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境界说的景物真与感情真

2009-04-23田以畅

文学教育 2009年4期

一

王国维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学者，有人称他为“数千年来中国封建士大夫的最后一位巨子”，“本世纪以后中国资产阶级在文化学术上的最初的代表人物”①，可以说，正是由于这种承上启下的关系，使他将传统国学和西方哲学相结合，在文学上提出了许多独特的见解。这其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他的“境界”说。

王国维的“境界”（意境）说，在1905年的《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中就已经有所涉及，1908——1909年的《人间词话》使之正式形成体系。因此，可以说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境界”说最集中的体现，也是王国维词学研究的巅峰之作。

二

诗词的“真”，是中国传统诗词理论中重要观念之一。司空图的《诗品》中有“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严羽的《沧浪词话》中有“诗者，吟诵情性也”；王船山的《夕堂永日绪论》中有“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有“诗唯其真，有性情而真”；刘熙载《艺概》中的“不可一作不真”，这些说法都旨在强调诗词之真。

王国维继承了前人“贵真”的主张。《人间词话》第6则，王国维提出了“艺术之真”的问题：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这里作者强调了“真景物”和“真感情”两个方面，佛雏认为：王氏所谓“真景物”之“真”，实指诗人所独自“观”出的、充分体现某一景物本身内在本质力量之美的“形式”之“真”，即“理念”之“真”，而非自然主义与复古主义之“真”；这种“真”虽取诸“自然”，又必经诗人的“生发”，使之跟他自己的美的“理想”结合。故在王氏，诗境之“生动直观”与“寄兴深微”是统一的，而非相仿的。①这里所论证的“真景物”不同于前人之处，就在于将人的情感融入景物之中，追求景物本身所代表的“形式”之美。这一观念与康德“审美判断不是一种理智的判断，而是一种情感的判断”②不谋而合。例如“这朵花是美丽的”，在肯定“这朵花是美的”这个审美判断中，“花”只涉及形式而不涉及概念。这朵花的形式引起我的快感，我就是从这个快感来判定花的美。这里主语“花”只作为单纯的形象而存在，宾语“美”也只作为主观的快感而存在。③因此，可以说这是他借鉴康德美学理论的主要表现之一。

三

“真感情”主要指的是一种个性化了的“人类之感情”④，他自己也有言“真正之大诗人则又以人类之感情为一己之感情”⑤。在《人间词话》里，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对南唐后主李煜的激赏。《人间词话》第15、16则在论述李煜时有言：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为颠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从字面上看，王国维先是反驳了“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的观念，认为他是“颠倒黑白”，从而肯定了李煜的词。然后，他重点强调了“赤子之心”。“所谓赤子之心，也即能脱尽外在世俗浮华的熏染，而保持天然的本性，能超脱物质欲、权势欲以及功名利禄等等生活之欲的羁绊，而保有一种自由的心境。只有这样才能视文学为生命、为目的，而不是把文学看作捞取个人利益的手段或作为谋生的‘羔雁之具。”⑥“不失赤子之心”出于《孟子》，这里王国维主要想表达的是李贽的“童心”说，李贽在《童心说》里写道：“夫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①在《人间词话》中，“不失赤子之心”同样出现在满清词人纳兰容若身上，《人间词话》有言“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遗愿，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所谓“未染汉人风气”，就是指他能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意境天成，没有因袭模拟、堆垛典故的毛病。

在《人间词话》第18则中，王国维对“真感情”做出了进一步的阐释：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生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尼采曾经说过：“在一切著作中我只爱作者以他的心血写成的著作。以心血著作，并且你可以觉到心血就是一种精神”，“那以血和箴言著作的人不愿被诵读，只愿被以新思维”。②尼采的论说实际上包涵了以“血”写书的著作者与以“心”思维的诵读者，王国维截取了他的以“血”写书的著作者，在他论述李煜的过程中，我们又不妨把他看做是一个以“心”思维的诵读者。

在比较李煜之词和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时，他突出地强调了“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跟叔本华“全人类内在本性”即“人的理念”是完全一致的。叔本华说：“处在相同境遇中的人们，从这些诗（作者按，杰出的抒情诗）中发现它（作者按，人类内在的本性）的真切的表现，如同人类本身一样是永久的，所以总是唤起相同的感受，真正的诗人的抒情的创作经过数千年而仍保持其真实、有力与新鲜”。③

如果说“不失赤子之心”和以“血”写书是真情的自然流露，那么“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则是“人类之感情”的具体表述。正如佛雏所言：“人的理念和真切的表现，故均能构成美的境界”。④

四

对于“自我”的推崇，是“真感情”个性化的集中体现。在《文学小言》中，他称“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他人之言”。对“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的屈原十分赞赏，对“感他人之所感，言他人之所言”的矫情者无好评。其次，他推崇的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的陶渊明、“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的真”杜甫、作诗“不隔”，“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惟东坡乎！”的苏轼。①这四人是“旷世不一遇”的大家。《人间词话》有言：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

对于新城王渔阳，王国维甚至称之为“莺偷百鸟声”②，讥讽他的“以假乱真”。

综合“自我”表达、“不失赤子之心”、以“血”写书、“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认为王国维所谓“真感情”是指通过“自我”的表达，充分表现“人类内在本性”的“真”，“真”包括“赤子之心”和以“血”写书两个方面的内涵。

注释:

①陈鸿祥：《王国维与文学》第1页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8年6月第一版。

①④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第18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7年6月第一版。

②③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350~35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年5月第二版。

⑤王国维：《人间嗜好之研究》。

⑥张天曦：《论王国维意境说的理论意义》《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1年7月。

①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三）第1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年10月第一版。

②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第一部之七《读书与著作》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4年1月第一版楚国南译。

③叔本华：《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第322页 1982年11月第一版石冲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