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高兴》:一笔民族主义的生意
2009-04-20陈晓萍
陈晓萍
开机数达10万册,到现在为止,此书已经加印了8次,总印数已经达到47万册。以10%的版税计算,这本售价29.8元的畅销书给5位作者带来的收入达140万
“那本民族主义的书到底是怎么回事?”3月29日一大早,在北京某家媒体工作的刘婉媛打开邮箱,一封来自欧洲的邮件跳了出来,这是德国汉堡大学和平研究与安全政策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问题专家伯恩特•伯格(Bernt Berger)发来的邮件。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美国硅谷的邮件也是寻问相同的事件。这位曾在中国工作过的电脑工程师在邮件中问刘婉媛:“我听说了那本《中国不高兴》,你们会做报道吗?”
一本全名为《中国不高兴:大时代、大目标及我们的内忧外患》的新书推出不到一个月,已经引起了几乎所有的中国主流媒体和在中国的境外媒体的关注。书中观点颇具冲击力,诸如建议中国作为一个崛起的大国应该“持剑经商”,中国对西方要“有条件地决裂”。在书中,五位作者还点名批评了龙永图、厉以宁、林毅夫、樊纲、丁学良、崔卫平、朱学勤、余世存、马立诚、王蒙、王朔、王小波、李银河、周孝正等知识分子。
《中国不高兴》引起关注的另一个原因是,它被看作是13年前的一本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的升级版。参与了两本书写作的宋强说:“说‘不要表达的是‘中国只想领导自己,而‘不高兴想表达的是‘中国有能力领导世界。”
这本书一经面市,迅速登上了当当网的图书销售榜,现在已连续两周登上了当当网图书周畅销榜的榜首。与此同时,国内媒体围绕“高兴”与“不高兴”的争论一直在持续,除了“高兴派”和“不高兴派”,还有“担忧派”——西方媒体担心的是中国是否会引起新一轮的民族主义升温。
从“说不”到“不高兴”
2008年,中国传递给西方的是来自民间的强烈对立情绪,而这一年,传递给北京共和联动图书公司董事长张小波和曾做图书编辑、策划的宋强等人的,是中国人高昂的爱国主义情结,他们的思路再次被激活。
汶川大地震,中国人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之中;而一场超豪华的奥运会,像一支强心针,似乎让中国人有了再次站起来的感觉。
种种信号,让诗人出身的书商张小波再次敏感地嗅到了商机。8月,张小波和宋强找到了王小东——他是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员、反“逆向种族主义”的领军人物,说想做一本书,内容是关于“中国与西方有条件的决裂”这一主题。
后来,王小东又找到了宋晓军和黄纪苏,宋强则找到了刘仰,于是形成了五人的写作团队。宋晓军是中国船舶工业综合技术研究院研究员,1998年创办了《舰船知识》网络版,现为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电视台做军事评论员,被中国年轻一代军事迷视为“精神领袖”;黄纪苏是剧作家、社会学家,《国际社会科学杂志》(中文版)副主编,话剧《切•格瓦拉》编剧;刘仰,北京五洲传播中心《东方视点》工作室主编,学者、资深媒体人。
10月3日,一行人来到北京上庄水库附近的一个农家院,连续聊了三天。其间,张小波全程安排了录音和速记。结束后,张小波把录音整理好,发给每个人,进行补充、整理,随后还增加了许多新的内容,而最先的主题“中国与西方有条件地决裂”变成了其中的一个章节,书中关于“内政的愤懑”,也作了不少删节,一直到2009年3月中旬两会其间,新书正式推出。
“火炬一代”和“鸟巢一代”等80后,正是《中国不高兴》一书的受众群体,总体而言,这个群体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不断地发展壮大,到2008年达到一个高峰。
开印之前,当当网就非常看好此书,要求张小波增加印数。于是,《中国不高兴》一书的开机数达10万册,到现在为止,此书已经加印了8次,总印数已经达到47万册。以10%的版税计算,这本售价29.8元的畅销书给5位作者带来的收入达140万。
而1996年,张小波他们推出的《中国可以说不》至今为止的销售量是400万册,但当时第一个月的销售量也只有5万册。
虽然作者之一宋强在书中把马立诚当作了“民族虚无主义”的标靶大加鞭挞,宋指马立诚等人的“勇敢”是在挑战民族的底线,而马立诚当年也批评《中国可以说不》“思想混乱”。这些并没有影响张小波和马立诚的合作,正是在酝酿《中国不高兴》的同时,张小波出版了马立诚的新书《交锋三十年——改革开放四次争论亲历记》,这是一年当中张小波出版的第二本马立诚的书,另一本书是2008年1月出版的《历史的拐点》。
但也正是因为《中国可以说不》,张小波被贴上了“左”的标签,而现在,张小波和《中国不高兴》的五名作者一起,又被贴上了“民族主义”的标签。
西方媒体的担忧
“我是从英国《经济学家》的报道中,第一次听说了这本书的。”伯恩特•伯格对《中国新闻周刊》杂志社说。“总的来说,西方媒体对这本书并没有引起预期的重视,我注意到的西方媒体报道并不多。”
3月19日,英国《经济学家》在题为“中国与西方:炫耀肌肉的时代”的报道中,提到了刚刚出版的《中国不高兴》一书。
报道说,“随着危机深入,政府的国内政策会越来越谨慎。但是如果西方兴起保护主义,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会愈加要求政府以强硬的姿态对待西方。本月,一本名为《中国不高兴》(Unhappy China)的书在中国出版,作者以此书表达一种广泛流传的对西方的不满情绪。其中的一章说,为了平息金融危机,满怀嫉妒的西方对中国发动战争。”寥寥数语,引起了这位中国问题专家对这本书的好奇,但这篇文章并没有对这本书进行过多的报道,于是他向他的中国朋友发出了邮件,询问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在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关注这本书的前后,其他境外媒体也相继报道了此书。
同一天,美国《时代》周刊网站发表文章,以“一本新书揭露为什么中国不高兴”为题说,“中国业已超过德国成为仅次于美国和日本的世界第三大经济体,它还成功举办了奥运会并进行其首次太空行走。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中国会很快乐……但中国高兴不起来。这至少是几位中国作者撰写的一本新书的看法,他们在书中抱怨中国如何在今日世界中遭遇不公平对待。”
采写这篇报道的《时代》周刊驻华记者王霜舟(Austin Ramzy)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了整个采访过程。3月初,他通过一些学者和国外的中国观察家知道了有这么一本书,没多久就联系采访了宋强和王小东,当时,中国媒体上对这本书的报道并不多。
随后的一周,继续有境外媒体跟进关注这本书。3月29日,英国《每日电讯报》以“畅销书《中国不高兴》称北京应该‘领导这个世界”为题的文章,掀起了新的一轮境外媒体报道。
“目前,已经有三四十家境外驻京媒体的记者与我们联系,要求采访《中国不高兴》一书的作者。”该书策划方北京共和联动图书有限公司宣传推广专员李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新书上市之初,出版方给几乎所有在华的境外媒体都赠送了样书,有些是直接寄给记者的,大多不知道记者姓名的,就直接给这些媒体机构送样书。
“无一例外,境外媒体都在关注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李莹说道。
美国《新闻周刊》问王小东,中国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一个怎样的趋势,王小东回答说,是一路上升的趋势。
“那上升到什么程度为止?”
“上升到跟你们美国一样呀。”王小东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复述了这段采访。“我说放心,上升到一定程度它就肯定平稳下来,这是事物的普遍规律,一种情绪不可能无限地上升。等跟你们美国人一样了,这种情绪就会停下来。”
民间的爱国主义
对“民族主义”标签,王小东总是要义正词严地解释,那是西方媒体和西方学术界强加的。而他对这个标签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当下的民族主义就是指中国民间的爱国主义。这个解释来自他的朋友——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研究员房宁。
房宁在自己的一本著作《成长的中国——当代中国青年的国家民族意识研究》里,叙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青年国家、民族意识发展变化的脉络,而进入90年代,中国民族主义走上了一个上升的通道。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青年一代的社会意识总体上是建立在对国家、民族的历史道路以及现实选择反思的基础上。在社会政治发生巨大变迁的背景下,80年代中国青年的社会政治意识中充满了对文革的批判。但是80年代主流思想最终走向过度否定,民族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的倾向很快大行其道。王小东称之为“逆向种族主义”盛行的一个时期。
90年代以来,中国青年一代中出现了一次显著而深刻的思想与文化转向,在国家民族意识的复苏与重构中,新的民族主义思潮兴起了。
1995年是中国抗战胜利50周年。一天,房宁找到王小东,提议做一个民意调查。当时王小东已经从中国对外经贸大学调到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
王小东找来两位媒体朋友:《中国青年报》的马明杰和《北京青年报》的杨平,加上房宁,四个人在位于北三环新闻电影制片厂旁边的红楼吃饭。
王提议做关于“中国年轻人国际关系”的调查,建议起名叫“中国青年看世界”。
马明杰当场响应这个提议,她一口答应,由《中国青年报》来做,并负责筹备所有的费用。两年前,《中国青年报》就已经成立了一个社会调查中心,是中国媒介第一家全国民意调查研究机构。
随后,一个整版的民意调查问卷在《中国青年报》刊发出来,问卷发出来后的第三天,王小东问反馈情况,马明杰回答说:“现在根本点不清楚,反馈回来的问卷要用麻袋来计数。”后来清点清楚的问卷就有15万份,还有一些来不及清点的问卷。
“《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后来说过,正是因为看到《中国青年报》关于中国青年看世界的调查,他们才树立了说‘不的信心。”王小东回忆起当年的情况,如此说道。
而之后互联网的兴起和发展,使得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获得了其在传统媒体从未得到过的表达和讨论的空间。
20多岁的中国年轻人在2008年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表现,在民间,中国出现了“火炬一代”和“鸟巢一代”,而奥运会开幕式的盛典又被几乎所有的人解读为中国政府不再韬光养晦。
“民族主义情绪往上走,你们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样会不会使官方对你们的态度有所改变?”对于《中国新闻周刊》抛过来的话题,王小东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我最起码能隐隐约约感觉得到民意对官方媒体的压力。”
“民族主义语境下的所谓爱国主义,对于一个政府来说,往往会成为趋利避害、调控社会矛盾的一种手段;而对于民间来说,则往往是民众在社会窘境或生活压力下的一个平坦的泄洪渠道。”资深媒体人士、《炎黄春秋》杂志执行主编徐庆全说。“无论是作为一种手段,还是作为一个渠道,‘不高兴派的激进和高调,就显得不那么温和,不那么理性。不论从早年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还是现在的‘和谐理念而言,民族主义不会成为主宰中国的主流思潮;更何况‘战争与革命与‘和平与发展孰优孰劣,早已在实践中高下判明。‘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一个走向成熟的社会,其民族主义的大趋势必定要走向理性和温和。”
(巫楠、陈辰对本文亦有贡献)