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线索的名字
2009-04-23蓝昕
蓝 昕
丽达N-3802号,是在我生活的22世纪后期改进得比较完美的机器人。她有着36.5摄氏度的体温,干净而光滑的皮肤,五官清秀,黑发长且浓密。丽达是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完全掌握我的性格和嗜好,虽然偶尔的回答还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终归是有点人情味了。
“人情味”,这个词的意思我仍不甚明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古汉语老师讲过这个词的用法。我知道它应该用在哪里,应该在什么时候使用,却始终不明白,“人情味”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
天色微明,人造月亮的光芒在黯淡下去,城市的天际现出黎明苍白的微光。
我走上电梯,按下8楼,搭地铁回住处。
地铁站台上空空荡荡,光线昏暗,形状怪异的灯管看上去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地铁瓮声瓮气地哼叫着驶来,缓慢如一位老人。沉重的门开了。车厢里的灯光同样的昏暗,有些空旷。我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与我并排而坐的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很漂亮的一张脸,可惜的是,脸颊散落了几粒小小的雀斑。想必她的母亲一定来自下层社会,否则不会为她的孩子选择了那样不够完美的基因。女孩的眼睛一直望向车窗外。沿着她目光的方向,我张望许久,看不明白,那一片漆黑深处隐藏了怎样的秘密,让她的表情不能平静,充满忧伤。
她的眼角竟然落下一颗晶莹的水滴,接着,又一颗落在她粗糙布料的花裙子上,湿润起来,开放出一朵透明的小花。那是什么液体?疾病?魔术?奇幻?或者,我在梦境里?
我伸出手去,拭掉她脸上的水滴。好奇怪的东西,竟然有温度。我将指尖放在口中品尝,微咸。当我再一次去抚摸那些水滴时,她握住了我的手。更多的透明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一滴又一滴。
很久,她终于回过身来看了我一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破碎的水滴,仿佛春天里草叶上滚动的一滴露。她的发间有幽幽的香,一种春天里青涩苹果的味道。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突然感觉到那些小雀斑的生动。或许,完美的最大缺点,就是太过完美。
地铁在昏暗的光线中穿行而过。一种尖锐的震颤在我的身体里穿行而过。我想我将永远难忘,这一刻的感受,如隐藏于花瓣间的花蕊,细微而美妙。
车厢的广播里含混不清地报着陌生的站名。那女孩突然推开我,站起身,说:“我要下车了,谢谢你。”我的目光追踪着她的背影走向车门,那一刻,我看到车门上方的电子计时器上显示的时间是2010年6月23日12:06。
车停,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回头说:“我叫弦儿。”
当她花裙的一角在车门一闪而过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就在车门缓缓关上的那一瞬,我冲了过去。跃出车门的那一瞬。躯体灼烧似的滚烫,一片空白在意识里扩大,淹没了我。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铁站台上。路过的人们小心地绕开我,继续匆匆前行,争分夺秒地奔向他们的目标。
我懒懒地爬起来,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乘了地铁回公寓去,每次车停,有女孩上车来都禁不住仔细多看几眼。然而,她们都不是弦儿。难道弦儿只停留在2010年6月的那个短暂瞬间?
很久了,我再没去找过丽达。我开始试着和身边的女孩约会,那些真正的女孩。我以为时间久了,我会忘记那个梦,然而恰恰相反。我开始失眠,在天色微明时分,从床上爬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喝水或者站在窗前发呆。
弦儿,每当我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就会有一种痛的感觉,微酸。
我查过资料,已经知道了,她眼中流出的透明物质叫做泪。在上一个世纪以前,在人类的情感仍然脆弱的时候,当他们悲伤,眼中会流出泪水。我甚至记起自己也曾流过泪,在很小的时候,一次在玩一把玩具手枪时,我不小心碰到了自己的眼睛,酸痛的眼睛里流出过一些泪水。记得当时的机器保姆为我滴了眼药水。但没有人告诉我那些液体叫做泪。
我一次又一次傻傻地坐上空荡荡的地铁,从起点坐到终点直至天明,却再没见过弦儿。或许,我永远再见不到她了!想到这里,心再次酸痛,每一根血管膨胀起来,伸展着向着一片芜杂的空旷。一滴泪从我的眼中溢出,带着微温爬过脸颊,接着,又一滴落下。
在多次流泪以后,我决定去找母亲。她是这个城市里很知名的医生。她生育过五个孩子。一个成功而有素质的女人一般都会生育一个或几个孩子。她们在精子库中选择基因优良的精子为自己受孕,有钱有地位的女人选择的精子质量都是很高的。她们的孩子几乎是无一例外的聪明与优秀,这为她们的骄傲增添了更多的资本。
母亲简单翻了翻我的眼皮,检察了下我的眼睛,开了张单子叫我去交款,做脑部检查。
“有一点麻烦。”当母亲看过我的病理报告后说:“你这种病近几十年很少见了,是LY变异综合征。你大脑皮层下的记忆里有种异样的东西刺激了LY细胞的生长,正是它们引起你失眠、心痛、流泪,持续发作的话,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你准备一下,明天就过来做手术切除它吧。”
“异样的东西?那是什么?”
“很奇怪的,病灶由一种很古老的病毒引发,似乎是来自上个世纪。”
离开母亲的办公室时,她又叫住了我,从抽屉里拿出张信用卡塞给我说:“拿着吧,你手术需要它。”
“谢谢妈妈。”我说着,接过卡。母亲看着我,眼中划过一丝温暖的光,转瞬之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知道这样的手术费用会很高,如果我动用银行的信用去贷款,将会偿还很久。母亲替我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不会接受我的任何感激,在这个世界里,那些繁琐的表达是多余的,是一种愚昧的体现。
情感。我似乎是有些明白了,什么是情感。
手术很成功。做过手术以后,我再没有出现从前那些症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走进空旷的地铁车厢时,我会习惯性地想起一个陌生名字——弦儿。当我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会感觉到心在微颤,一道纤细的电波似的东西由心底传递向神经的末端。
然而也仅此而已,没有任何线索能让我联想起与这名字相关的记忆。
我再没去医院检查过,也没有和母亲提起过这种感觉。我想保留这样的感受,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命太过完美;或许,根本没有特别的原因。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