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保护穷人还是富人

薛　涌

里根经济的种种问题，实际上也是中国经济的问题。中国劳动力供给马上开始萎缩，被抚养人口将大幅度增加，再靠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将无法维持现有的发展模式

最近，Robert B. Reich在《华尔街日报》评论版发表文章，题为《奥巴马经济并不意味着大政府》，试图对美国的左翼经济哲学进行重新界定。

Robert B. Reich曾被称为是美国 “最为自由化”(the most liberal)或者说最左翼的经济学家。但他并非边缘人物，对美国的主流政治有着深刻的影响，甚至深受右翼的尊重。他是克林顿夫妇的长年密友，在大学期间还和希拉里约会过。1993～1997年间出任克林顿的第一任劳工部长，2008年被《时代》周刊评为20世纪最成功的十位内阁成员之一。保守的《华尔街日报》也把他列为当今美国十大经济思想家之一。从1982年起，他就不断著书立说，为克林顿政府的经济政策奠定了思想基础。这次《华尔街日报》在评论版头条位置让出将近半版的篇幅，让他总结奥巴马的经济哲学。

Robert B. Reich不辱使命，以非常清晰的逻辑，陈述了奥巴马经济的基本信条。依照传统的俗见，民主党主张大政府，要通过高税率来增加政府收入，进而为社会提供大量的福利，有“社会主义”的倾向。共和党则是小政府党，要通过减税刺激经济，限制政府对市场的干预。Robert B. Reich则提出，大小政府之争已经不是两党政治哲学的主要分歧点。真正的问题是：应该首先给穷人减税，还是给富人减税。用我们中国当今流行的话来说，那就是应该先保护穷人，还是先保护富人。

根据奥巴马的预算，在未来十年，联邦税收将降低到GDP的19%，是90年代末以来的最低水平，政府开支将降到GDP的22.5%左右，和里根时代大致相同，其中非国防的可支配性开支为GDP的3.6%，是1962年以来最低的。这样的预计也许太乐观。但是，从其政策的意向看，再说奥巴马搞大政府是说不通的。他和里根一样，都是要减税。

里根经济和奥巴马经济真正的区别是给谁减税。里根经济建立在“涓滴”(trickle down)理论上：当政府给那些最有生产力的人(大致也就是收入最高的人)减税时，会刺激这些人更努力地工作、加大投资，这样人人都可以受益。里根经济毫无疑问开始了美国历史上一个相当长的经济繁荣期。但是，里根减税之后，美国的中等工资增长速度放缓了(计入通货膨胀因素)。而在布什2001和2003年的两次减税后，中等工资下降了。1980年，美国最富的1%人口占有着9%的国民收入；到2007年，这同一个阶层占有了22%的国民收入。Robert B. Reich并不否定里根式的增长，但认为这种增长的动力是自上而下的。

与此相对，奥巴马经济追求的是自下而上的增长。根据奥巴马的计划，联邦政府从2011年起将在占人口2%最富的人头上加税。这些收入主要用于增加中低收入家庭孩子的大学奖学金、给优秀教师支付更高的工资、普及医疗保健、强化基础设施和基础研究。这一系列措施的根本目的，是增加普通美国人的劳动生产率。95%的美国家庭都将享受减税之惠。

Robert B. Reich直言不讳地指出，在当今这种全球化的高技术经济中，里根经济已经过时，必须被奥巴马经济所替代。从1980年以来，美国联邦政府在教育、职业培训、基础设施建设和基础研究上的开支按在GDP中的比重计算全面萎缩。低工资、低税收、低管制成了竞争力的核心。但是，在如今这种全球高度整合的时代，资本流动不会被国境所限制，而是要自由追求最高回报。美国不具备低工资的“优势”。但是，如果有良好的教育和健康的保障，并有良好的基础设施作为支持，那么，在未来低成本对高劳动生产率的全球化竞争中，美国就有胜算。在当前经济危机的打击下，许多美国人流离失所，自顾不暇，难以有长远打算。如果政府对此坐视不管，美国人的素质就会越来越低，无法创造资本所需要的回报。一句话，对于美国来说，低成本的时代已经结束。

Robert B. Reich的经济学，素有未来学的色彩，对政府的战略性思维非常有帮助。他指出的里根经济的种种问题，实际上也是中国经济的问题。当下中国的经济战略讨论中，不断出现这种循环论证：中国有大量低教育的劳动力要靠低端制造业保障就业，所以不可轻言产业升级。而低端制造业并不要求太高的教育，所以中国在教育投资上不可冒进。但是，中国劳动力供给马上开始萎缩，被赡养人口将大幅度增加，再靠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将无法维持现有的发展模式；必须使每个劳动力创造较高的附加值，才能有足够的人均剩余价值来抚养老龄化的人口。面对这样的前景，Robert B. Reich的话自然值得我们思索。

作者为美国Sulfic大学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