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没有心的分币
2009-04-23段雪梅
段雪梅
对我来说,1993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因为就在那年,我诞生了,以一枚货币的名义出现在世界面前。我不知道用一枚来形容对不对,但我喜欢。就好像说起一枚戒指,会让我感觉到手里的温度,那种有血肉有感情的温度。
也许,谁都会对自己不能拥有的东西充满向往。我跟世界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指头上的温度。皮肤的柔软让我丝毫没有初生的畏惧。说起来,大概就是因为这最初的感觉,我喜欢了一个也有柔软指头的女孩。或者说,我喜欢一个有着柔软指头的女孩的照片。
我住在她家隔壁。但我不敢肯定,她有没有注意过我。作为货币,我实在微不足道。淡黄的花纹和图案,最要命的是,在我的面值那个地方,写着“壹分”。只是一分钱,几乎什么都买不到,显得好像没有一点用。
幸好,还是有人会明白,比如照片上的女孩。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指,我到了女孩手中。大概不是很多人吧,女孩拿到我时,我仍旧崭新如初。几乎是第一眼,我就喜欢上这个女孩。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笑起来灿烂可爱。
当时正有她的同学,几个同样豆蔻年华的小女生在纷纷议论。其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在笑:“你居然只拿一分钱的纸币来叠一颗心?”女孩微笑着说:“一分就一分。重要的是它变成一颗心,而不是它本身。”就是那一瞬间,我毫不迟疑喜欢上了女孩。
后来我才知道,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的游戏,把纸币叠成心的形状。一颗心,可以送给心仪的人儿。其实这不过是个游戏,用一分钱,一元钱,十元钱,一百元钱,或者,一张白纸,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但可笑的是,不能免俗的人实在太多,他们的第一反应,还是先看面值。
所有的喜欢都伴随着疼痛吧。在女孩身上,我折痕累累。我失去了最初的形状。我被叠了无数个褶皱,最后,我变成了一颗心的形状。也是那天,成了我一生黑暗的开始。我被女孩送给了一个男孩。男孩有阳光一样的笑容,黑色而专注的眼睛。她和他,是在1993年高中新生入学上认识的。
我不恨那个男孩。我觉得他有不俗的眼光。当然,我感觉到了微微的酸,还有隐约的疼。他们可以拥有在阳光下盛开的爱情。我的喜欢,根本就是一个童话,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喜欢,本来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被男孩小心地放进了钱夹里,藏在很深处。从那时起,大多时光,我都陷入黑暗里。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带着我的折痕安静地用一个姿势发呆。每天,我还是有很多次见到阳光的机会,就是太短,来不及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就又回归黑暗。让我安心和高兴的是,女孩依然神采奕奕,她和男孩总是认真学习,他们相约要一同考北京那所著名的大学。
在黑暗中,听觉变得分外灵敏。我总是凝神听女孩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她温柔的话语。他们常常说起1993年的秋天,说起他们认识的机缘。原来,不只我,还有那么些人,1993年在他们生命里一样重要。
除了我,谁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和忧伤。看不见心爱的人,但她用声音告诉你,她离你很近,同时又很远。你根本无法拥有她,却能够感受到她的点滴,感受她快乐地在生活。我就是这样,每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听着她的笑语,思念着度日。
有一天,阳光涌进来时,我看见一张照片也随之而来。我有一瞬间差点窒息了。那是我想念的女孩的熟悉笑脸。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纯真而可爱地看着人。我只看了那么一眼,又被塞回到黑暗,细细的光线渗在我身上。我听见男孩叫起来:“哈,这颗心差点点掉出来。”我想我爱上了“她”。我说的是照片。我并不以为这是变心。说到底,我爱女孩,而照片,就是女孩的化身。我唯一爱的,就是女孩,不管她以怎样的形式出现。
寂寞的黑暗里除了思念,多了一项内容,倾诉。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我把思念翻来覆去地告诉给隔壁的“她”。我觉得,听多了男孩的表白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开始也会说一些柔情蜜意的话了。“她”从不出声。我不知道“她”是否在听,有没有听到。这不妨碍我继续倾诉。在黑暗中呆久了,孤单惯了,忽然有了伴儿,那些寂寞就好像烟消云散。我不需要交流,我只需要听众。我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我乐此不疲。
偶尔,我也听见“她”低低的很微弱的轻叹一声。隐隐约约,不长,会让我怀疑其真实性。还有的时候,透过夹层,我好像感觉到一点点潮湿的味道。莫非,照片也是会流泪的?我不确定。因为我有点恐慌。我不知道我唠唠叨叨表达的对象,到底是她,还是“她”。她们好像是一个人,却又好像不是一个人。
日子就这么流淌着,他们真的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他们在阳光下铺陈着甜蜜的爱情。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时光。突然,我惊觉,我好久没有听见以前那熟悉的属于女孩的银铃般的笑声了。发生了什么?竟然,什么时候,喜爱的人离开了距离范围我都不知道。我恨起了自己最近的啰嗦。同时,也恨自己的无能。除了在黑暗里保持沉默,无望等待,我别无他法。
再次听到她的声音,不是笑声,而是哭声。那种轻轻的,很文静的抽泣声,蕴涵了太多的哀婉和伤痛,让人柔肠寸断。她哽咽着说:“你忘记1993年的相遇了吗?你忘记你答应过我的那么多话吗?”他低低的声音里也有伤痛。我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这样无动于衷。他用沙哑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要一个富贵的前途。我害怕了,我不想太辛苦了。”她说:“那么你确定,你要选她了?十年的光阴就敌不过一个提升的位置?”
他无声无息。半晌,他才说话。翻来覆去还是那句“对不起”。她说:“请你把那枚一分的纸币还给我。那是1993年我们认识那年出厂的,你现在不配拥有。”他说:“丢了,找不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明明我就躺在他的钱包里。与照片上的“她”只隔着一个夹层而已。
1993年,多遥远了。原来,弹指一挥间,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曾经相亲相爱的人各奔东西。我也听到悲凉而又真实的、周而复始在人类社会上演的一幕。原来,所谓的海誓山盟都不过是时间下的过眼云烟。是不是因为人有心,心会变,才会发生这些?而像我这样没有心的一枚分币,是固执地死认到底。
就在他和一个大富大贵之女结婚时,我被放在书房他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架子上。他的1993年发生过什么,谁都不知道了。但是我知道。我知道思念怎样流淌过,又怎样继续流淌……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