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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歌女

2009-04-21魏晓英

骏马 2009年6期
关键词:歌女梁子毛豆

魏晓英

我的父亲是长安市教育局的局长,你看他很艰难地从车里爬出来。

我的母亲是长安市的副市长,你看她多么威严,在家连父亲都怕她。

她这样厉害,可是对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真的,她对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叫长安,这是我给自己署的笔名。我写诗,但我不是诗人。

我诗写得很好,可是我学习一点儿也不好,初中三科挂红灯,不过我还是上了全市重点高中。我是谁?我是申小娟的儿子。没有上半年,我就说什么也不去了,父亲打我,往死里打我,我不怕。没有办法,他们只好由着我了。

在这个熟悉的小城市里混,我剃了光头,身上纹了一条龙。别人以为我肯定是不良少年,其实,我的骨子里还是挺老实的。我就是看不惯父母一脸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对天桥下面的乞丐有着浓浓的兴趣。我没少给他钱和吃的。他对我很友好,我在他这里找到了尊严。我从小就喜欢诗歌,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发表了好几首,那时我就给自己署名为长安。他们却说我是不务正业,他们恶狠狠地扼杀了我的爱好。

我每天无所事事,就心灰意冷地在这个城市里混。于是在大街、小巷、歌舞厅都能嗅到我破败而又萧条的味道。起初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别人也不清楚我是如何度过那一天又一夜的,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只猫头鹰,一只不祥的猫头鹰。

后来,我那个当副市长、主管文化的母亲申小娟听说文联调来了一个诗人,她好不费力地把我安排进了文联。

于是,我蓄起了头发,穿上了T恤。我认识了文联的诗人梁子,他瘦得比我在大街上捡的那条野狗还瘦,头发却出奇的长。他给我讲克隆、试管婴儿、生态破坏了男人的生育力等等,我听不懂,因为崇拜他,我故意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他还说他的老婆是多么多么的漂亮,听了他的话,我很想去见见他的老婆,很想。

我很想去见见他漂亮的老婆,可是梁子他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都来了一个月了,他没有和我谈诗歌。你们也许知道,文联其实是个空闲的单位。梁子好像不太喜欢谈诗歌,他好像不爱写诗了。

我就自己写,我天天晚上写,父母见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很高兴。许多的媒人都一拥而入。他们提的女孩多数和我家门当户对。我对此不感兴趣,我对一碗白开水似的女孩不感兴趣。我身边不缺这样的小女孩,她们都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

我写的诗歌不断在《长安日报》上发表,梁子看了我的诗一个劲儿叫唤说这是个天才,天才呀!他说我就是顾城转世。于是,我的信心十足,夜里经常写到一点钟,熬得眼通红通红的,就如同小白兔。我的诗歌却不见长进。

我有点儿灰心,你们可能不知道我是个不定性的家伙。就在我想离开文联这个鬼地方的时候,梁子突然说带我去见他漂亮的妻子。我心下窃喜。那是个下着雨的星期天,去他家的路特别泥泞,房子是七十年代建的,我有点儿怀疑,这样的房子也能住人?推开他家虚掩着的房门,一个女人坐在一把椅子上打扮。她见了梁子眼皮都没挑一下。她还算得上漂亮,只是看上去有点儿疲惫。想睡觉的样子。

我问:这是谁?

梁子打我一下:叫师母。

我愣怔的间隙,她说话了:你的母亲是副市长?我本能地点点头。

红嘴唇继续在移动:难怪你能写出那样好的诗。你什么也不缺呀。看看写诗歌的都成什么德性了。听了她的话,我还呆在原地。我的老师梁子已经怒不可遏地把女人从床上拎了下来,用两秒的速度把她扔到了外面。我看见她在雨里哭了,不是伤心而是绝望。我不能看见别人哭,尤其是女人,再加上是个漂亮的女人。

我说:老师,别这样。可是我的老师梁子竟笑得前仰后合,他说就这样,这样是最好的。说完他拿出笔和纸就埋头写了起来,很快写了一首诗:

你在雨里

我在刀上

这就是疾病的一种

我不能醒来……

反正我当时也没看懂这首诗到底说什么,我心里只是想让他的老婆,那个女人快点儿进来。当我把那个女人搀进来,女人的口红早被雨水冲到了嘴里,她还在一个劲儿地说:写诗写诗,你看你住的比狗窝强多少?

后来,我的老师,现代诗人梁子的妻子跟一个搞弯头的老板跑了。那个男人比梁子有钱,却只有小学文化。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她跟了个文盲丢了个大学生。真是傻瓜。

不知为什么,自从见了梁子的女人,可以这样说,女人的生活、女人的红嘴唇、女人的泪水以及眼中的那份无助,想起这些,我就有写诗的冲动。

黑色的黑

将桃花捏碎

暗香残去

它们似魔鬼

把我按在这霓虹里

黑色的黑……

我的诗竟然在《诗神》《诗刊》上发表了。

因为我,很多人知道了长安。知道了长安这座小城市。成了名的我走在长安街上,引来无数的目光。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为此,我买了毛豆犒劳自己,从小特别爱吃毛豆,母亲申小娟骂我是贱骨头。我才不听她的鬼话。写一句就吃一个双粒的毛豆。我终于清楚自己的价值了,文联也受到了市委的大力表扬。文联主席专门给我开了个诗歌研讨会。开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的老师梁子也不在现场,他在喝酒。

我一个人钻在屋子里,对着墙壁:师母,你在哪里?我退到哈哈镜前对着刚写好的诗暗暗地想。我看见自己在镜子里夸张的脸和身体,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我读懂了自己。

自从女人跟别人跑了,梁子再也没有写诗,他每天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一进文联,就能闻到劣质的酒味,我只要闻到这种劣质的味道,就想呕吐,呕吐出来的秽物狗都不吃。那个鬼地方让我恶心。我开始不去文联,我讨厌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活。我过够了这种生活,是真的过够了。这种生活让我难受。是过够了,真的。于是我又剃光了头,在大街小巷歌舞升平的地方频频出现。父母见我又恢复了这副德性,他们很恼火。对我无可奈何的父母,把一腔怒火都发在了梁子身上。他们的能力有多大,脚一颤可以让长安市摇一摇。

梁子被开除了,因为他每天喝得烂醉如泥,这给单位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听说梁子开除,是在一个下午,我的眼睛似乎被日光灼伤,心被钝了一下,丝丝拉拉地疼。牙齿开始冒凉气。我放了个屁,又响又臭,我奇怪地想:人怎么可以放这么响这么臭的屁。

我开始有点儿讨厌这个叫长安的男孩。

不思上进,身边却有很多女孩围着我,从小我身边就不缺女孩。我心想:她们太简单了。于是我很冷漠地给她们一个后背,还有光秃秃的头,我不喜欢简单的女孩,我不喜欢她们,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我最喜欢去歌舞升平的地方。母亲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以前的皇上李煜,你一定是李煜。

父亲指着我的光头说:上辈子真是欠你的?

母亲哭着问:难道他真是李煜?

问完这句话,她不哭了。望着她苍白的脸色,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预感让我觉得日子好长。好长好长的日子。

在歌厅里,一个唱《丹顶鹤的故事》的歌女吸引了我散乱迷惑、破败萧条的目光。我喜欢她的歌,就点她唱的歌。谁也不敢惹我。我是谁,我是副市长的儿子,我是申小娟的儿子。

你们听清楚了,那时我还不懂爱情。其实我是个单纯的男孩。我就点她唱的歌,我就喜欢她的歌,只有听到她唱歌,我那颗浮躁、沮丧、绝望的心才会安静下来。

她有一对黑色的眸子和忧郁的眼神。她忧郁的眼神打动了我。她唱着唱着就流泪了,泪水在她的脸上显得那么别致。我呆在原地,我久久地、久久地呆着。

我知道,我的爱情来了。

我的诗歌又复活了。

我开始不停地给她写诗。

她对我说:我自卑!

她经常对我说:我怕你的父亲!

她反复对我说:我怕你的母亲!

我抚摸着她瘦弱的肩膀,给她力量。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我不知能不能有效果。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表达。是的,唯一。

后来,我那当教育局局长的父亲得到了消息,他得知我同一个歌女恋爱后,气得嘴唇发紫,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一下瘦了三十多斤,他现在不用艰难地从小轿车里爬出来了。

长安市副市长申小娟知道以后更是怒火中烧,她苍白的脸更加没有了一点儿血色。她把我召到她的办公室,我很少去她一个人有三间屋子大的办公室。在屋里,申小娟我的母亲长安市的副市长她不用出去,屋子里有卫生间,她的卫生间都比一般人家的住房富丽堂皇。我不习惯。

我却分明看见了夕阳的颜色。

我喜欢这个叫夕阳的歌女,是的,我喜欢这个唱《丹顶鹤的故事》的歌女。

我爱夕阳,我喜欢她。

忍受不了,真的忍受不了了。我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她就经常带着毛豆,来我这个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小屋,她一边喂我毛豆一边看我写诗,那段时间是我产量和质量最高的时间。

我又蓄起了头发,穿上了T恤。

她给我唱歌,给我讲关于丹顶鹤的故事里的女孩,一个真实的女孩,还陪我度过漫漫黑夜。我再也不怕黑暗的黑,见鬼去吧。黑夜的黑。如今我的黑夜就是白金,是的,它对我来说就是白金。

我用心了,我整夜整夜地阅读泰戈尔、普希金。我不读顾城,我不喜欢顾城,我不喜欢杀女人的诗人,真的,我想起来感到恐惧,莫名的恐惧。我一直在拒绝顾城。一直在拒绝。

我整日整日地读……

我整夜整夜地写……

忽然有一天,我被一群陌生的人带走。

我被父母困在豪华的家里,面对牛肉、面包我没有一点儿食欲,没有,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我觉得那是他们呕吐出来的秽物。我感到恶心,我感到恶心。我想夕阳,我想吃她给我做的粗茶淡饭。我禁不住就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多么快乐,多么幸福。那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幸福。吃着她给我从菜市场买来的廉价菜肴,我觉得吃的是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记得她在菜市场拣了一天拣到的毛豆,她用盐水煮了给我吃,真香呀!我还想听《丹顶鹤的故事》这首歌。我想我的毛豆。我在想她给我的毛豆。我想吃两个粒的毛豆。

面对席梦思,我不能够躺下。

面对黑暗,我想到一个字。我突然理解了顾城,我理解了诗人,我理解顾城了。因为悔悟的晚,我竟然流泪了。我流泪了。我哭了。

父母坐在我的面前,他们没有抚摸我,我从小没有得到他们可怜的抚摸。

父母说:多么好的前途、多么好的家庭、多么好的生活。

我不说一句话。

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异类,确切地说是怪兽。他们看上去老了,父亲头上有了白发,一向保养很好的申小娟眼角也有了很多皱纹。此时此刻,我又想起了诗人们。我又一次淌下了泪水。我从来没有流过泪,从来没有。

父亲喘着气说:他不会哭,从来不会。

母亲哽咽着说:他哭了,他正常了。

看着他们滑稽的样子,我禁不住笑了。我说:让我见见她吧!

他们没有阻止。其实,他们清楚,他们阻止不了,他们谁也阻止不了。

我见到了长安的歌女。

我见到了夕阳。

我见到了诗一样的女孩。

她瘦了,瘦的让我双腿发软。

她的目光散乱,这散乱让我浑身颤栗。

她拉着我说:我自卑!

她不停地说:我怕你的父亲!

她流着泪说:我怕你的母亲!

我抚摸着她,想起了以前的诗人。坚定地说:你愿意和我一起飞翔吗?

她说:自由的飞翔?

我点了点头。她又恢复了黑色的光芒。

于是,我拉着长安的歌女,奔向长安的霓虹大街……

(责任编辑 晋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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