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丽形象透析

一

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是一位被称为“现代经典作家”的美国小说家。他出身在美国南方的一个没落的种植园主家庭。曾祖父为种植园主，是流行小说《孟菲斯的白玫瑰》的作者，祖父当过法官和银行董事长，到父亲时，家道没落。威廉·福克纳从小就受到浓厚的文学熏陶，但他没读完高中就离开了学校，以写诗作画度日，后来他当过小职员，参军当过飞行员，曾短期读大学，辍学后干过多种工作，业余从事写作，积累了相当丰富的文学创作经验，他丰富的生活阅历，对美国南方沧桑变化非常熟悉，并且有深刻的了解与体验，他留下了19部长篇和75篇短篇小说。威廉·福克纳是二是世纪美国“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中心人物，是当代美国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不但在美国，而且在整个西方都被认为是乔伊斯以后最突出的现代派小说家之一。由于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艺术上无以伦比的贡献，福克纳荣获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

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福克纳，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用30余年完成的“约克纳帕塌法”世系，它通过五六百人交错复杂的系列故事，反映了美国南方社会从南北战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社会生活。在这广阔的画卷里，作者以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有机结合的创作手法塑造了一系列遍身创伤、精神扭曲、心理变态的人物，并通过对这些人物性格的剖析，揭示了美国南方蓄奴没落和灭亡的必然性，表现出福克纳对美国南方传统的批判精神。《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是“约克纳帕塌法”世系中的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在创作精神上它与“约克纳帕塌法”世系并行不悖，从一个侧面突出地表现了福克纳小说的创作特点。

《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描写的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美国南方的故事，情节较为简单：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这一纪念碑式的人物倒下了，她代表着逝去的尊严和高贵的门第。全镇的人要么怀着敬畏的心情，要么怀着好奇心都去送葬，那么爱米丽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故事告诉我们，这爱米丽小姐原来从小就受到父亲不正常的爱护，父亲总把每一个喜欢她的年轻人统统赶跑，使得她三十出头还孤身一人。父亲去世后，一个北方男子荷默·伯隆来到她身边，她不顾自身的尊严和高贵，与他谈情说爱，尽管受到世俗的攻击，她却尽情地享受恋情。然而这男子却无意与她成亲，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伯隆随着工程的完工，就准备离开爱米丽小姐。而爱米丽小姐渴望永远地得到爱，以便每天晚上都和心上人在一起，便将自己心爱的人伯隆毒死。毒死伯隆后，爱米丽小姐把自己封闭起来，足不出户，伴随着伯隆的尸体度过了后半生的四十余年。

二

福克纳在《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小说里，用极其同情的笔墨、痛苦忧伤的悲情为我们塑造了一位高傲而苦涩凄凉、执拗而冷酷病态的爱米丽形象。通过这一形象反映出“旧南方已经死亡”，昔日的“黄金时代”的南方也不复存在，蓄奴制度的南方社会已经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残败景象，昔日的贵族已衰败没落，无能为力，走进了死亡的坟墓。作品虽没有直接描写巨大的历史事件和社会变革，但却融进了福克纳对生活与历史的深刻认识和高度概括，对这历史变化的重要侧面，有着深刻的社会认识。

爱米丽小姐生活的时代，是美国南方旧体制解体的动荡时期。美国南北战争以后，南方种植园的经济开始崩溃，庄园主阶级迅速败落，随着北方资本侵入，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冲击着一切旧的体制，新兴的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了爱米丽小姐生活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生活背景：爱米丽小姐的住处是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着浓厚的轻盈气息。”可见，这里曾经是多么的显赫、庄严、岿然、堂皇。但如今，“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尽管爱米丽小姐的房子还“岿然独存”，但“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已破坏，只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丑中之丑”而已。这一特殊住所的描写，正是旧南方社会土崩瓦解的一幅缩影，艺术地概括描绘了旧南方的社会变迁这一历史环境。

那么，生活在这一环境中的主人公爱米丽怎么样呢？她是一位纪念碑式的人物，她代表着逝去的尊严和高贵的门第，她凄凉悲怆，抑郁怪僻，变态冷酷，是一束极度变色的玫瑰。

爱米丽出生在贵族家庭，有代表着显贵的房屋，并坐落在最为考究的街道上，她自视高傲，人们都把他们一家人看作是一幅画中的人物。她拒绝纳税，就是政府当局也把她无可奈何：一张古色古香的便条，附还“纳税通知”就回拒政府当局。“我无税可缴”，“你们去找沙多里上校”，就可把当局官员逐出门外。她把情人毒死，臭味伤害四邻，一起接一起的申诉，投向法官，要求法官处置，可法官无计可施，只得偷偷摸摸派人去消除臭味，摸平捡顺罢了。买毒药是法律不允许的，然而她要买就得买，法律也把她无可奈何，她那“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使那药剂师只好不声不响的把毒药送到她的手上。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这就表现了她高傲自尊，维护贵族尊严的性格特征，从而展示了这纪念碑式的人物所代表高贵门第和即将逝去的贵族尊严。

然而，爱米丽的一生又是苦涩凄凉的。她也曾身段苗条，美丽漂亮。但在她青春年华的时候，她的父亲总是手执一马鞭，赶走了所有想爱她的青年男子，以至三十出头还未婚，单身独处。在她父亲去世，给她留下一座房子的时候，她才有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爱，寻觅自己的心上人，可是她的青春已逝，她的风华也去，然而更可悲的则是就连寻求这样的爱，也要冲破世俗的偏见，要有足够的勇气才可能获得，而所得到的仅仅是一个拿日工资的带工头，是一个不愿真正爱她的更不愿与她结婚的北方佬，这就在这苦涩的爱米丽小姐这束玫瑰花上涂添了凄凉的色彩。

由于特殊的环境与生活地位，她那父亲的不正常的爱，就这样“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使得爱米丽封闭自我，逃避现实，形成偏执病态，冷酷残忍，怪僻乖张的性格特征。爱米丽这一性格的形成，主要来自两方面的原因：精神压抑与自我封闭。

爱米丽的精神压抑，从深层的心理因素看，是爱米丽的父亲专制爱护所形成。作为意识流作家的福克纳，其创作深受弗洛伊德分析理论的影响，在创作中，他有意识地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塑造了许多精神分裂、性格变态的人物形象，以意识流的手法揭示了现代人备受压抑的精神世界和扭曲的人性，《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就是其中的一部典范作品。在作品中，作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剖析了导致爱米丽变态性格的心理因素，即长期的性压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的心理结构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本我”，它是各种本能和欲望的储存所，其功能是发泄内部或外部的刺激引起的兴奋，它遵循享乐原则。第二层是“自我”，是现实化了的本我，它遵循现实原则。“自我”依据现实原则压抑或满足“本我”的欲望，“自我”在“本我”和现实原则之间起着调节作用。第三层是“超自我”，它指的是社会伦理道德、舆论、法律等等，是道德化了的自我，是人格的最后形成和最文明的部分。这三者相互调节和约束，“自我”和“超自我”要监督“本我”，受到压抑的“本我”要千方百计地得到满足和排泄。如果“本我”得不到满足和发泄，人的心理就会失去平衡，情况严重者会构成精神症状，诸如变态心理、发疯甚至犯罪等。

作者在作品中，叙述了爱米丽两个骇人的举动：一是父亲死后，她既不承认父亲的死亡，也不允许人们处理父亲的尸体；二是她将情人荷默·伯隆毒死，并与情人的尸体相拥度过了几十年。从表层看，爱米丽不允许人们处理父亲尸体可能是因为她深爱父亲；她杀死情人是因为情人无意与她结婚，她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报复了践踏她名门贵族自尊的人，同时也满足了她要“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的心态。用精神分析来透视爱米丽，就会发现形成其性格变态的深层心理因素——爱米丽父亲专制爱护的精神压抑。在爱米丽情窦初开的时候，父亲以专制压抑了爱米丽本该得到释放和满足的性本能。作品写道“父亲叉开双脚”，“手执一根马鞭”将身段苗条、身穿白衣的爱米丽小姐堵在家里，而且赶走了所有可能接近她的青年男子，这使爱米丽30岁尚未结婚。父亲专制的爱护，就是压抑爱米丽“本我”和性欲的“自我”和“超自我”，它使爱米丽的性本能长期受到压抑，不能得到释放和满足。弗洛伊德认为性的原始冲动是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同时，“本我”中包含着“力比多”，即性欲的内驱力，由于性本能的支配形成了各种“情结”，最基本的情结就是“恋父情结”和“恋母情结”。虽然爱米丽不能与异性来往，性欲得不到满足而备受压抑，然而性的冲动并没有泯灭，因此在性本能的驱使下，爱米丽在潜意识中就把父亲当成了自己的性偶像。爱米丽从小异常依念父亲，父亲是他唯一的依靠男性，以至于爱米丽“对什么青年男子都看不上眼”。由此可见，“恋父情结”在爱米丽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甚至变本加厉地发展成为依念父亲的尸体。很明显这是一种畸形发展的变态性心理，其原因就是爱米丽的性压抑所导致。父亲去世后，压抑爱米丽的“自我”和“超自我”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长期受到压抑的“本我”和性本能有了释放的出口，性本能释放的巨大能量驱使着爱米丽疯狂地与北方佬荷默·伯隆恋爱，而爱米丽小姐渴望永远地得到的爱，一旦破灭，性本能释放的出口被堵塞，便将自己心爱的人伯隆毒死。毒死伯隆后，爱米丽小姐把自己封闭起来，足不出户，伴随着伯隆的尸体度过后半生。

爱米丽的自我封闭，从社会关系看，是爱米丽与时代的不相适应和远离社会。社会总是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的，作为社会一员的个体应不断改变自身的生活、思维方式以及价值观来适应变化的时代，这样，个体才能保持与环境相对的协调和平衡。相反，个体就有可能因为自己与社会时代的不相融合，而固守已经僵死的过去，进而将自己严密地封闭在过去的堡垒里，割断自己与社会时代的联系，从而导致个体性格的变态。爱米丽小姐就是这样一个不能与社会时代协调发展的旧时代的人物，正是因为她死守那已经死亡的旧时代，固执地拒绝与外界的交流，拒绝与发展了的时代融合，彻底的自我封闭导致了她与社会的隔离，最终使之性格变态。

人类是一种群聚动物，需要经常与他人交往，与外界保持联系，以此排泄内心的忧闷，以达到内心的平衡。相反，如果长期不与他人交往，不与外界接触，内心的忧闷不能得到及时疏导，长久的压抑就会导致性格的扭曲和变态。从作品中我们可以知道，爱米丽没有朋友，唯一与她有联系的就是那缄默的黑人；她有亲戚，但少有来往，她足不出户，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天地里。正是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自我封闭使爱米丽的性格偏执病态，怪僻乖张，极端冷酷。如前文所述她拒绝交纳现行的税务，而要官员们去找已经死了十多年的沙多里斯上校。全镇实行免费邮递时，她拒绝门口上金属门牌号，也拒绝钉上邮箱。美国的心理学家E·L·希尔加德、R·L·阿特金森、R·C·阿特金森在讨论变态的定义时认为：“每一个社会都有某种一般可以接受的行为准则或常模，明显离偏这些常模的行为就被认为是变态。”从上述的分析中可知，爱米丽的行为与常人大相径庭，明显偏离了当时社会的行为准则，很显然，她的性格是极度的变态。这种变态是与爱米丽与时代的不相适应和远离社会的自我封闭密切相关的。

三

爱米丽小姐这一“传统的化身”，“义务的象征”，这一纪念碑式的人物的死去，也就代表着腐朽的贵族，逝去的尊严的死亡，展示了美国南方蓄奴制的必然灭亡。不是吗，就是那跟随爱米丽一生的黑奴男子，随着爱米丽的死去而离去，他“随即不见了，穿过屋子，走出后门，从此就不见了踪影”。这就由家族的没落反映时代的变迁。深刻的揭示了一个旧制度的必然灭亡，揭示了现实社会的发展规律。这同福克纳所创作的“约克纳帕塌法世系”一样，可以说，《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就是这一世系中的一朵浪花，一个侧面。福克纳在“约克纳帕塌法世系”中，把旧南方的冲突概括为“沙多里斯精神”和“斯诺普斯主义”的冲突，前者是以沙多里斯和康普生这样的家庭为代表的种植园世家，后者是以斯诺普斯家族的代表的新兴资本主义暴发户。在蓄奴制时代靠剥削黑奴建立了“康普生领地”的这个名门望族，如今面临斯诺普斯们的挑战，早已无力维持。因此康普生家族的衰落，无疑是旧南方社会日趋崩溃瓦解的一幅缩影，而《献给爱米丽小姐的玫瑰花》正展示了这一社会现实，揭示了这一社会变迁规律。旧式家族的没落是时代变革的必然结果，虽然福克纳在这篇小说里没有直接描述巨大的历史事件的社会变革，却贯穿着福克纳对社会的历史的深刻认识，体现了艺术家福克纳对南方社会变迁的高度概括。

福克纳作为南方古老世家的子孙，使“他的全部同情都在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方面”，他怀着无限同情、无限悲伤的感情，为我们描述了爱米丽小姐这一形象，为纪念碑式的传统化身爱米丽小姐的倒下，献上那纪念的一束凄凉变色的玫瑰花，为他那要灭亡的阶级而怀着沉痛的心情献上了一束苦涩悲怆的玫瑰花。然而，福克纳必定是伟大的艺术家，她以一个艺术家的勇气，理智地直面历史和现实，按照真实性的原则，遵循生活和历史的发展逻辑，描绘出南方贵族的没落与毁灭的命运，以那艺术的风度和气质，理智和情感的世界，描绘了他们时代的历史注定要吞噬的人物，尽管充满血和泪的同情，但必定是理智而冷静的像历史学家那样，用他的各自伟大的艺术作品，真实展现了他们的时代——美国南方蓄奴社会的灭亡；真实地展现了注定灭亡的阶级——南方贵族的可悲的历史命运。

参考书目：

[1]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玫瑰花，《福克纳短篇小说集》，陶洁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

[2]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

[3]《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

[4]Faulkner,William.‘A Rose for Emily in Concise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2nd edn.[M].New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85.

段廷婷，第三军医大学基础部外语教研室教师，主要从事英语教学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