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2009-04-20胡学文
胡学文
1
李辉拿到那本叫《艳阳天》的小说是冬日的某个晚上。
没有任何预兆,忽然飘起大雪。李辉似乎怔了一下,他出门时并没嗅到雪的气味。西山还淌着一抹残红,几块烂棉絮似的黑云撞来撞去,没心没肺的,根本没有下雪的样子。和二琴见面的时间尚早,李辉理应在家里多呆一会儿,但他浑身炸热。不是呆在炉火边的感觉,而是炉火伏在身体的各个部位。如果不在寒冷中浸浸,他怕是要焦糊呢。李辉从村北的路出去,穿越一条林带,来到田野。白天,李辉和二琴还在这儿干过活儿。当然不仅仅他俩,二队的男女劳力都在,比如他父亲。李辉还能在空空的田野上辨出二琴的气息,像熟透的艾草味。寒冷的北风读懂李辉的心思,不再扯着嗓子吼了。
李辉来来回回走了几遭,判断着二琴干活的位置,丈量着他和她的距离。那么多人,他和她呆在一处的可能很小,就是呆在一处,又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敢说。他和她隔得挺远,有时抬土会从附近经过,但绝不是她身边。李辉用心计算着他和二琴的距离,此时的测量不过是为白天的推断做验证。不错,李辉的计算是正确的,他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
李辉太专注了,赵大忠喊了两声,他才听见。赵大忠大声问李辉干什么,李辉突然结巴。赵大忠自作聪明地说,找东西对不对?李辉没答,算是默认。赵大忠说,黑乎乎的能找见啥?什么东西?李辉说,是……他停顿了一下,琢磨自己身上什么可以丢。赵大忠嘿嘿笑了,是找别人的东西吧?这话就难听了,李辉没好气地说,才不是呢。赵大忠说没啥没啥,叔也年轻过呢,不过要是捡到我的兔子可得给我。李辉瞄他的手,明白赵大忠是出来下兔套子。村里爱套兔子的人不少,下套子最多的是赵大忠,东西南北的树林里都有。
李辉离开了,怕赵大忠瞎猜。他没往回村的方向走,而是继续往北。夜色从四处挤过来,田野树林淹没在黑暗中,只剩个黑朦朦的轮廓。远方,偶有鬼火闪烁,让夜色变得更沉更重。李辉又走了一会儿,慢慢折返。
雪花意外飘落时,李辉已在街上走了几圈。不到时间嘛,他又不愿回家去。他伸出舌头,想让舌头也降降温。雪花竟然是甜的。他吃了一惊,雪花怎么是甜的?难道下的是糖?他再次伸出舌头。不错,是甜的!李辉拔腿就跑,想把这个惊天的消息告知母亲。三天前,李社还因为偷吃白糖被母亲教训。李辉也偷吃过,但没李社那么贪,李社几乎吃掉半罐子,差不多半斤呢。李辉第一个念头是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盆杯盘碗都装满。但突然间,他又定住。他怕错过二琴,她快出来了。她说只剩几十页了,看完就送出来。干脆进去告诉二琴,还有她父亲,他是支书,这个惊天的喜讯应该在喇叭里播出。快到二琴家门口,李辉又顿住。迈进去,他就不能和二琴单独说话了。不能失去这个机会,还是等等。
李辉躲在二琴家斜对面的旮旯里,一边想象着心跳的会面,一边伸着长长的舌头,舔咽着一瓣瓣奇甜的雪花。
门吱呀一声,一个黑影闪出来,顺着墙根往前走了几步。李辉弹出去,如一枚雪球。二琴叫出李辉的名字时,李辉已在她身边站定。或许是冷,或许是紧张,她声音颤着。李辉又闻到她的气息,而且是在飘着雪花的夜晚,他兴奋得头都麻了。
早来了?
是……不,没有。
我刚刚看完,你也是急性子,我担心你冻坏。
我才没那么娇气呢。他的血液都是滚烫的,他还想说。
抓紧看。
哦。
李辉抓住二琴的手。二琴手里抓着那本书。她的手很凉。
别……二琴偏偏头,往院门那儿瞅瞅。
李辉抓得更紧。
你真不老实。二琴批评李辉。
李辉胆子突然壮了,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那只空着的手。二琴抽抽就不动了。她的气扑到他脸上,整个脸都是烫的。第一次拉她的手是在田畔上,那个收工的傍晚,这是第二次。两只手。李辉又往前拽拽,同时试探着把嘴往前伸,触摸某个地方。二琴却偏了头,低声说,现在不行……等你看完。不等李辉反应,迅速抽手,急急往门口走。她往李辉心里投了一枚惊喜的炸弹,几乎将李辉炸碎。现在不行,显然不是拒绝,而巧妙地答应了他,把时间都说了——等你看完。她知道他看书的速度,五六天的工夫。
李辉看着她逃离,他是想说句什么的,但那些碎片和雪花一样飞舞,怎么也聚拢不到一起,他就那样看着她闪进去,合上门。他呆呆立了半天,才有了知觉。撩起衣服,把那本厚厚的小说贴到皮肤上,大步往家赶。
看完。他要用最快速度看完。他的手隔着厚厚的衣服摁着那本借来的书。在他心里,它已不仅仅是一本书了。
进了自家院子,李辉方想起什么。他拍一下头,真该死。回去显然不可能了,李辉兴冲冲撞进屋,大叫,下糖了下糖了!母亲和李社吃惊地盯着他。李辉说,雪是甜的,真的,雪是甜的!李社哧溜一声溜下炕,脚没伸进鞋就往外跑,除些绊倒。母亲责备,你哄他干啥?李辉叫,我没哄,真是甜的,我舔过了。母亲疑疑惑惑的,雪怎么是甜的?李辉说,你去尝尝呀。母亲下炕,顺手拿起柜上的空盆子。
李社站在当院,努力往黑漆漆的夜空拽着头,母亲刚伸出盆。李社忽然呸一声,你个骗子,怎么连娘也骗。母亲伸出舌头,舔进几朵雪花,皱了眉说,不是啊。李社说,咱俩都让他骗了。李辉咬了一下,跟着舔了几口。怎么可能?明明是甜的,我舔过的,李辉叫。再舔。凉凉的,没有甜昧。李辉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又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后来,还是母亲喊了他一声。
母亲继续纳鞋底,天天如此。一家四口的鞋底都是母亲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她手背总印着一道道深深的勒痕。李社低头磨地牛(陀螺),不知他从哪儿捡了半块青砖。李辉已过了玩地牛的年龄,过去他也磨过。
怎么回事?刚才真是甜的。李辉想解释,他不是开玩笑,更不是有意骗母亲。
母亲说,你不是冻坏了吧?去哪儿来?没和你爹听说书?
李辉摇头,没有。
李社人小鬼大,哼了一声,你不定舔的是啥呢。
像一个骗子被当面戳穿,李辉的脸红了一下。好在灯光昏暗,母亲和李社看不出什么。李辉不再纠缠那个问题,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的秘密,他和二琴的秘密,比雪花更甜。真正的甜。
李辉拽出那本和皮肤温度一样的书。不是新书了,上下书角都带了些弧度,封皮糊了细长的白纸条,显然破损过。书是二琴借的,李辉不知她从什么地方借的。李辉读过的小说都是从她那儿借的。她先看完,然后再借给他。村子里喜欢看小说的,一个是二琴,一个是李辉。读同一本书最大的好处是能交流。李辉痴迷读书,更喜欢和二琴交流,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李辉轻轻抚摸着《艳阳天》的封面,它带给李辉的……李辉呼吸急促,不敢想下去了。他只能偷偷想。一个人想。黑夜里蒙着被子想。
李辉打开书,眼睛便被牢牢粘住。灯光昏暗,李辉不得不深深埋下头。两年前,家里换了这盏带玻璃罩的灯,其实比原先的油灯亮多了。李辉往大拧拧捻子,并往自己这边挪挪。
李社立刻不干了,又往他那边挪挪。
李辉说,磨个地牛,看那么清楚干啥?
李社顶他,一本破书,看那么清楚干啥?
李辉生气了,又把灯挪过来;李社毫不示弱,马上挪过去,不再松手,挑衅地盯着李辉。
母亲插话,别吵了,你哥看书,你松开手。
李社说,偏不,看本破书有什么牛?
李辉捏李社的手,让他松开,李社甩李辉一下,灯罩哗啦碎了。屋里一片黑暗。李社叫了一声,好像被烫着了。母亲叫,还不快找火柴?!
火柴找见了,在风箱上,那是它固定的位置。罩子碎了,罩子灯等于废物。还是母亲从堂屋寻出那只小煤油灯——墨水瓶改造的。李社没被玻璃碴划着,母亲松口气,斥责,这个灯罩才用半年,你们当是白来的?
李社霸占了煤油灯。
睡前,李辉把书搂在怀里,仿佛那是一个甜蜜的梦。一想这样会弄折,又搁到枕头下。想想不安,又撩起褥子,搁在褥子底下。
2
问:你说见过李辉,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答:记得,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去下兔套子,看见李辉在白天干活的地方走来走去,我断定他在找东西。
问:找东西?
答:没错,他四处乱瞅。天麻麻黑了,他看不清楚,脖子伸得有半尺长。不过,他找的肯定是别人丢下的东西,你不知道,干活人常丢东西,一盒火柴,一个烟盒什么的。我就捡过一个烟盒,我以为是空的,谁料里面藏了三支烟,当时我那个乐啊……女人们也丢东西,手绢,顶针,我婆娘就丢过顶针,她记性不好……
问:不要扯远,他有什么异常吗?
答:我想想……对了,我后来看见他往北走了。
问:往北?
答:北面是野滩啊,天那么冷,又那么晚,他……啊哎……他是不是……是不是……
问:别瞎猜,说你知道的。
答:我再想想,瞧我这猪脑子,跟婆娘一个样。
3
父亲操起扫帚时,李辉也起来了。先把院里的雪扫成堆,然后打开街门,父亲往水井的方向清扫,李辉往碾坊的方向清扫。没人安排,父亲喜欢这么做。看起来细小,却为父亲赢得了口碑。在那个早晨,李辉突然意识到,父亲的名声对李辉至关重要。没有什么能和二琴家相比,只有这一样,是家里的一笔财富。和二琴好上,李辉有意无意地把两家搁在一起。快到碾坊时,李辉猛然想起什么,丢了扫帚,掬起一捧雪,大口嚼着。冰牙冰牙的,没有一丝甜味。亏得昨晚没告诉二琴,可他明明尝过,怎么回事?李辉百思不解。
上午看了没几页,李辉就被父亲叫去干活了。父亲闲不住,总能搜寻出活计。下午,队长又吆喝了。虽然下了雪,但一点儿不影响平整梯田。意外的是,二琴没出工。别看父亲是支书,二琴从不逃工,怎么回事?昨夜给他送书冻病了?还是支书发现二琴和他的秘密把她关起来了?李辉胡乱猜测,不时往那边张望,期待那个身影出现。哪怕她露个面匆匆离开呢。收工时,李辉总算平静了一些。谁还没个事呢?明天自然会见到她。夜幕来临,李辉隐隐兴奋起来,它是属于李辉的,属于李辉和那本书。父亲照样会去听说书,母亲照样纳鞋底,李社照样磨地牛。每个人都在夜晚干着自己最喜欢的。罩子灯让给李社吧,李辉要独自享用墨水灯。
哦,迷人的夜晚。
那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李辉的二姨。二姨正和母亲说着什么,愤怒在脸上飞扬。李辉和父亲进屋,二姨马上停住,并摆出笑脸。然而笑意并不能掩饰她脸上的乌青和嘴角的破污。不用问,二姨两口子又吵架了。二姨两口子经常吵架,当然免不了拳脚接触,一吵架二姨就跑李辉家,发誓不过了,让姐姐作主。住一阵子,二姨夫上门,说几句软话,二姨乖乖回去。过不了多久,她又会跑来。周而复始。
二姨来的不是时候,太不是时候了。二姨每次来,李辉都得去别人家借住。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这就意味着,这个晚上及此后的数个晚上,李辉不能在家里看书了。母亲瞅个工夫,小声对李辉讲,饭前先去寻了住处。母亲大概从李辉眼里瞅出内容,语气中带了些责怨,她可是你二姨啊。
有什么办法呢?李辉不能把二姨撵走,不能赖在家里。赖在家里耳朵也清静不了,二姨要诉说二姨夫的罪状,母亲要劝她。李辉出去转了一圈,和乔志刚说好。乔志刚父亲是饲养员,常年住饲养房,他母亲侍候月子还没回来。两人虽不是一个队,但总在一起玩。乔志刚兴奋地砸李辉一拳,你早该过来么,和大人住一起有什么乐子?李辉暗想,你懂什么?
二姨来的当天,家里的伙食总要变些花样,比平时好,但从另一方面说,也比平时费工夫。对于李辉,那本小说比饭诱人多了。李辉替了拉风箱的二姨,让她和母亲一块忙活,以节省时间。小说诱人,他也不能饿着肚子。可二姨插不上手,站那儿和母亲说话,说着说着就扯到二姨夫身上。二姨很是激愤,这次他就是跪下求,我也不跟他过了。母亲说,孩子呢?你舍得下孩子?二姨骂,他就抓住我这点儿软了,没良心的东西。母亲叹息,你们这过的什么日子呀。母亲没有平时利索,显然被二姨的诉说分了心。李辉皱着眉,恨不得把二姨的嘴堵住。
饭总算摆在桌上。李辉狼吞虎咽一番,揣着小说,风一样刮进乔志刚家。
没想到牛皮灯笼也在。当然并不奇怪,牛皮灯笼是乔志刚的跟屁虫,从小就是。牛皮灯笼龇龇牙,和乔志刚相视一笑,说队伍又壮大了。那笑里分明隐藏着内容,诡诡秘秘的。乔志刚说这几天灯笼一直在他家住。没灯笼,你闷得不行,乔志刚补充。两人嘎嘎笑起来。耳边怕是清静不了,牛皮灯笼嘴最闲不住。但不管怎样,李辉也要沉浸于书的世界。
说了没几句话,乔志刚出去了。李辉掏出书,凑近灯光。牛皮灯笼哈了一声,借别人的灯看自己的书,算盘拨得够精。李辉用鼻腔回应一声。牛皮灯笼问什么书,李辉说了,牛皮灯笼很懂地哦了一声,大晴天呗,只是晴天?没个刮风下雨啥的?李辉头也不抬,我刚刚借到的,得抓紧看。牛皮灯笼讥讽,你们家出了个文化人儿啊。
牛皮灯笼呆着无聊,吹一阵口哨,出去转了一遭,很快回来。这破天儿,真他妈冷。李辉没理他。
牛皮灯笼又吹了几声,忽然道,你猜乔志刚干啥去了?
李辉摇头,目光仍粘在书上。
牛皮灯笼说,约会去了。
约会两字敏感,李辉抬头,和谁约会?
牛皮灯笼说,兰兰啊。
李辉不解,他和兰兰不是订婚了么,还约会?
牛皮灯笼又嘎嘎笑起来,订婚又怎样?大白天他也不敢对兰兰动手动脚,夜晚约会就不一样,乔志刚胆子大着呢,他都亲过嘴了。
李辉呼吸有些急促,他没说话,但眼神显露无遗。
牛皮灯笼说,乔志刚亲口说的,骗人我就是孙子,这阵儿肯定又亲上了,你说,要是冻住咋办?
李辉笑笑,埋下头。不知怎的,目光聚不到一起。
牛皮灯笼忽然问,你亲过嘴没有?
李辉脸臊臊的,脑里迅速闪过二琴的脸,还有她的嘴唇。暗红的嘴唇,像含苞待放的莲花,透着几分鲜嫩。艾叶的香气就是从那儿吐出来的。李辉盯一盯都会心慌。
牛皮灯笼说,看来你和我一样啊,你说,亲嘴是什么滋味?
李辉摇头。他知道,那肯定比艾叶还香。二琴已经答应,读完这本小说,他会尝到的。牛皮灯笼做梦也不会想到,李辉心里早就埋下了幸福的种子。
牛皮灯笼问,书里有写亲嘴的没有?
李辉仍然摇头。
牛皮灯笼说,我不信,没有你还这么专心,我瞅瞅。说着过来抢。
李辉迅速藏到身后。
两人争夺中间,乔志刚回来了,神采奕奕的。牛皮灯笼马上放弃,问乔志刚咋样。乔志刚擂牛皮灯笼一拳,神情越发兴奋。李辉也忍不住盯着乔志刚,期待他说些什么,但又怕他说出什么。牛皮灯笼在乔志刚身上嗅嗅,说只有马味。乔志刚又擂他一拳,整个脸都要咧开了。
稍晚些时候,乔志刚和牛皮灯笼要出去玩,并让李辉同去。李辉说太晚了,乔志刚说要带李辉听戏,早还不开演呢。李辉疑惑地问,听戏?村里有唱戏的?两人嘎嘎一阵,牛皮灯笼脖子都要歪断了。牛皮灯笼嘲笑李辉,你这个家伙,只知道抱着书傻读,什么都不懂。乔志刚同情地拍拍李辉的肩,兄弟,我请客,不要钱的。李辉摸不准两人葫芦里什么药,不过他不感兴趣,说你们去吧,我想看书。两人非拽李辉去,乔志刚说,书什么时候都能读,戏错过这个点儿就听不上了。李辉说,算了,你们去吧。牛皮灯笼说,别人家的灯也耗油啊。乔志刚说,这倒是小意思,主要怕你以后抱怨。李辉问时间长不长,乔志刚眨眨眼,那要看你听多长了。趁李辉没注意,牛皮灯笼噌地抢过书,李辉伸手欲夺,书已传到乔志刚手上。乔志刚扬起胳膊,我暂时替你保管,出发!
李辉跟在两人身后。乔志刚仿佛怕李辉反悔,始终抓着那本书。李辉怕弄丢,死死盯着乔志刚的手。乔志刚抓的不仅仅是书,在李辉心里,他抓的是二琴的某个部位。李辉极其别扭。
在街上转一圈,乔志刚和牛皮灯笼嘀咕一阵儿,拐向西边的斜巷,溜进一处院子。李辉认识是赵疙瘩家。没院门,村里多半人家都没院门。见乔志刚和牛皮灯笼弯了腰,李辉也学他们的样子,然后,三个人蹲在窗户外。难道要偷什么东西?李辉的心狂跳起来,他没干过这种勾当。李辉目光仍在乔志刚手上,他拽拽,乔志刚松开。李辉夹在腋下。先是牛皮灯笼站起来,贴着窗户听一会儿,冲乔志刚和李辉做个动作。李辉学两人的样子贴过去,腿抖得控制不住。
哎哟……咳……
哎哟……咳……
李辉突然明白过来,脸臊得发烫。原来两人说的戏是听房。赵疙瘩女人半声咳嗽,呻吟无疑是她发出的。李辉想扭头走开,可耳朵似乎粘上面了,扯了一下,没扯动,再扯,还是没动。无耻,李辉暗骂,当然不仅仅是骂自己。
哎哟……咳……
哎哟……咳……
李辉整个身子也跟着烫了。
嘎嘎!牛皮灯笼笑出声。他似乎要控制,但没控制住,仿佛打开的鸟笼子,嘎嘎声扑扑往外撞。在夜晚,在这个小院,异常刺耳。同时,屋里一声怒骂,你妈的!
一街杂沓的脚步和放肆的嘎笑。三个人跑出斜巷,拐上正街,一直跑到乔志刚家门口。牛皮灯笼学着赵疙瘩女人的声音,哎哟……咳……。又是一阵嘎嘎声。乔志刚问李辉,这戏怎样?我和灯笼可是听好几出了。
李辉不知怎么回答。就在此时,他猛然发觉,那本小说不见了。李辉脑袋轰地一声,并发出一声尖叫,我的书丢了!
乔志刚说,我可是给你了。
李辉几乎带出哭腔,我得找回来。
乔志刚劝,别急,我和灯笼陪你找。
三人原路返回,目光在黑乎乎的街道上碾压。李辉心里着了火一样,走的极快,乔志刚拽他,说没准赵疙瘩也跑出来了,别和他撞上。一路寻到赵疙瘩家门口,仍然没有。李辉不死心,非要再寻。牛皮灯笼抱怨,不就一本书吗?再转我就冻硬了。乔志刚答应再陪李辉走一遭,这次他找出家里的手电筒。电量不足,但那道光柱依然在暗夜中扒出长长的大口子,地面显露无遗。路上,赵疙瘩家院里都寻过,什么也没有。没有。
4
问:你是哪天晚上看见李辉的?
答:我好几个晚上都见到他,他看我,我也看他,就那么一眼,各走各的了,他和他爹一样,平时话不多,是个老实娃。
问:你每天晚上出去吗?
答:当然,我去听瞎子说书。瞎子说的不好,大伙照样爱听,那间破屋挤得满满的,他家的锅盖都让听书的坐烂了。
问:你觉得李辉有什么反常吗?
答:没有……噢,对了,有一天我撞见他两次。
问:记得日期吗?
答:我从来不记日期,没用哇,反正天黑睡觉,天亮睁眼。家里的事女人吩咐,外面的事队长安排,我不操这个心。
问:当时的情况还记得吧?
答:头次见是去听书的时候,二次已经听完书了,我是第一个从瞎子家出来的……嘿……我怕老婆,回得晚她不让我进家。我走得急,差点儿撞他身上。我以为他找他爹,现在想想肯定不是,他家村东,我在村西,他咋会跑村西找?
问:没说话吗?
答:没有,快半夜了,我怕进不了屋。
问:你认为他在干什么?
答:说不好,我不能随便扣帽子是不是?
5
那一夜,李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半睡半醒,他自己都搞不清了。整个人处于浑沌中。唯一清楚的是身体深处某个部位在疼,比疼还疼。李辉的手被镰刀划破过,右脚拇指盖被石头砸裂过,那种感觉是疼。现在不是。他恨不得撕裂自己,让疼痛掩盖住一切。干嘛要揣着书到乔志刚这儿借住?怎么就不想想这不是个看书的地儿?干嘛要随他俩去听房?这两个无耻的家伙睡得倒香,牛皮灯笼扯着呼噜,乔志刚咂吧着嘴,似乎在梦里约会。自己怎么就没责任呢?他咬住牙不去,他们莫非绑他不成?说到底是自己不对。这下完了,还不如把自己弄丢呢。
怎么向二琴交代?说弄丢了肯定不行,她会追问怎么弄丢的。说真话就彻底惨了,一个溜到别人窗户底听房的人,怎么配和她交往?不说真话就是欺骗二琴,一旦让她知道,他更没脸见她。就算二琴不追问,弄丢书她肯定不高兴。那是她借来的,李辉能读到的书都是她借来的。不只牵扯到二琴,还牵扯到另一方,二琴怎么交代?他和二琴结束,他看书的历史也就终止。反过来同样,他看不上书,也很难和二琴在一起。看不上书难过,没了二琴更难过。现在不行……等你看完。黑暗中二琴的声音是那样清晰。李辉抱住头,拼命挤压着,想挤扁,挤成一本书。
李辉在脑里一遍遍回放当时的经过,他从乔志刚手里抽出来,夹在腋下。揣上身就对了,可当时蹲着,揣不方便。路上没寻见,书极有可能掉在赵疙瘩家院里。赵疙瘩气冲冲追出来,没逮到人,但踢到了那本书,赵疙瘩不识几个大字,但书对他是稀罕物。在整个村庄,书都是稀罕物。
次日,李辉头晕脑胀,目光虚乱。二琴出工了,但李辉不敢和她对视,偶尔瞅一下,马上低下头。他慌得不行,尽管他清楚二琴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这么着可不行,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被二琴瞧破。一次经过二琴身边,李辉忍不住偏过头。他的目光被二琴咬住,咬得死死的,无法躲避。也仅仅那么几秒,她便松开。但他已读懂意思。她的暗语,或他和她的暗语。
收工后,李辉磨磨蹭蹭,和二琴走到最后。她有话问他,她的目光就是那么说的。李辉紧张得几乎虚脱。
不是并排,二琴在前,李辉在后,相距两三步远。他盯着她被头巾裹着的后脑,扭动的腰肢,细长的腿。
今天有事?她回头。
没……没呀……他稍结巴了一下。
熬夜了?
嗯。
别看太晚,眼睛都红了。
嗯。
好看不?
好……看。
说说?
现在不行……等看完。
二琴猛然回头,半恼半羞地吐出几个字:坏家伙。李辉方意识到他说的是二琴的话。她是渴望的,像他一样。李辉傻在那儿,不知怎么接才好。别把书吞了啊。二琴突然加快步子。似乎有些慌,似乎怕李辉看到她的眼神。那与李辉的慌可不一样,李辉一下子被锋利的东西刺中。
晚饭没吃几口,二姨说大后生咋吃那么点儿。李辉回说不饿,想给二姨一笑,终是没挤出来。祸起二姨,如果二姨昨天没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从某种方面说,又怪不着二姨,是他自己大意。怪她也没用,现在关键的是怎么把书找回来。
乔志刚和牛皮灯笼没去听房,整整一晚都在推断那本书究竟丢在什么地方。肯定让赵疙瘩捡回去了,乔志刚和牛皮灯笼得出一致结论,和李辉的猜测吻合。我找赵疙瘩要回来!李辉严肃地说。乔志刚揪李辉一下,你知道这什么后果?赵疙瘩那人你不清楚?李辉当然清楚,赵疙瘩脾气暴躁,谁惹了他,就不顾死活地闹,支书都怵他三分。乔志刚仿佛怕李辉不明白,冷气嗖嗖地说,你要书等于自首,我可是刚刚订婚,灯笼正张罗说亲,你想把我俩毁了?李辉说,我只说是自己一个人。乔志刚冷笑,你能哄住赵疙瘩?他绝对有办法让你说出来,你想想吧。李辉难以驳斥乔志刚。他明白那对自己也没好处。讨来讨不来是个未知数,传到二琴耳边是完全可能的,讨回讨不回,他和二琴都得结束。
那咋办?半晌,李辉才开口。牛皮灯笼说,不就一本破书吗?又不是多值钱的东西。李辉刺他一眼,那是我借的。乔志刚问借谁的,李辉说借谁的都得还。他不会说出他的秘密。乔志刚说赔书钱呗,李辉摇头。这是赔的问题吗?他丢的可不仅仅是书啊。乔志刚说那就买本新的,以旧换新,这总行吧?李辉问,哪里买得到?乔志刚摇头,我从来不看书,我怎么知道?办法是想出来的,你自己看着办。早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领你。牛皮灯笼附和,是啊,一个晚上白耗了。
李辉反复揉捏着乔志刚的主意,如果是寻常物件寻常人,是没有问题的,可丢的是书,不像油盐酱醋那么容易买,谁知什么时候能买到?还有,他不想让二琴知道,他把借她的书搞丢了。新的未必就比旧的好。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日光敲到脸上的时候,李辉终于拿定主意,找地方买一本。没别的路可走,到时候再对二琴解释。李辉和母亲要了几块钱,平时不敢张这么大口。母亲询问李辉几句,没再说啥,但李辉觉察到母亲神色的变化。打碎灯罩母亲都心疼得要命,何况几块钱。
从村里到公社要翻两座山,中间有一段沼泽地,当然现在覆盖着硬雪。很难寻见路,李辉是辨着方向走,由于走得急,几次走偏,不得不拐回来,到公社日头已经偏了。三个挨着的商店,一个副食品店,一个五金店,另一个是百货店。东西不少,但没有李辉要买的。百货店一角倒是摆了几本,全是小人书。李辉问售货员,哪里有卖的,那个长着黑痣的售货员没有正面回答李辉,而是问,你喜欢看书?李辉心事重重地点头,售货员又打量李辉一遍,还自己买?李辉嗯了一声。售货员说,今天不行了,明天你早点来,就能赶上去县里的车,县里大概也许可能有。李辉失望至极。那几块钱他怎么舍得坐车?返回的路上,李辉仍在想售货员奇怪的眼神和她模棱两可的话,愈加觉得那本书离他有天地般的遥远。当然,近的有一本,就在村里,在赵疙瘩家,在他和二琴心里。
乔志刚、牛皮灯笼劝李辉,早晚能买到的。李辉一脸郁闷地翻着牛皮灯笼不知从哪找来的半本发黄的书,前面数页没了,后面数页没了,似乎是介绍木工技术的。李辉丢在一边,牛皮灯笼嘟囔,干吗非得一样的?你要当卷烟纸,没啥区别。李辉突然打个激灵,那本书会不会被赵疙瘩卷了烟抽?对赵疙瘩只能派上那样的用场。当然,那样的用场对赵疙瘩也是享受,父亲从来没奢望用书纸卷烟。李辉的心被锯条拉了似的,一下,又一下……
李辉借故离开工地。二琴不时瞟过的眼神让他心乱,也是她的眼神让他做出那个决定:去赵疙瘩家探探虚实,看看那本书是否在,是否被赵疙瘩当了卷烟纸。
李辉只去过赵疙瘩家一次,还是两年前。走进那座院子,李辉的脚笨重了许多,仿佛绑了东西。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他逃得那样迅速,要是慢一点儿,也不会遗失这一切。赵疙瘩女人挺惊讶,她并不胖,但肚子大,像总是怀着身孕,说话仍带着咳。坐呀……咳。喝水不……咳。李辉一边说话,一边瞅着她家的窗台、炕面、柜台。没有他要找的。几次张嘴欲问,终是没敢,太冒险。李辉编了个理由,已经说完就不能再呆,平时来往甚少,老呆着算什么事呢?离开时,李辉有意放慢步子,睃视着堂屋。和别人家一样,堂屋是锅台水缸菜缸……目光突然凝滞。他看到了那本书,在一个瓦罐上躺着。菜缸之上的瓦罐。它被用来盖瓦罐。李辉说不出的惊喜,整个人被五彩霞光罩住。他猛然回头。他想和赵疙瘩女人先借了去。他就是这样的念头。两人面对面,近距离的。赵疙瘩女人突然后退一步,紧张地问,你要干啥?……咳。李辉说,我……赵疙瘩女人并不等他说完,你可是叫婶呢……咳。李辉知道她误会了,忙说,我不是……。赵疙瘩女人再次打断他,赶紧走,小心他打断你的腿……咳。李辉说,婶啊,我真的是……赵疙瘩女人操起扫帚,走不走?……咳。她又羞又怒,仿佛李辉要扒她衣服。
李辉狼狈逃离。
6
问:那几天他有什么反常吗?不要哭了,老实回答。
答:没有。
问:真的没有?你再想想。
答:没有。
问:据你二儿子说,有天晚上李辉说雪是甜的,你还拿了盆出去。
答:有过。
问:你怎么解释?他为什么说雪是甜的?
答:家里一年买一斤糖,只招待客人,他可能馋了。
问:那天还打了个灯罩?
答:是。他看书,想用灯,老二也用灯。是不小心碰的,谁肯打呢?
问:他还看书?这可真是……什么书?
答:我不知道,我只操心他穿衣吃饭。
7
李辉在树林里躲了一下午,黄昏方忐忑不安地溜回家。他吓坏了,那个疯女人。他并没做什么,她的样子……嗐,自己是不是真的干了什么?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就是没干什么,可她……被火烤了一样的脸,被冰水浸过的目光,那样奇怪地组在一起。还好,她没追出院子。李辉知道躲是不明智的,却无力把自己赶出林子。
没什么异样,李辉松口气。赵疙瘩没来家里闹,看样子她没告诉赵疙瘩。李辉竟生出几分感激。再去是不可能了,那么只好偷出来。唯一的办法。这个下午,李辉在惶悚中反复酌量。严格地说,这并不是偷,那是他丢的书,他不过变个招数拿回来。拿回,就不用躲着二琴,不用和她撒谎,不用再去别处买书——能否买上还未可知。李辉寻出两截钢锯条,各家的插销都是木头的,赵疙瘩家也不例外。
李辉怀着心事,目光飘忽不定。二姨眼尖,嘴巴也尖,呀,你要捅到鼻子了。李辉若有若无地笑笑,不接二姨的话。二姨却不放过他,是不是想媳妇了?二姨村里有个姑娘,人景不错。母亲说,性子好才行。二姨说,性子也不错,而且胯大,肯定能生孩子。李辉烦烦地说,我才不要呢。二姨哟了一声,自己搞上了?李辉放下筷子,揣上锯条离开家。什么样的姑娘能比上二琴?二姨真是没见识。哦,二琴。
李辉先去乔志刚那儿告知一声,尔后像借书那晚一样,在田野上游荡。夜空晴朗,寒星点缀在紫色的天幕,像一群栖息在窝里、仍睁着眼睛的鸟。那种躁躁的感觉又在血液里奔流,自然还有几分不安。李辉从未干过这种事,紧张是难免的。他再一次说服自己,他仅仅是把自己的东西取回来,并再一次在脑里演练那个过程。他只看了几页,必须抓紧补回来。“萧长春没了媳妇,三年还没续上。”李辉记住了开头,他还会记住很多。读从二琴那儿借来的书,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那本《草原铁骑》他不但能复述,还能大段背诵。那是和二琴借的第一本书,它悄无声息地点燃了李辉和二琴。李辉也挺感激赵疙瘩,他没把他的书卷了烟。赵疙瘩似乎就是等他拿回去。李辉对二琴撒谎,那是迫不得已他发誓以后不会有了。李辉的眼睛在暗夜中闪光,他是一只奔走在大地的鸟。现在不行……等你看完。李辉又听见二琴的声音,温柔,娇羞,滚烫。大地是什么?大地也是一本书,李辉在这本书里嗅见香气四溢的未来。属于他和二琴的未来。
约摸半夜时分,李辉返回村里。村庄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声狗吠,像冰挂碎裂在硬地上。到赵疙瘩家院门口,李辉几乎是爬进去的。在窗外听听,没有咳声。他慢慢挪到门口。他掏出锯条从门缝插进去,找准插销的位置。开始还有些抖,锯了几下,手稳多了。锯声不那么响了。背潮湿了,好像有虫子在爬。李辉并不急躁,一下,又一下……
终于锯断。
李辉长舒一口气,轻轻推开门。于是,整个人跌入黑暗中。
责任编辑汪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