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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故乡

2009-04-26

湖南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宁远郴州刺史

每每提及故乡,我竟感到自己的渺小,不知如何去表达。

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我拜谒了虎形山黄狗炼丹岭的越房公墓。据史料记载,陇西成纪人杨公越房(字士,学号博文),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荣登丙辰科进士,时年26岁,官授郴州刺史。年老即将卸任时,因中原大乱难以返乡,就与他的结盟好友元结(河南鲁山人,时任道州刺史)、李郃(河南汝州人,麻将发明人,时任贺州刺史)共商谋家之事。当越房公途经宁远过莲塘,见山川秀美、田地饶广,又为贤人萃聚之地,虞舜过化之邦,就卜居城西李君书院繁衍子孙。这支来自中原的血统就在南方丘陵腹地扎下了根,至今业已五十代。

我系越房公的四十八代孙。倘若再有人说我有几分北人相,就不足奇怪了。

我们家族除始迁祖越房公是进士出身外,六世祖荣校公亦中进士,并官授郴州刺史;十七世祖齐贤公亦荣登已未科进士,初任朝廷户部主事,后晋升通直郎谏议大夫。现族人欲将村名石镌立于村口:

唐、宋三进士,郴州两刺史,后裔居住地

董州坪村

我公公(爷爷)很勤劳,年齿八旬还在地里干活,一辈子闲不下来,稍微空闲一点就腰疼,是个典型的南方农人,或者就是一头在田间任劳任怨的水牛。我公公奶奶一共育有五男一女,在公公的眼里,一个人一辈子赚再多的钱都没有用,文字记载不下来,惟有攒劲读书当官、做学者才能光宗耀祖。

我父亲在家排行老二,是宁远一中的高才生,考取武汉的华中师范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郴州教书。我母亲也是读书人,中师毕业后在宁远一所小学教书。为了解决夫妻两地分居,我父亲曾一度想调回宁远,若调不回宁远,那怕调到蓝山、新田离宁远近些也好。1962年,突然有一天我父亲发了一封电报,就两个字:速来。我母亲接到后莫名其妙。那时宁远和郴州之间还没有通汽车,我母亲怀揣电报经蓝山,过桂阳,沿着崎岖的山道匆匆赶到郴州。我父亲对我母亲说,你赶快回去办调动手续。原来我父亲的一个当了教育局长的学生看着遭孽就帮了忙。

再后来我就出生在郴州。零到七岁,父母把我寄养在故乡由奶奶带大,我至今还知道讲宁远平话。不仅我,我的两个弟弟也是这样长大的。

董州坪如一朵寒冷中绽放幸福的初花,一切是那么新;如一面镜子,里面有我儿时划过的痕迹。袅袅炊烟。鸡鸣、狗吠和牛羊的欢叫声。红薯。辣椒。酿豆腐。黄豆炒鸭。糍粑。红对联。门神。鞭炮。一群仰望圆月的小屁孩,站在晒谷坪对着村口大枫树方向,虔诚地把香喷喷的月饼和黄灿灿的橙子举过头顶,嘴巴念着童谣:

月亮光光,月亮球球,江边奶崽看水牛……

皎洁。柔和。单纯。轮廓饱满,不可企及。孩子们在黑夜里沐浴着光辉,有如梦境。

永远的定格:湖南省宁远县双板桥公社背后山大队董州坪生产队,离县城8里地,一条公路从村旁经过,往五里沟里走是一条大狭谷,舂水河四季轰鸣,两翼山高林密,据说当年日本鬼子都不敢进去。

那时候的天空特别蓝,月亮特别圆,太阳特别红。一个缓坡上一片桃林,后面满坡的黄花,山上栽满油茶树,枞树,山苍子树;而下面是大片成熟的水稻翻滚,田横阡陌,溪流、水井,另一座村落。

我幼时不怎么讨大人爱,脾气倔犟,爱哭闹。犟起来,哭起来,大人们哄不到,扔进牛栏也不怕,照样哭,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哭个够不会罢休。我家前面的那户人家当年住了四清工作队,白天忙清查,夜晚点盏煤油灯找人谈话、核实,哭闹声吵扰了他们。工作队队长很不悦,指示手下说,去,查查,看是哪家的奶崽干扰运动。那夜我照哭不误,直到筋疲力尽,带着满头的汗水睡去。

在董州坪有一种说法,我家出了一些人才,是因为正屋的风水好,特别是房基把这所土墙屋抬高,大门口刚好三级石阶,大概暗寓“上”的意思吧。如今家里早已新砌了砖瓦房,但仍舍不得把摇摇欲坠的老屋拆掉。

每座山,每条河,甚至每株树,每片叶子,都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雀鸟。枣树。柰树。橘树。路旁野蒺藜。狗尾巴草。水渠。稻草垛遮隐的地窖。阳光。雨露。还有风花雪月。还有生老病死。还有这样或那样的传说。

现在,我伯伯、伯母,几个叔叔、婶婶,以及他们的后代——我的兄弟姐妹,以及兄弟姐妹们的后代,仍平静地生活在董州坪。他们大多数都在外面见过一些世面。但有一回四婶突然对我说,她还没看过火车,只是听说火车很长,冒着黑烟跑得很快,想去郴州看火车。我鼻子一酸说,没关系,你来郴州打我电话就是。我一直惦记这件事,后来没有接到她的电话。我再次回到故乡,就问她老人家看到火车没有?她犹豫地点点头,我又问旁边的堂弟,你妈妈去看了火车没有?他回答肯定,但那声音和神情似乎底气有些不足。

若无形的长线系着游子,不管跑多远,故乡始终等着你。哪怕你身心疲惫、伤痕累累,哪怕你行囊空空、一无所有,故乡都会接纳你。

我常想,在我灵魂睡去以后,董州坪一定醒着。

对于我,故乡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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