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妯娌
2009-04-20马竹
马 竹
一
每到十月,有些外出打工的只要接到了家里的电话,不管远近,都会急匆匆回到豁湖秋收。对那些种田为主的农民来说,收割就是指望。豁湖有户人家姓纪,纪家大房的二儿子名叫旺林,是同辈当中唯一在家种田的。正好是国庆节长假,在外的纪家兄弟中要是有人回来了,旺林和他的媳妇桃子一起张罗着接请兄弟妯娌。今年二叔家的旺兴和艳艳远道从福建回家来,桃子和旺林商量要搞隆重一些后,还决定顺便也把堂叔家的旺祥哥和翠翠请了。于是纪家不分嫡亲叔伯,除了三妈是长辈,同辈们相聚在旺林桃子家,吃饭玩耍得很快活。尤其桃子,乐得笑呵呵的。
谁曾料到笑呵呵的相聚,会生出意外是非?
桃子最想请的人,一是二叔家的媳妇艳艳,二是远方同宗的嫂子翠翠。桃子一直都在用心这种和睦,想让妯娌间多些交流少些隔阂。二十多年前在桃子嫁到豁湖后,发现纪家老一辈兄弟妯娌之间矛盾太大,动不动闹得头破血流上吊喝药,于是就想,最起码我自己要做到和妯娌亲热。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桃子的想法也对,只要女人不多事,家屋就多了一些平安的因素。纪家长房三个儿子中,老大旺天和老三旺水分别在省城和县城工作,他们平常都很少回家,只是逢年过节回来相聚几天,桃子和大嫂子三弟媳她们,相处十分融洽。在二叔家的独苗儿子旺兴结婚后,桃子非常用心和周艳艳相处,对她好言好语,对她百般照顾。两年来谁都看在眼里,艳艳心里也清楚二嫂待她很好。
不过桃子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什么艳艳总是那样冷漠?
旺林是在娶了桃子以后慢慢习惯不跟她争辩的,他敦厚一些,并不是心里没事,而是犯不着跟一个要强的女人争吵。家里的事情,先开始都是父亲说了算。父亲去世以后,换成老大旺天决断。就是年龄最小的老三旺水,有时候回家来,看着不对劲的事情也要把旺林教训一番,更不提争强好胜的桃子了,旺林觉得她就是一个固执己见的女人。旺林说过:即便是亲兄弟有血缘关系,各人还有各人的算盘,你们妯娌间个个都是外姓,能相处融洽?桃子满脸都是斗志,说:事在人为啊,我们家三兄弟三妯娌,不是一直亲亲热热吗?旺林鼻孔里哼一声,说:那不是你桃子的功劳,那是大哥厉害!桃子盯着旺林说:在家种田,就我和艳艳是最亲的妯娌,我跟她处好,你觉得很难吗?
难与不难,旺林心想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
早饭后摆了一桌麻将,时间一晃就到了下午。男人们都是早饭后各忙各的事去,女人当中三妈、翠翠、桃子和艳艳四个人就留在桃子家打麻将。大概两点钟吧,三妈接到三叔的电话,他叫她赶紧骑车到汈西帮忙驮鱼。三妈不能迟疑,起身解释说:“这几天猪肉价钱贵,家家户户割谷请客都在买鱼吃,我们的鱼生意最近很不错。我不想拆散你们的摊子,要不你们三个斗地主吧,我顶多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三妈临走还特意对艳艳和翠翠说:“等我们都忙完收割,艳艳和翠翠在走以前,我接你们一餐。”桃子、艳艳和翠翠都起身,目送三妈离开。桃子说:“老辈当中,只有三妈跟我们玩得来。”
桃子起身时想过,就这样散场好不好?
翠翠不想就这样回家。“玩得不尽兴,”翠翠说:“我不喜欢斗地主。桃子,你去把腊香婶娘喊来凑个角吧?”艳艳一听当即眉头一皱。桃子注意到艳艳这个细节,桃子知道艳艳不喜欢她家隔壁的那个腊香婶娘,说:“斗几盘地主算了,三妈骑车快,要不了一个小时就回来了……”翠翠说:“腊香开钱爽快,哪个不喜欢跟她打牌?牌打得臭,钱开得快。”桃子点头附和说:“她两个姑娘都在外头挣钱,家里楼房盖了,又没儿子,不娶媳妇,都说腊香留着那些钱做什么哟?吃了喝了,花了算了。”翠翠说:“就是就是,我要有她那个条件,家里买台自动麻将机,天天喊人打,死在麻将桌上也划得来。”桃子其实注意到艳艳了,一直保持着沉默,有点坐立不安,想起身离开。但这是在二嫂家里,何况两个嫂子正在商量接下来怎么玩,艳艳只有听话的份。
桃子实在有一点疏忽,怎么就没有想到问问艳艳的想法?
腊香不管是什么场合,有叫必到,有请快到。开头几圈还在说笑,很快有了输赢后都闷声打牌,气氛紧张。桃子和艳艳不输不赢,只有翠翠硬像割荷包的,把腊香口袋里的钱都赢出来了。腊香婶娘是她们的长辈,可以听成她是说笑,也可以听成她是抱怨:“好啊你们三个骚婆娘,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割我的荷包啊?”艳艳眉头又是一皱,她感到是非来了。但是翠翠和桃子是不会在乎腊香的,尤其桃子,觉得自己很清楚腊香的性格,所以涌出笑脸看着腊香说:“婶娘噢,我接你来前说得清楚啊,我说,我们纪家三妯娌打牌,三差一,你婶娘愿不愿意凑个角?你说,打麻将靠火嘛,火气好的话门板挡不住啊。哟,你现在输了,就怪我们三妯娌联合搞你的鬼?”说完放声笑。腊香脸上有点尴尬。
翠翠比腊香小不了几岁,虽然晚一个辈分,但说话不分长幼,顶她:“婶娘你刚才骂人干什么?婆娘就婆娘,还骚婆娘,在豁湖你还能找出哪个有你骚的?”这话可以是玩笑,说也可以不是玩笑,因为腊香年轻的时候跟她男人的大哥有过一腿,这事众人皆知。人就是这样,一旦落下把柄,随时都会被人揭短。腊香此刻还没有心情跟翠翠打嘴仗,毕竟输了几百元钱,她还想扳本呢。可是就在这时,坐在翠翠上手的艳艳打出了一个三万,翠翠倒牌,和了一个万字清一色,还是硬的,没有癞子。腊香恼了,当即把麻将一推:“不打了!还说没搞假,明晓得翠翠在打万字清一色,艳艳还打个三万出来!金三银七撒,有了这个三万,就是不和万字清一色,别的牌照样好和!”说着起身,很生气的样子。艳艳觉得冤枉,赌气把自己面前的麻将牌全部推倒。桃子看了看,说:“婶娘你看清楚,艳艳满手牌里就这个孤三万,不挂不靠拿在手里有么用?”翠翠说:“婶娘今天不爽,我不该叫桃子喊你来!”
二
翠翠赢了七百元钱,起身时退给腊香一百元,说:“打牌总有输赢的,婶娘,你不说那种伤人的话。换了你,那个三万照打不误,何必呢?”腊香看着翠翠走远后,感觉自己确实话说过头了,说:“我说得好玩的。桃子,你晓得我的个性哈。艳艳你说实话看,是不是有意喂好牌翠翠吃?”艳艳不说话,眼里已经有了敌意。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隔壁婶娘,此刻被她有意这样冤枉,心里早就不爽了,所以不理她。桃子帮腔说:“婶娘你莫再冤枉我们家艳艳啊,还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你自己看啊,看她这个三万留着有么用?她这手牌,有将有门子的,留这个孤三万做种啊?”桃子开始拿话刺激腊香了:孤三万的孤,做种的种,都是在骂腊香断子绝孙。艳艳听到二嫂说话带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桃子不光看到艳艳的微笑,还看到腊香眼里的恨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几句话实在不该出口,赶紧起身给腊香端来一杯水,连说算了算了,改天婶娘你再把翠翠的钱统统赢回来。艳艳一直躲着隔壁这个婶娘的目光,心里越来越不安,所以装出很困的样子低着头。桃子也看出了艳艳不想继续坐这里,就说:“艳艳,要不你先回去睡个午觉?吃了晚饭我们再杀杀家麻雀。”艳艳就等这句话,起身时微笑了一下,算是给她们打了招呼,出门后快步回家去了。二叔家就在正对面,艳艳走路都在她们的视线中,她的长发在背后两边甩动,她的紧身牛仔裤把她丰满的臀部衬托得格外醒目,还有她的白色旅游鞋十分刺眼。腊香说:“你们家这个艳艳,绝对不是个一般的姑娘伢。”桃子立即阻止她的话:“婶娘你管她是几班的?一班也好,二班也好,不关你婶娘的事!”
这个腊香婶娘的男人是酒麻木,睁眼就想酒喝,严重酒精中毒。他们的两个女儿都在广东打工有很多年,确实是在源源不断往家里汇钱,因此楼房比哪家都盖得高大。腊香经济来源好,平时没事就想打牌,不打牌就闲得无聊。无聊哪有不生是非的呢?比如现在,桃子不请她走,她就要聊天说话。没话找话,说出来的话往往都不会是好话。腊香心里依然对翠翠刚才赢她的钱不舒服,就像攻击她其他方面,对桃子说:“我总说的,翠翠在城里什么事情都没做,日夜都在打牌赌博!”
桃子说:“旺祥哥和翠翠,说是在武汉一个餐馆打工,挣点辛苦钱。”腊香说:“在餐馆打工?桃子你莫装傻了哦。这豁湖哪个不晓得,翠翠在武汉是给人填二房,旺祥自己认了这事的。村里有人在武汉见过翠翠那个男人,说是姓张,是个大餐馆的有钱老板。”腊香这是在桃子家里说翠翠,作为妯娌,桃子当然要维护翠翠,所以赶紧说:“哎哟!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哟,打住打住,我才不想听到这些鬼话的……”桃子的话还没说完,她们在屋里都看到了艳艳。艳艳穿着一套睡衣从她家后门出来,是去井边打水。艳艳那身睡衣在灿烂阳光下几乎透明,“你看你看,”腊香手指远处的艳艳说:“那是穿的什么衣服哦,那里头的小裤子真是只有一根线线。”
桃子都没看到,未必腊香老眼昏花还能看这么远?
腊香看到过艳艳晒在门口的衣物,同时也记得一双女儿回家时都有这样的衣物,她甚至问过她的大女儿,大女儿告诉她这叫丁字裤。“你管她穿什么呢,”桃子笑道:“婶娘这大年纪,还对别个穿么衣服感兴趣,你真是无聊到极点了。”腊香说:“她跟别人穿得不一样,眼睛也是,我看艳艳那双眼睛,跟哪个女人都不一样的。”腊香确实在心里比较过,艳艳的眼神有时候跟她一双女儿很像。腊香现在又把话题转向艳艳,桃子就有些不高兴了。桃子当然不清楚,腊香对艳艳有兴趣,源自一种本能。这是一种不易发现的深沉欲望,腊香一方面是想证实自己的判断,一方面也想她找寻自己女儿的同类。她早就锁定了隔壁旺兴的媳妇,也就是这个名叫艳艳的年轻女人。
腊香和村子很多人,看不起旺兴。旺兴的弱点众所周知,独苗,受宠,身单力薄,脾气暴躁,多数时候显得愚蠢笨拙,农村这种被父母宠坏了独苗不少。腊香是这样攻击旺兴的,她说:“桃子你还莫说哟,你们家艳艳是个美人坯,嫁给旺兴,那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旺兴这个牛粪上……”“旺兴就算是一堆牛粪”,桃子说:“那也不用婶娘你骂他。那好,我来问婶娘你,你嫁茂才叔,也是一朵鲜花,你插在哪里了呢?哈哈哈,全村子哪个不晓得哦,腊香婶娘年轻的时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骚味!”腊香骂道:“桃子你个小死母狗!我日你旺林的鸡巴!”桃子不会服输的,说:“婶娘!你就是自己脱了裤子张开大胯,我家旺林也不会日你这个老逼!”农村妇女不管长幼这样笑骂,也是一种业余文化活动,很常见。所以腊香笑呵呵说:“那好,我叫旺林去日旺兴家的堂客艳艳!”桃子觉得这个玩笑过分,恼火了说:“婶娘你莫烂嘴!我们纪家的兄弟妯娌,都是规矩人!”
桃子是想刺激腊香说她年轻时候不规矩,哪晓得有些伤疤不能揭?
腊香说:“我开玩笑,你个小母狗莫咬人!唉!这人跟人比啊,还真气死人的。看看你们家三兄弟,个个都生儿子。你和旺林,一个儿子一个姑娘,多好!你儿子当兵,现在考上了警察,将来就是公务员啊,吃皇粮哦。你们全家就一个渺渺,都把她当宝贝。唉,我们家那两个,命苦,初中都没读完,被我逼出去……”腊香眼眶一红,好像动情了。桃子有点想念在县城高中读书的女儿渺渺。前年渺渺初中毕业可以去中专,旺林曾经像多数农民那样想让渺渺出去打工,桃子反对:“为什么一定要指望她回报呢?为什么一定要逼儿女们还养育债呢?渺渺自己想读书,那就让她一直读下去,读完了大学,以后她自己过日子的,那有什么不好?”桃子有句话一下子就说服旺林:“现在农村姑娘到大城市打工,孩子还没有懂事呢,文化程度又低,我们不去作践自己不行啊?”
桃子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桃子起身拿起墙角的扫帚。在农村,这个动作就是赶客走,扫地出门么。一般客人也就立即起身,知趣告辞。腊香说:“桃子你赶我也不走!有句话我今天老早就想跟你说,你听不听?”桃子说:“婶娘有屁就快点放!”平时这样嬉笑说话惯了,也都不往心里去。桃子既然拿了扫帚,就开始清扫堂屋。腊香压低声音说:“桃子,我只说给你听哈!昨天半夜,我起来解小手,你猜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旺兴和艳艳吵架!旺兴骂艳艳是婊子,骂了她好多声婊子,艳艳没还嘴,只是哭,哭得很凄惨。好,我接着听到你二叔二妈起来了,你二妈也骂艳艳是婊子。他们家里出什么事情了?你今天没看到,艳艳眼睛还在肿着?”桃子点头说我是问过艳艳,她只说没睡好。腊香说:“哭到快天亮,遭孽哦!”
三
腊香见桃子听得入神,更加神情诡秘,咬着桃子耳朵说:“桃子,我听人说,艳艳以前真的当过发廊妹,看看艳艳那个样子啊,一点都不像个农村姑娘!”桃子这才意识到腊香的不怀好意,脸色一变,说:“婶娘,不要乱说。回去吧,我晓得你再说下去,绝对不会有好事的。”腊香再坐下去就是真不要脸了,走到门口时说:“我跟你叙一下家常,你赶我走,也是太不给面子了!以后你再三差一的话,莫喊我来!喊我也不会来了!”桃子说:“放心,我肯定不喊你。”桃子忍住笑,腊香忍不住笑,扑哧一声笑出来。
桃子目送腊香离开,不曾想接着看到翠翠匆匆走来。
翠翠是刚才走的时候把手机忘在桃子家了,“充好电了,”翠翠说:“破手机!一块电池最多用一天。”翠翠开机后,清脆的铃声连续响了很多次。桃子知道那是短信提示音。翠翠站在房门口翻看那些短信的时候,边看边笑,还忍不住喃喃自语:“死鬼哟,一天到晚都是些黄色短信。”桃子知道她说的是下流短信,旺林的手机上也有人发来这种短信,虽说都很下流,却也非常搞笑。桃子附和着笑,猜到翠翠说的死鬼,大概就是她在武汉另外的那个男人,一个被旺祥哥默认了的有钱男人。
翠翠拿了手机正要离开,桃子为什么要多话叫她坐一下再走?
桃子说:“嫂子回家又没事,坐一下啊?”翠翠也就转身坐下。桃子今天也是出鬼,居然主动向翠翠打听,问:“别个都在背后议论嫂子,那个人,他……”翠翠说:“桃子,我们妯娌这么多,我还就相信你一个人。你待嫂子这样好,嫂子应该跟你说实话。唉——!说来话长哦!你也晓得的,德德和滔滔那年一起初中,我和你旺祥哥的经济压力就大了。我们的田比你们都还少一半,怎么供得起两个儿子上学?我就跟旺祥商量,一起出去打工,家里这几亩农田呢,栽秧割谷的时候回来忙几天就够了。哪晓得,天意让我们遇见了张总。”翠翠说的这些事情,桃子有些是清楚的。翠翠接着说:“我说是天意,是一到武汉,我们就闯进一个很大的餐馆,我胆子大,直接找到他们的张老板,正好餐馆在招人。我记得张总第一次见我那个眼神……唉,说是天意,其实是命。再说,确实你旺祥哥早就不行了,我们没有出去之前,都有两年没做那事了……我和张总偷偷摸摸过了几个月,他就把旺祥支走,支到另外一个连锁餐馆打杂……旺祥再老实也不会不晓得,后来张总就跟旺祥明说,除了我们两个人的工资照给,另外每个月还多付给我们一千五百块钱,他的意思是,他随时想要……我就得随时陪他……”
翠翠可以声泪俱下的哭诉,桃子为什么也要泪如雨注?
翠翠擦一把眼泪,继续道:“女人嘛,嫁人要收定亲钱,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卖了个好价钱,我就是这样想,命苦嘛,为了两个孩子,我就是卖身了又怎样!反正后来我完全是习惯了,有钱就行了,我自己想快活的时候也得到了。这两年我和你哥的工资都涨了,那个一千五百块,张总雷打不动每个月还照给。张总这人真是不错,他老婆瘫在家里,一直都是请人照料,他从来没说跟她老婆离婚。按说他这么有钱,再找个年轻的多好,他说他肯定不扯任何理由把他的结发妻子甩掉。张总还花了不少钱给你旺祥哥治病,可治不好,他那个病难得治好,不行就算了……我和旺祥……把德德和滔滔养育成人……不容易啊!去年夏天,德德和滔滔同时大学毕业,也是张总到处托人,才帮他们找到工作的。桃子……你嫂子我今生缺了德,就是死了去见阎王,我想阎王不会放过我……”
接下来翠翠打住诉说,怎么会忽然提到艳艳的呢?翠翠低声说:“人家怎么说我们纪家的媳妇,那是人家的嘴巴我们管不住,可我们自己千万不能乱说。艳艳嫁给旺兴之前,我觉得,她肯定在外面做过小姐。你看她的眼神,看她的穿戴,还有她的化妆,是那种风月场女人才有的样子。虽说我年纪大她一截,我这个半老女人还晓得怎样讨男人喜欢,怎样穿衣服撩人,怎样用眼神勾人,本来女人天生就会,在风月场上经过了,更加不得了。你看看艳艳每次转身看人的样子,眼神那么放荡,没做过小姐不会那样水汪汪。别的我不管,她肯定对旺兴看不上,对旺兴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看不上,不然她不会总是不说话,闷头在想什么心思呢?这样机灵的人,只要回来就低头想事,想什么事情?你跟她亲一些,桃子,我看你要问问艳艳,你说呢?”桃子顿时想起刚才腊香婶娘的话,昨晚旺兴和艳艳吵过架。
桃子点点头。她就没有细想,翠翠跟她说这些无聊话干什么?
四
翠翠离开后,桃子动身去西边厢房打扫清理,那是每年秋收后的临时仓库。
房间里重物不少,但是桃子力气大,一会儿就清理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外面有人喊了声桃子,又是那个腊香婶娘!腊香直接冲进桃子家,桃子来到堂屋为:“火急火燎的,什么事情婶娘你说唦?”腊香说:“我跑来跟你说一声,信不信你自己去看。你们家旺兴和艳艳又在吵架,你二叔和二妈都不在家,光他们两个万一吵出麻烦来,那就不好了。我不来跟你说一声是我不对,你去不去劝架是你的事。”桃子一惊:“这两个鬼!怎么每次一回到家里就不停吵架呢?在外面他们是怎样在过呢?”桃子赶紧拿掉了头上遮灰的毛巾,慌慌忙忙奔向前头二叔的家。
桃子急忙忙去二叔家劝架,怎么可能回头看到腊香脸上的阴笑?
果然是硝烟弥漫!桃子刚进屋,听到旺兴还在吼叫:“你今天不把手机给老子看,老子绝不放过你!”桃子直逼旺兴跟前说:“你个短阳寿的,是哪根神经有问题了?才回来一天,就跟艳艳连吵两架,你么样不舒服啊?都三十岁的人了,动不动像个小伢,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呢?非吵架不可的?吵架能解决问题吗?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做!你怎么样不放过她?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不放过她?啊?像你这样动不动抖狠,你算什么男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这样吵吵闹闹的,不怕外人看笑话啊你们?艳艳!艳艳!”桃子跑到他们的卧室拉艳艳的胳膊:“走,到我们屋里去!”
桃子身为嫂子可以这样劝架,但她出言这样凶狠外人会怎么传话?
桃子骂旺兴是嫂子的权利,是这个家族的秩序当中准许的,就像平时旺天的妻子陆凌回到豁湖,经常把旺林或者旺水骂得狗血淋头一样,大的有权利教训小的。哪知道艳艳此刻坚决不肯去桃子的家,在卧室用枕头把自己严实遮盖起来,闷声哭泣,十分悲切。桃子听到了艳艳的哭声里尽是委屈,既然怎么也拉她不动,只好松手,返回堂屋后,再次逼问旺兴:“到底什么事情?你们怎么不好生说呢?”旺兴自己也觉得委屈,说:“我真没说她什么!我一没骂她二没打她,她哭这样凶,我看她就是心虚,晓得她跟哪个在鬼搞!”桃子说:“你不要胡说八道!”
桃子此刻有点偏向旺兴了,是啊,艳艳怎么不把手机给旺兴看呢?
旺兴走到房门口喊叫:“不敢把手机给老子看,就是有鬼!”艳艳不理睬他们,仍然埋在枕头里面伤心欲绝。桃子觉得有点进退两难,旺兴要看艳艳的手机,艳艳不想给他看,那么手机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不让看呢,或者是艳艳讨厌旺兴看她的手机?桃子不好决断,只好回头劝旺兴:“你这个活祖宗也是的,艳艳是你的女人,你不是盯在她身边吗?未必她还会当着你的面跟哪个男人鬼搞?我看你们都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扯些冤枉皮!艳艳!”桃子大步迈进卧室,强行拉起艳艳:“跟我走,先去我屋里消消气。”艳艳依然犟着不起来,桃子忍不住发脾气了:“你到底听不听嫂子的?我就不管,就让你们一对哈巴吵!夫妻吵架,锅碗瓢盆碰得响,总有一方先让一步,你走不走?你不走就不要认我这个嫂子了!”
两年来桃子第一次当着艳艳发脾气,艳艳怎么会不听呢?
桃子强拉艳艳出门时,旺兴手指艳艳的后脑勺说:“老子今天非要搞清楚,你到底在跟哪个王八日的鬼搞!我不管你去哪里,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我绝不放过你个婊子!”桃子听到旺兴当面骂出这样难听的话,马上松开艳艳的手,转身举起巴掌朝旺兴奔去,旺兴吓得赶紧后退了好几步。桃子说:“我铲死你这个短命鬼!这才做几天的大人,敢在嫂子面前这样骂艳艳?她是不是你的女人啊!再这样骂她,我几嘴巴铲死你!”
在旺兴小的时候桃子确实可以打他骂他,现在还这样对他能不恼火吗?
旺兴没有跟着她们,但盯着她们的背影怨恨桃子:“真是好管闲事!”被桃子拉到家里坐下后,艳艳虽然不再哭,但眼睛更加红肿,神色难看,好像连死的心都有了。她受到委屈的样子让桃子有些心疼,问她:“手机里究竟有什么,你怎么不给旺兴看呢?”艳艳不想解释什么,把手机短信翻了出来,递给桃子看。桃子读书不多,但认得一些字,原来就是一则天气预报短信,说:“天气预报啊,那你给旺兴看呀!旺兴本来就是个小心眼,你越不给他看他越乱七八糟想。”桃子突然想起旺兴一直不肯学用手机,嗔怪说:“旺兴也是懒,心懒。他的书,比你二哥还多读几年,旺林现在都会用手机发短信了,旺兴还不会用手机,这不是懒是什么?真是从小就被二叔二妈宠坏了,长这么大了,一直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不过旺兴的心眼不坏,只是有点狭小。艳艳,你还要多担待他一些。纪家一屋老少,都偏袒他一个,这是没法子的事。”
桃子的言语里,哪有半个字是在安慰受伤的艳艳呢?
艳艳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手机的音乐听,播放的是一首歌曲。桃子熟悉这个歌曲,但是快听完了才想起来,是很早以前电视上播过的电视剧《红楼梦》。“……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桃子心想:咦?艳艳手机里面会有这样的歌曲呢?这歌不是唱的红颜薄命吗?她打开手机,让桃子听这个是什么意思?桃子想不到很远的事情,但能看出艳艳心情的郁闷,说:“你们啦,既然每次回来都要吵架,往后少回来就是了。夫妻总有几年磨合的,年纪再大些,可能就好些了。”
五
突然,屋外响起旺兴的吼叫:“艳艳!出来!”旺兴的声音都嘶哑了,可见气急。桃子走到窗前:“你怎么硬像个二百五啊?不晓得进屋来说话啊?未必这是别人屋里?”旺兴不理睬桃子了:“周艳艳!你清走你的东西,滚!我不要你这个婊子了!”桃子实在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你今天绝对吃错了药!”气汹汹冲出门去,桃子拉了旺兴的胳膊往屋里拽。旺兴不肯进屋,桃子就伸脚踢他的屁股:“我看你今天想死吧你!进屋去!你不怕人看笑话,我还丢不起这个脸呢!”早就有邻居发现纪家吵架跑来看热闹,尤其那个腊香婶娘,几乎是飞跑过来的。“她不要脸我还怕什么?就让别人看这个婊子,”旺兴使蛮力挣扎不进屋:“把个婊子留在纪家,本来就是个笑话!叫这个婊子滚!滚——!”
桃子奇怪怎么今天旺兴口口声声骂艳艳是婊子?
桃子嫁来纪家的时候,旺兴还只有几岁,所以桃子既是看着旺兴长大,也是帮着二叔二妈带着旺兴成人。桃子可以像个大姐那样对旺兴,也可以像姆妈一样调教惩罚他。旺兴自小就对这个二嫂桃子敬畏三分敬爱七分。他平时显得愚笨,像今天这样倔强疯闹很少见。桃子其实为自己劝不住旺兴而恼火,也就扬手用力铲了旺兴一个嘴巴,说:“你今天既然嘴巴犯贱,我就铲你的嘴巴!艳艳有什么得罪你的?她手机里的短信是天气预报!怎么?你连个天气预报都不放心?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前面说过,真要动手打了旺兴,旺兴的面子怎么过得去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桃子不管也是可以的,偏偏桃子向来抱定和艳艳是妯娌,对妯娌可以相处和睦深信不疑,所以敢对旺兴又打又骂。这也就把气头上的旺兴惹得非常恼火了?旺兴终于开始反击,说:“桃子!你凭什么打我?我姆妈都不打我,你敢动手铲我嘴?我们家的事不要你管!你这个好管闲事的婆娘,也不怕操多了心拉夜屎!”这是旺兴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公开叫喊桃子的名字,也是旺兴第一次眼露凶光出言伤她。桃子愣了一下,但随即不在乎旺兴的反击,继续教训道:“我今天还偏要管呢!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艳艳哪一点对你不好?嫁给你这样不讲道理的混蛋,她才是倒了八辈子霉!滚!你给我滚远些!不要你站在我屋门口!看着你一脸蠢相我就头晕!”
桃子在用力推搡旺兴的时候,使得烦躁中的旺兴更加疯狂。旺兴咆哮着往房里冲,好像要把那个一声不吭的漂亮女人现在就去宰掉。旺兴力气突然很大,他绝非故意,把阻拦他桃子推倒在门前,撞倒在门槛上。桃子的额头鲜血直流,旺兴惊呆了,毕竟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对二嫂动手。艳艳慌忙从房里跑出来,搀扶起桃子,查看她的伤。艳艳也是受到惊吓,浑身上下都在发抖。桃子虽然受伤,但的确留意到艳艳的颤抖。旺兴惊慌失措,原想进屋拿条毛巾来给嫂子擦血的,不料把屋里的麻将桌子碰翻。飞散一地的麻将牌,就像一只只眼睛在地上蹦蹦跳跳,仿佛发出了一片笑声。
旺林从田间回来正好听到麻将散落声,以为是旺兴发脾气把麻将桌掀了,再发现艳艳正在给桃子擦血。旺林扒开艳艳,看看桃子的额头,觉得不要紧,转身对旺兴说:“你们吵架怎么吵到我屋里来呢?旺兴,厨房那边有辆自行车,你快点,去把卫平接来!”卫平是豁湖的村医,与旺林关系很好。旺兴在二哥旺林回来时基本缓过神来,赶紧骑车去接医生。旺林问桃子,你们在吵什么?桃子就把刚才的事说了。旺林看一眼艳艳,没有说话。当初二姑姑为旺兴说媒,纪家都说好,没人反对过,只有旺林跟二姑姑耳语了一句:姑姑,我看艳艳不行。二姑姑问:怎么不行?你凭什么说不行?旺林也就从此闭嘴。但旺林有感觉,这个感觉使旺林不怎么喜欢艳艳。
旺林起身,去房里找出一张创口贴,撕开给桃子贴上。村医卫平住得不远,旺兴很快就打了转,站在门口说:“二哥!卫平不在家,他们家里说是去县城了。”旺林哦一声,叫旺兴进屋,盯着旺兴的眼睛,慢吞吞对旺兴说:“你不是小伢了,晓得不?你要吵架,在外头吵完了再回。你说她跟别人鬼搞,不放心她的手机,那我问你,你怎么不学会用手机?发小伢脾气,三十多的人啊,丢人现眼,外人笑话。”旺兴想辩解,旺林摆手不让他说:“你晓不晓得哟,你们家明天割谷,稻田东头的那条小路,前些时修大路被人挖断了的,今天不把小路填出来,明天割谷机就过不去。我回来,是喊你去帮忙的,早晓得你闲在家里无聊,我吃完饭就该带你去。刚才我跟二叔一起填路,我肚子饿了,是想回来吃碗饭再去的。没想到你闲在家里吵架!你赶快先去帮忙,不要站在这里献丑了。”旺兴这时还能说什么呢,只好低头去了。知道旺林是肚子饿了回来吃饭,桃子就赶紧去厨屋给旺林热饭去。现在堂屋里只剩下旺林和艳艳。旺林看一眼艳艳,还是不说话,掏出一支烟点上,艳艳嘴巴一张,好像有话想跟二哥说,但终究只是喊了一声:“二哥!”旺林听出艳艳这声叫喊是有话要说,但他动脚去了厨屋。旺林不想听艳艳说什么。这一点,旺林有点像旺天,一个女人家,好好做女人,一天到晚惹得男人生气发火,那就是添乱。添乱的女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说,吵架确实是双方责任,但是你一个做婆娘的,要想想这是在农村,不是在城里。加上旺林对于是非向来没有兴趣,所以不理睬艳艳,直接走进厨屋。旺林端起桃子递来的饭菜,大口大口吃,好像再晚一点就会饿死。
艳艳离开桃子家,急冲冲地回去。她穿过桃子家门前的池杉林时,桃子喊过她一声,艳艳脚步没停但匆忙回头冲桃子笑了一下。后来想,那是嫣然的一笑,也是凄惨的一笑。旺林在门前大口大口嚼着饭菜,说:“桃子,你能不能忙一点正经事情呢?骑个车去桥头,问一问秋来,明天割谷机必须安排给我们的。”桃子说:“啊,那我现在就去。”旺林说:“顺便跟姆妈讲,明天早点来帮忙烧火。”桃子说:“晓得。”旺林又说:“看看桥头那边的老陈医生在不在,在的话你还是打一针破伤风。”桃子也答应了。平时桃子很少听旺林的安排,相反总是桃子安排旺林做这做那。今天奇怪,旺林话音未落,桃子就骑车飞快出门。父亲去世后,旺林母亲不肯搬到旺林家一起住,说是习惯了住桥头,其实是姆妈担心婆媳关系处不好。桃子先去了秋来家问割谷机的事情,秋来老婆说:“放心哦桃子,秋来就是放下别人家的田不割,你们纪家的稻田说到就到的。”桃子没有久留,跟秋来老婆告辞后,再去姆妈那里说明天帮忙做饭的事。她倒是忘记了自己额头的伤。
六
在一个水果摊买了两斤香蕉,桃子还没到姆妈门口呢,一眼看到了腊香婶娘!腊香瞥见桃子来了,赶紧闭嘴,抬手抹了一下嘴角的唾沫。桃子从姆妈的眼神里看出,腊香已经把今天的事情统统过话给姆妈听了。真是个多嘴婆娘!桃子在心里恨恨地骂腊香。“哎呀该做晚饭了啊,”腊香起身说:“我回去了呀!你们婆媳说话吧。”桃子揶揄出门的腊香:“我们婆媳说话,还要你婶娘安排?”腊香走得很快,样子就像偷了东西怕喊回来被抓。姆妈冷言冷语对桃子说:“我说过不止一回了,翠翠不是个好东西!你讲那些亲热做什么?昨天旺兴跟艳艳从我门口经过,像个路人,艳艳还晓得喊我一声大妈,旺兴像个二百五,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个!三十岁的人了,不是他不懂事,他就是比别人蠢。你当是独苗被宠坏了啊,是天生就那蠢!你跟一个蠢人讲亲热,有个屁用。明天割谷,今天你请客闹成这样,不晓得接下来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几十年了,你看到我跟你二妈三妈懒得多说话。是妯娌不假,妯娌又能怎样?各人有各人的家,各人有各人的儿女,都把自己顾好了,这个家就都好了。你只跟凌凌和姗姗处好就行,哪个要你管艳艳?又不动脑筋,你不光艳艳,你还想跟那个翠翠婆娘处好啊?不做正经事!”
桃子习惯了姆妈的唠叨,心里继续坚持认为,我的想法不会错到哪里去!
“姆妈明天要起早些,”桃子换个话题:“我把菜都弄好,早些开始做。”姆妈说:“我晓得的,天黑了我熬两锅汤,一锅鸡汤一锅排骨汤,明早我带去。”桃子说我把熬汤的钱给姆妈,姆妈说不要:“我的钱,都是你们几个儿子儿媳给的,花在你们身上是该的。”桃子不敢多站也不想久留,说声回去。姆妈说:“你要把我刚才的话听进去,莫再多事。安安心心过你们自己的日子,管那些闲事打鬼!”桃子说嗯。桃子不想也不敢跟婆婆争辩,不然下次大嫂陆凌回来,婆婆就会统统叙给陆凌听,陆凌就会把桃子叫住,劈头盖脑一通教训,发火的时候还会骂很难听的话。
桃子心里还是佩服大嫂的,没有佩服的人那就很糟糕了。
骑车回家的路上,桃子心情郁闷。仔细想想,姆妈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比如她说各人把各人顾好,这个家就都好了。如果不是老大在省城,如果不是老三在县城,如果他们三兄弟都窝在豁湖种田,会这样亲亲热热的吗?旺林和桃子守家种田,这些年里老大和老三方方面面给予的关心帮助真是不少,这也是和睦相处的保障。大嫂之所以地位最高,是因为旺林和旺天任何事情都由大哥大嫂出面关心帮助。不过在家里这块,旺林和桃子,不是也给二叔三叔家很多很多的帮助?桃子只是想跟艳艳和翠翠处好,她丝毫没有想生是非的念头,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桃子骑车快到家时,陡然感到二叔家里可能要出事了!
太阳在西沉,门前的池杉林里突然栖息着一些黑鸟。在厨房里刚准备炒菜,桃子突然听到了二妈大动肝火时才有的尖声叫骂:“桃子!桃子!我日你的先人!”桃子闻声出来,弄不清出了什么事呢,二妈已经气汹汹逼过来要打桃子的耳光,桃子赶紧退后一步。二妈继续叫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丑婆娘!你有娘养没娘教,不死你活着害人!”二妈从不这样叫骂桃子的,所以引来很多村人看热闹。桃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叫骂吓懵了,是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发怔傻站着。二妈继续骂:“你长得这样丑,想当婊子还不够格呢!你家渺渺的条子好,年纪轻,是个小嫩逼啊,你快叫她去大城市当婊子,跟你赚蛮多钱回来盖楼房!你这个丑婆娘!臭婆娘!我又没得罪你,怎么总想要拆散旺兴和艳艳?你拆散他们对你有么好处?你心肠怎么这样恶呢啊你个臭母狗!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二妈低头向桃子冲来,桃子躲闪不及被撞倒在地。
七
桃子迅速从地上起来,二妈拿起一根木棍追来。桃子实在不明白究竟为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桃子大声吼道:“二妈!二妈!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二妈疯了,一边咆哮,一边挥舞着木棍追赶桃子:“你还有脸喊老子二妈!”桃子往屋前的池杉林飞跑,二妈挥舞木棍追赶。桃子猛然回头站定,伸手夺过二妈手里的木棍,还想张嘴问话,二妈上前一步铲了桃子一个无比响亮的耳光,以至前后房子都有回音。二妈痛骂桃子道:“你这个丑八怪!你不得好死的!”桃子因为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惹得二妈如此大动肝火,站在树下还嘴不是还手也不是,犹疑之间又被二妈一把推倒在地上。二妈真的像是发疯了,她骑到桃子身上后,双手雨点般击打着桃子的脸,下手既狠又准。由于桃子当时还没想到要还手和反抗,眼睛立即被打红肿起来,嘴角鲜血直流,尤其额头被二妈打得皮肉都烂了。
被激怒的桃子,实在不该这时候把二妈用力推翻倒地。
桃子更不应该反过来骑在二妈的身上!桃子此刻和二妈一样失去理智。桃子本能地开始以牙还牙,双手击打二妈的脸同时还骂二妈:“你这个老母狗!贱婆娘!”二妈哪里是桃子的对手啊,二妈只能伸手去撕扯桃子的头发,桃子则用更大的力气也去撕扯二妈的头发,嘴里还在继续恶毒谩骂二妈:“老母狗!贱婆娘!小心眼!”邻居当中有人大声叫喊:“桃子不要犯上啊!你赶快住手啊!”桃子还真被这个声音提醒了,正要松手,却被二妈紧拽头发抽不开身。桃子忍住疼痛离开二妈,又被拽着头发差点倒下,慌乱中,桃子怎么就突然出脚踢了二妈一下!踢到了二妈的腰!二妈的腰一向不好,被桃子这一脚踢得晕厥过去。二妈松手之后脸色惨白,简直就像死了一样。
现在来说这个腊香,她飞快跑到纪家稻田去通风报信,对还是不对呢?
二叔、旺林和旺兴赶回来的时候,桃子正在给二妈掐人中。三个男人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尤其二叔感到惊诧,他看了看情况,然后跑到旺林家的厨房舀了一瓢冷水,泼向二妈的头。二妈被冷水惊醒。二叔吼道:“这是怎么搞的!这是在搞么鬼!”二叔想把二妈抱起来,但二妈这几年发福厉害,二叔抱不动。叫旺兴来抱,旺兴也因为力气小根本不敢上前。只有旺林上前一步抱起二妈,把二妈送回家去。直到此刻,除了二妈一个人,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腊香婶娘。被二妈无端打骂一番的桃子,跌坐在门前的地上,高声喊冤:“我做错了什么啊!老天爷啊!我几十岁的人了啊,还被我自己的二妈不当数啊……”旺林把二妈送回后,急冲冲打转,回到屋门口,一把将桃子抱起来,抱进屋里,用脚关上大门。
究竟腊香抱着什么想法,她为什么对艳艳这么有兴趣?
腊香知道桃子不会相信她,她也知道人家都在背后说她是个多嘴婆。腊香是第一个知道艳艳要走的人,因为她无意中听到艳艳在家里打电话,听艳艳说马上动身。桃子在桥头遇见腊香的时候,腊香还来不及告诉旺林的姆妈。她犹豫过是不是该告诉桃子,但桃子当时的表情和言语,使得腊香放弃了告密的打算。万一她当面骂我好管闲事,也还是脸上挂不住。腊香是在下午看见艳艳离开的,她没有走大路,没有到桥头去坐长途车,而是穿过旺兴家门前的林子,再绕过那片稻田去往北河大堤,明显是过轮渡再从汈西那边坐车走。腊香想,艳艳从这条路离开豁湖,不是我看到的话,只怕连鬼都不晓得她走了。
腊香如果当时告诉了旺林的姆妈,纪家来得及阻止艳艳的离去吗?
腊香还是忍不住,她决定告诉给旺兴的姆妈,也就是把纪家媳妇跑走的消息,直接告诉给婆婆。当时旺兴的姆妈带着他们不到一岁的女儿在村东头看人玩牌。腊香把她喊出来,只说今天桃子请客是好心,哪晓得气走了艳艳呢?看看腊香这话传得有多糟糕!回家后发现儿媳清了衣服行李跑了,气头上的二妈当然首先向桃子发难。现在,架吵过了,旺兴也发现艳艳不见了。所以,当旺林在家用清水给桃子洗脸时,大门被踢开,旺兴进来说:“这下好了!我姆妈的腰断了,艳艳也跑了!”
艳艳跑了?桃子和旺林目瞪口呆。
桃子问:“你么样晓得她跑了呢?”旺兴泪流满面:“她清走了她的衣服,把行李箱拿走了,确实跑了!”桃子正想说你口口声声叫她滚蛋,她真滚蛋了你又这样嚎哭。旺林和桃子都还在发怔,听到二叔叫喊:“旺兴——!旺兴——!”旺兴赶紧擦泪。旺林说:“走!先给二妈看病!”尽管桃子自己不成人样,浑身血渍,但还是跟着去了二叔家。二叔和旺林、旺兴一起,正在把二妈往拖拉机上装。二妈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身子在剧烈抖动。二叔扭身对桃子说:“看你们把事情闹得有多大!”桃子深感冤枉,对自己刚才还手非常后悔:“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二叔咆哮道:“媳妇打婆婆!滚!你滚开!”
桃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错误!
回屋后桃子放声痛哭,心都碎了。她从来没有半点坏心肠,她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好女人,做个好媳妇,做个好妯娌,做个好母亲。二十多年来她很少被人欺侮,很少说话做事被人笑话。偏偏今天出事了,就因为艳艳!她对艳艳一直都很好,自从艳艳嫁给旺兴,身为本家嫂子,桃子总在竭力维护旺兴和艳艳的关系,把艳艳当最亲热的妯娌,目的是想让她感到嫁给纪家只有和睦没有争吵,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外人小看。桃子在努力给艳艳一个感觉,旺兴虽然是一个独苗,性格有些古怪,但是纪家兄弟还有很多,妯娌之间都能相处和气。事实上,艳艳不就是因为有桃子这个嫂子的喜欢和爱护,因此对任何外人的背地议论都不去在乎?尤其对旺兴姆妈的百般挑剔统统都能容忍?哪次受了婆婆的气,艳艳不是向二嫂桃子尽情倾诉?
桃子恸哭的时候,翠翠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
“这是怎么了?”翠翠进屋来了,说:“看看你哟,吓死人的样子了!”翠翠把桃子从地上抱起来,抱到房里放到床上,拿来一条毛巾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安慰道:“莫哭莫哭,哭坏了身体不好。”桃子哪里还止得住哭?反倒是嚎啕大哭起来:“嫂子啊,我没做错事情啊……我的好嫂子哦,我桃子没有半点的坏心肠啊……”翠翠劝她:“我晓得,都晓得桃子你心肠好,我当然晓得的,我最清楚你的。听话吧桃子,来来来,不哭了,不说别人都在看我们纪家的笑话,你哭坏了身子是你桃子自己的呀!听话听话,啊?到我家楼上去歇歇好不好,我们妯娌之间说说话。来啊,听话啊,我家楼上说话方便呢,不要哭了哈。”翠翠扶着桃子坐起来。
翠翠把桃子带进自家楼房时,她们看到旺祥在楼房后院磨镰刀。
每次回家,陆凌总要抓住谁的细节不足给一顿训斥。
三叔和三妈没等到陆凌去拜访,直接来到旺林家。陆凌说:“三叔,您就自己拿一条烟两瓶酒吧,我先去二妈家。哦,对了,三妈帮忙做饭吧,旺林你现在就去代我去接他们村干部!我负责把二叔和二妈一定接来,大家一起吃个饭!”陆凌风风火火的样子,桃子是佩服欣赏的。桃子没有胆子不听大嫂的话,只好慢吞吞跟着陆凌,走进二叔的家。当时二叔正在给二妈贴膏药,看见陆凌,慌忙出来打招呼:“是凌凌回来了啊?我是听到车子回来的声音了呢。”这二十多年里,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平常,陆凌和旺天只要回家,对二叔二妈礼物厚重,叫喊亲热。尤其九八年发大洪水,豁湖一带颗粒无收,旺天通过陆凌的手悄悄塞给二叔二妈五千元钱。所以,二叔二妈向来就喜欢和尊重旺天和陆凌,此刻陆凌来了,二妈也强迫自己翻身下床。
看在陆凌的面子上,二妈没有对桃子叫喊。
“二妈,对不起啊!”陆凌不等二妈开口,自己先道歉,然后盯着桃子的眼睛。桃子听到嫂子这样说话,也就立即红了眼睛,忍不住哭泣:“我都不晓得为么事,二妈突然跑到我门前又是骂又是打,我不该还手的,不该还嘴的,二妈……”二妈不看桃子,双手扶着自己的腰。看来伤势不轻,二妈龇牙咧嘴的。陆凌说:“二妈腰疼,还是躺下吧。”说着从包里拿出钱包,说:“旺天在北京出差,过几天回武汉了,再赶回来看二妈。他叫我带了一千块钱回来,给二妈看病用。桃子他们该赔的钱,等卖了谷就给,他们不敢不给的。”二妈这才开口说:“要你的钱做什么?不要。”陆凌硬塞给了二妈,二妈不再推辞放进口袋。二叔端条板凳给陆凌坐,陆凌坐下后说:“桃子你回去做饭吧。我叫旺林请了村干部,等饭熟了,旺林来接二叔二妈,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吧?”
二叔这时露出了笑容,说凌凌最会做人。
桃子离开后,陆凌问二妈:“平时我们都晓得,桃子和艳艳相处很好。二妈昨天是怎么回事呢?从来都不像昨天那样的啊?二妈您要跟我说实话。”二妈低下头,不时伸手摸摸口袋里陆凌刚给的那卷钱。二叔说:“你就实话跟凌凌说吧。”陆凌看一眼二叔,是叫二叔不要插言,二叔也就转身看饭桌上陆凌刚送来的烟酒,说:“这都不便宜吧?你们太破费了。”陆凌说:“烟是四百元一条,酒是六百元两瓶。舍不得消费,二叔就叫旺兴拿到县城,兑换便宜的回来消费,呵呵。”二妈说:“让你们花这些钱。”陆凌说:“我们花钱孝敬老人,还不是想让老人觉得后辈讲孝心,让你们在家过得和睦一些。”二妈听出陆凌话里有话,又一次低下头去,说:“我也是的,哪像个老的,后悔不该骂孙姑娘渺渺。渺渺出生,还是我为她洗的呢……我啊……是老糊涂了……”
既然婆婆不像婆婆媳妇不像媳妇,吵架也就必然了,陆凌心想。
陆凌要知道事情的究竟,直接问二妈:“是不是二妈听到别人传言了?谁呢?谁跟二妈说了什么话?”二妈抬头看看二叔,二叔说:“叫你实话跟凌凌说。”二妈说:“我真是后悔死哟!不该听腊香那个骚母狗的话!”陆凌说:“就是隔壁家那个婶娘吧?她跟二妈说了些什么话呢?”二妈说:“她说是桃子亲口说的,说艳艳从前在武汉不是打工,是在那里做那种事情的,还说艳艳现在也不是在福建打工,是跟翠翠一个样,女的卖身,男的扫地。你说我听到这种话,还有不气疯的?”陆凌再问:“二妈现在后悔了,为什么?”二妈说:“腊香自己的两个姑娘在外头卖身,巴不得全湾子的姑娘都跟她家一样!这是撮事聊非,是巴不得我们屋里吵架,她好看热闹!”陆凌扭头看二叔,问:“二叔,您和二妈还没有去跟那个隔壁婶娘吵架吧?”二叔说:“吵架有么用?自家吵成这样了!”二妈说:“我不会放过她的,迟早我去隔壁屋里喝药上吊!”陆凌说:“二妈,那也犯不着。往后就是要记住,人家挑拨是非,不管有意无意,听的时候就要多一个心眼。把人家的坏话当好话听,好话当坏话听,回来以后要认真沟通交流,先弄清楚再说。什么事情都不分青红皂白,当然容易出事。”二妈看着陆凌说话,然后点头,接着低头认错的样子。
事情基本解决,陆凌想到接下来也该安慰弟媳桃子了。
十
厨屋里此刻做饭的女人,是婆媳三个。三妈只比陆凌大两岁,年岁差不多,说话一直都很随意。桃子心里窝着火,在嫂子面前如果不被问话,不想插言。三妈说:“都想到是腊香传话惹事的,平时我没少说桃子,不要跟这种多嘴女人交往。只怪我昨天不该去拿鱼,把她们的麻将摊子搞散了,才出这些事。”陆凌说:“事情已经发生了,说这些没用。三妈你估计旺兴能不能把艳艳找到?你们都去过艳艳娘家吗?”三妈说:“哪个去过,都没去过。旺兴去哪里找她?他找个鬼!顶多去一趟二姑姑家问一下。”陆凌哎哟了一声,说:“我都忘记是二姑姑做媒的,刚才经过汈东,把二姑姑接上车就好了。不过不要紧,等一下回武汉,再去一趟二姑姑家。我觉得哈,事情好像还比较复杂呢,要是旺兴找不到艳艳怎么办?”陆凌看着三妈和桃子,她们的眼神都很空洞。
眼神空洞,说明她们对后果都很害怕。
现在的村干部,喜欢排场,不知道何时起也都习惯了迎来送往,就是陆凌今天不主动安排这场吃喝,看到陆凌开车回了豁湖,村干部们也会立即组织一场。平常日子里,只要旺天开车回来,村干部就会召唤周边几个村的干部们都来吃喝玩乐一顿,有时还会派人去把镇里的干部请几个来豁湖喝酒。如果家乡有干部去省城办事或者玩耍,旺天和陆凌热情款待。村支书张晓旺说过:我们豁湖在全球都有办事处!豁湖人脉旺资源多,张晓旺不是吹牛,因为豁湖这片土地几十年考出去的大学生很多很多。张晓旺说话喜欢大声大气,一进屋先把桃子恶吼一顿,再把二妈也责怪了几句,然后承诺:过几天我会把腊香教育一番。堆起来的好烟好酒,很快就把几个村干部打倒在地。
陆凌心里涌出一阵难过,心里问现在的村干部为什么没有从前淳朴?
她就没想到自己为什么要带那么多好烟好酒回来招待他们,更没想到为什么要在每次他们去省城时无比热情予以款待。酒足饭饱,旺林安排村干部们打麻将。陆凌起身告辞。一群人都到路口欢送。桃子悄悄对陆凌说:“我想坐嫂子的车,去二姑姑家……”这个想法得到很多人赞成。张晓旺说:“桃子这个态度就对了,不管什么情况,你去把艳艳找回来,问题就解决了。”陆凌觉得最好是旺林和桃子一起去,或者等有了旺兴寻找的消息再说。桃子执意说:“我跟嫂子一起,先去二姑姑家!”陆凌说声也好,让桃子上车。
桃子是想自己和陆凌一起去的话,二姑姑就不会责骂。
开到桥头,陆凌和桃子都下车跟姆妈打招呼。陆凌把刚才的事情说给姆妈听,姆妈看着桃子说:“看看,又让凌凌他们花这多钱。这还不说,鬼晓得艳艳么回事呢。找不到人往后全家都不好过。”桃子说:“二姑姑应该有办法的。”姆妈摇头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艳艳的娘家未必晓得这里的事。艳艳那个伢,莫看她说话少,心里才空,我看啦,未必回她娘家了。”陆凌问:“总不能闷在屋里等,我们先去问问二姑姑也好。妈妈不要急,有我们,不要您担心。我会跟您打电话的,放宽心吧。”姆妈再三叮嘱:“凌凌开车小心一些,叫旺天不要回来,回来又瞎花钱!”
婆婆最喜欢看到的是,媳妇们亲热得像一家人。
二姑姑家在汈东街上,从豁湖出发,开车一个小时就是汈东。因为桃子晕车,途中停了好几次下车呕吐。桃子头上伤痕累累,眼睛浮肿,脸色惨白,陆凌看在眼里,觉得桃子也是实在可怜。一路上陆凌没跟桃子说太多的话,只说桃子对艳艳好不假,是不是错就错在太好了,反倒让人怀疑桃子有什么动机。桃子经历了这事,想到艳艳目前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再坚持说自己真的是为了旺兴和艳艳这个人家好。陆凌说:“不像我们家的三妯娌,一年上头难得相聚几天,所以容易亲热,也必须亲热。艳艳隔了一点,她是二妈家的媳妇。依我看,你往后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桃子心里是真的不认同这个观点,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反驳陆凌。桃子依然在坚持,她可以和艳艳处好。
天黑了,二姑姑看到陆凌和桃子来,赶紧打开家里所有的灯。姑姑满脸笑容,她也是非常喜欢陆凌的。桃子进屋后问:“姑姑,旺兴他来过吧?人呢?他去哪里了?他找到艳艳了吗?”二姑姑说:“找个鬼!连魂都没找到!旺兴从汈西那边回豁湖去了,这个鬼伢!一来我这里就说大话,说要坚决跟艳艳离婚,好像他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陆凌问:“姑姑您觉得艳艳会去哪里呢?她没回娘家?”二姑姑说:“我有她娘家的电话,打过去问了的,艳艳没回去。她娘家人不少呢,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大麻烦了!我后悔死,怎么想到为旺兴做这个媒!这明明是劫数!”看来二姑姑也很焦虑,毕竟她是媒人,万一出事她也是要担责的。
农村有句老话,做不好媒人和取不好名字,那都是要折寿的。
二姑姑是艳艳娘家这边的媳妇,她们都是周家村的。艳艳结束打工回到周家村,是她姆妈主动跟二姑姑讲,能不能帮艳艳说个人家。前三年里旺兴已经二十七岁了,这在农村都是打光棍的年龄,两边一说,都很满意。没想到两人一结婚就不停吵架,更没想到现在还发生了离家出走的事情。“到底是为么事呢?”二姑姑问桃子:“都晓得你和艳艳处的好啊?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呢?”桃子说:“我哪里晓得,我也是冤枉啊!”二姑姑问陆凌:“凌凌,你是国家干部,你见过世面,你说呢?到底怎么一回事呢?”陆凌摇头说:“我恐怕比桃子还要糊涂,想不通艳艳究竟怎么了。我看她是不是早就想离开旺兴,昨天算是一个机会了。”桃子大声说:“那她也不该害我啊!她也不是那种人啊!”
陆凌清楚,停留在分析艳艳心理上,对寻找艳艳毫无益处。
十一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候,陆凌的手机响了,是旺天打来的,问她处理的情况。陆凌告诉旺天说情况还好,此刻和桃子都在二姑姑家。旺天就叫姑姑接听电话,请二姑姑和桃子去一趟周家村,旺天相信艳艳肯定回过娘家。旺天对形势也估计不足,以为安排二姑姑和桃子去周家村就不会有事,让陆凌连夜回了武汉。当然,陆凌留下来也不过是当个车夫,对于艳艳自己的事情,陆凌既无法帮忙也没法阻拦。陆凌没有被二姑姑留住,毕竟二姑姑家的住宿条件是陆凌接受不了的。桃子用哀求的眼神希望嫂子留一晚上,明早一起去周家村,陆凌说:“不会有事的,相信你大哥的直觉。有事就打我们的手机。”陆凌还特意为桃子写了旺天和她自己的手机号码。
陆凌开车离去时,桃子有一瞬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次日天还没亮,桃子就和二姑姑一起先步行到县城车站,再乘车到汈西,再租一辆摩托车到周家村,行程是三个小时。艳艳的姆妈看见来客,劈头盖脑一顿训斥:“都是你做的这个好媒哟!我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纪家个个都跑不脱的!”算起来二姑姑和艳艳姆妈也是叔伯妯娌,所以二姑姑先喊她一声:“嫂子,我回来是客,你不能让我们一直站在你家门口的!村子里有人会笑话你的!”艳艳姆妈赶紧说:“哪个不让你进屋?昨天你不是打电话来了的?艳艳是没回来!”桃子认真打量着艳艳家的楼房,进屋后发现艳艳家的装修和装饰很豪华,心想:艳艳还有两个弟弟在念高中,他们家哪来这多钱呢?
桃子这是第一次来艳艳娘家,她突然感到可以把艳艳往坏处想。
就凭她父母只种几亩田,两个弟弟读书都受不了,还哪有钱做这么阔气的楼房?桃子忽然想到了腊香婶娘和翠翠嫂子,还想到豁湖其他那些特殊家庭的特殊经济来源。桃子无端把艳艳往坏处想是没用的,她不过是为自己吞声忍气抱屈,为平时那样对艳艳好却从没得到艳艳的真心而难过。这样一想,桃子不知不觉哭了。艳艳的姆妈和二姑姑都以为桃子是听说艳艳没有回过娘家吓哭了,她姆妈赶紧走近桃子说:“你就是桃子吧?是旺兴的二嫂吧?看看你的样子,明显是个好心肠的人,难怪我们家艳艳总是提到你,说你待她好呢。昨天旺兴也打了电话来的。桃子,不要紧的,我明跟你说,我们家艳艳不会有事的。”二姑姑其实也很焦虑,说:“这几天家家户户都在忙收割,一年到头,不就是这几天的指望?唉哟,艳艳这一走啊,急死一屋子人了哦!”
桃子忍住哭,但越是强忍越是哽咽,让旁边的人听了觉得难过。
艳艳姆妈说:“这样吧,我先做饭你们吃。要是今天艳艳还没有消息,我们周家这头也派人出去找。我还不晓得自己的姑娘?她真的不会有事的。旺兴有时候发的些脾气吧,哪个都受不了!艳艳这回呀肯定是真生气了,不然不会关手机的,她就是不让旺兴找到她。这明显是使性子嘛,你们有什么好怕的呢?为这个,你们纪家还婆媳吵架,真不值得!”艳艳姆妈说完就笑,好像桃子和旺兴姆妈吵架确实可笑。二姑姑说:“哪个不是说好笑呢?又不为什么,婆媳两个又打又骂的,人家都看热闹。嫂子你不要做饭,我们这就打转。豁湖那边都在割谷,桃子也该赶回去了。还是那句话,纪家是诚心诚意的,艳艳有了消息,嫂子你一定要告诉我一声。”艳艳姆妈说会的,放心吧。
这么说,大哥旺天的直觉也是错误的了。
桃子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想了很多很多问题。艳艳会不会有事?艳艳要是想不开了怎么办?……直到收割后有天半夜,旺林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我活着在!想念二嫂!”一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