真的战场那多好。
好是好,经费是个问题。
不过眼前这种“炮兵训练场”同样能提高炮兵指挥官的指挥作战能力,可惜搬不走啊!
那好办,我给你画张图你带回去。
老团长,我想请你出山。
不行,咱们团这块阵地不能没有人。
何安望着老团长那张固执的脸,突然感到今天老团部如此的完整,没有团长恐怕营房连砖头瓦片也见不到了,老团长是在坚守我们留下来的阵地。
何安从老部队回来,老团长那张固执的脸和完整的老团部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这次回老部队才从谢天行那里得知,肖劲松和他在一个集团军里,而且和谢安卉结婚了。他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们,想用时间抹去他们的影子,但命运还是将他们捆在了一起
一年后,何安从营长提升为团参谋长,肖劲松任这个团的团长。
何安从别人那里了解到,他能提升团参谋长,肖劲松在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不想领肖劲松这个情,在一次党委会散后,何安问肖劲松,你为什么帮我?肖劲松说,生活里没有你,总感觉缺少点刺激。
何安想,在炮兵团以后的生活里,俩人会遇到很多不舒服的事,但大半年过去了,工作得到肖劲松多方面的支持,他知道让俩人走到一起的是火炮。
何安对火炮的想法,肖劲松表面上不冷不热的,心里却格外地关注。岁月让肖劲松成熟起来,他深知这个团的官兵看重他的是身后父亲这棵大树,而看重何安的是他“炮兵专家”的称号。其实这些年来,他在火炮的研究上也下了不少的功夫,不过,何安已经远远地走在他的前面。他清楚想在这个炮团站住脚,和何安联手才是最佳的途径。
肖劲松上任团长的第一件事,在办公楼前铸造两门红衣大火炮。他在团党委会上说,机关办公楼前铸造红衣大炮不是摆样子,是提醒炮兵部队始终把目光瞄向未来战场。
这事多少让何安有些感动,心想,肖劲松怎么知道铸造红衣大炮的事。
在肖劲松没上任团长之前,何安在团党委会上提到这件事,虽然没有人反对,也没人投赞同的票,这事也就放了下来。
党委会一结束,俩人来到机关门前,肖劲松说,听说你要铸两门红衣大炮。
何安说,你情况摸得挺细。
肖劲松说,听听你的想法。
何安说,我觉得红衣大炮有一种历史感和使命感。
肖劲松说,有深度,那就按你的意思办。
肖劲松发现何安越来越像自己的父亲,几乎把全部生命注入了火炮,火炮在他的心里装得满满的。他第一天走进这个炮兵团,便嗅觉到火炮的味道,他望着操场中一门成射击状态的85加农炮,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将一门报废的火炮摆放在操场。他来炮兵团后,父亲来过几次,每次都看看这门火炮,还对他和何安说,这门火炮还很完整,常让官兵们听听它的金属碰撞声。
这门火炮是何安从守备部队带来的,三炮连改编成反坦克炮连,这门火炮就一直跟着。这期间,肖副军长也来看过这门火炮。开始,何安还以为肖副军长对这些火炮有感情,可这些火炮陆续被淘汰时,他只留下这门火炮,而且还架在了团部操场上。后来,从老团长那里才得知,这门火炮是副军长从战场上缴获的。
何安对肖劲松说,我们组成一个团常委炮班怎么样?
肖劲松说,不是为了我父亲的那句话吧。
何安说,副军长的话有道理,炮兵要常听听金属的碰撞声,特别是我们炮兵团的常委班子。
肖劲松说,父亲很看重你,你的“炮兵团模拟训练中心”的方案父亲很感兴趣,不妨谈谈你的想法。
何安渐渐感觉肖副军长很关心自己,他想,也许和这些火炮有关,至于他这个“炮兵团模拟训练中心”方案,他知道老团长和副军长谈过。其实,他的想法在方案里都说清楚了,肖劲松还要听什么?何安想了想,还是把他的想法详细说了一遍。
炮兵部队一年就那么一次实弹演习,而且一次实弹演习的消耗特别大,有很多难度较大的训练项目完成起来非常困难。有了模拟训练中心,导演起来很方便,随时有训练上的难题,随时把部队拉到模拟训练中心,随时能在现场进行演示训练。
肖劲松听得很认真,说,你这个想法好啊。
我看过老团长的那个“炮兵训练场”,虽然过时了,但他的精神一直影响着我,我觉得炮兵就应有这种军人意识。
你把老团长请回来,我把团部的大礼堂搬迁,空出来给你们。
好是好,恐怕老团长请不动,他是你岳父你去试试。
你在他心里的位置比我重要。
看得出来俩人的谈话很自然就扯到女人身上,可往往俩人的谈话离开了火炮,很快就终止了。也许酒是个好东西,“炮兵团模拟训练中心”方案批下后,肖劲松拎着一瓶茅台酒来到何安的宿舍,俩人很快就喝高了。何安从衣柜里扯出一件红毛衣塞给肖劲松,说,这件毛衣我给你保存了很久,该归还给你了。
肖劲松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说,何安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不是我的东西,你要给自己去给。
何安让肖劲松笑懵了,觉得刚才还熟稔的一张脸,一下变得陌生起来。
肖劲松站了起来,说,我看你真的喝多了,和谢安卉一样,“痴瓜”。
何安没把肖劲松的话嚼出味道来,已经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俩人这次对饮后,在以后的日子谁也没有提起此事,就像从没发生过。何安的话越来越少,把时间扔进了“炮兵团模拟训练中心”里。
模拟训练中心的指挥所设置在旧俱乐部的二楼两侧,炮阵地设置在大厅,目标显示区域设置在舞台上,模拟训练一开始大舞台上的声和光同时显示各种设置的目标,电台的尖叫声,飞机、坦克的轰鸣声,炮弹的爆炸声,构成了一个仿真的战场。
在一旁观看的肖劲松,低声说,家里摆好了酒菜。何安没吭声,肖劲松把头凑了过来,低声说,是谢安卉请你。说完转身离去。
他有很多年没见到谢安卉,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炮兵团。何安还是去了,没进门就听见剁饺子馅的声音,这声音像一股暖流
从心田流过,让他感觉女人的存在,才有家的感觉。他在门口停了下来,静静地听着这富有节奏的合击声,眼里竟潮湿起来。屋里突然静了下来,传出肖劲松的声音,人都来了,还站在门外。
开门的是谢安卉,她的脸依然保持着那种娇媚不俗的气质,不过眼睛里流露出伤感和疲惫的神情。她没有话语,脸上淡淡的笑容算是打过招呼了。肖劲松却爽快举起手中的一款新式手机说,咱俩每人一个。何安说,这东西功能多了我不会用。肖劲松把手机塞给安卉说,还是你自己给他,我来和馅。谢安卉走到何安身边,纤细的手指在手机上走动着,说,我觉得它的短信提示音挺好听,我都给你调试完了,以后学会发短信,它能让你思考回答问题。安卉说着,用她的手机发来一条短信。何安手里的手机里传出一女人的声音:你有新的信息,请注意查收!何安摁键,看到上面显示出安卉的名字,再一翻键,上面有一条短信:一个影子是孤独,两朵玫瑰是简单,一颗星星是期盼,两片天空是浩瀚,一个自己是舒坦,有了你是添乱,看短信的笨蛋有时让我挺想你!哈哈!
何安看后,心里沉沉的,脸上却浮过一层笑意。
肖劲松和好了馅,仨人开始包起饺子来,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团政委打来的,想和肖劲松商量一件事,挺急。肖挺松急匆匆出门,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谢安卉擀面皮的手慢了下来,眼睛盯着手中滚动的擀面杖,说,这顿饺子等得很漫长。
何安心想,她还记得。想说你还记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谢安卉看何安在犹豫,陡然说,听说那件毛衣你一直都没穿。
何安抬头看了谢安卉一眼,说,你给肖劲松织的毛衣,我怎么好穿在自己身上。
谢安卉手里的擀面杖停了下来,说,那你为什么不穿上试一试,你一定会感觉毛衣穿在人高马大的肖劲松身上不合适。
何安手中包好的饺子掉了下来,感觉身上的血液往上涌,声音变得嘶哑起来。
安卉,那天你真的是来找肖劲松的吗?
擀面杖从谢安卉手里滚了出去,好久,才说,我如果来找肖劲松,就不会让他把毛衣给你,我会把它绞得乱碎。
何安拾起擀面杖说,那天晚上你没有回去。
谢安卉的眼泪掉在擀好的面皮上,肩膀抽动着说,那天不是你把我扔下,我怎么能喝那么多的酒,也就不会……。
何安扯着谢安卉的双肩说,他欺负你了。
谢安卉一头扑进何安的怀里,全身抽动着说,何安,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何安推开谢安卉,像头狮子冲出门外。
何安把肖劲松叫到团旧俱乐部,二话没说,重拳把肖劲松击倒在地,眼里充满了血色,怒视肖劲松。肖劲松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说,这一拳是迟早的事,没想到是在这里。何安伸过手把肖劲松扯了起来,转身,又是一重拳,击倒肖劲松,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晚,肖劲松买了两瓶红酒回到家,打开,说,看来今晚的饺子是送行的饺子。他把酒倒在碗里,站起,递给谢安卉,谢安卉没接。肖劲松把碗放在桌子上,从兜里摸出两块椭圆形的蜡烛,放进两只盛满红酒的碗里,点燃,关了灯说,我知道你没心情喝酒,就把它做成彩灯为你送行吧。
肖劲松说着,拾起一瓶剩余的红酒喝了起来。谢安卉站起来,想扯下他手里酒瓶,没扯动,拾起另一瓶剩余的红酒,流着泪喝了起来。肖劲松一把把她搂在怀里,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进谢安卉的长发里。好久,肖劲松听谢安卉说,你的怀里很结实。
肖劲松说,对不起,心里有了阴影永远也走不出来的。
谢安卉的泪水弄湿了肖劲松的胸襟。
第二天,谢安卉走了,随后,何安休了长假。何安在火车上给谢安卉打了个电话,谢安卉没接,却发来一条短信,上面写道:你的拳头挺狠,可惜太晚了!何安又把电话打过去,谢安卉没接电话,在以后的日子,谢安卉一直没接电话,时常发来短信,何安也学会了发短信。
何安休假回来,他被任命炮兵团的团长,肖劲松调到师里任师副参谋长。后来何安才知道肖劲松是主动提出调动的。
列车在黑夜里行驶,卧铺车厢已经熄了灯,里面不时传来不同频率的呼噜声。何安站在列车连接处,将一根快燃尽的烟蒂接在另一根香烟上,猛吸两口,车厢里烟雾更浓了。
肖劲松从车厢里推门出来,点燃了一支香烟说,何安,我和谢安卉已经离婚了。
何安面朝车窗,吐了一口烟雾说,这是你俩的事,不过,你要对她负责一辈子。
肖劲松靠在车厢上,仰望着车棚说,她已经好几年不肯见我了,我试过,她不接受。
何安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让她痛苦了一辈子,我真想枪毙了你。
肖劲松也长叹了一声,说,如果枪毙我能让她幸福,你就在老部队把我解决了。
何安熄灭烟头,转身想回车厢,肖劲松一把扯住他说,回去也睡不着,聊聊。
何安止步说,聊什么?
肖劲松给何安点燃了一支香烟,说,看来这次真的要大裁军,咱们军怕是保不住了。
何安说,有这么大的动作吗?
肖劲松点点头说,你怎么打算。
何安说,我离不开火炮,你哪?
转业。
怎么想到转业?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炮兵,真正的炮兵是你。
我觉得你的事业是在火炮上,但愿我们还能一起铸就一支信息化的新型炮兵部队。
肖劲松双唇翕动着,眼里渐渐地亮了起来。
你有新信息,请注意查收!
何安的手机传出女人的声音,在车厢里格外的响亮。俩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瞬间,何安低下头,拇指不停地翻着手机键,上面是一首诗:
夜阑人静
我在诗中唤你
沉默的心事无言
对窗
眼底是散落的愁绪
无人捡拾
瘦弯月影
我在隆隆的炮声中觅你
靡然的躯体
猝入悲壮的硝云
今夜
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唤你的名字
是唤起生命中
最初的温柔
饮多了昨日的歌
此情无计可消除
真的才下眉头
却上心头
奈何
情缘如此
别太匆匆
哦,远去的炮声
肖劲松向车厢里面走,何安抬头,看见肖劲松瘦弱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他突然感到那背影像一个人,记不起来是哪位炮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