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们的教养
2009-04-20长平
长 平
有些中国大陆游客到了外边,言行举止比在家还要放肆,这是因为他们内心还没有摆脱被禁锢的阴影,忍不住兴奋过度了
若干年前,我和朋友去新疆吐鲁番旅游,被当地的奇山异石吸引,跑进了荒山野岭。前面是一座小山,乱石垒垒,看不出任何人迹兽痕,我们决定爬上去。举目四望,我们相信自己所到之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爬到山顶却惊奇地发现,有人已经来过了,他们用碎石码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些名字已经“长”进了山里,少说也有十年以上。
面对这种“到此一游”的题字,我们丝毫没有感到不适,而是非常兴奋,如法炮制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如果我去台湾旅游,在野柳地质公园的一处岩壁上,赫然发现“中国常州赵根大”几个大字,我也会和台湾记者一样感到不舒服,甚至和大陆网民一样觉得丢脸。可恶而又可怜的六旬老者赵根大,这些天来成为蜚声两岸的名人,被骂得无地自容。大陆游客的种种陋习再次成为话题,也再次和以往一样,将要在简单粗暴的辱骂声中落幕。其实,这也是中国舆论的一种陋习。
我想要弄明白的是,自己在吐鲁番留下的“到此一游”和赵根大在台湾留下的“到此一游”之间,是否有什么样的区别?
大家认为中国人就喜欢聚众喧哗,喜欢乱扔垃圾,喜欢签名题字,喜欢疯狂购物。这些习惯是怎样养成的?一种习惯性的解释是,这是民族文化的特性。聚众喧哗是集体主义传统,签名题字是题壁赋诗的传统。既然是文化,外国人最好忍着点。大陆一名官员前不久就说:“你看,在机场里、餐厅里,大家聚一块说话的,都是中国人。可这就是一种习惯,我们还看不惯外国人那种小声嘀嘀咕咕、当着面还要相互咬耳朵呢。”他认为,这些是文化差异,并不能说谁对谁错。当时这位官员是针对中国人和西方人的习惯差异说这番话的,现在他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台湾媒体为什么要对赵根大的“到此一游”大惊小怪?两岸的文化本是同根同源,为什么也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尽管各种文化之间的确存在差异性,但是在这些旅游习惯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历史传承的逻辑。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古代文明都留下了壁画,可见在墙壁上记事和抒情并不是中国的专利。从一些影视作品里就可以看到,欧洲中世纪的酒馆里并不安静;震耳欲聋的迪斯科舞厅,也来自西方社会。如今中国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礼数,和日本人差距很大,但是唐朝的时候如何呢?清朝呢?民国呢?显然,我们需要思考,并非传统而是当下,给了人们什么样的教养。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很多人家里墙壁上的像框里最珍贵的照片是家人或亲友在天安门广场的留影。那时我想象每个外地人到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天安门广场去照一张照片。现在的年轻人不再这样了,他们的私人相册里最珍贵的照片,是在埃及金字塔前、纽约自由女神像下或者巴黎塞纳河边的留影。并不是因为北京变得不重要了,而是去北京变得容易了。
回望三十年前,内地人到上海出差,上海人到香港出差,就跟现在大陆人去巴黎旅游一样,大包小包疯狂地购物。物资紧缺、贸易贫乏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去一趟上海不容易,你得有个出公差的机会才行。你的家人朋友、左邻右舍,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你得为他们捎带一些东西。
我去过十多个国家旅游,刚开始也对国人的购物癖持嘲笑的态度。但是,接触多了,我有了更多的理解,也开始买一些东西了。一些中老年游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在前半生里去趟上海都是奢望,如今更是充分地意识到,自己一生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到巴黎。紧紧地抓住唯一的机会,让自己此生无憾,也让没有机会的亲朋如同身临其境,这就是他们疯狂购物的原因。
我看见一些旅游社为中国大陆游客安排的行程非常紧张,每到一个景点几乎只有照相留念的时间,但是游客们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享受人文和风景,而是急于证明自己“来过了”。没有经历过上述历史时期的外国人,以及在网络上辱骂赵根大的中国年轻人,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态的。
我也知道很多美国人一生都没有去过巴黎,但是他们在心理上是自由的,觉得自己真是那么疯狂地热爱巴黎的话,总是可以去的。而且他们的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也怀着同样的心理,并不需要他们帮助满足幻想。
有些中国大陆游客到了外边,言行举止比在家还要放肆,这是因为他们内心还没有摆脱被禁锢的阴影,或者觉得自己比别的国人更有能力获得自由,忍不住兴奋过度了。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