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农经济与苏联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政策选择
2009-04-26刘长江
刘长江
摘 要:苏共在决定采取新经济政策前,曾经对选择什么样的农村发展政策进行过研究。最终苏共选择了以发展小农经济为主要内容的农村经济政策。为了保证小农经济的发展走向社会主义,苏共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这些措施在起到恢复苏联农业经济的作用后,对农业进一步发展的阻碍作用日益明显。这导致了苏联农业不能为工业发展提供最大量的商品粮。在广泛征求了各方面专家的意见后,斯大林认为,只有采取能够提供最大量商品粮的农业生产方式才能最终解决苏联的粮食问题。新经济政策因此而结束。
关键词:农村经济政策;小农经济;商品率
中图分类号:F09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605-(2009)04-0053-07
对于苏联新经济政策终结的原因,在我国已有许多研究,但这些研究都没有对新经济政策时期苏联农村经济政策的选择对于新经济政策的结束所起的作用进行分析。研究新经济政策结束的原因而不分析具体的经济政策及其对农村经济与社会的影响和作用,不分析当时苏联农村经济政策对经济造成的困难,显然缺乏充分的说服力。本文将对新经济政策时期苏联共产党围绕如何对待小农经济进行农村经济政策的选择导致了后来的经济困难进行分析,从实际经济政策选择的角度来探讨新经济政策结束的原因。
一、小农愿望:农村经济政策选择的前提
1921年3月,苏共第10次代表大会通过了关于取消余粮征集制,实行粮食税的决议。已有的研究都认为,实行新经济政策,是因为内战造成了农村经济的破产,农民已经不能继续忍受余粮征集制。但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苏共实行新经济政策,意味着放弃战时共产主义。战时共产主义在农村的表现并不仅仅是余粮征集制,也包括着忽视农村条件和农民愿望,在农村推行激进的社会政策。实行新经济政策,标志着苏共“承认农村的特殊利益和权利,满足农村的基本需要”,放弃在农村的激进的社会政策。[1]22列宁认为实行新经济政策是对农民的让步,这恰恰说明了新经济政策的本质。列宁所说的农民,主要是农村的小生产者。因此,当苏共决定实行新经济政策时,其农村经济政策选择的依据就是小农的愿望。
在实行新经济政策之前,苏联共产党就委托当时苏联最著名的农业经济学家李托森科和恰亚诺夫分别提出可供党进行选择的农村发展方案。李托森科方案建议在苏联农村建立拥有大片土地,使用雇佣农业工人的大型农场主经济。这个方案实际上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斯托雷平改革的继续和变种。恰亚诺夫方案认为,苏联农业应该依靠家庭农户经济的发展,通过国家监督和引导,逐步实现农业合作化。这两个方案于1920年6月被送到俄罗斯国家电气化委员会(苏联国家计划委员会的前身)和农业人民委员会。经过这两个机构的反复讨论,最终苏联共产党选择了恰亚诺夫的方案作为制定国家经济政策的基础。[2]
随着1921年3月召开的苏共第10次代表大会决定从余粮征集制转向农业税,开始实行新经济政策,苏联农村的发展也走上了按照以恰亚诺夫方案为基础制定的政策与法令所设定的轨道。这个轨道就是在苏联农村通过引导小农经济逐步发展为社会主义农业经济。为此,苏维埃政府在1922年11月15日制定了土地法,这个法令“特别致力于创造一些满足个体耕种发展的条件,因为这种个体耕种在经过改革的米尔(村社)中占绝对的统治地位”[3]236。
苏联共产党选择在农村满足小农经济发展的方案,而拒绝了建立大型农场主经济的方案,从经济效率角度看,显然令人无法理解。因为无论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经验还是斯托雷平改革都证明,大农场主经济将有更高的劳动生产率,能够提供更多商品化的农产品。而且这一方案也与列宁一贯的思想相矛盾,正是列宁曾经认为,形势根本不容许恢复旧的小农经济。实际上,苏共选择满足小农经济发展的政策,是由历史的和现实的因素决定的,或者说它别无选择。
俄国农村在历史上形成了村社土地共有的经济制度,这一制度成为资本主义在俄国发展的障碍。在沙皇俄国存在的最后十年,俄国总理大臣斯托雷平进行了在农村建立资本主义农业的改革。改革带来的经济成效是显著的,特别是类似于大农场主的经济形式具有远远优越于小农经济的经济效率。在1913年,俄国地主的单位粮食产量是中农和贫农的2到3倍,农业的劳动生产率也比改革前提高了50%,而且,这些类似于大农场主的经济是商品粮的主要提供者。[4]32但是,斯托雷平改革也造成了大量小农的破产,从而引发了农民的反抗,并为1917年俄国革命提供了主要力量。虽然1917年革命的“政治中心舞台在彼得格勒,但其背景却是由俄国农村提供的。正是俄国乡村的形势发展,决定了彼得格勒政治精英行动的条件”[5]64。这个条件就是,那些破产以后“背井离乡的贫农,进入城市成为工人,参军成为士兵。1917年革命的主力军——工人与士兵,斯托雷平改革都创造出来了”[6]265。
对于斯托雷平改革,列宁进行过认真研究。列宁在斯托雷平改革开始时就指出:“斯托雷平按根本法第87条颁布的有名的土地法贯穿着纯资产阶级的精神。从科学的经济学来讲,这项法律无疑是进步的。”[7]209列宁肯定了斯托雷平改革具有经济上的进步性,也明确地指出了它的本质是:“想加速农民的彻底破产,保存地主土地,帮助一小撮富裕农民‘经营独立农庄,尽量夺取更多的村社土地。”[8]78这样的改革带来的政治后果是:“几百年来农奴制的压迫和改革以后几十年的加速破产,积下了无数的仇恨、愤怒和生死搏斗的决心。”“在斯托雷平教训的敲打下,从民主主义的农民群众中必然会涌现出锻炼得越来越好的战士。”[9]187-188因为,建立一种自由平等的小农社会生活的愿望,像一根红线贯穿在俄国革命中。一位农民代表在杜马发言时态度坚决地表明了这样的愿望:“无论你们争论多久,都不可能创造一个星球,那就意味着你们必须给我们土地。”[10]苏联共产党在1905年革命以后的土地纲领就是根据列宁对于斯托雷平改革和俄国农民的愿望分析制定的。“历史已经明确地做出了回答,斯托雷平的改革失败了,它直接导向了革命。其原因不在于手段的缺乏,策略的错误,而在于斯托雷平建立大农场主经济的思想与俄国处于资本主义边缘这一现实的矛盾。”[7]对斯托雷平改革后果十分清楚的列宁,只能选择顺应小农愿望的方案。
同时,苏共能够取得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的胜利,是因为它根据当时俄国农民的要求,提出了符合大多数小农要求的土地政策。1917年2月革命以后,在俄国农村发生了广泛的农民自发夺取土地的起义,苏联共产党及时提出了自己关于土地问题的纲领,赢得了相当部分农民的支持。有了苏共在夺取政权以后颁布的法令的支持,农民把大部分地主、国家和教会的土地据为己有(一般都是通过农村公社进行的),“这些夺回的土地使一部分农民的地位得到显著改善。”[11]113在这个过程中,地主阶级及其代表的大经济已被消灭,农村公社夺回土地以后,分配给本村的农民家庭,进行个体耕种,这造就了由家庭农户经济构成的苏联农村经济,也恢复了村社在农村经济中的作用。据1919年的统计,当时俄国农村将近97%的土地掌握在家庭农户手中,约有3%的土地由农业合作社和国营农场耕种。十月革命前后发生在农村的重新分配土地构成了十月革命的一部分,也成为俄国农民支持苏共的重要条件。如果苏共选择在农村建立大农场主经济,即实行新的斯托雷平式改革,将失去俄国农民对建立不久的苏维埃政权的支持。一度对小农经济持否定态度的列宁后来对此有了清醒认识,他指出:“农民常常说:‘我们是布尔什维克,但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们拥护布尔什维克,因为他们赶走了地主,但我们不拥护共产主义者,因为他们反对个体经济。”[12]46
而且,新经济政策是作为一种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手段而提出的,即列宁和苏共其他领导人都没有将其看作是社会主义的实现形式,而是将它看作是为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创造条件的一种方法。从这个认识出发,苏共在制定农村政策时,就必须考虑采取何种经济形式更有利于向社会主义过渡。已经形成的小农经济被认为更可能向社会主义过渡。当时苏联农村中贫农和中农(包括人数和所拥有的土地数的比例)占绝对优势,苏共的几乎所有领导人都认为,这是建立工农联盟的基础。通过工农联盟,在苏维埃政权的引导下,将最终在农村解决谁战胜谁的问题。因此,新经济政策并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政策,还包含着更为深刻的政治目标,“新经济政策首先是工农联盟的一种特殊形式”[13]26。苏共决定顺应小农愿望,满足小农经济的发展要求,有一个前提,即这个发展必须最终导向社会主义,而不是资本主义。但列宁又认为:“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日每时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14]6当苏联共产党对农村经济政策进行选择时,就必然采取相应措施防止小农经济演变为资本主义经济(大农场主经济)。为此,苏维埃政权在1922年颁布土地法前,预先颁布了土地协作社法令。“这个法令实际上承认农村公社的存在,并且力图改变它。”[3]235法令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小农经济演变为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农业经济。
俄国农民对农村公社的依赖实际上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这种传统对苏共制定农村经济政策也有巨大影响。虽然斯托雷平改革下了极大的决心要瓦解农民对农村公社的依赖,但实际成果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而且遭到农民顽强的抵抗。即使那些被移民到西伯利亚的农民,不久也加入了农村公社。斯托雷平本人到这些地方视察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行为的合理性。[15]苏联共产党对农村经济政策的选择,实际上是鼓励村社发挥作用,只不过规定它的作用应该与苏维埃一致。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农民欢迎这样的制度安排。到1927年,在俄罗斯联邦,91%的耕地属于村社所有。以至于有俄罗斯学者得出结论:“只要历史一给俄国农民短暂的喘息之机,他们就明确地选择了村社类型的生活方式。”[15]
苏联共产党在1920年制定农村经济政策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只能顺应小农的要求进行政策选择。这一选择不论当时看来多么合理,后来苏联共产党遇到的困难却是这一选择的必然结果。
二、政策的反向激励与小农经济的困局
按照恰亚诺夫的方案,苏共在新经济政策初期的所有农村经济政策,都是为了保护贫农和中农,帮助农村无产阶级,限制农村中的“资本主义”关系,即支持小农经济。对于土地租赁和使用雇工等可能破坏小农经济的行为,苏维埃政权都采取了严格的限制措施。[16]222
苏联共产党采取的政策,显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经济目标。这些政策只是推动了农业生产的恢复,1925-1928年,苏联的粮食总产量一直在1913年的水平上下波动,除了1926年略超过1913年水平外,其他年份的粮食总产量都略低于1913年。[2]这说明,苏联共产党所选择的农村和农业政策,仅仅起到了恢复农业生产而非促进农业发展的作用。从社会角度分析,苏联共产党所采取的政策却推动苏联农村的社会结构发生符合苏联共产党目标的变化,而这一变化就是后来粮食危机发生的根源。
新经济政策实行6年以后,在市场的自发作用下,苏联农村发生了迅速的社会分化,但这个变化却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农村的社会分化几乎完全不同。到1927年,有7%的农民(人数约为270万)完全没有土地,他们成为农村的无产阶级。有2700万农民完全没有马和牛,他们成为农村中的贫农,其人数大约占35%。在农村中人数最多的是中农,他们的比例为53%-55%,但他们的生产工具依然非常原始,在中部黑土区有92.5%的农户没有任何农业机械。在新经济政策的最初6年,在农村只有5%左右的农民成功地使自己富裕起来,这就是被称为富农的那些农民。大约有3.8%的富农使用雇佣农业工人或者出租农业生产工具。[17]9,25-26对于当时苏联农村的社会分化,还有一种估计,认为当时苏联农村中,贫农占29.4%(其中包括7%的农村无产阶级),中农占67.5%,富农仅占3.1%。[18]209不管哪一种估计更准确,都不影响我们的结论,即苏联共产党的政策的确顺应了小农的愿望,达到了保护占农村人口绝大多数的贫农和中农,限制富农的目的。结果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土地禁止买卖,出租土地和雇佣劳动力受到限制,大农户的部分利润由国家通过高额课税的办法加以征收,富农获取土地耕作资料也受到限制。
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富农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同于革命前时期的富农概念。在1920年代,这个概念指的是那些具有活力、拥有一定的财富,在革命前属于中农范畴的人。”[4]679-680新富农的出现,是市场作用的结果,也是1925年苏共政策变化的结果。当时苏共向全体农民发出号召:“发财吧,发展你们自己的经济吧,不要担心会受到压制。”[19]并正式允许雇佣劳动和土地租赁。新富农阶层并不是革命前的富农,它是新经济政策的产物。尽管如此,富农仍然在经济活动和政治上受到限制,而且限制在一度放松以后,又不断加强。
苏联共产党成功地限制了富农的发展,在苏联农村形成了一个以中农和贫农占绝对优势的小农经济。这样的农村社会结构,正是苏共在政治上所希望的,也是小农所希望的。中农和贫农因此成为农产品的主要生产者和商品化农产品的主要提供者。在1925年,贫农和中农提供了全部商品粮的88%还要多,而富农提供的商品粮不到12%。[13]88贫农和中农在商品粮销售中的地位和作用是非常重要的,但这并不是因为贫农和中农有大量可以作为商品销售的剩余粮食,而是因为他们不得不销售除了种子和口粮以外的所有粮食,有时甚至连口粮都不能保证充分留足。贫农和中农往往缺乏现金,而苏联已改粮食税为货币税,为了纳税和购买必需的生活与生产用品,以便减少对富农的依赖,他们不得不将一切可以节省出来的粮食出售。这就使得贫农和相当一部分中农很难有剩余产品用于积累,因而他们不可能进行扩大再生产,而只能维持简单再生产。虽然有少数中农有逐步实现积累的可能性,但当时的农村经济政策却使这些中农不愿进行积累。苏联的农业生产在1926年超过1913年的水平后,连续几年产量徘徊,原因就在于苏联当时形成的小农经济基本上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其农产品的商品率大大低于1913年以前俄国的农业经济。
“如果要使农民努力工作,或者至少使他合理地发挥自己的能力进行工作,物质激励就是必须的。”[20]51而苏共在新经济政策时期的农村经济政策,对于农业发展特别是对于能够提供大量商品化农产品的农业发展起到的却是反向的激励作用。苏共在整个新经济政策期间的农业税政策是为限制富农,保持一个小农为主的经济这个目标服务的,它起到的是降低生产者积极性的作用。在新经济政策初期,苏共改余粮征集制为粮食税,无疑大大降低了农民的负担,对于苏联农业生产的恢复起到了积极作用。但苏共的农业税政策,对于遭到战争破坏的农业和已经疲惫不堪的农民来说,仍然显得过于沉重。苏联实行的农业税是根据土地耕作面积来确定税率,耕作面积越多,税率就越高。在1924年,苏联农村中纳税最高与最低者之间的差距达到10倍之多。[4]679那些能够更多耕作土地,生产更多粮食的农民,税收负担就更沉重。对富农进行限制的同时,苏共对农村无产阶级和贫农采取了免税或者降低赋税的政策。这些政策虽然对于恢复农业生产和加强苏维埃政权在农村的影响起到积极作用,但在1925年以后,这些政策的消极作用逐步显现出来。为了避免纳税,许多农民选择在满足自己需要的情况下尽可能少耕作土地。苏共实行的农业税政策固然发挥了限制富农的作用,却使苏联农村出现了大量未得到耕作的土地。[13]102其后果就是苏联的农业生产在1926年以后陷入徘徊状态,农民收入增长缓慢。按照俄罗斯联邦的统计数据,在1928-1929年度,有56%的农户年收入为250卢布,人均为36卢布,略低于1913年农民的人均收入。[21]82收入低下的农民没有扩大再生产的经济能力。
限制富农的政策也影响到中农的生产积极性。在1920年代,富农的比例极其微小,按最高估计不超过5%,多数估计为3%多一点。苏联农村的富农有一部分在新经济政策开始时就是富农,在新经济政策时期,有一些中农上升为富农,但人数并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程度。这不是因为中农当中没有人具有成为富农的能力、机会和资源,而是因为苏共限制富农的政策,使这些有可能成为富农的农民不愿意或者不敢在经济上进一步富裕从而跻身于富农的行列。为了限制富农,苏共不仅实行对富农的高额累进农业税,而且在政治上取消了富农的选举权。对于这些措施,即使被认为是富农利益代言人的布哈林也认为是必需的。这使得一些农民主要是中农认为,苏维埃政权并不希望发展生产,因为有人刚把农业发展了,就剥夺他的选举权。而且,农民中还流行一种说法:少播种点,那样可以不交税。[22]550这些都对那些有能力通过发展生产进一步富裕的中农产生了影响,使他们不愿意尽全力发展生产,以避免成为富农。这些政策在保证苏联出现了一个贫农和中农占绝对优势的小农经济的同时,也使苏联的农业生产在超过1913年的水平以后,就陷入停滞。
贫农由于收入低下,几乎没有生产工具,他们不得不向富农租用生产工具,为了还债,他们又不得不给富农干活,或者将自己的土地租给富农。富农因为拥有生产工具,有更高的文化水平,其影响不断扩大,“在许多村社和村苏维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23]。这显然是苏共不希望发生的。为了削弱富农在农村正在扩大的影响,1926年4月,苏共中央全会再次通过决议,决定改变课税等级,加大课税的累进率,完全免除力量薄弱的农民的赋税,加重对富裕农民和富农的课税。这必然形成对农业的反向激励,农业生产的停滞就不可避免了。
苏联农业陷入停滞,并不意味着苏联的农业已没有发展的潜力。但苏联已经形成的以自给自足为特点的家庭农户经济和苏联的农村经济政策显然无法释放这些生产潜力。
三、粮食商品率与苏联农村经济政策的再选择
苏联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形成的小农经济,受当时政策的约束,在1926年以后已经不具备在粮食产量方面取得新的巨大突破的可能。而在这个时期,苏联的工业建设和城市发展已经提出了对农产品的巨大要求。与1913年相比,1927年苏联的城市人口增加了20%,城市人口的增加伴随的是农产品商品化率下降到仅为1913年的50%,这就使得城市人民的生活遇到农产品供应不足的困难。由于当时农业产值占苏联国民产值的约70%,农业生产陷入徘徊就对整个国家的经济特别是工业发展造成直接的影响,导致城市出现大量失业人口。农村经济发展缓慢,已经不能满足接受了新的思想和新的知识的农村青年的需要,甚至不能吸收农村的全部青年参加农业生产,大批农村青年离开农村,来到城市。整个国民经济在1927年前后遇到新的严重困难,到1927年底,“国家陷入了深刻的危机”[24]。
经济困难使党内争论重新激化,也促使苏共对农村经济政策进行新的思考。对于新经济政策,苏共党内一开始就存在激烈的反对意见,而且反对意见在工人队伍中得到广泛支持,许多党员和工人将新经济政策看作是对革命的背叛,“是对无产阶级的新的剥削”[25]15。1927年,国家面临严重经济困难时,反对派再次提出了反对意见。尽管当时苏联的农村经济政策实际上抑制了富农的发展,但联合反对派却在其纲领中认为:“2500万小农构成了俄国资本主义趋势的根源,从这些小农中产生的富农正在实现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破坏社会主义的基础。”他们指责苏共领导,“低估农村中发生的社会分化,掩饰富农日益增长的作用”,认为“富农正使中农和贫农在政治和经济上服从自己,以反对无产阶级”。[26]因而要求党在农村展开组织贫雇农反对富农剥削的阶级斗争,并提出了一系列替代原有政策的政策主张。[27]农民中也出现了同样的要求。反对派的纲领、工人阶级和部分农民的要求实际上说明,苏联的农村经济政策已经到了必须调整的关键时刻,问题仅仅在于如何调整。
虽然面临反对派的巨大压力,斯大林还是明确拒绝了这些指责和要求,但反对派纲领中提出的替代政策,将对斯大林重新进行政策选择构成限制。1927年,斯大林就在广泛征求专家意见的基础上,开始思考苏联农村经济政策应该进行那些方面的调整。但在这个时期,“斯大林仍然明确地支持继续新经济政策甚至扩大新经济政策”[28]22。
为了全盘研究和解决农村与农业发展问题,苏共于1927年10月建立了由莫洛托夫担任主席的农村发展委员会。莫洛托夫上任后开展的一项工作即是就农村与农业问题征求苏联经济学家的意见。
恰亚诺夫、康德拉季耶夫等苏联当时最著名的经济学家都及时提交了对农业发展的意见。他们两人虽然对苏联农业发展看法不同,但都认为高商品性生产在农户中的消失,是苏联农业发展遇到的严重问题;苏联农业发展中刺激因素太弱,扩大对农户的刺激因素,是经济发展最起码的要素之一。恰亚诺夫认为苏联农村出现了严重的社会分化,在苏联农业发展只能通过农户经济达到纵向集体化农业的目标,要以不同形式促进社会主义成分的增长。康德拉季耶夫则认为,苏联农村的社会分化并不严重,农村中的上层(富农)比例很小,目前仍应以农户经济为主,苏联农业发展主要取决于:市场条件和农业机械化程度。[29]484-534
虽然斯大林在1929年1月批判了恰亚诺夫的观点,但恰亚诺夫和康德拉季耶夫的一些见解仍然对斯大林产生了影响。对斯大林进行新的政策选择产生最大影响的,是当时苏联著名的经济学家、统计学家涅姆钦诺夫。涅姆钦诺夫运用统计方法对革命前后的粮食商品率进行了研究后认为:革命后形成的以家庭农户为主的农村经济所生产的粮食,成为商品被出售的只有11.7%,而革命前的大地主经济的粮食商品率却高达47%,已经在苏联建立的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的粮食商品率更达到47.2%。[30]涅姆钦诺夫的研究在商品率问题上与恰亚诺夫、康德拉季耶夫见解一致,但他的研究却明确指出,要解决苏联的农业发展问题,新的政策选择应是建立能够提供大量商品粮的大农业经济。
于是可供苏共选择的就有这样一些方案:A.恢复被十月革命消灭的“资本主义”大农业经济。没有人明确提出这样一种选择,但有人有这样的想法;B.降低工业增长速度,同时也就降低了城市居民的增加。经济学家康德拉季耶夫就持这样的观点,但这个观点已经在1928年4月被布哈林指责为彻头彻尾的富农纲领;C.实行集体化,建立一种大农业经济;D.继续保持已经形成的小农经济,但要提高其劳动生产率,最终实现纵向集体化。
斯大林面临着在各种可能的方案中进行选择的难题。在反复对比了各种政策建议以后,斯大林决定以涅姆钦诺夫的建议作为新的农村经济政策的基础,同时采纳恰亚诺夫、康德拉季耶夫建议中的个别观点,从而形成了苏共新的农村经济政策:推行农业集体化,建立能够实行机械化作业的大农业,以保证为即将开始的加速工业化提供必需的农产品。
在1928年,斯大林面临的是如何为苏联建立一个能够提供最大量商品粮的农业经济的选择。几个当时苏联最著名的经济学家的研究成果都证明,苏联当时农村经济存在的问题是农产品商品率过低,革命前以大地主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大经济和苏联为数不多的以国营农场和集体农庄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大经济,都拥有不但远远高于贫农和中农的,而且远远高于富农的粮食商品率。作为革命者,斯大林不可能选择已经被革命否定的大地主经济。这不仅因为斯大林作为革命家的政治立场,而且还因为斯托雷平改革的后果仍然是斯大林这一代人清晰的历史记忆。他的政治立场和当时的政治形势都决定他能选择的,只能是另一种当时被部分经济学家认为能够提供最大量商品粮的农业生产方式——农业集体化。实践证明苏共过去选择的农村经济政策不能提供最大量的商品粮,没有最大量的商品粮就不能尽快实现工业化,而社会主义在苏联的命运取决于苏联的工业化,这已经成为全党的共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何实现粮食商品率最大化就成为斯大林进行政策选择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也是苏联农村经济政策发生根本转变的主要原因。对于继续保持小农经济,提高其劳动生产率的政策方案,斯大林也曾经作为可供选择的政策提出过。然而,这个政策的实现需要一个完整的农业服务体系,而且即使建立了这样一个体系,小农经济是否能够具有大农业所具有的商品率,对斯大林而言仍然是没有把握的。所以,斯大林在1928年结束新经济政策的决定,是俄国“历史道路的产物(正如涅姆钦诺夫的研究所揭示的),而不是斯大林个人的产物”[31],不能简单认为是斯大林的错误。这样认识问题,并不意味着认为斯大林没有错误。斯大林结束新经济政策,开始实行农业集体化,最初的设想是:“这个转变应该是渐进的、自愿的计划,没有任何粗暴的强制特点。”[28]后来它为什么变成了充满强制的灾难,已经不是本文能够说明的,也是一个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但斯大林的初衷显然是希望大农业经济能够提供最大量的商品粮,而农业集体化被他认为是建立大农业经济的有效途径。
“新经济政策时期是一个留下了无比宝贵教益的试验时期。”[32]因为是试验时期,苏共对许多问题的解决就处于探索中。在整个1920年代,有许多创新,也开启了势力强大的传统主义的闸门。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中革命热情依然激昂,但生活本身却迫使苏共对可能与愿望进行严肃的重新估价。苏共对要反对什么比对如何实现自己的目标,在认识上要清楚得多。其政策设计既要考虑现有的条件,又不能放弃党的目标,而且政策选择的后果不可能马上表现出来。到1920年代末,党内产生了广泛的迅速实现革命承诺的强烈要求,农村经济的停滞也产生了对过去选择的农村经济政策的强烈反应。这两者都在斯大林实行的大转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
在决定结束新经济政策11年后,斯大林在苏共18大的报告中说道: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粮食产量的商品率是一个特别有意义的问题。现在我国农业是世界上商品率最高的。[33]又过了几年,斯大林与丘吉尔在一次谈话中谈到了苏联的农业集体化。斯大林说,实行集体化政策是一场严重的斗争。丘吉尔说,我想是这样的,你们没有几万个贵族和大地主,只有几百万小农,几千万小农。斯大林抬抬手说:为了避免不时发生的饥荒,俄国必须使用拖拉机耕作土地,我们不得不走这样一条路。[4]705斯大林多年后的这些言论无非再次说明了他的追求,也说明苏共在1921选择的顺应小农愿望的农村经济政策,最终成了新经济政策结束的主要原因,尽管不是唯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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