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小说中的复仇意识
2009-04-23王胜晓
南阳盆地作家周大新在文坛上口碑非常好,他为人善良、谦逊,曾被很多的朋友、作家称作是一位德艺双馨的作家,“他性格平和,脾性温婉,与世无争,恪守中庸,重然诺,重友情,与这种人交往作为男人安全,作为女人幸福。”[1]然而也正是这样一位性格温婉、善良的盆地赤子却用自己手中的笔给我们讲述着一个个盆地子民之间血淋淋的复仇故事,同时也展现出在这些盆地子民身上所遭遇的痛苦以及多传统文化中“恶”的一面的批判与反思。
用周大新自己的话来讲,他钟情于“用自己的笔去描述我熟悉的人所遭受的痛苦,以期引起人们对痛苦这个恶魔的注意”[2],并以此向人们询问“人受痛苦的钳制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人什么时候才能不再感觉到痛苦?”[2]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他倾力叙述人的痛苦,尤其是一些人为的痛苦。最集中反映这一创作思路的是他的带有强烈悲剧意识的系列复仇小说:如《紫雾》、《老辙》、《家族》、《伏牛》、《步出密林》等,在这些作品中周大新都在讲述着仇恨与复仇的故事。周大新写这类题材的作品,是从有感于人类与人类甚至人类与猴类之间的相互折磨开始的。周大新本人曾在一篇创作谈中写道:“有一段日子,由于自己的一些亲身经历,我对人世间人们互相折腾折磨这种现象十分憎恶;……我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在这部小说里,我讲了一个鞭炮作坊主和他的一家邻居彼此进行残酷折磨的故事,故事中,两家人折磨的结果是彼此的子孙都在痛苦中浸泡着。”[3]通过这些人类与人类或者人类与猴类相互仇视、相互报复的血淋淋的复仇故事,在作家周大新的笔下为读者奏响了一曲曲复仇者的悲歌。
中篇小说《紫雾》就是讲述周、龚两个家族之间互相报复的故事。小说中,靠开鞭炮烟花作坊发家的龚老海在对儿女的婚姻价值观上以金钱作为婚配的标准,为了赶走与女儿絮儿相爱但门不当户不对的雇工周龙坤从而可以把女儿嫁给一个家业不相上下的纸坊老板的儿子,他残忍地剁掉了周龙坤的两个脚趾,并以“下次再敢迈进我的门槛老子再剁你三手指头”[4]的恶语相威胁,两家从此结下了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仇怨,而且他们又将这种仇怨延伸至四代人,彼此间相仇相残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为了报复解放前的剁趾之仇,解放后成为镇长兼鞭炮厂厂长的周龙坤,命令儿子周士高利用与龚老海孙女素素的恋爱关系占有素素后又抛弃素素,而改革开放后东山再起的龚老海也利用重孙女小枫与周龙坤的孙子周素的爱情关系多次设计企图炸死周素……周、龚两家就这样凭借着世事的变迁,交替往复的向对方挥舞着复仇之剑,制造了一幕幕残忍的人间悲剧,他们之间的互相报复最终酿成的是两家共同的悲剧。可以说,在《紫雾》中,龚老海思想中所固守的封建意识是造成两家悲剧的内在因素,在他身上体现的主要是一种小生产者的狭隘心胸,而在小说中则突出的表现为一种报复欲。长期的封闭式生活劳作限制了龚老海的眼界,在他的意识中常带有极强的个人色彩,坚持以个人好恶来判断是非,龚老海强行拆散自己女儿与周龙坤,一方面是由于周家破败不能与龚家门当户对,另一方面则是由于龚老海头脑中所因袭的婚姻要靠“父母之命”的封建意识。他这种固守封建意识所带来的后果不仅仅是破坏了女儿一生的幸福,更是引起了周、龚两家四代人之间无休无止的仇恨与报复,最终造成两家的毁灭。《老辙》中,作品的主人公费丙成原是旧社会他母亲当年去给地主家帮佣时遭地主凌辱所生的“野种”,为此他精神上倍受伤害和摧残。然而改革开放之后,他凭自己的聪明和智慧成为当地的首富,从此他逐渐变得恃财无恐,为所欲为,乘人之危买下了冯青太的临街营业房,为了报复当年拒绝他求爱的姚盛芳,又用卑劣的手段迫使貌美的姚盛芳委身于己,并要姚盛芳偷偷地为他生一个“野种”,于是乘她在丈夫因车祸卧病在床又承受着逼债的窘境与危机之时迫使其就范,以此来满足自己兽性本能的欲望,但姚盛芳一句“我不想养一个野种!野种!”[5]的话勾起了自己曾是母亲被地主柳老七奸污而怀上的“野种”的这一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回忆,从此,他一病不起。这个昔日的复仇者也最终成了被复仇的对象,正是他自己亲手制造出了自己的悲剧。不同于《紫雾》和《老辙》,在《家族》中,作者叙述的是家族内部的矛盾,同胞兄妹大德、小德、云娇在现代商业运作中各自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反目成仇。大德—韭叶、小德—秋娥、云娇—乔明,他们之间为了金钱而进行你争我夺的明争暗斗让人不得不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脉脉温情笼罩下的家族精神。在相互争斗、相互仇恨、相互残害中他们各自也是伤痕累累,他们在算计别人的同时也算计了自己。这种自私、狭隘、嫉妒、诅咒、相互拆台和愚昧迷信心理不仅仅是一个周氏家族的悲剧,也是一个缺乏超越精神的民族所难以摆脱的困境,其浓烈的悲剧意味更加耐人寻味。同样,在《伏牛》中,几个主要人物都是活在仇恨之中的,西兰恨周照进和荞荞,周照进恨荞荞父女,小牛“云黄”恨不能善待荞荞的周照进。他们都在报复造成这个悲剧的人,同时也在报复命运。而作品中无论是事业有成也成功实施了自己报复计划的西兰的恋人周照进,还是由爱生恨因周照进背弃自己的爱而不顾一切地进行报复计划的西兰本人,他们在报复别人的同时也无情的报复了自己。周照进是以伤害了两个女人、造成自己感情与事业的分裂以及人格上的残缺低下为代价的,而西兰那种气量狭小、自私的爱也最终造成了另一个女人的不幸和自己事实上被抛弃的命运,这于二人来说都不能不是悲剧。与上述几篇家族式的复仇不同,《步出密林》描述的是猴类与人类相互仇视而不断造成流血事件发生的故事。“长长的密林生活给人身上留下很多的痕迹,残忍便是其中一种,残忍地折磨其它动物,残忍地折磨同类,这是人间许多痛苦的根源之一。”[6]玩猴世家出身的沙高为了玩猴挣钱养家,不惜一切地关猴,为了多挣钱,他居然让为自己关猴致残的振平做舞台道具……他的这种残忍地折磨异类与同类的做法最终以自己和儿子小金金被猴子抓掉半边耳轮的血淋淋的事件为代价。这种人类与猴类玩与被玩的关系渗透着双重的悲哀:猴的悲哀和人的悲哀。猴和人的祖先血缘相近,如今竟然成了人们手中的玩物;人比猴智力高出百倍,如今却要靠猴来挣吃食。这在复仇事件背后隐含着的深刻意蕴不能不引起人们的反思与警醒。
周大新对这些复仇者身上“恶”的一面毫不留情的批判,承载了他盆地现实题材小说中对传统文化批判、反思的链条,体现了他对古老而厚重的盆地文化所孕育出的盆地子民人性内涵的开掘,显示出一种深刻的历史反思向度。
由此看来,作为盆地的守望者,周大新用他的盆地文化系列小说展现出盆地子民真实的生存状态和真切的生命体验,用创造悲剧的艺术表现手法引起人们对于盆地子民乃至整个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审视与反思。在周大新看来,他的这些小说中的人物虽然都是南阳的,但他们却可以是中国的,以至是整个人类的,因此,了解这块土地上人们的所想所为以及他们心灵上的焦灼和灵魂的归宿,这对于我们了解整个中华民族的生存境况都有帮助,在此意义上来说,周大新在他“靠一砖一石的辛勤劳动最终建成了他自己的宫殿”[7]的同时也完成了对传统文化中民族素质重建的设想,这也可以说是周大新盆地文化系列小说的真实意图所在。
主要参考文献:
[1]王必胜:《漫说周大新》,《时代文学》,2001年第4期。
[2]周大新:《小说家剪影——周大新》,《小说家》,1989年第2期。
[3]周大新:《漫说“故事”》,《文学评论》,1992年第1期。
[4]周大新:《紫雾》,《人民文学》,1988年第8期。
[5]周大新:《老辙》,《解放军文艺》,1988年第10期。
[6]周大新:《之外》,《中篇小说选刊》,1991年第6期。
[7]莫言:《读后与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 《小说家》,1989年第2期。
王胜晓,河南郑州经贸职业学院大学语文教研室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